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媛，張媛媛

（蚌埠學院 文學與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皖籍詩人方瑋德堪稱新月詩派的后起之秀，雖存世詩作僅二十余首，卻被聞一多稱為“我的勁敵，我的畏友”，并將其創(chuàng)作視為“新詩的前途”[1]。然而目前為止，有關方瑋德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學理論的研究論文為數尚少，方瑋德詩歌尚有較大研究空間。本文通過追溯方瑋德生平交游，結合后期新月詩派的藝術特征，探尋方瑋德詩歌藝術的獨特魅力，以突顯其在詩歌史上的特有價值，彰顯安徽詩人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歷史貢獻。

一、“新月詩派”的后起之秀

1908年，方瑋德出生于安徽桐城方家，方氏一門書香門第，子嗣才人輩出，如書法家方守敦、新月詩派女詩人方令孺、文學評論家舒蕪、現(xiàn)代美學大師宗白華等。方家極重視家庭教育，方瑋德6歲即入家塾，接受古典文學的教育，加之祖父方守敦親加垂教，少年時即已寫得一手好文章，時人贊其“具有一種天賦的詩魂”[2]。

1928年，方瑋德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外文系。1929年9月起，徐志摩兼任中央大學外文系教授，方瑋德成了徐志摩的學生，此前一年聞一多任中央大學外文系主任，教授英美詩、戲劇、散文等課。因受徐志摩及聞一多詩歌理論的影響，方瑋德開始用新格律寫詩，并與陳夢家等人結成了詩歌小組，包括方瑋德的九姑方令孺和時任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教授的表兄宗白華在內，談詩論作，頗多交流，并在《新月》雜志上發(fā)表詩歌。在此期間，方瑋德創(chuàng)作了詩歌《喪裳》《海上的聲音》《幽子》《秋夜蕩歌》等，頗受好評，正所謂“才名風度早驚人”[2]。

1932年，方瑋德大學畢業(yè)，1933年夏，應約赴廈門集美學校任教，同時從事創(chuàng)作和翻譯。社會的歷練使他的心性更加成熟，同時也豐富了他的詩藝，《我愛赤道》《九龍壁》《丁香花的歌》等詩便是這一時期的作品。期間，因寫作文章《再談志摩——并質吳宓先生》，深切表述吳宓對于格律實踐的良苦用心，被吳宓視為一生的知己。

1935年5月9日，方瑋德因病辭世，他的親朋好友無不為失去這位年輕的詩人而惋惜。方令孺在悼文里寫到：“瑋德的死，不止是我們個人心里極大的創(chuàng)傷，也是這個時代的損失”[3]，吳宓的挽詞中寫道“愛神與死神交爭，名在情傷，讖語成真，濟慈得君憐同病。詩友兼心友盡喪，獨行嘆逝，挽章未就，雪萊比我愧乏才”[4]，均給逝者以極高的評價。

二、瀟灑靈真的詩歌特征

宗白華曾這樣品讀方瑋德的詩：“提起方瑋德的白話詩，真是新文學里的粒粒珍珠，情致的熱烈而瀟灑，文字的流利飄逸，節(jié)奏韻律完全來自他一片天真的心?！盵5]這切中肯綮地點出書寫性靈是方瑋德詩的本質特點。正是在本性靈真的基礎上，方瑋德運用新穎的想象、獨特的構思進行了瀟灑靈真的詩歌書寫，其詩歌藝術特征可從以下四方面略作探究。

1.錦瑟年華的青春主題

受徐志摩詩作和詩論影響而開始新詩寫作時，方瑋德還是大學在校生，正值錦瑟年華，他對生活充滿激情、對自然無比熱愛，向往與追求唯美愛情，且滿懷社會抱負。他把這些都張揚地寫在詩歌中，極具青春色彩。方瑋德詩歌的青春主題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內容。

（1）靈氣鮮活的自然生命

方瑋德對自然有著天然的親近感，對一切生物懷有敬畏之心，尤其是對那些充盈著青春氣息、充滿生命熱情的生靈更是懷著一種欣喜的眼光看待它們。如《煤山》寫到“散落在松柏的巔杪，/吹過白楊，長藤蘿，/五百年的槐樹”，古代帝王自縊的景山常會觸發(fā)今人的幽古之思，然而方瑋德卻依憑松柏、白楊、藤蘿等常綠植物跳脫出窠臼，在自然美景中吶喊出個人的青春豪情?！段覑鄢嗟馈芬辉姼菍ψ匀簧亩Y贊，詩中寫到：

