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攸欣,劉彤丹
(中南大學(xué),湖南 長沙 410083)
張愛玲從1943年5月開始以《沉香屑·第一爐香》初登上海文壇,到寫出《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1944年9月,已發(fā)表十幾篇小說。這些小說多寫家境較佳的女學(xué)生和少婦的情愛故事——毋寧說多為情愛匱乏的故事——其中相當部分,正如它們所收入的小說集名《傳奇》一樣,稱得上傳奇,傳的是變態(tài)之奇,因為這些主人公的生存狀態(tài)大多是不正常的,如《沉香屑·第一爐香》賣身求愛的葛薇龍,《沉香屑·第二爐香》臨性恐懼的愫細,《心經(jīng)》戀父入迷的許小寒,《金鎖記》變態(tài)殺親的曹七巧,《連環(huán)套》沉溺欲望的霓喜(七巧、霓喜身份當然是低賤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麻木自卑的孟煙鸝等等,可以說,張愛玲似乎尚無意于寫她“真正要寫的”①張愛玲在1950年代初給朋友鄺文美信中說:“除了少數(shù)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xiāng)記》),其余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shù)人不要看的?!睆垚哿帷懂愢l(xiāng)記》,第6 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在這些小說里,張愛玲也寫到了此前新文學(xué)作家寫得不太多的西洋人形象,如喬琪喬(《沉香屑·第一爐香》)、愫細、羅杰斯(《沉香屑·第二爐香》)、沁西亞(《年青的時候》)、雅赫雅、湯姆生(《連環(huán)套》)等,不過,雖然不失個性,但都不夠豐滿,有的性格因素甚至未必具有人性的真實。這些小說中也不乏女仆形象,卻都只是點綴,而非主角,因此多是浮光掠影,個性并不飽滿鮮明。而張愛玲所熟悉的舊式大家庭的陰郁的生活氛圍,冷漠的人際關(guān)系,陰險的利益爭斗,都在她筆下作了較為充分的敘述,也投射了個人生活經(jīng)歷中創(chuàng)傷性情感體驗,或許到她寫《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厭倦了這種題材,或許她的這類小說題材有些枯竭。而她除了自己同階層的青年女子生活題材最熟悉以外,恐怕她真正直接接觸較多的就是女仆的生活了。①張愛玲在寫《桂花蒸 阿小悲秋》之前幾個月,曾寫了一篇散文《寫什么》(1944),該文開頭就說:“有個朋友問我:‘無產(chǎn)階級的故事你會寫嗎?’我想了一想,說‘不會。要末只有阿媽她們的事,我稍微知道一點’。后來從別處打聽到,原來阿媽不能算無產(chǎn)階級。幸而我并沒有改變作風(fēng)的計劃,否則要大為失望了”(《張愛玲文集》第4 卷第133 頁)。不料幾個月后她就寫起阿媽題材了。因為她的教育、家庭背景和上海、香港華洋雜居的生活處境,她可能是中國作家中對居于殖民地(香港)、半殖民地(上海)的洋人生活最能了解的中國作家了。②筆者不同意把現(xiàn)代中國描述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但上海因為租界的長期存在,確實是一個半殖民地社會,香港當然更是貨真價實的殖民地。這對張愛玲的生存狀態(tài)有直接的影響。所以她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充分地展示了她對這兩類人精微、準確的觀察和心理分析,而且多從娘姨阿小的敘述視角,敘述她自己以及她服侍的雇主哥兒達的生活狀態(tài),顯示了一種特殊的生存逼真感,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這類題材最為成功的文本之一,值得予以高度重視。但以往對這一文本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而有限的解讀和研究,又大多偏離了張愛玲寫作的真實狀態(tài),沒有把握住該文本的關(guān)鍵,以及作者的用心和價值指向,當然也有解讀較有價值者。我們試圖對此文本作出細讀,充分顯示其價值。
