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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學新知
——朱熹思想及其價值綜論

2014-04-09 10:52張立文
關鍵詞:朱子學天理朱熹

張立文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2)

朱熹是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以來幾千年中華文明薪火的傳承者,是理學的集大成者,中華文化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朱子學被東亞一些國家尊奉為意識形態(tài),在古代世界文化思想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廣泛的影響。

朱熹將其生命的體驗、坎坷的經(jīng)歷、求道的實踐、心靈的覺解,凝練成扣人心弦、激動人情、啟迪人生、化解沖突、追求和合的諸多話語、箴言、警句、詩詞。盡管時代屢遷,但它們像閃光的金子,不減其輝煌,在當前可化舊為新、化死為活、化古為今、化丑為美、化惡為善,即化腐朽為神奇?!芭f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進而言之,轉(zhuǎn)舊學為新知,探邃密為深沉,化學理為實踐,這不但是朱熹治學的根本之道,更應成為我們批判體用中國古代思想智慧(包括朱熹的理學思想)、造益現(xiàn)代化事業(yè)的理性態(tài)度。

中華文化注重篤行,主張知行合一。任何思想與理論如果不能轉(zhuǎn)化為行動,則不啻為空談。尤其是對于古代哲學乃至人文思想而言,我們現(xiàn)今更為重要和更加迫切的當務之急,乃是對之進行與時偕行、囊括古今中外成果和全人類智慧的思想內(nèi)容集成、批判性揚棄、時代價值闡發(fā)、社會人文意義掘析、應用路徑探究和實踐性體用轉(zhuǎn)化;如此方能真正使之通過不斷推陳出新和與時偕行而得以實現(xiàn)其人本性的價值轉(zhuǎn)化:代代生根發(fā)芽、輩輩開花結果,借此方能永葆國學精神和民族思想智慧之永久生機。從廣義和終極角度而言,人心之用和人體之用,乃是一切人文思想及理論的根本目標所在、根本價值的體現(xiàn)和生命活力的無盡源泉所在。

一、造益古代政治經(jīng)濟的理性觀念

洞悉天理,這是朱熹思想哲學的核心話題,是其政治、經(jīng)濟、哲學、經(jīng)學、美學、道德、教育等的理論基礎和出發(fā)點。理(天理)在朱熹的思想邏輯體系中,是形而上本體,“且如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只在這里”。[1](卷1,P.4)理是亙古亙今,常存不滅,超越人物生滅的無限,是天地萬物的本源和根據(jù),“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2](卷70,《讀大紀》)天地人及其性,都以理為所以然者,以理為終極的根源。

由此,政治為天理政治,變以往“君權神授”為“天理君權”,革天授君權為理授君權,但他不完全否定天威,仍以天威來勸誡、約束君威、君權,使之不過分膨脹,濫用權力,腐朽敗德,進而提出修德主張,修德的要旨在于“正君心”,這是大本,大本正,才可以正百官、正天下。他寄希望于君心正,去私為公,棄奢為儉,除腐倡廉,慎獨好善,近君子而遠小人,尚賢使能,虛心納諫,認為如此方能治理好國家。

至于國家形式的政體,朱熹主張集權與分權并行。宋有鑒于唐的藩鎮(zhèn)、五代十國的割據(jù)及地方將領權重而尾大不掉的情況,趙匡胤全力使權力集中于君主一身,建立了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政治。到了南宋時,由于金朝不斷侵擾,地方既無重兵,亦無將領,抗金無力,而有集權與分權之爭。朱熹認為,應在集權的原則下,分權于地方,以利地方自保和增強抗金實力。

所謂政治,在朱熹的心目中,是國家的“號令”與刑罰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兩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如何保持“天理君權”國家的長治久安?一方面要為政以德,修德感人。政是為治之具,刑是輔治之法,德禮是所以為治的根本,而德又是禮的根本。另一方面,任賢使能,遠嬖近直,君主往往出于一念之間的私心、私欲,而用小人。“求其適己而不求其正己,取其可愛而不取其可畏?!盵2](卷12,《己酉擬上封事》)這是君主的失職和過錯。如果君主周圍、政權機構核心之中,都是剛明公正、不謀私利的忠直賢相和賢士,那么,就會主威立,國勢強,綱維舉,刑政清,民力裕,軍政修,人民就能安身立命,國家就會長治久安。