我愛赤道。我愛赤道上

燒熱的沙子；我愛椰子，大橡樹，

長藤蘿，古怪的松樹；我愛

金錢豹過水，大鱷魚決斗，

響尾蛇爬；我愛百足蟲。

在這首詩中，方瑋德沒有選擇濃厚抒情色彩的風花雪月、鳥語花香，而站在青春的角度選擇具有生命張力的物象疊加鋪排，并以“決斗”“爬”“攀登”等動詞生動傳神地描繪這些物象所彰顯出的自然生命力，由此透露出方瑋德對自然生命的崇敬與熱愛，暗示方瑋德自己潛在的一股蓬勃的、狂熱的青春生命力量，渴望自己青春年華里盡情舒展生命，造就自己的青春價值。

（2）多情感傷的青春愛情

1932年秋，方瑋德跟隨九姑方令孺到北京六姑方孝佶家小住。在一次宴會上，方瑋德邂逅著名語言學家黎錦熙的女兒黎憲初，對之一見鐘情，開始了長達兩年的追愛之旅。他給黎憲初寄去一封封情書，而黎憲初的態(tài)度卻是時而回應時而冷落，讓方瑋德心中有時難免郁悶、彷徨，但他依然執(zhí)著于此，表示“我明明知道她不是屬于我的，可是我要熱烈的追求……”[6]這番真摯不渝的堅守最終打動了黎憲初。痛苦而豐富的追愛之旅為方瑋德的愛情詩寫作積累了難得的情感經驗。

由是，方瑋德在詩歌中寫到對愛情的期待，“八月的天掉下一些憂傷，/雁子的翅膀停落在沙港，/看不見一顆夏天的星光，/讓路草告訴我它的倉皇；/我搖蕩，搖蕩，/蓋妮，你的影子在我心上”（《秋夜蕩歌》）,寫到愛情里的等候，“姑娘，我額上的雪花融成了冷汗下降，/我眼瞼前的雪化成了熱淚幾行——/我發(fā)上，肩上，衣服上，滿蓋的是雪，/我好像穿了件縞素的喪裳”（《喪裳》），寫到兩情相悅時愛人間的密語，如《一只燕子》中寫到“一只燕子掠水面過，像天河里一朵流星；‘這是輕快’，她對他說：‘我愛顆不黏著的心?！盵7]288簡短的幾句話，描繪了戀人依偎在一起，深情訴說著看似不著邊際，實則暗含甜蜜的表白。

（3）激昂奮進的民族信念

后期新月詩派認為詩歌要“誠實表現(xiàn)自己渺小的一掬情感”，“我們只為著詩才寫詩”[8]18-19，表現(xiàn)出開掘內在感性世界的執(zhí)著姿態(tài)，但當時代召喚青年時，他們也將應時而起，跳出前期堅執(zhí)的小我，顯示出走向時代、社會的新傾向，并借詩歌抒發(fā)為國奮進之情，正如他們的老師聞一多所說“詩人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9]，方瑋德在他的青春詩歌中也有著對于國家民族的拳拳赤子情懷。

他在《悔與回》中寫道“這是我的朋友，我的信心”[7]289,表示要堅定地和朋友一起出生入死，意圖挽救“十萬年人類用信心砌成的文明”[7]289，詩歌充分地表達了詩人追求民族自由的愛國愿望。聞一多在《論〈悔與回〉》一文中稱方瑋德的《悔與回》是“本年詩壇上最可紀念的一件事”[10]。

l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事變的第二天，陳夢家南下宣傳抗日，方瑋德譯了Gibson的詩《他是走了》，為其送行，并在附言中寫道：“區(qū)區(qū)微命于必要時，亦愿手格一二倭奴”，愛國之情，溢于言表。他還曾在詩中寫道：“再莫像以前的頹唐，/陣頭上槍聲是何等緊張，/戰(zhàn)場上不容你偷睡”[11]等詩句，表現(xiàn)出向現(xiàn)實靠攏的嘗試。

由上，正如陳夢家在《新月詩選》序言中將詩歌比擬為燕子的歌唱，唱出“她的生命，她的歡喜”[8]，年輕的詩人方瑋德在他的詩歌中始終傾吐著浪漫的青春氣息，伴隨張揚的生命，飽含著熱烈的愛國的情思，其中所蘊含的青春主題已成為方瑋德的生命追求的自覺表達，他將后期新月詩派詩人所慣有的對生命的不倦追蹤與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2.古樸雅致的抒情意象