《桂花蒸 阿小悲秋》(以下簡稱《阿小悲秋》)寫于1944年9月,并發(fā)表于胡蘭成創(chuàng)辦的《苦竹》月刊該年11月號上,下年收入《傳奇》,作了多處文字上的修改,除了文學(xué)性潤飾外,還增添了一些阿小的感受。1960年代初,張愛玲應(yīng)聶華苓之邀,把《阿小悲秋》翻譯成英文,收入臺北THE HERITAGE PRESS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一書中。在翻譯中,張愛玲對原文作了較大改寫,標題改為《Shame,Amah! 》即《難為情呀,阿媽》,張愛玲在她當時身處美國的特定語境中,改變整個故事的敘述基調(diào)和價值取向,也改變了阿小的婚姻狀態(tài),以符合美國東方主義的殖民話語。[1]這個譯本對于理解1960年代的張愛玲生存狀態(tài)頗有幫助,某種意義上也凸顯了原作的不很強烈卻明確存在的消解殖民話語的特征,但其文學(xué)價值與文學(xué)史價值不大。我們以《傳奇》修訂本為底本,對照《苦竹》原刊文,也參照張愛玲自己的英譯本,進行細讀,便可知其顯示出張愛玲在敘述中與眾不同的價值取向。
因為《阿小悲秋》文本敘述的瑣細和作者敘述態(tài)度的不夠清晰,關(guān)于《阿小悲秋》的主旨,頗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僅僅是對敘述內(nèi)容特點的概括,有的則抓住某個敘事節(jié)點,加以想象發(fā)揮。如有一種概括,認為文本完全敘述阿小一天的各種瑣事,所以認為小說就是寫傭人忙碌的故事,如《張愛玲名作欣賞》。[2]P103另一種觀點認為小說著力表現(xiàn)阿小對于哥兒達、丈夫、百順這些男性的包容和照顧,認為該小說寫的是母性博愛的故事,如水晶在訪問張愛玲時說“那蘇州娘姨看來像一個‘大地之母’,……”,據(jù)說得到了張愛玲的認可,因為張愛玲有“地母”之說。[3]P25邵迎建也認為阿小以強烈的母性情感幫助、保護、包容哥兒達。[4]P145還有人以原型分析的方法,通過對“暴雨”等意象的原型分析和人物行為的細讀,認為《阿小悲秋》是一篇求愛不得的作品。[5]還有一種觀點,認為該篇題旨是寫農(nóng)村娘姨進城的適應(yīng)問題,如阮蘭芳在魯迅《阿金》、張愛玲《阿小悲秋》和王安憶《富萍》三個文本的比較中,觀照進城女傭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認為阿小是其中適應(yīng)力最強的一個人。[6]也有人認為文本主旨寫阿小與哥兒達生活上潔與不潔和道德的高尚與卑瑣的對照。[7]林幸謙則認為阿小和她丈夫的關(guān)系是張愛玲小說整體逆反男尊女卑的性別、文化秩序,特別是男性閹割去勢的女性主義主題體現(xiàn)者。[8]P109此外還有一些其他的看法。這些主旨概括都有一定的理由,卻不能說很準確,對張愛玲的文學(xué)生存狀態(tài)也開掘得不夠深入,因此文本的隱喻性、象征性意旨未得到充分的展示。我們在參考這些論說的基礎(chǔ)上,試圖論證《阿小悲秋》的象征性意旨是:通過一個處于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上海洋場世界卻來自宗法鄉(xiāng)村的下層娘姨丁阿小的瑣事、感受、體驗、品性及其與主人、丈夫、兒子、同伴關(guān)系的細致敘寫,消解殖民話語、宗法倫理的權(quán)威,也展示在沉重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壓力下女性生存的卑微與瑣屑,卻依然不失自尊、責(zé)任感和向好之心。這是張愛玲在其獨特的人性悲觀體驗下,對女性生存價值的無奈求證。