經(jīng)濟是政治的基礎,富國強兵,若無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就不能實現(xiàn)。朱熹認為,民富,君主就不至獨貧;民貧,君主也不能獨富。他從天理之公、君民一體出發(fā),批評奪民之財而富其君,制止君主對百姓的厚斂,主張省賦恤民,蠲減稅錢,除夏秋正稅外,其他名目的苛捐雜稅統(tǒng)統(tǒng)取消;寧可過于予民,不可過于取民。

國家要務本節(jié)用,所謂務本,民生之本在農(nóng),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社會生存和人的生命延續(xù)的先決條件。生民之本,足食為先,民以食為天。因此,他主張不誤農(nóng)時,興修水利,改良土壤,保護耕牛,獎勵開荒,減免租稅,多種經(jīng)營,增加產(chǎn)量。同時必須節(jié)用,裁減軍用,削減宗室和官吏俸祿,才能化解賦重民困的局面。朱熹指出,“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1](卷110,P.2708) 民在重稅下,已無法生活,國家危亡將至。

國家政治、經(jīng)濟受“無形之手”的支配,這無形之手就是其哲學思想,換言之,即其價值觀。朱熹被后人譽為“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的思想家、哲學家。他和合儒、道、佛三教,建構了理(太極、道、天理)→氣(陰陽)→物(五行、事物)→理的哲學邏輯結構。它是中國哲學范疇在一定社會經(jīng)濟、政治、思維結構情形下所構筑的相對穩(wěn)定的融突而和合的體系或結合方式,是哲學邏輯內(nèi)在各層次、要素、部分之間互相沖突、融合而和合的表現(xiàn)形式。

二、認識與統(tǒng)合主客觀世界的人本智慧之學

盡管理作為其哲學形上學的核心范疇是無造作、無計度、無情意的,是一個純?nèi)唤^對、凈潔空闊的世界,但不能真正脫離邏輯結構的關系。

因為理作為“凈潔空闊的世界”,必須落實在一個“實體”上,這個“實體”便是氣,氣是理的掛搭處、安頓處、附著處,由氣使其哲學邏輯結構得以展開聚散、造作、發(fā)育流行等活動;由氣與理的沖突、融合以及氣自身動靜變化及理氣的“理一分殊”運動,使朱熹哲學邏輯結構具有生氣勃勃的生命力和辯證思維。

理(太極、道、天理)是朱熹哲學邏輯結構的本體,或稱根底?!办涓`謂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與禽獸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理?!盵3]“本乎一源”的源,即是理,是萬物的根底。

理與氣、與物既不離,又不雜。從不離說,一方面體認理,必須通過“格物窮理”,或“即物窮理”,使物與理之間保持溝通、會通,消除其間的閉塞;另一方面,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人與物都蘊涵著理,人物不離理。從不雜說,“凈潔空闊世界”的理,超越人與物?!袄碚?,所謂形而上者也?!盵2](卷44,《答江德功》)形上的理是無形無影的,人與物是形而下者,是有情有狀的。理在邏輯上是先在的、超越的,是無所不在、無處不有的。

形而上的理,依傍氣而化生萬物。在化生萬物以后,如何由物而體認形而上的理,即由物返歸理,朱熹提出了格物、致知、知覺、心思、知行等范疇,并以此開展其哲學邏輯結構的體認活動。

朱熹沖決了唐以來“疏不破注”的網(wǎng)羅,敢于改經(jīng)補經(jīng),而作“格物致知補傳”。他明言格物致知,在于即物窮理。人心有知,天下的萬物莫不有理;理有未窮,是因為知有未盡。“即物窮理”而到極盡處,眾物的表里精粗無不到,吾心的大用就明白了。格物而獲致知的途徑是“合內(nèi)外之理”的過程,即主體人心(內(nèi))與客體事物(外)的融合。

