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圓心
數學上說,圓心是組成一個圓的最重要的要素。武大的圓心是什么呢?應該是一段段累積而成的往事。因為,由往事出發(fā),我們才能慢慢畫出一個整體,勾勒出一個形狀。
武漢大學的校園,比我想象的更美。W.H.奧登和他的朋友克里斯多夫·伊舍伍德曾經來過并記述道:“舊式的尖角屋頂與厚重的混凝土很好地相互呼應……從遠處看,巨大的中央建筑嵌著一排排小窗,矗立在大湖之濱山巒連綿的公園里……”
這是1938年初的景象了。兩位年輕的英國詩人,來報道中國的抗戰(zhàn)。當他們到來時,這座大學仍很年輕,卻處于一個關鍵性的時刻。10年前它才正式在珞珈山下創(chuàng)辦,那些打動他們的建筑,大多也是1931年才建成的。一位年輕的美國建筑師F.H.加勒斯,是它的主要設計者。大膽的嘗試象征了他對中西文明融合的理解——是否可以用鋼筋、混凝土,再現(xiàn)中國的大屋頂、飛檐,又讓這現(xiàn)代龐然大物掩藏在山、水與樹林之間。
對于1938年的中國來說,這讓人贊嘆的文明,正遭遇它最毀滅性的時刻,這座校園也同樣如此。
日本人即將到來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北平失守了,上海陷落了,濟南丟棄了,南京經歷了一場大屠殺,整個中國風雨飄搖,上千萬的難民開始了一場逃亡。武漢被視作重振中國信心的戰(zhàn)場和臨時首都。各種力量正奇異地結合在一起,相互爭吵的軍閥們正集結在蔣介石周圍,一致承認他是戰(zhàn)時不可替代的領袖;最著名的文化人在武漢創(chuàng)辦報紙、寫作民間詩歌、發(fā)表街頭演講、排演話劇,鼓動公眾的抗戰(zhàn)熱情;除去W.H.奧登,它也吸引著羅伯特·卡帕、阿格尼斯·史沫特萊這樣著名的記者,他們對外來世界的美好設想、對正義的尋求在西班牙內戰(zhàn)中遭遇到挫折,卻在武漢看到了希望。
我沿窄而陡峭的石階往上。這是順山勢而建的女生宿舍櫻園,因山腳下成片的櫻樹而知名。淺綠色青苔星星點點地綴于灰水泥臺階和高大墻壁上,仿佛這里多年來從未改變過模樣。當然,周恩來也走過這條石階吧?混凝土和鋼結構戰(zhàn)勝了自然法則,建筑不僅能順山而建,而且能在山頂創(chuàng)造一個巨大平臺。圖書館和學生活動中心,都建立在那里。共產黨員周恩來就曾在學生中心發(fā)表過講演。那個中國,生死未卜,卻創(chuàng)造出意外的凝聚力。還有多少青年了解這些往事?校門前仍矗立著巨大的牌樓,“國立武漢大學”的字體強勁有力。比起門口車水馬龍、小商小販云集的喧鬧,它像是不合時宜的幸存者。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在這所大學作一場演講。那時,我仍沉浸在之前短暫校園散步的經歷中。那些高大茂盛的樹林,昏黃的路燈,起伏的道路,陰影之中的藍頂白墻建筑,像是某段歷史記憶一直被封存在那里。生活在這里的青年,該孕育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氣質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