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齊,張三元
(武漢工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美國學者凱爾納指出,鮑德里亞“雄心勃勃地想描繪出新客體系統(tǒng)的輪廓和主要結構,并闡明它如何制約和構建了人們的需求、想象和行為”。[1](P125)在凱爾納眼中,鮑德里亞已然形成了新的觀察視角,由此而描述所謂的消費社會。這就是這里提到的“新客體系統(tǒng)”,即鮑德里亞所言的“物體系”。鮑德里亞認為,商品已經不再是對人具有使用性的功能之物,而完全轉變?yōu)榉栔?,或者說就是一系列具有差異性的符號系統(tǒng)組建的“物體系”。鮑德里亞對于現(xiàn)代性的批判性思考,正是以消費社會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這個實情為依據(jù),以更加獨特的眼光擊穿現(xiàn)代生活的幻象,從而表現(xiàn)出區(qū)別于同時代其他思想家的獨特思想發(fā)展道路。
當代生活中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人們生活在物質豐裕的消費社會中,琳瑯滿目的商品讓人目不暇接,給人們提供了無盡的選擇,也讓人難以選擇。這種狀況無疑成為鮑德里亞提出的消費社會批判理論的素材。在鮑德里亞看來,充斥于消費社會中的商品已經從以使用價值為主導的功能物轉變?yōu)橐苑杻r值為主導的“符號物”。這就是說,鮑德里亞從當今所謂的消費社會的諸種癥候中概括了商品體之“社會存在”性質的重大改變:商品體的根本屬性已經不再是作為一個物所具有的那種功能性價值,而在其的確擁有的指代性價值;人們消費商品的主要目的已經不再是為了解決自身的生存問題,甚至也不僅僅出于享受的需要,而是為了實現(xiàn)被“符號邏輯”或“象征邏輯”誘導起來的意象或欲望。易言之,符號價值成為消費時代的物的基本含義。
具體來說,物的符號價值的發(fā)展趨勢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變化中:
第一,物的技術性特征將止步不前,而物的“非結構性配件”將占據(jù)主要地位。在鮑德里亞看來,消費社會中,物的核心結構發(fā)生了變化,即物的技術性進步模式已經退居二線,物已經不再以技術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作為更新的主要標志。鮑德里亞通過舉例而指出,比如一款手機,其顏色、形狀、附加功能等等這些“非結構性配件”開始取代其硬件而居于核心的地位,成為影響手機之發(fā)展與更新的主導驅動力。
第二,“符號化”物體系的差異性的凸顯,使消費成為能夠體現(xiàn)人的地位與價值的標志。以鮑德里亞之見,差異性的物也就是在“符號化”差異中形成的具有個性化的物?!叭魏我粯訓|西都可以一個差異來使自己和它者區(qū)別開來,顏色、配件、細節(jié)。這一個差異一直都被當作足夠表現(xiàn)物品的特征?!盵2](P162)所以,“符號化”物體系的差異完全使在同等技術條件下生產出來的商品具有體現(xiàn)人的地位、尊嚴和價值的作用,而物品這種能夠體現(xiàn)人的地位與尊嚴的功能則完全由“符號化”的系統(tǒng)操控和說明。
第三,個性化的物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而這個功能是通過“符號化”物體系差異性的“能指”而完成。鮑德里亞指出,物品的個性化特征是人附加給物品的,它本質上是人的意識的個性化附加在物品身上的特性。這樣一來,符號的差異性“能指”使人在心理上有著明顯不同的體驗。因此,物品的個性化在符號的差異性之中形成為意識形態(tài)?!啊畟€性化’的意念不只是一個廣告訴求:這是一個透過物品和信念的‘個性化’,想要更佳地整合個人的社會的一項基本意識形態(tài)概念。 ”[2](P163)所以,具有差異性、個性化的“符號化”物品,既是產品制造者的意識對象化的產物,又是誘導或組建消費者需求意向的觸媒。