清末以來,西方文化伴隨著強勁的軍事勢力和政治勢力席卷中國,對中國文化構(gòu)成極大的壓力,形成西學(xué)東漸的文化思潮,似乎顯示出西方人種、文化的絕對優(yōu)勢。晚清西方人包括傳教士描述中國的著作都有著甚為突出的殖民者意識。西方人形象在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自然高大英俊、有理想、有膽識起來,且有一種文化的優(yōu)越感。如清末民初小說《孽?;ā分械奈鞣饺诵蜗笙难披悺⑼叩挛鳌吶~,在作者筆下都相貌氣質(zhì)出眾,有才華,敢作敢為,有所擔(dān)當。而女主角,妓女出身的公使夫人傅彩云則雖光彩照人,卻是個沉溺肉欲、貪財放縱、丟失國格、終歸重入青樓的妓女。當大批中國留學(xué)生留學(xué)歐美,直接接觸歐美白人和西方文化,他們多半也在中西對比中強烈感受到中國人的懦弱、猥瑣、無能,西方人的強健、尊嚴、進取,驚嘆欣羨西方文化的文明、先進,發(fā)達、昌盛,悲嘆絕望于中國文化的野蠻、落后,衰落、凋零,雖然大多激發(fā)起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卻也勢所必然地受到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潛移默化,不過因為民族自尊心又往往夾雜著自覺不自覺的反殖民傾向。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xué)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胡適、陳獨秀,在當時文化處境中,也真誠地相信惟西方文化能救中國,大力宣揚“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當然是用西方文化的價值標準,整個估價、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①“重新估定一切價值”是尼采這位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反叛者提出的針砭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口號,被胡適用來作為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新文化運動的旗幟,似乎有些悖謬,卻值得同情地理解。他曾經(jīng)對記者說過:“中國不亡,是無天理”(見其《信心與反省》,《獨立評論》,1934年6月3日,第103 號),可謂愛之深,恨之切,雖然他對“天理”的領(lǐng)悟未必準確。他們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殖民意識形態(tài)無心的推波助瀾者。②所以1950年代大陸批判胡適時,有人稱他為“洋奴買辦文人”。因為殖民意識形態(tài)在當時中國特別是半殖民地的上海有著相當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中華民族的自信心在近代以來一系列打擊中普遍沉淪,相當多的文化人包括作家對西方殖民意識形態(tài)有著復(fù)雜的心態(tài),一方面出于民族的自尊,必然拒斥和反抗,另一方面出于對現(xiàn)實的正視,產(chǎn)生某種文化的自卑,又有著不同程度的認同——多半都不是自覺的認同。③劉禾在《跨語際實踐》中把梁啟超、魯迅等人的國民性批判觀念稱為“國民性神話”,當作殖民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用后殖民主義加以批判,論證難以令人信服。國民性理論固然不能說完全沒有殖民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對中華民族性格的真實反省,不能因為人性狀態(tài)不能以民族截然劃分,就認為這種反省不當。因為任何概念都不可能做到邊界絕對分明地描述對象。新文學(xué)作家多數(shù)都在傾慕西方文化的價值取向下,又反思、嘲諷、批判殖民主義,如魯迅、老舍、李劼人、沈從文、蕭乾、錢鐘書等。