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微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申涵光詩歌學杜論析
孫 微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申涵光不僅在理論上推尊杜甫,而且其詩歌直接效法杜甫的“詩史”精神,關心民瘼,以詩存史。另外其詩歌從字句和藝術(shù)手法上對杜詩的學習痕跡也相當明顯,其詩風雖與杜詩存在差異,但因入杜既深,有些詩歌頗得杜詩神韻。
申涵光;詩歌;學杜;清初
作為清初河朔詩派主將,申涵光的詩論主張高古平和,取徑既高,復能兼收并蓄,兼采眾長。其詩歌學杜而不泥杜,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剛勁樸厚的詩風,這對扭轉(zhuǎn)清初詩壇的輕薄浮艷的風氣起到了很好的補救和示范作用。本文專就其詩歌學杜的成就及其特色進行論析,以期深入解析其詩風成因與淵源。
申涵光的詩歌兼宗陶、杜,融會高、岑、王、孟之長,出入盛唐諸大家之間。然而不容否認的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直表現(xiàn)出堅定的尊杜學杜傾向,這其實也是“河朔詩派”的理論核心之一。申涵光在《青箱堂近詩序》中云:“詩之必唐,唐之必盛,盛必以杜為宗,定論久矣?!盵1]13《王幼輿詩引》中云:“古來詩人各據(jù)一勝,惟少陵氏天人萬象,無所不包納,其才如海?!盵1]22魏裔介《申鳧盟傳》稱其詩歌“一以少陵為宗,而沐浴于高、岑、王、孟?!盵1]346《晚晴簃詩匯》卷十四引張玉書云:“自髫齔即嗜為詩,吐納百氏,不名一家,而音節(jié)頓挫、沉郁激昂,一以少陵為師。其所以師少陵者,悲愉咷嘯,無一不曲肖,而非世俗掇拾字句以求形似者可比也?!盵2]332河朔詩派其他人也都推尊杜詩,申涵光《張覆輿詩引》稱張蓋“自脫諸生籍,閉門獨坐,讀杜詩,歲常五六過。詩亦精進,得少陵神韻。”[1]20魏裔介《渡江小詠序》稱趙湛“沉酣李、杜,枕藉三唐,其所作平曠高遠,絕去町畦巉崖。”[3]134趙永紀也指出:“河朔詩派詩學宗旨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在理論上推崇杜甫,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學習杜甫?!盵4]82當然,河朔詩派推尊杜甫也有其時代原因和現(xiàn)實意義。這是因為明代前后七子的詩學復古,力主學盛唐詩,但其末流出現(xiàn)疏廓之弊。而公安派詩人出而矯之,又生俚僻之弊。竟陵派又以性靈矯之,又往往流于幽峭。正因為如此,申涵光等河朔派詩人強調(diào)應該直接學習盛唐詩歌,并以杜甫為主要師法對象,認為這樣才能徹底矯正有明以來詩學之失。
以申涵光為首的河朔詩派,由于親身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之際“天崩地解”的大動亂,其詩歌蒿目時艱,感懷傷時,自覺繼承了杜甫的“詩史”精神和深廣的憂患意識,對民生疾苦表現(xiàn)出強烈的關切。如《哀流民和魏都諫》:“流民自北來,相將向南去。問南去何處,言亦不知處。日暮荒祠,淚下如雨。饑食草根,草根春不生。單衣曝背,雨雪少晴。老稚尫羸,喘不及喙。壯男腹雖饑,尚堪負戴。早舂糧,夕牧馬,嫗幸哀憐,許宿茅檐下。主人自外至,長鞭驅(qū)走。東家誤留旗下人,殺戮流亡,禍及雞狗。日凄凄,風破肘。流民掩泣,主人搖手。”[1]109對清初“逃人法”酷政下流民的悲慘命運進行了客觀記錄,可謂直承杜甫《三吏》、《三別》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組詩《燕京即事》對清兵劫掠婦女的罪行進行了深刻揭露,其六云:“山前兔急雁飛號,黑霧黃塵落毳袍。獵罷歸來催夜飲,江南少婦解弓刀。”