格物的目標是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世故,并不是存心于一草一木之間。窮理是涵養(yǎng)本源的功夫,持敬是窮理的根本。“致知”的致是推致的意思,即推致我心的知識,以達到全知。格物致知,并不是把天下所有的萬物都格到,都知會。即使有一二件事不知道,可以通過類推的方法,亦可“識得他破”,“通將去”。類推是由近而遠,逐漸理會;由淺入深,層層而進;由粗到精,無所不盡。這樣理會多了,便能“自然脫然有悟處”,即對理的覺悟。

持敬是窮理的根本。窮理的要旨在于讀書,讀書的方法貴于循序而進,達于致精微。致精微的根本在于居敬持志,只有居敬,才能窮理。

格物致知,即物窮理,均蘊涵著知與行的關系。程頤認為“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朱熹認為,程頤是把知與行做“兩腳說”。只要把知行分先后,那么,必知先行后。譬如人走路,只有知路如何走,才會走到目的地。知得才能行得,行必依賴于知。若論“知行輕重”,當以力行為重,即“知輕行重”,注重踐行。這是從知的成果上說的。朱熹之所以注重踐行,是出于對《尚書》思想的繼承?!啊稌吩唬骸瞧D,行之惟艱?!し蛉谛猩??!盵1](卷13,P.223)行是明理之終,是檢驗知真不真的標準。必待行之皆是,而后驗其知至。

朱熹既體認到知行互相區(qū)別,知先行后,知輕行重,又認識到知行互相依賴、互相促進?!爸谐O囗殻缒繜o足不行,足無目不見。”[1](卷9,P.148)相須,即互相聯(lián)結、依賴。

格物、即物,物從哪里來?氣作為理的“生物之具”,是不可或缺的?!皻饫锩鎰拥资顷?,靜底是陰。又分做五氣,又散為萬物?!盵1](卷3,P.41)此“散”字是“理一分殊”的分的意思。理一的“一”是其哲學邏輯結構的形上本體理,是萬殊、陰陽形而上的根據(jù)。凡事物都具有對待性的兩端,其內(nèi)與外也具有相對性。“統(tǒng)言陰陽,只是兩端,而陰中自分陰陽,陽中亦有陰陽。‘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须m屬陽,而不可謂其無陰;女雖屬陰,亦不可謂其無陽。人身,氣屬陽,而氣有陰陽;血屬陰,而血有陰陽。”[1](卷94,P.2374)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中有陰陽,陽中有陰陽;男女各自有陰陽。這就構成對待的普遍性、無限性。

陽為動,陰為靜。由于陰陽具有普遍性、無限性,動靜便亦具有普遍性、無限性。朱熹說:“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今以太極觀之,雖曰‘動而生陽’,畢竟未動之前須靜,靜之前又須是動。推而上之,何自見其端與始?!盵1](卷94,P.2376)即是說他否定運動與靜止有端始,而把其看作無限的過程,動靜具有相關性、循環(huán)性。一些人之所以認為動靜有端始,是一種割裂動靜的思維作怪,是其認知上的局限所致。

朱熹從動靜普遍性、無限性出發(fā),提出了運動的化與變兩種形態(tài):“化是漸化,變是頓變,似少不同。曰:如此等字,自是難說。變者,化之漸;化者,變之成,固是如此。”[1](卷71,P.1785)漸化是月變、日變、時變,是不被人知覺的、不顯著的變化;是漸漸消磨去,如樹木漸長,不是突然變化;是無痕跡的變化,是一種逐漸積累的過程。由這些規(guī)定可知,其所謂漸化,猶當今所說的量變。漸化在一定限度內(nèi),事物仍保持其原有的性質(zhì)、內(nèi)涵和形態(tài);但漸化超出了一定限度,就會引起質(zhì)變,朱熹稱之為頓變。它是一種倏忽、突然的頓變;是顯著的、有頭面可見的變;頓變是漸化的截斷。

朱熹的政治、經(jīng)濟、哲學思想,其理論思維的源頭活水是經(jīng)學,其詮釋的依傍文本主要是“四書”和“五經(jīng)”。宋代經(jīng)學超越漢唐,變革古訓,進而開出新學風。宋儒以無畏精神解放思想,沖決“五經(jīng)”神圣不可侵犯的網(wǎng)羅,破除“家法”、“師法”的迷信,直接孔孟,以喚回儒學的真精神。朱熹以理體學新思維、以“六經(jīng)注我”的方法重新詮釋經(jīng)典,重開生命智慧,重建性命道德,重構精神家園。他以“為生民立命”的擔當精神,通經(jīng)致用,道器一源,理一分殊,體現(xiàn)了宋學經(jīng)典詮釋的真精神。