魯迅曾經(jīng)以“西崽相”描述、批判過上海洋場的西崽們?nèi)菀桩a(chǎn)生的被殖民者心態(tài):“倚徙華洋之間,往來主奴之界”,“因‘事大’而‘自大’,卻又為實際上所常見”[9]P355,深刻入骨,當然連帶批判了殖民話語。又如老舍在《二馬》中塑造一位具有殖民意識的伊牧師形象,以他特有的諷刺風(fēng)格寫到他在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發(fā)的東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錢鐘書《圍城》則對各種殖民者丑態(tài),極盡諷刺之能事,以一種人文主義價值在我的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俯視著西方人的表演。但在上海的新感覺派作家如劉吶鷗、穆時英等人小說中那種對現(xiàn)代性的高度認同,顯示了他們深受殖民意識的影響。張愛玲成長于上海、香港,深受英國文化、文學(xué)影響,觀念中不能說完全沒有某些殖民意識形態(tài)潛移默化的因素。④張愛玲受英國文學(xué)的影響,請參看陳娟博士論文《張愛玲與英國文學(xué)》。但張愛玲又有著相當冷靜的理性、獨立的人格和極為敏感的自尊心,而且她通過各種途徑和生活在上海、香港的西方人有具體的交往,使她深刻地發(fā)現(xiàn)某些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西方冒險家們,不僅與中國人一樣,具有各種人性的缺陷,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缺乏人文精神,對于利益的追逐、人欲的沉溺更加無所顧忌,而伴隨著西方殖民主義在中國獲得話語霸權(quán),在一般人眼中還帶著光環(huán),在張愛玲那里這種光環(huán)消散了。張愛玲晚年所寫的《小團圓》就寫到,她母親為了能夠讓張愛玲獲得免費的牙科治療,甚至不惜委身于一個牙科醫(yī)生——雖實諷她母親蕊秋找情人之無選擇與無奈,為九莉作出了一定的犧牲,也同時側(cè)寫牙醫(yī)本身的貪欲①《小團圓》具有很強的自傳性,文本中人物可以與生活中一一對應(yīng)。論證可見王攸欣《論張愛玲的女性意識與價值體驗》?!碛袔孜凰赣H的西方情人也令她無好感,她還提及對其他一些西方人的不良觀感②見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所以張愛玲有著一種自覺或不那么自覺的,雖不很強烈,卻確實存在的消解殖民話語的書寫傾向。這在《阿小悲秋》中哥兒達形象上表現(xiàn)得很突出。
《阿小悲秋》初刊本哥兒達正式出場,小說這么描述:“他的臉紅拉拉的,一絲一絲紅得不均勻,可是還是非常漂亮,慧黠的灰色眼睛,兩撇棕黃小胡須。”③張愛玲《桂花蒸 阿小悲秋》,《苦竹》1944年11月號。在修訂本里張愛玲刻意諷刺性地加以夸張、漫畫化:“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著血絲子。新留著兩撇小胡須,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jīng)生了一點點小黃翅。但是哥兒達先生還是不失為一個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體態(tài)風(fēng)流。他走出來接電話,先咳嗽一聲,可是喉嚨里還有些混濁?!睆倪@種改變中尤可以明顯看出張愛玲用意,在于丑化貶斥來上海洋場的西方鬼混者,著意消解殖民話語賦予他們的高貴、尊嚴的身份,而這種特點也表現(xiàn)在同時期其他小說對西人的刻畫中,有時還有明確的身份諷刺。④如《連環(huán)套》中,描述霓喜的姘夫湯姆生、米耳,湯姆生臉上:“只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吃牛肉的石像?!倍锥摹昂毾褚恢恍↑S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彼笮ζ饋淼臅r候,“架著鼻子的黃胡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后去了?!