新月詩人意欲扭轉“五四”之后忽視詩藝的“自由”作風，由此提倡新格律詩，主張之一就是主觀情愫物象化的抒情方式，把主觀情緒化為具體形象表現(xiàn)個人的內心世界，重視意象正是陳夢家、方瑋德等人所追求的“醇正”與“純粹”詩歌的核心因素。

方瑋德在詩歌中表達自己情感的律動時，常常屬意單純的意象，也能夠較為自如地運用中國古典詩歌意象。如“燕子”這一意象常常被視為愛情的象征，成雙成對的燕子更是美好愛情的象征。在《一只燕子》一詩中，詩人選擇了燕子輕快掠過水面的畫面，寫到“一只燕子掠水面過，像天河里一朵流星”，展現(xiàn)詩人筆下戀人間的的親密和歡快。方瑋德對這一意象的運用，十分貼近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比翼齊飛的情感意象，使得詩歌像是在繪制一幅情投意合的人物畫，洋溢著甜蜜的意味。同時，“天河”這一意象又暗指牛郎織女忠貞不渝的愛情傳說，如《古詩十九首》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凰g，脈脈不得語”。

唐代韓愈的《別趙子》詩中寫到“海上諸山中，幽子頗不無”。這里的幽子意指隱士。而方瑋德則取其幽居之意，來隱指自己的理想愛人，“快搖幽子渡河”（《幽子》），委婉而精切地表現(xiàn)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渴慕情懷。

《秋夜蕩歌》中寫到“八月的天掉下一些憂傷，/雁子的翅膀停落在沙港，/看不見一顆夏天的星光”，其中的“雁子”意象也是具有古典意味的傳統(tǒng)意象，雁于秋日南歸，在古詩詞中，雁這一意象被賦予逆旅鄉(xiāng)思、離恨別愁的意味，如“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李清照《一剪梅》），“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范仲淹《漁家傲》），古琴曲《平沙秋雁》更是對雁這一意象的語境凝聚，表現(xiàn)了沙灘上群雁起落飛鳴、回翔呼應的景象，《古琴正宗》解釋為“蓋取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云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鴣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也。”方瑋德取“平沙秋雁”之典故來表達個人的月夜之思，兼顧了鴻雁代指書信的古典意義。

郭沫若在詩《霽月》里寫到“你團鸞無缺的明月喲，/請借件縞素的衣裳給我”，將一身月光想象為縞素的的衣裳，表現(xiàn)出人和自然的親密無間。而方瑋德在其詩《喪裳》卻由十年前曾為自己母親穿上麻服的心情關聯(lián)到雪夜佇立在愛人屋外的心情：

姑娘，我額上的雪花融成了冷汗下降，

我眼瞼前的雪化成了熱淚幾行——

我發(fā)上，肩上，衣服上，滿蓋的是雪，

我好像穿了件縞素的喪裳。

“喪裳”這一帶有文言意味的意象由此成為青春愛情的祭奠。

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代詩人中有很多都熱衷從古典意象中汲取靈感，以此為現(xiàn)代情緒賦形，如聞一多詩歌中的紅燭、徐志摩詩歌中的青荇，如同戴望舒的觀點“舊的古典的應用是無可反對的，在它給予我們一個新情緒的時候”[12]，陳夢家也表示詩的創(chuàng)造性之一就在于“從鍛煉中提選出堅實的菁華，它是一個靈魂緊縮的軀殼”[8]28，方瑋德對于古典意象的現(xiàn)代運用，既有思古的幽情，又有現(xiàn)代的情懷，從而使現(xiàn)代詩意帶有了古樸雅致的意味。

另一方面，方瑋德也有意使用一些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意象，以此豐富了現(xiàn)代詩歌意象體系，如《海上的聲音》中的鑰匙意象，“她給我一貫鑰匙一把鎖，/她說：‘開你心上的門，讓我放進去一顆心！’”。以鑰入古詩較為常見，如“酂侯司管鑰，疏傅傲簪纓”（白居易《仆射來示有三春向晚四者難并之說誠哉是言輒》）、“鹢舟縈遠岸，魚鑰啟重關”（李商隱《南潭上亭宴集以疾后至因而抒情》）等，多指用來開門的工具，而鑰匙作為意象在古代詩歌中極為少見，方瑋德引用鑰匙意象的現(xiàn)代意味更為濃烈，鑰匙成為愛情的象征。

綜上，方瑋德在詩歌意象的選擇上體現(xiàn)出新月詩派對古典詩詞情懷的傾慕和向傳統(tǒng)美學理想的靠攏，并將強烈的生命意志力與個性自覺賦予到具體的物象上，借助物象含蓄地詮釋個人內心隱晦的感情。