朱熹以畢生心血注解和研究“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并及“易學”、“書學”、“詩學”、“禮學”、“春秋學”、“孝經(jīng)學”等?!八臅敝加谀纤未疚跄觊g,為朱熹所首創(chuàng)。中國哲學是一開放的體系,每一新學術思潮的誕生,思維形態(tài)的轉(zhuǎn)生,核心話題的轉(zhuǎn)換,與其相應地導致其所依傍的經(jīng)典詮釋文本的變換。理學思潮的核心話題是理、氣、心、性;其人文語境是綱常和價值理想的重建;其詮釋文本是“四書”,這是理學理論思維形態(tài)建構的支柱。

朱熹對《論語》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表現(xiàn)為無處不以理、天理來解讀其義理。如釋“仁”為“愛之理”;釋“禮”為“天理之節(jié)文”;釋“朝聞道”的“道”為“事物當然之理”;釋“吾道一以貫之”為“圣人之心,渾然一理”;釋“君子喻于義”的“義”為“天理之所宜”;釋“性與天道”為“其實一理也”,等等。他把《論語》中的重要概念,都依據(jù)自己的理體學思想予以解讀,體現(xiàn)了理學的時代精神。雖然這并不一定符合《論語》文本的原意,卻賦予《論語》以適應時代的新價值、新生命,變《論語》為朱熹時代的《論語》,使之成為發(fā)揮朱熹理體學思想的《論語》,即化舊學為新知。

朱熹繼承“二程”尊孟思想,對司馬光的《疑孟》、李覯的《常語》和鄭厚的《藝圃折衷》,逐條予以辨正。他認為孟子乃是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當?shù)娜?,以批駁以往誹孟的種種言論。認為無“六經(jīng)”則不可,而孟子尤不可無。孟子辟楊墨,距诐行,放淫辭,使邪說不作,明正道,使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業(yè)不墜,強調(diào)孟子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與價值。

朱熹自謂“我平生精力,盡在此書(《大學》)”,“某于《大學》用工甚多”。[1](卷14,P.258)據(jù)載,他去世前三天仍在修改《大學·誠意章》注。他之所以注重《大學》,乃是認為其是人之為學的“大坯?!?,是“修身治人的規(guī)?!?。《大學》的三綱領、八條目不僅概括了修己治人之道,即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而且從內(nèi)圣的格致、誠意、正心出發(fā),通過修身,而開出外王的齊、治、平。這是朱熹理體學建構所不可或缺的基石。

朱熹認為《中庸》的作者為子思。他之所以推崇《中庸》,乃是因為憂道學之失傳。程朱繼孔孟之道統(tǒng),揭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十六字心傳,遂成為堯、舜、禹、湯至孔、孟的“傳授心法”。他將之作為理學“內(nèi)圣”的要旨,以發(fā)明道統(tǒng)。他對《中庸》的分章,是其依理體學理論思維的體認和詮釋。

“四書”的編成,使理學學術思潮的理論體系有了依傍經(jīng)典文本的支撐,使理學思潮的在世發(fā)展有了合理性的依據(jù)。

朱熹于“四書”用心最多,同時對其他經(jīng)典亦予以精心的詮釋。他是宋易的集大成者,于易撰《周易本義》和《易學啟蒙》,經(jīng)其鉆研后,剝?nèi)テ涫ト酥缘墓猸h(huán),確定其為卜筮之書的性質(zhì)。他以理體學為指導,融合義理、圖書、象數(shù)、卜筮之學。他認為易有兩義,一是變易,二是交易。此兩義都以陰陽為著眼點。從陰陽之理說,它是陰陽所以的形上之體;從陰陽之事說,它是形而下之用。