比绻麑φ?962年的英譯本就可以驚異地看到,整個這段諷刺性的描述幾乎都被刪去了,只改剩成了一句“He is tall and handsome with a little moustache”(他高大英俊,留著一小撮胡子)⑤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Page95,THE HERITAGE PRESS,TAIPEI,1962.。從這種對照中,能夠確證張愛玲1940年代反殖民話語的價值取向,也昭示著她1960年代在美國特定文化處境中價值立場的根本性改變。哥兒達與當時張愛玲其他小說中西方人有所不同的是,作者沒有明確其國籍,很可能意味著張愛玲有意識地把他作為歐洲白人的象征——從文本對哥兒達敘述的具體性來看,作者沒有理由忽視他的國籍——那么,消解殖民主義的象征性意義更具有了敘事形式的根據(jù)。作為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雖有象征性,卻是細節(jié)豐滿的,逼真的,張愛玲的才華在于以各種細節(jié)、處境來烘托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如寫哥兒達的算計,想要阿小一天把所有的衣物洗掉:“哥兒達先生把被單枕套襯衫褲大小毛巾一齊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當天統(tǒng)統(tǒng)洗掉它”。他小器,生怕阿小占他一點便宜,在阿小眼中:“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壁東家娘多下一張面包票,我領(lǐng)了一只面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每勾上一個新女友,總以最節(jié)儉的方式招待:“一塊湯牛肉,燒了湯撈起來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樣??腿艘堑谝淮蝸淼模€有一樣甜菜,第二次就沒有了”,有時還要占保姆的便宜,添上一點戶口粉。甚至前一天因自己沒在家吃晚飯,讓阿小早回去了,當天一定會給阿小找麻煩多做事,作為補償。對于女性,不僅沒有一點尊重之心,恣意玩弄,即使他最垂涎的標準美女,“碰到了,他也不過想占她一點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煩,那也就犯不著;他一來是美人遲暮,越發(fā)需要經(jīng)濟時間與金錢,而且也看開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來主張結(jié)交良家婦女,或者給半賣淫的女人一點業(yè)余的羅曼史,也不想她們劫富濟貧,只要兩不來去好了。他深知‘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他在賭臺上總是看看風(fēng)色,趁勢撈了一點就帶了走,非常知足”。他對女人甚至已經(jīng)無所揀擇,只要滿足他的性欲就行,以致很骯臟:“看他現(xiàn)在愈來愈爛污,像今天這個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癤子似的東西,現(xiàn)在算好了,也不知抹的什么藥,被單上稀臟”。他甚至對保姆阿小也動了邪念,只是怕沾惹上受經(jīng)濟方面的損失而作罷。當然,哥兒達缺乏絲毫同情心,更沒有責(zé)任感。這些,都具有某種人性的真實,但哥兒達身上的品性問題實在太多了:勢利、虛偽、欺詐、輕浮、小器、猥瑣、猜疑、算計、骯臟、好色、無愛,缺乏同情心,毫無責(zé)任感,不勞而獲……張愛玲似乎把她對西方人甚至對所有男人的厭憎都堆疊到了哥兒達身上,使得哥兒達成了一個箭垛式的人物,這又似乎意味著張愛玲并非要刻畫一個真實的人。正是這樣頗為細致而又略帶夸張的敘述,使得殖民話語中的歐洲白種人之體面尊嚴的架勢和道德品性的優(yōu)勢,頹然崩潰。其實,哥兒達能否作為西方殖民者的象征,是另一個問題。就文本書寫而言,張愛玲是實現(xiàn)了她的話語訴求的——當然,就文學(xué)史歷來沒有這么去解讀這個文本來說,她的這種消解殖民話語的訴求實現(xiàn)又并不充分——可能在次要的意義上,哥兒達形象也有著意貶損男性的女性主義傾向。