[1]228其八云:“日暮垂鞭過畫樓,市旁舞女木棉裘。歌聲尚帶殊方語,半是揚州半潞州?!盵1]228清兵在江南的戰(zhàn)爭中血腥屠殺,大肆劫掠婦女。顧炎武《秋山》“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紅顏”,便對清兵的暴行便有過表現(xiàn)和揭露。而申涵光入京師后親眼目睹了這些被劫婦女的悲慘命運,遂秉筆直書,以詩存史,用詩歌形式記錄明清易代之際的史實和社會風貌?!堆嗑┘词隆菲渚旁疲骸敖纪庀丬囧\作幃,順城門下馬爭飛。獨憐貧女無顏色,拾得殘蔬首戴歸。”[1]228通過尖銳對比,表現(xiàn)了對無名貧女命運的深切同情,也表現(xiàn)了申涵光對民生疾苦的關心。從藝術(shù)淵源來看,《燕京即事》詩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宋末汪元量《湖州歌》、《越州歌》那樣被譽為“詩史”的作品,故此類詩歌都可以看作杜詩的異代嗣響。此外,申涵光詩歌中有許多內(nèi)容都是以明末戰(zhàn)亂對社會的凋敝和殘破為題材,也都生動感人,如《邯鄲行》:“西風吹落葉,颯颯邯鄲道。邯鄲兵火后,人家生白草。我聞邯鄲全盛時,朱樓銀燭光琉璃。趙女臨窗調(diào)寶瑟,樓前走馬黃金羈。即今富貴皆安在?惟有西山青不改。不見游俠子,白日報仇飲都市。亦不見壚邊倡,華袿鳳髻明月珰。舊城寥落荊榛里,樓臺粉黛皆茫茫。城邊過客飛黃土,城上憑臨日正午,照眉池畔落寒鴉,不信此地曾歌舞。探鷇沙丘去不回,霸圖消歇更堪哀。邯鄲之人思舊德,至今猶上武靈臺。”[1]106陳子龍《申長公詩稿序》評曰:“激烈之中仍見和雅,其詞則羽,其音則宮矣?!盵5]417鄧漢儀《詩觀初集》卷三評曰:“以古事作結(jié),煙波萬疊,頓挫抑揚,皆與古會?!盵6]98這樣的詩作與杜甫《憶昔》一樣都是以慟興亡,感盛衰為主題。此外,《春雪》、《憂旱》、《聞淮陽兇荒》、《插稻謠》、《孤女吟》、《七夕望雨》等詩,也都是此類密切關注人民苦難的作品,深得杜詩之神髓,難怪鄧漢儀《詩觀初集》曰:“鳧盟抗懷高蹈,而關心民瘼如此,孰謂處士不足與語天下事!”[6]100
申涵光學杜,追求神似而非形似,本不屑于字句、枝節(jié)上的模仿。然而由于對杜詩的高度熟悉,故其詩歌中亦經(jīng)常有意無意中流露出對杜詩的化用痕跡。如《不寐》:“憶昔童年無系累,日高偃臥常如醉。有時大撼高呼呼不起,暫起盤旋仍復睡。即今方壯心無力,患難所憂苦病入。夜深卻抱百年慮,坐起無端聲唧唧。鄰樹葉干多北風,墻陰不斷鳴秋蟲。強睡偏遭此物聒,況聞海雁凌高空。嗚呼!安得移樹捕蟲擲天外,長弓盡射南飛鴻。永夜無聞穩(wěn)睡足,此生不怨白日速?!盵1]106-107詩寫失眠時的煩惱,并與少時多眠渴睡進行對比,結(jié)尾道出移樹、捕蟲、射雁的奇想和愿望。此詩對杜詩的模仿痕跡相當明顯,詩中將童年渴睡與今日難眠狀態(tài)的對比寫法,直接效法杜甫《百憂集行》:“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盵7]842《不寐》“安得移樹捕蟲擲天外”句,系效法杜甫《石筍行》“安得壯士擲天外,使人不疑見本根。”[7]834“長弓盡射南飛鴻”,襲用杜甫《歲晏行》“莫徭射雁鳴桑弓”、“汝休枉殺南飛鴻”[7]1943、1944等句而變化之?!按松辉拱兹账佟?,亦化用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七“仰視皇天白日速”[7]699。又如《送趙秋水入都》“冠蓋多風波,相將返故林?!盵1]80化用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7]558等句。又《寄題賀懷庵函樓》寫對賀氏的想念,中間忽然插入“聞君兩子才更奇,干將步影,所至披離。前日曾見應制作,風流傲岸,大似乃翁之所為?!