至于“尚書學”,朱熹無專著,然辨?zhèn)巍豆盼纳袝窞橥沓?,孔安國的《尚書傳》,亦恐是魏晉人所作。他篳路藍縷,開明清辨?zhèn)沃?,并指導其學生蔡沈撰《書集傳》。

朱熹從20歲開始研究《詩經(jīng)》,到48歲撰成《詩集傳》。他始宗《詩序》,后棄《詩序》,認為《詩序》為后人妄意推想詩人的美刺,不是古人所作,所以不能以《詩序》為證來詮釋、理解《詩》的本義。他把詩定義為“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4]是“感物道情,吟詠情性”的流出。他進而否定了孔子“詩三百篇,思無邪”的教條,認為詩作并非都無邪,而是既然有善,亦有淫邪、淫奔之詩。這是宋代掀起“疑經(jīng)改經(jīng)”的思想解放運動的表征,標志著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解釋由漢學向宋學的轉(zhuǎn)化。

在“禮學”方面,朱熹重禮,早年作《祭禮》《家禮》,晚年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未完成而卒,由其學生續(xù)成)。他以《周禮》為綱領,認為“《周禮》規(guī)模皆是周公做”,“大綱卻是周公意思”。[1](卷86,P.2203)《儀禮》不是古人預先作的,而是在人的交往活動中逐漸積累豐富起來,再由圣人加以篩選和改進,而編成《儀禮》一書。他認為《禮記》要兼《儀禮》來讀,《儀禮》載其事,《禮記》只發(fā)明其理。讀《禮記》而不讀《儀禮》,則致使許多禮皆無安著的地方。他從義理層面釋《禮記》,以體現(xiàn)理體學的理論思維生命的源泉。

朱熹闡述《春秋》大義,認為體認圣人意蘊,如果在一字一辭之間求褒貶所在,則是舍本求末;其大義就在于明道正宜,尊王賤霸,內(nèi)諸夏,外夷狄。這是《春秋》的大旨,亦是天理所至。他批評一些人以自己的利欲之心詮釋《春秋》,測度圣人之意,屬于一種巧說曲解,不符合《春秋》大義本旨。他認為圣人此書之作,是為了遏人欲于橫流。遏人欲,是為了存天理。《春秋》三傳中,《左傳》是史學,《公羊傳》《穀梁傳》為經(jīng)學,史學記事詳,講道理差;《公》《穀》于義理上有功,于記事上多誤。

朱熹釋經(jīng),重義理,但并不排斥章句訓詁之學。他兼綜漢宋,開詮釋經(jīng)典之新風;經(jīng)傳二分,通經(jīng)求理?!胺帧币灾苯芋w貼經(jīng)文意蘊;只有不受傳的束縛,才能體認經(jīng)文本身的義理?!巴ā币猿ㄩ_門戶,在互相溝通、交感中,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求索其理。朱熹詮釋經(jīng)學的指導思想、思維方式、詮釋方法、邏輯結構,對經(jīng)學發(fā)展具有重要價值和巨大影響。

三、改造人性與行為的身心實踐綱領

朱熹形上學的理是天地萬物的根據(jù),依陳淳的解釋是“天地人物公共底道理”;[5](卷下,P.289)性是“在我的理”,是受于天,為我所有。性從生從心,人生來就具是理于吾心,這是從字源上說的。具是理于吾心的性,即是人的本性、本質(zhì)。

朱熹繼承“二程”“性即理也”,認為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性是理在不同環(huán)境、語境下所表現(xiàn)的不同形態(tài),理在心喚作性,在事喚作理。心、性、天、命,皆屬“一理也”。性與理一樣,具有形而上性?!靶允切味险摺?,“形而上者全是天理”。[1](卷5,P.97)因而具有度越形器的性質(zhì);性是普遍存在的,性無所不有,無處不在,無人無物不具有性,無性便不成其為某人某物。所以說天下沒有性外之物;性無形影不可見,這是因為理無形,所以性亦無形。由于性具有寂然至無的性質(zhì),因而性是不動的。不動是指性是未發(fā)的狀態(tài),情是已發(fā)狀態(tài)。