以上分析表明,鮑德里亞所說的消費原則就是,消費“是一個虛擬的全體(Totalite Virtuelle),其中所有的物品和信息,由這時開始,構成了一個多少邏輯一致的論述。如果消費這個字眼要有意義,那么它便是一種符號的系統(tǒng)化操控活動 (Activite de Manipulation Systematiquedes Signes)”。[2](P223)這里無非想要說明,消費已經轉變?yōu)榱藢ξ锲返摹胺柣辈町愃瓶氐馁徺I活動,即(1)消費是“一種符號的系統(tǒng)化操控活動”;(2)消費成為了一種關系,即虛擬的全體。因此,消費社會就是“符號化”的世界,物的符號成為消費的目的,進而成為新型的意識形態(tài)掌控。其結果是,“這樣便可把消費定義為一種完全唯心的、系統(tǒng)性的作為,它大大地溢出[人]與物品的關系和個人之間的關系、延展到歷史、傳播和文化的所有層面”,而“被消費的只是理念”。[2](P226)
鮑德里亞之所以如此看重物的“符號化”體系在消費社會中的地位,主旨仍在于揭示現(xiàn)代生活幻象形成的原因,即“符號化”的消費需求變成了現(xiàn)代人們生活的一種虛假意識。鮑德里亞指出,“使用價值,即有用性自身,也可以被拜物教化為一種社會關系,就如同商品的抽象等同一樣,使用價值也是一種抽象”。[3](P125)在這里,我們得到的啟示是,鮑德里亞從物的使用價值的需求方面揭示了現(xiàn)代生活的幻象及其原理。也就是說,鮑德里亞把現(xiàn)代生活的幻象歸結為“符號化”消費需求中所形成的虛假意識。所以,鮑德里亞認為,“正是體系(指物的符號化體系——引者注)的抽象才導致了拜物教化的過程”,而馬克思未能發(fā)現(xiàn)的秘密在于,“使用價值拜物教和交換價值拜物教共同組成了商品拜物教”。[3](P125)如此這般看待消費社會的鮑德里亞,就通過闡說物之使用價值的“符號化”嬗變,達到了對于使用價值之需求的形而上學式表達。
鮑德里亞進一步指出,這種使用價值的形而上學表達,是有用性的表達。它所凸顯的,就是人在虛假需求中形成的幻象,即人在“符號化”需求中確立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與“符號化”物品體系的抽象同一性這兩者之間的契合——這兩者共同推動了現(xiàn)代生活幻象的形成。換句話說,現(xiàn)代生活幻象的形成不在于使用價值本身的需求,而在于這一需求是由物的“符號化”抽象體系所折射出來即被再生產出來的新的意識形態(tài)所掌控?!安ǖ吕飦喢枋龅氖且粋€更為先進的抽象化的狀況,在這種狀況中,客體也被一起吸收到了形象中,并在一個封閉的符號交換的循環(huán)中被非物質化了?!盵6](P65)因此,在消費中,人們不再將物看作為一個實體,而是把物當作需求和欲望的一個象征形式,進而幻化為一個可以被替換的純粹形式化的符號。由于符號不過是永恒的、普遍的、抽象的形式,而又有物的有用性的使用價值作為感性的證明,所以消費的合法性就是毋庸置疑的——消費不是人們愿意與否的權利或樂趣,而是人作為公民的“義務約束機制”。一言以蔽之,“消費系統(tǒng)并非建立在對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之上,而是建立在某種符號 (物品/符號)和區(qū)分的編碼之上”。[4](P69)
總之,鮑德里亞指明,在當今的消費社會,人們消費的目的已經不再是物的功能性的使用價值,而是物品的符號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在物的“符號化”體系的抽象統(tǒng)治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人與世界的關系通過符號與符號之間的差異性“能指”關系所體現(xiàn)出來。由于符號的變幻莫測、不定形、象征性及其指代的廣泛性,促使人們的消費不再可能還有具體的專注,而是屈從于符號的誘惑或引導。如此來看,人在面對外部世界的時候,就其沉陷在“符號化”抽象的消費活動中而言,其現(xiàn)實生活就成為“符號化”指涉物自我復制的結果,并呈現(xiàn)出一種生活幻象的游戲,即“指涉物并不比能指具有更大的價值,它只是試圖成為現(xiàn)實中的具有實體性的指涉物,而最終它卻只是成為了在抽象中的存在”。[3](P152)當然,人在面對物的“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時,他的生活意義與真理也就被隱藏在琳瑯滿目的商品柜臺背后。