在形體上,阿小和哥兒達形成對照,生得矮小,長得也不算出色——在哥兒達眼中,白天俏麗有風(fēng)韻,晚上卸了妝卻不行——從蘇州鄉(xiāng)村來到上海大都市,非常自尊要強,尋求自立。新文化運動以后的新文學(xué),寫女性解放、戀愛自由、獨立自主的反宗法倫理小說頗不少見,女作家廬隱、馮沅君、丁玲等人更是都有名篇,如《海濱故人》、《隔絕》、《莎菲女士的日記》等,因為這正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導(dǎo)傾向之一。不過這些小說的女主人公多為接受新文化運動影響的知識女青年,且多有某種自傳性色彩。沒有文化的下層女性,往往只作為宗法倫理的受害者身份出現(xiàn),即使有一定的反抗,也只不過是自發(fā)的,如魯迅《祝?!分械南榱稚峨x婚》中的愛姑。阿小也是沒有文化的鄉(xiāng)村女性,她對宗法倫理的反抗也未必像知識女性那么張揚,卻是實實在在的。她與丈夫沒有舉行“花燭”——“花燭”代表著宗法倫理社會對婚姻的正式承認,沒有“花燭”意味著她多半是自主選擇了男人,這實際上應(yīng)是張愛玲特意賦予的象征意味,象征著對宗法社會體制權(quán)威的反抗。小說中,阿小對沒有“花燭”是有些遺憾的,但這種遺憾是她對自己在重要的人生關(guān)頭沒有綻放一回光彩的遺憾,而不是對于沒有獲得宗法認可的遺憾,正像張愛玲的大部分小說中父權(quán)制男性家長缺席一樣,《阿小悲秋》里阿小的父親也沒有出現(xiàn),她和母親的聯(lián)系,出自母親在感情上和她的牽連,經(jīng)濟上一定程度的依賴,而不像是一種宗法關(guān)系。阿小雖然沒有直接受過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但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的走向,已經(jīng)使個性解放和女性解放風(fēng)氣滲透到廣大農(nóng)村,當然包括江浙一帶得風(fēng)氣之先的地域。而阿小作為進入城市的卑微艱困的打工者,卻沒有條件去獲得都市成功男性的青睞,所以她的丈夫只是個勉強能自己糊口的裁縫,在都市生活中,也是猥瑣無能的。她選擇的這個男人,不太被阿小自己的家人認可。在他們夫妻的關(guān)系上,阿小實際上占有主導(dǎo)地位,承擔(dān)著家庭的主要責(zé)任,不管在支撐家庭還是教養(yǎng)兒子上,阿小都比她窩囊的丈夫有能力、有魄力擔(dān)當,而她的男人卻是一個比哥兒達更加猥瑣、無能、矯情的角色,也可以說是張愛玲筆下的投射著女性憤怒的“閹割去勢”的系列男性形象之一。因此在文本中,盡管占有一定篇幅,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其名字,僅稱呼他為阿小的“男人”,把他視為一種缺乏主體意識的存在。尤具諷刺意味的是,這樣懦弱無能的人卻在阿小面前擺出“丈夫”的樣子:看著阿小忙得團團轉(zhuǎn),自己卻“翹著腿抱著膝蓋”,坐定喝茶,被大太陽曬得滾燙也不愿意動,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他還向阿小炫耀自己的“事業(yè)”:特地用白布包來兩件皮大衣,一本正經(jīng)地給阿小過目??芍S刺的是,這兩件衣服竟不是送給阿小的禮物。他想和阿小過夫妻生活,卻是站在阿小背后,乞求晚上和阿小相會。他大熱天穿著高領(lǐng)長衫,古板守舊。一來公寓,就給兒子抽查功課和訓(xùn)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不住地拿出來賣弄。盡管只是個裁縫,卻像大家族里的前清遺老。他丑陋的外貌正是其卑瑣內(nèi)心的外化:“他臉色黃黃的,額發(fā)眉眼都生得黧黑機智,臉的下半部卻不知為什么坍了下來;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著,把嘴也墜下去了”??