盵1]107乃是襲用杜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盵7]278此詩末尾“知子樓中事事幽,眼前突兀如常見”,系化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7]832句。再如《春雪歌》開頭“南園老梅凍不開,饑烏啄落青苔上”[1]109,似仿杜甫《哀王孫》“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7]310此詩中間“破屋寒多午未餐,擁衾對雪空長嘆。去歲雨頻禾爛死,冰消委巷生波瀾”[1]109,系化用杜甫《秋雨嘆》“雨中百草秋爛死”、“禾頭生耳黍穗黑”[7]216、217等句。《吁嗟行》“我見時人強笑語,傾心輸意相纏綿”[1]108,化用杜甫《百憂集行》“強將笑語供主人”[7]842和《莫相疑行》“當面輸心背面笑”[7]1214等句。《慰友》“孔雀正被牛牴觸”[1]105,系用杜甫《赤霄行》“孔雀未知牛有角,渴飲寒泉逢牴觸。”[7]1215《懷路氏妹避亂南下》“憶昔避亂初,蒼茫舉家走。爾實難為別,纔為兩月婦?!盵1]81-82因系身處亂離之作,故情不自禁地模仿杜甫《彭衙行》:“憶昔避賊初,北走經(jīng)險艱?!盵7]413《九日登南城》“依然少長登高會,短發(fā)難禁落帽風?!盵1]222初看頗為頹放詼諧,實則暗用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7]490以上這樣例子在《聰山詩選》中可謂俯拾即是,不勝枚舉,茲不贅述。
申涵光對杜詩的藝術(shù)手法的學習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我們在其《說杜》中可以看到大量對杜詩藝術(shù)手法及其優(yōu)劣的評價,這在其創(chuàng)作中也有不少反映。如《路氏妹江南使來》:“骨肉何繇見,音書隔歲通。雨深揚子驛,霜白趙王宮。旅食憐空橐,鄉(xiāng)心逐斷蓬。十年慈母戀,淚盡北來鴻?!盵1]131崇禎十六年冬,申涵光大妹嫁給曲周路澤農(nóng)。甲申之變后,路澤農(nóng)率家避亂吳門,此詩是寫骨肉離散的親情,格外真切感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此詩頷聯(lián)“雨深揚子驛,霜白趙王宮”,其表現(xiàn)手法便是直承杜詩而來。杜甫《春日憶李白》頷聯(lián)云:“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7]52從表現(xiàn)手法來說,此聯(lián)采用了寓情于景、寓人于物的方法,含蓄凝練地表達了詩人的思念之情。仇兆鰲曰:“公居渭北,白在江東,春樹暮云,即景寓情,不言懷而懷在其中?!盵7]52其實以兩地之景來寄寓別情的手法在杜詩中頗為常見,如“寒空巫峽曙,落日渭陽情”(《奉送卿二翁統(tǒng)節(jié)度鎮(zhèn)軍還江陵》)[7]1804、“地闊峨嵋晚,天高峴首春”(《贈別鄭煉赴襄陽》)[7]875、“黃牛峽靜灘聲轉(zhuǎn),白馬江寒樹影稀”(《送韓十四江東省覲》)[7]829等詩句,都是一寫客方之所,一寫己留之地,通過兩地情景映帶出友朋之間互致思念的情意。這種手法可謂言少意多,含蓄凝練,有學者還曾以“己客雙提”為名進行過總結(jié)[8]72-77。而《路氏妹江南使來》的頷聯(lián)“雨深揚子驛,霜白趙王宮”,寫自己與妹妹兩地思念的深摯情感,從中明顯可以看出申涵光在藝術(shù)手法上對杜詩的追蹤和模擬,此非深于杜者或不能至也。
趙永紀先生指出,申涵光詩歌有“激烈蒼茫,沉郁悲壯”的特點[4]。張兵則以“雄深悲壯”對其詩風進行概括[9]38。劉世南先生認為,以申涵光為首的河朔詩派的詩風的總體特色為“清剛”[10]2。其實上述這些風格中,都可以找到杜詩的影子。申涵光對杜甫情有獨鐘,張蓋《贈申鳧盟處士》云:“君志在子美,馀非君所屑。”[11]22方文《贈申鳧盟處士》云:“風格似老杜,田父泥飲章?!盵12]537說的都是其對杜詩風格的心摩手追。然而申涵光的詩風與杜甫的沉郁頓挫風格并完全