鮑德里亞試圖用象征交換原則來克服 “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下的生活幻象。
我們在進行消費時,雖然是在消費物品的符號,如寶馬汽車、蘋果手機等等,但是這個具有特定指稱的符號物對人來說有可能具有特殊的象征性意義或者特殊價值。這個內含在符號物中的特定意義和特殊價值就有可能是對“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的否定。鮑德里亞指出,“真實性、指涉物,以及價值的實體都不能擺脫符號的陰影,只有大寫的象征性(SYMBOLIQUE)?!边@個“大寫的象征性”所代表的就是人的本真存在的生活意義與真理,它無疑能夠“作為意義的本質”從根本上顛覆符號。當然,“它只能通過隱喻,或者破壞(Effraction)來命名事物”。[3](P158)在這里,“大寫的象征性”可以理解為內在于人心的意義以及真理,只有讓人自身的意義和真理在“符號化”消費中凸現(xiàn)出來,我們才可以顛覆符號的抽象統(tǒng)治。
進一步來看,鮑德里亞之所以寄希望于象征性交換原則,來顛覆“符號化”的抽象統(tǒng)治,主要原因就在于這一原則所具有的某些特質。
首先,象征性交換原則是非生產性的,即它體現(xiàn)的是人的非經濟行為。鮑德里亞認為,象征性交換并非是經濟學意義上的生產和交換,而是一種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真實關系上的社會性活動。這種交換行為,最能代表其意義的是原始社會中存在的“秘傳儀式”。因此,“這是可以在社會交換中逆轉的、可以在交換中‘溶解’的死亡。與此同時,生死的對立消失了:生死也可以通過象征可逆性的形式相互交換”。[6](P183)可以看出,鮑德里亞用“秘傳儀式”說明象征交換,其一是體現(xiàn)出象征交換的非生產性,其二是使人們在生與死輪回的體會中超越現(xiàn)實的經濟行為,即超越“符號化”體系的掌控。
其次,象征交換原則的互惠性特征,即象征交換的非功利性。鮑德里亞認為,互惠性是指在人們的交換行為和社會關系中,交換雙方必須同時受益,而不是一方受益,另一方受損。這個特征,是通過人與人之間自愿的禮物互換(送禮和還禮)而體現(xiàn)出來?!八?(指象征交換)以挑戰(zhàn)和互惠為基礎——這是社會組織的自主原則?!盵6](P189)這也就是說,通過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互惠的禮物贈予與還禮,人與人之間產生了平等且互惠的關系。
最后,象征交換原則具有普遍性特征,也就是說,象征交換在任何歷史時期都存在,并起作用。按照鮑德里亞的分析,象征交換不僅在原始社會中存在,即使在消費社會象征交換也能夠發(fā)揮作用。鮑德里亞進而指出,消費社會內部依然能夠呈現(xiàn)出原始社會那種象征交換行為,“貫穿整個政治經濟學系統(tǒng)的象征交換法則絲毫沒有改變,”因為“這一切并不能區(qū)分我們和原始人,我們和他們一模一樣”。[6](P188,187)這就是說,象征交換本身的功能及其所具有的意義在消費社會仍然存在,只不過人們被“符號化”的幻象所迷惑而意識不到罷了。