3.輕揚飄逸的詩歌意境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到：“何以謂之意境？寫情則沁人脾，寫景則在人耳目，敘事則如其口出”[13]。在如何營造意境的問題上，方瑋德提出了“處處深自斂抑”的主張，他詩歌創(chuàng)作時不斷地在“收”“放”中尋找支點，將熾熱的青春激情以斂抑的方式表達出來，既真切誠摯，也顯得含蓄蘊藉，極大地擴充了詩歌的情感空間?！兑恢谎嘧印防飳懙剑骸啊@是輕快’，她對他說：‘我愛顆不黏著的心。’”這里的“輕快”，可以說是他意境塑造的宗旨，他善以輕盈雅致的意象傳達豐富的審美感受，具有輕盈靈動之美，陳夢家評價方瑋德的詩歌具有“輕逸的意致”[8]29。正是這種對情感分寸的慎重把握，方瑋德被視為后期新月派的突出代表。

他的“輕逸”意境創(chuàng)造具有以下三方面的特征。

（1）輕逸地書寫蒼涼凄婉的情懷

方瑋德的愛情詩常抒發(fā)感傷情懷，如《秋夜蕩歌》是一首關于思念的詩，詩中的“憂傷”“瘋狂”“夢幻”等詞語都傳達出愛而不得的感傷，但方瑋德并沒有陷入濫情的感傷，而是在這些沉重的詞語前加上了修飾語，如“一些憂傷”“模糊的瘋狂”“雄雞也停止了我的夢幻”，而“我”這個相思成災的人只是在思念里“搖蕩，搖蕩”，詞語的重復傳導出輕柔的意蘊。

《我愿》中寫到：“我愿編起一千只憂愁的歌，/歌里有傷心的夢灰色的河，/每個字眼上響出過往的錯”，傳達出感傷凄婉的情懷，但是這樣感傷凄婉的傷心情緒，最終“我愿這些輕輕地讓你唱過，/倘若你記起了這歌里有我”，詩歌以沉重性情緒開篇，而以輕逸性情緒作結，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呈現(xiàn)出輕逸的意致。

還以《一只燕子》為例，詩歌中的“輕快”營造了一種輕盈的詩歌情緒，“燕子”“流星”等物象和“一只”“一朵”等的數量詞都具有輕盈性，“不黏著”表現(xiàn)出不愿糾纏情思的態(tài)度，“一團波紋”則回應“不黏著”，表示情感不過是水面上轉眼即散的波紋而已，這些都符合新月派追求輕盈瀟灑的心靈境界的特征。

（2）節(jié)制地表達濃重熾熱的情感

方瑋德詩歌的輕逸意境的營造還和情感表達的方式有關。異于郭沫若等新詩人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他往往對濃烈的感情進行節(jié)制表達，將熾熱的相思化為沉默，如《微弱》中寫到：“我問‘是哪一顆星/正照著她的家鄉(xiāng)？’/星子不做聲，/這一夜/露水落在我的臉上”，或者將對愛人的癡情呼喚化為云中的聲音，如《海上的聲音》中寫到：“成天我來海上找尋，/我聽到云里的聲音——/要我的心，要我的心！”這些都體現(xiàn)出一種有節(jié)制的審美取向。

《逃脫》可以說是方瑋德將情感節(jié)制演繹得最為極致的一首詩，每節(jié)都是以“女人”起句，抒情主體幾近以王的姿態(tài)在呵斥婢女，斥責女人不要哀求、痛哭，這一切都無法打動“我”，“我永遠是這一副心情”，表現(xiàn)出絕情乃至無情的態(tài)度，但詩歌最后一節(jié)卻寫到：

女人，這次讓我好好的走，

不許驚動一扇門，一條狗，

閉上你的眼睛，握緊你的手，

睡吧，像一陣風吹過窗口。

“我”最后溫柔對待愛人，原來詩題“逃脫”并非是因為厭棄或不愛，而是在離別之際疼惜愛人，前六節(jié)的種種無情的言語實在是硬起心腸而為之，不舍之意于詩歌結尾逶迤而來，“逃走”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的卻是熾熱關注的愛情，于有限中見到無限。

（3）夢幻地處理幽深迷離的心靈重負

“輕逸”是“沉重”的對應詞，對輕逸的執(zhí)著可能也是對于沉重的竭力回避，方瑋德在柔婉抒情的時候也要面對如何處理沉重現(xiàn)實的問題，他有一類詩是用虛擬場景來釋放內在的情感重負，這是他詩歌中最為特別的一類。如《一只野歌》中的一節(jié)：