砂⑿∵€是有著對男人的溫情。他難得過來一次,只有這種情況下,阿小才偷主人的一點茶葉給他泡茶,用自己和百順名下的戶口粉和戶口糖給他攤煎餅。阿小是一個反抗著宗法倫理,并一定程度上脫離宗法父權(quán)制束縛的人物——她在觀念上又較大程度地承受中國傳統(tǒng)宗法社會賦予她的某些品格和價值觀。如她待老鄉(xiāng)、姐妹的熱情、大方、體貼,不乏同情心,當然,也有鄉(xiāng)村社會環(huán)境帶給她的狹隘和固執(zhí),對于一切鄰人隱私的好奇和窺探,有著對蠅頭微利的敏感和關(guān)心,有夾雜著虛榮心的面子觀念,也有著對同鄉(xiāng)姐妹的艷羨、攀比甚至小小的嫉妒。同時,在現(xiàn)代都市處境的熏陶下,阿小也努力融入都市生活。她寧愿用缺角的皮包鏡來梳妝打扮;她希望要是再年輕一點,可以像秀琴那樣,作女大學(xué)生的打扮;她也適應(yīng)了城市的娛樂方式,會和丈夫一起去看電影。作為女仆,阿小有很強的身份意識和責(zé)任感,試圖在雇主哥兒達的交往圈中盡力維護著他的利益和面子,對哥兒達的意圖著意體貼,堪稱細膩、周到,且學(xué)會了隨聲附和。聽到哥兒達囑咐用甜雞蛋作甜品,即使沒聽過,也不疑問,阿小馬上“熟溜”地應(yīng)答主人;她也學(xué)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在哥兒達面前,永遠是笑:與主人道別,她殷勤地滿臉堆笑;弄錯電話號碼,她紅著臉賠笑。但是在主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卻“咬牙切齒地恨一聲”。也會向同鄉(xiāng)姐妹嘮叨主人的種種不是。不過,和她的男人和男主人的猥瑣、猜忌、缺乏同情心相比,她稱得上是近乎善與美的,有著張愛玲所謂“地母”般的寬容、博愛、同情甚至慈悲,卻并沒有《大神勃朗》中妓女“地母”的風(fēng)騷和粗鄙,盡管她也用村俗的語言罵她那不長進的兒子。兒子百順雖不長進,卻畢竟是她的兒子,阿小傾注了她的母愛,有時也由此獲得一點難得的歡悅。百順天真爛漫調(diào)節(jié)了她枯燥無味的生活。他會賴在阿小身上“撒嬌撒癡”,會突然自言自語大人聽不懂的話:“月亮小來!星少來!”,逗得阿小發(fā)笑。百順的成長是阿小最大的期待,她希望他能受好的教育,長大找到體面的工作。沒多少文化的阿小,能做的只有在衣食住行上照顧好百順,讓他沒有凍餓之虞:在忙碌的同時,也擠出時間給百順填飽了肚子。她把自己舍不得的東西都留給百順:隔壁東家娘的面包票余了一張,她換成面包給百順當早飯;她一邊不耐煩地說著沒有錢,但隨即便掏出了五元錢給兒子零花。雖然不能親自教百順念書,阿小還是留神督促他的功課。
然而,不管阿小多么想在都市里站穩(wěn)腳跟,委曲求全地成為一個稱職的上海娘姨,脫離滿足不了她的情愛與自主追求的宗法鄉(xiāng)村老家,不過,她的生存價值似乎只能在對勢利、虛偽、猥瑣、骯臟的哥兒達的服侍中,在對同樣猥瑣,更加卑微的男人的關(guān)愛中,在對沒有出息也看不出希望的兒子的體貼照顧中,得到體現(xiàn),這幾乎是阿小無可奈何的命運。而且,她的能力也是相當有限的,她甚至總記不清簡單的電話號碼的數(shù)字寫法,以致哥兒達以一個道德卑賤者的身份,總是居高臨下地嘲笑她:“阿媽,難為情呀”。無論她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她總無力改變這種卑微而艱困的生存狀態(tài),她的前景是黯淡無光的。這才是人性永恒的悲劇,是生命永久的蒼涼,也是張愛玲上海娘姨敘事的最為成功的精彩。正是在這種敘事中,表達了張愛玲消解殖民話語和宗法威權(quán),貶損男性尊嚴的價值取向,同時也表現(xiàn)了她對女性生存價值追求的同情和憂思,對于人性的徹底悲觀和人生價值的虛無感。這既是她的深刻,也是她的拘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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