不相同,這是因為申涵光善于學習杜詩神髓,不徒作字句的模擬,且能轉(zhuǎn)益多師,取徑廣泛,故能既學杜而又變杜。魏裔介《申鳧盟傳》云:“蓋鳧盟之于詩,一以少陵為宗,而沐浴于高、岑、王、孟,若李空同、何大復,亦兼采所長,其他蔑如也?!盵1]346申涵光在《馬旻徠詩引》中還提出過“合程、朱、李、杜為一身”[1]25的主張。鄧漢儀《聰山集序》評云:“鳧盟之詩,非今之所謂詩也。溯源于樂府,取法于少陵,而溫柔敦厚,一皆秉夫《三百》之遺意?!盵1]65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則云:“涵光學杜,功力最深,一時作手,無能及之者,特渾厚不為激楚之音?!盵13]145可見申涵光正是從學杜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最終能夠獨樹一幟,自成一家。而不是像前后七子學杜那樣,徒作形式字句上亦步亦趨的模仿,乃至被后人譏為“優(yōu)孟衣冠”。雖然如此,統(tǒng)觀申涵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中不乏與杜詩神似之作。如組詩《長安雜興》五首,從章法來看,各首鉤連細密,開闔照應,法脈周密,且詞意雄壯,抑揚頓挫,慷慨淋漓,深得《秋興八首》神韻,其風格與杜律的神似度已經(jīng)達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鄧子平先生《聰山詩文集前言》也曾指出,申涵光的七律《懷太原傅青主》“闊大的氣象,頓挫的文字,深沉的感情,很自然地令我們感覺到杜甫《秋興八首》的神韻?!盵1]6應該說,申涵光的詩風得益于杜詩最多,受其影響也最大。杜詩為申涵光等河朔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的藝術(shù)營養(yǎng),因而成為其最重要的藝術(shù)典范和藝術(shù)淵源。
[1]申涵光. 聰山詩文集[M].鄧子平等,點校.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
[2]徐世昌. 晚晴簃詩匯[M].北京:中華書局,1990.
[3]魏裔介. 兼濟堂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7.
[4]趙永紀. 申涵光與河朔詩派[J].河北學刊,1986(1).
[5]陳子龍. 陳忠裕公全集[M].清嘉慶八年(1806)簳山草堂刻本.
[6]鄧漢儀. 詩觀初集[M]//四庫存目叢書補編:第39冊.濟南:齊魯書社,2001. [7]仇兆鰲. 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趙艷喜. 試論杜甫送行詩中的“己客雙提”[J].杜甫研究學刊,2006(3).
[9]張兵. 申涵光的詩學主張與詩歌創(chuàng)作[J].泰安師專學報,1999(4).
[10]劉世南. 清詩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11]張蓋. 柿葉庵詩選[M]//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12]方文. 方嵞山詩集[M].合肥:黃山書社,2010.
[13]鄧之誠. 清詩紀事初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責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朱艷紅)
I207.22
A
1673-2030(2014)02-0094-03
2014-02-15
孫微(1971—),男,河北唐山人,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