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為性,因此有人性與物性,兩者既同又異,人與物同具知覺運動之性能,如饑食渴飲等;其異則在于人具有仁、義、禮、智的道德性,是物所不具備的。朱熹繼承張載、“二程”的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論,而又超越張、程。他認為,天地之性是專指理而言,是至善的,完美無缺的;氣質(zhì)之性是指理與氣雜而言的,并非專指氣,因而氣質(zhì)之性有善有惡。此兩性既相互對待,又互相融合。天地之性又稱天命之性、本然之性。天命之性,若無氣質(zhì)便無安頓處,猶如水與器皿,水必有盛水的器皿來安頓。同理,若無天命之性,氣質(zhì)之性就難有所成。

性具于心,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同道心、人心相聯(lián)系、相對應。道心是指出于天理或性命之正的心。“道心者,兼得理在里面,惟精而無雜,惟一是始終不變,乃能允執(zhí)厥中?!盵1](卷78,P.2013)它與天地之性都是至善的。人心出于“形氣之私”。所謂“形氣之私”,是指饑求飽、寒求衣之類。若以此為私,圣人也要饑飽寒衣,豈非圣人也為私?于是朱熹作了兩方面的修正:一是人心并不是全然不好的,圣人與普通人的分別就在于“圣人不以人心為主,而以道心為主”。[1](卷78,P.2009)普通人以人心為主;二是圣人既具有人心,是否也有人欲?若以人心為人欲,圣人也有人欲之私了?!叭诵模擞?,此語有病,雖上智不能無此,豈可謂全不是”,“人欲也未便是不好”。[1](卷78,P.2010)即他在一定限度內(nèi)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必要性。

朱熹繼承張載“心統(tǒng)性情”說,心之所以能統(tǒng)性情,是因為性情皆出于心,所以心能統(tǒng)御性情。他認為心通貫未發(fā)與已發(fā):未發(fā)是指人的思慮未接事物,已發(fā)是指思慮已與事物接觸、相交。無論未發(fā)已發(fā),都是一種心的思慮狀態(tài),不越于心之外,心貫未發(fā)已發(fā)的動靜。面對心的未發(fā)寂然不動的性之靜,心的已發(fā)感而遂通的情之動,如何體認未發(fā)已發(fā)?朱熹融合道南學派與湖湘學派,對先涵養(yǎng)后察識與先察識后涵養(yǎng)作了反思,最后回歸程頤的“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理論思維上來,在心統(tǒng)性情、心有體用、性情未發(fā)已發(fā)體認中,建構了以心貫未發(fā)已發(fā)、體用、性情的邏輯結構,標志著其既度越道南一派,又意在度越程頤的和合縱貫與橫攝系統(tǒng)的氣魄。

朱熹從理體學的天命與氣質(zhì)之性、道心與人心的心性論出發(fā),探討了天理與人欲問題,為重建倫理道德、維護社會等級秩序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他總結古今諸家理欲之爭的得失,闡發(fā)了“明天理,滅人欲”的主張。他認為天理就是綱常,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與仁義禮智信“五?!?。天理既是“五?!保从胁簧频?。當心處于未有思慮之萌的未發(fā)時,心中渾是天理,無一絲人欲之雜,這是心的本然。人欲之私之所以有,是因為人生來所稟受的氣質(zhì)有清濁偏正的不同,物欲有淺深厚薄的差別,是生而具有的;人有耳目鼻口的欲望,而不能克己,終于喪失了天理,這是被私欲所蔽的結果。

天理與人欲既對待又融合。從對待而言,蘊涵著公私、是非的分野,即天理之公、之是,人欲之私、之非。其關系形態(tài)是一方戰(zhàn)勝一方、一方克服一方和互相消長:天理少則人欲多,人欲少則天理多,最終達到“革盡人欲,復盡天理”。[1](卷13,P.225)從融合的維度而言,“蓋緣這個天理,須有個安頓處,才安頓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來”。[1](卷13,P.223)人欲是從天理里面做出來的。兩者相互依存,共處一個和合體中。因此“人欲中自有天理”。[1](卷13,P.224)兩者互相包容,界限難分。