鮑德里亞認為,消費社會的特點,就是“在空洞地、大量地了解符號的基礎上,否定真相”。[4](P13)按照鮑德里亞的分析,消費社會讓原本屬于生產領域的社會構成要素全部跌入消費領域,消費不再是對物品功能的使用和擁有,不再是個體或團體名望聲譽的簡單表征,而是溝通和交換的系統(tǒng),是被持續(xù)發(fā)送、接收和重造的符號編碼。這也就是說,消費行為不是出于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而是緣起于某種符號和區(qū)分的編碼之需要(或誘惑);消費的個性化取向必得遵循符號編碼調控下的 “區(qū)分/個性化邏輯”。很明顯,一個全面且縝密的符號編碼系統(tǒng)乃是消費社會日常運轉的樞軸,是引導人們交往的“語言”。在廣告、商標以及媒體對物品符號的不斷重組與復制的情況下,在一個由物的“符號化”所構成的世界中,人們不可避免地陷入“符號拜物教”的桎梏中。鮑德里亞嘗試著用原始社會的象征交換原則來顛覆“符號化”的抽象統(tǒng)治,的確富有洞見。不過,鮑德里亞最后還是放棄了象征交換原則,并轉到了“宿命策略”上來。這是耐人尋味的。
正如凱爾納所言,“主體,這個現(xiàn)代哲學的寵兒,就在波德里亞形而上學的設想和客體的勝利中被打敗了,對一向為現(xiàn)代哲學框架的主體客體辯證關系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終結”。[6](P23)凱爾納這一評價是中肯的。這個終結意味著鮑德里亞還局限在形而上學的基本建制原則之中,結果不僅沒有破除“符號化”的抽象統(tǒng)治,反而最終還是在符號化的無體系中倒退到了近代哲學范圍之內。
按照鮑德里亞的看法,消費社會中人的消費并不是對實在性商品使用功能的消費,而是對商品符號的消費,準確地來講,是物的“符號化”體系(符碼體系)掌控著人的消費意識。進而言之,鮑德里亞用象征交換原則來顛覆物的“符號化”體系對人的掌控,而交換原則本身已經完全沉陷在使用價值的形而上學之中。因為鮑德里亞看重的是使用價值的需求,而使用價值的需求在消費社會已經落入到了“符號化”操控體系當中。因此,使用價值的需求不可避免地極端化為需求的形而上學,而這種需求的形而上學就其未脫離“符號化”體系的抽象同一性掌控而言,它無非就是人的主體意識完全被吸入到“符號化”體系中的結果。所以,鮑德里亞從純粹的使用價值的需求的否定方面——象征交換原則——來消解現(xiàn)代生活的幻象,必然導致使用價值之需求重新落入形而上學的唯心主義體系當中,“他對于需求的否定卻完全是否定肉體的一種唯心主義的行為”。[6](P78)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鮑德里亞對消費社會病因的診治,與近代形而上學家有諸多相似之處,至少可以認為,鮑德里亞與黑格爾一樣,還在復述著形而上學的語言。
在這里,我們把鮑德里亞和黑格爾做一比較,或許更能看出鮑德里亞的失誤所在。因為,“符號編碼就是取消參照物的抽象,符碼操縱本質上就是抽象統(tǒng)治,鮑德里亞由消費社會所描畫的‘符號決定論’其實就是抽象決定論。這樣的話,黑格爾就進入了我們的視野”。[9]我們知道,黑格爾以絕對理念為核心建構了一個說明現(xiàn)實世界的體系。他從邏輯的、概念的和思辨的絕對精神中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的發(fā)展脈絡,而人的異化與異化的揚棄就在于只有按照絕對精神自身的發(fā)展邏輯才有可能。與此相對照,鮑德里亞也建構了一個“符號化”的物的體系,這個體系是由一系列的差異性符號所組成。但鮑德里亞最終還是要說服我們順從這個“符號化”的體系,并等待著這個體系的最終“內爆”而獲得解救。如果我們認為黑格爾和鮑德里亞在建構 “體系”方面是成功的話,那么他們的共同缺陷就是完全陷入到形而上學的基本建制即意識內在性當中。意識內在性作為形而上學的原則,在黑格爾那里是自我意識的形而上學,而在鮑德里亞這里是需求的形而上學,兩者實質上如出一轍。