總有一夜我打你的門前過，

我忍著心，偷偷地放一把火；

讓你們從火星子里向外竄，

讓你們哭，你們在人堆里鉆，

我一把抓住你，我的大眼睛：

“你該認識我，

你該認識我！”

“野歌”是在田野中放聲高歌的意思，極具抒懷意味，然而這種恣意為之的歌唱卻是在“總有一夜”的虛擬時空中，并且殺人放火的暴虐原來只是為了“我的大眼睛”，情緒由剛至柔，既拉開了詩歌與現(xiàn)實的距離，避免情緒的失控，也延宕了審美感受，傳遞出極深沉的情感渴望。

當無法回避現(xiàn)實或心靈的重負時，方瑋德也要為無法節(jié)制的情感尋找合適的宣泄出口，夢幻詩境的設置，將情感置于虛擬時空，既可使情感的沉重得以輕化，同時也不違背“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詩歌態(tài)度，輕逸的詩性就被張揚出來，呈現(xiàn)出擺脫心靈情感重負的表達效果和回避深沉感觸的審美取向。

可見，方瑋德的抒情詩抽離語言的沉重感，有意回避了情感中的憂郁、感傷等因素，就連堅定的態(tài)度也抒寫得輕盈瀟灑，從而營造出輕逸的意境，在相當程度上實踐了新月派對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古典詩風的期待。

4.輕巧靈活的現(xiàn)代格律

針對五四以來白話新詩抒情隨意、詩味不濃等不足，聞一多提出了新詩格律的“三美”主張，即“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從而為中國新詩的健康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具體而言，“音樂美”強調音尺、平仄，注重韻腳；“繪畫美”強調詞藻秾艷、色彩鮮明，有畫面感；“建筑美”強調“節(jié)的勻稱，句的均齊”，注重結構及字句的工整，以“三美”為標準、追求格律化成為新詩創(chuàng)作的主要表達理念。

后期新月派在聞一多等人詩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詩韻與詩感的關聯(lián)，“外在的形式，就是詩韻；內化的精神，就是詩感”[8]，二者應有機結合，即詩文的用韻與詩中的情感要和諧，要有圖畫之美麗、要有歌唱之動聽、要有激情之節(jié)奏，如此才能造就出真正的現(xiàn)代詩。

方瑋德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踐行這一格律理念，“一字之去取，一韻腳之考究，一體裁之設定，皆極不肯輕率從事”[14]156。他的詩歌多為兩節(jié)詩，形式乍看簡單甚至單調，但構思匠心獨運，常將前后兩節(jié)設置為詩意相反的兩節(jié)，以此充盈詩歌形式，表現(xiàn)出靈巧輕活的詩歌構思，多運用互文、比喻、聯(lián)想等修辭手法，正如陳夢家所言“瑋德的詩，又輕活、又靈巧，又是那么不容易捉摸的神奇”[14]28。

“復沓是詩的節(jié)奏和主要成分”[15]，為了加強節(jié)奏，使詩歌情感更濃郁，方瑋德在詩節(jié)末尾采用復沓形式，如《一只野歌》中的“你該認識我，/你該認識我！”并且，在復沓句式的基礎上構成了結構重復，如《海上的聲音》中第一節(jié)節(jié)末寫到：“請你收存，/請你收存。”第二節(jié)節(jié)末寫到：“要我的心，/要我的心！”這是一種變形的重復，節(jié)制地表現(xiàn)出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強烈感情，既延宕了詩感，又帶來意義的遞進和強調，由此加強了詩感的集中，產生纏綿的格調，更增加了詩歌的內在張力。

結 語

方瑋德以其輕揚逸致的詩歌彰顯了個人的青春生命，也可能存在某些局限，譬如后期新月派的“圓潤的形式，空虛的內容”[11]、對黑暗現(xiàn)實和內心矛盾的逃避等觀點在他的詩歌中也有體現(xiàn)，或者其抒情詩所表現(xiàn)出的“意義層次不復雜，意象不具體精細，感情和意象較為單純”等問題[16]，但無法抹滅他作為后期新月派代表詩人的事實。同時，他也表達出對現(xiàn)代詩歌的個人見解，詩歌理論的文章雖不多，但見解深刻，以健康質樸的詩歌理論為新詩的發(fā)展作出了一定的貢獻，吳宓在《過背陰胡同有懷方瑋德》中曾稱贊其詩論“論詩片語入精微”[4]。因此，方瑋德是中國新詩史上一位值得重視的詩人，雖韻華早逝，但他的詩歌卻光芒長存、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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