天理人欲之辯與義利之辯相關。朱熹以義為天理之所宜,乃是指“合當”,即應當、當做之意。天理所當做的,便合乎義;義是心之制,事之宜,以義理之心的價值裁制萬事,乃是人心所固有的仁義之心。利是人情之所欲,小人只計較對自己有利或無利,而不顧義理價值;利是人欲之私,即指滿足自己人欲的自私自利。

朱熹分利為公利與私利,為天下正大的道理去謀利,即為天下國家、社會謀利,這是公利,此利即是義。如作為地方官吏,實行獎勵生產(chǎn),開荒救災,薄賦輕徭,增加國家財政收入等措施,這種重利就是為公謀利,而不是為私利。但作為人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而言,應重義輕利,決不為私謀利。事無大小,都要分清義利、善惡、是非,這關系著政治清濁、好壞,國家興衰、存亡。

朱熹傾力提升人的道德情操,并將此貫徹到教育的實踐之中。他積極從事教育活動,每到一地,整頓縣學、州學;他創(chuàng)辦同安縣學、寒泉精舍、武夷精舍、竹林精舍、考亭書堂等,恢復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制定學規(guī),編撰教材,培養(yǎng)了一大批學者。

朱熹教育的宗旨、目標、內(nèi)涵,體現(xiàn)在其《白鹿洞書院揭示》的規(guī)定中:“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為五教之目;博學之,審問之,謹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右為學之序;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右修身之要;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右處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右接人之要?!盵2](卷74)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明“五倫”,這是圣人教人的“定本”。他以此復求圣人之意,以明性命道德之歸,重建倫理道德的需要,以糾正忘本逐末、懷利去義之學;從修身、處事、接人之要的教育中,提升道德情操,以改變風俗日敝、人才日衰的情況;以存天理、滅人欲,誠意正心,培養(yǎng)圣人之德。

朱熹把教育按照年齡、心理及理解能力,分為小學與大學兩個階段。8歲入小學,教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以培養(yǎng)具有基本道德文化素質(zhì)的青少年;大學為15歲以后,教以窮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以培養(yǎng)國家有用的德才兼?zhèn)涞娜瞬拧?/p>

朱熹思想從南宋末至元,其理論思維價值逐漸為人所認知。元朝科舉取士,欽定《四書章句集注》為考試內(nèi)容和標準答案,并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以后它傳播到朝鮮半島及日本、越南等國,亦漸次成為其官方哲學。在朝鮮,從高麗末的安珦(1243—1306)隨忠烈王赴元大都,得到新刊《朱子全書》,回國后在國子監(jiān)教授程朱道學始,到李朝以朱子學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其間出現(xiàn)了一大批著名的朱子學的大家,并分為主理派、主氣派、折中派和求實派等。[6]可謂群星燦爛。在日本,朱子學傳入較早,1211年日本僧侶俊芿回國時帶回《四書章句集注》初刻本,在“五山十剎”時期,實施了以僧侶為主體的漢文學講授,同時研討朱子學,促使日本朱子學影響的擴大,后出現(xiàn)了一大批著名朱子學家。1603年以后,它被德川幕府奉為“官學”。就其師承關系而言,可分為京師、海西、海南、大阪、寬政、水戶等朱子學派。越南也曾以朱子學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7]

朱子學在其與傳播所在國的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中,逐步發(fā)展為朝鮮朱子學、日本朱子學、越南朱子學,并各具特色,五彩紛呈。可以說,朱熹的思想不但是古代中國化育人心及調(diào)理社會的思想體系之一,而且業(yè)已對現(xiàn)當代中國人乃至亞洲各國大眾之道德精神世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而體現(xiàn)了古今相通、人心相合的生命常青力及永久價值。

[1]朱熹.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朱熹.朱文公文集[M]//四部叢刊初編縮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3]朱熹.朱子遺書·延平答問[M].京都:中文出版社,1975.

[4]朱熹.詩集傳·序[M].上海:上海世界書局,1936.

[5]陳淳.北溪先生字義詳講[M]//張加才.詮釋與建構·陳淳與朱子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張立文.李退溪思想世界·緒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7]張立文.國際儒藏(韓國編四書部)·序二[M].北京:華夏出版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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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ReadingTeachingBasedonSchemaTheory
Abstracts and Key Words
“朱子深衣”與朱熹
存天理和滅人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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