總而言之,從理論思考的基本原則取向來看,與其說鮑德里亞未曾脫離形而上學之意識內在性的原則從而訴說著形而上學的語言,不如說他未能真正揭露“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的成因,沒有從資本原則合乎自身邏輯展開的高度來深入問題。這樣一來,無論鮑德里亞對現(xiàn)代生活之“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所作的批判多么深入人心,但就他不能從需求的使用價值形而上學中超拔出來而言,其象征交換原則也就顯得力不從心。這就正如凱爾納所評價的,“他相反地建議我們應該變得更像物,像客體,擺脫我們自身的那種主體性幻覺和傲慢。同樣的,他認為那種試圖改造和控制世界的做法是徒勞無益的,因而建議我們放棄這種主體策略,轉而采取客體的‘宿命策略’”。[1](P145)鮑德里亞為解決消費社會問題所陷入的困境在此昭然若揭。鮑德里亞用“宿命策略”澆滅了消費社會中人們對“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批判的激情,轉而建議人們要順應客體,不要再強求改變這個世界。由此可見,鮑德里亞就從一個激進的現(xiàn)代性批判者走向了悲觀主義的境地。
鮑德里亞對“符號化”抽象統(tǒng)治的批判彰顯出馬克思相關理論探索的存在論意義上的重要性,因為馬克思先期開展了與鮑德里亞相似的批判。面對黑格爾為最高成就的近代哲學,特別是這一哲學具有參與資本文明建構的巨大歷史性貢獻,即便是自己的直接思想來源,馬克思獨具慧眼地揭示了這一哲學用思辨概念置換現(xiàn)實的真相,毫不妥協(xié)地要求終止黑格爾式的“概念帝國主義”。這樣一來,把鮑德里亞的批判與馬克思的哲學創(chuàng)制進行對照就一定是富有意義的思想比較,也有進行這種比較和對讀的現(xiàn)實必要性。鮑德里亞直截了當?shù)貙v史唯物主義提出了質疑,認為把生產當作社會基礎的觀點也是兜售一種幻象,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證明。既是這樣,我們這里就把視線對準鮑德里亞所謂的生產邏輯批判,并因為生產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而有存在論高度的考量,借以顯示鮑德里亞批判的全部意圖及其啟示。
在鮑德里亞看來,馬克思沉浸在“生產浪漫主義”的理論情緒之中?!叭绻f有一件事馬克思沒有想到的話,那就是耗費、浪費、犧牲、揮霍、游戲和象征主義。馬克思思考的是生產(這不是一件壞事),他是根據(jù)價值來思考的?!盵5](P24)既然馬克思的思想觸角沒有達到消費社會這一當代人類生活園地,或者說,當今消費社會的諸種生存現(xiàn)象在馬克思的視野之外,那么馬克思理論思考所形成的成果——歷史唯物主義,只能是落伍了的“歷史的歐幾里德幾何學”。為了切入當代生活實情,就需要另辟蹊徑,構設新的理論路線,鮑德里亞就把消費問題當作自己理論研究的領域。
從實際研究成果來看,鮑德里亞描述了消費社會的典型癥候,暴露了資本在消費領域運行的本性,彰顯了資本文明當代發(fā)展的內在機制。如果資本的歷史性運動不可遏制地從生產領域過渡到消費領域,并實際造成了當今兩個領域的共生共榮,那么經過鮑德里亞,當代人對資本依其本性的運動有可能達到全景式的把握。在這種意義上,鮑德里亞的研究工作影響了當代思想走向。另一方面,按照鮑德里亞的說法,馬克思理論思考的世俗背景是“生產本位主義”時代,其時,“生產主義話語”支配著一切,馬克思的理論注意力更多地指向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問題。的確,在馬克思的思想歷程中,盡管馬克思多次提到消費及其作用,但消費在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中并沒有達到像當代這樣的水平,與消費性質變化而產生的問題不可能是馬克思關注的重心。就此說來,鮑德里亞的研究可以彌補馬克思當年沒有強調的問題,能夠擴展和深化人類對于資本本性的認識。正是這樣,“‘鮑德里亞’一詞,對于被人們認為是能同過去的正統(tǒng)理論決裂,又能在傳媒領域、計算機網絡、信息高速公路以及當今時代一些偏遠學科中指明新的理論道路的那些先驅理論而言,繼續(xù)扮演著進入新理論領地的通行證的角色”。[6](P2)
當然,從資本文明至今仍如日中天的發(fā)展態(tài)勢來看,立足于人類歷史性生存需要面對和總結具有世界歷史性意義的基本經驗的高度,我們理當要以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宏大視野來審視資本依其本性的運動,如此方有可能呈現(xiàn)資本文明的真相,進而解答當下生存問題。若依此來觀照鮑德里亞關于消費社會的實證研究,我們無疑既要在鮑德里亞研究成果中停留又必須走出鮑德里亞。鮑德里亞富有卓識地揭示了工業(yè)社會與消費社會確實具有的區(qū)別——即便鮑德里亞有時過分夸大了兩者之間的斷裂,但是,兩者之間并非根本性質上的迥然相異乃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它們不過是資本文明發(fā)展的先后階段,不過對應著資本運動從“短缺經濟”階段向“過剩經濟”階段的躍遷。顯然,沒有前一階段奠定的基礎,后一階段的出現(xiàn)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究其實質,后起的消費社會仍在資本所有權規(guī)范的架構內運行,仍然執(zhí)行著資本依其本性發(fā)布的生存指令,從而始終擺脫不了利潤的引誘和最終的驅動。消費社會具有普適性的符號編碼法則正是資本力量豐富性的體現(xiàn),由消費而來的社會操縱正是資本力量極權主義專制的象征。
如果這些判斷有其合理性,那么倘若把鮑德里亞的貢獻僅僅限定在開辟了一個研究領域——如消費社會理論,就只能獲得某些皮相之見,并且一定是緊緊跟隨鮑德里亞。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可能錯過鮑德里亞的問題,特別是錯過鮑德里亞對我們提出的問題,最終真正喪失與鮑德里亞對話的可能性。如果考慮到鮑德里亞研究課題切入問題的視角——在消費社會生活基點上揭示資本的本性及其現(xiàn)實運動,那么進入我們視野的鮑德里亞必定在作為理論之根本的存在論領域有其承諾,或者說他應當是有著存在論關切的思想家。這樣的話,我們就有了兩種對待問題的詮釋思路:以問題“是否存在”為視點的知識論路向和以問題“何以存在”為視點的存在論路向。若由此來對照鮑德里亞對于馬克思的主導態(tài)度,我們不難看出,鮑德里亞再明顯不過地采用了前一種思路。所以,鮑德里亞批評馬克思只是思考生產問題,沒有探討諸如浪費、奢侈、游戲、象征財富這些屬于消費社會的生存現(xiàn)象;沒有探討早期社會的“象征交換”問題,根本無法理解原始社會,導致對人類早期社會的無知;雖然對政治經濟學進行了激進的批判,但仍然處于政治經濟學的形式之中,并成為政治經濟學的“辯證頂峰”,造成了“自我侮辱”。諸如此類的批評或詰難,不一而足。
總體上看,鮑德里亞認定馬克思的理論存在著很多盲點,而且問題多多。即使在畢生傾心研究的生產領域,馬克思也不過是未經分析地運用“生產話語”和“表現(xiàn)話語”這樣的鏡像來解釋資本主義生產過程,解構資本運動秩序,實際上自覺不自覺地傳播著 “意識形態(tài)幻象”,結果卻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不僅沒有擊中資本主義要害,反而疏離了資本主義現(xiàn)實生活中的“根本性分離”以及從中生發(fā)出來的“根本顛覆性”,與“政治經濟學”一道成為為資本服務的共謀者。鮑德里亞斷言:“歷史唯物主義不可能超越政治經濟學的模式來理解過去,就像它不可能實現(xiàn)對原始社會的解碼一樣,同樣它也不可能面對未來。它越來越不可能描繪出真正超越政治經濟學的革命前景。它‘辯證地’掙扎在資本的死胡同里,就像它掙扎在對象征的誤解中一樣?!盵5](P72)①
的確,以問題“是否存在”的知識論闡釋框架來閱讀馬克思,包括鮑德里亞在內的后來者都可以容易地發(fā)現(xiàn)馬克思思想觸角沒有到達的問題域。這一人類思想史演進中層出不窮的現(xiàn)象大概并不專屬于馬克思。我們的視線倘若僅止于此,當然就會以后見之明式的自負與輕浮而把思想事業(yè)變成自戀式的智力游戲。不要說鮑德里亞指責馬克思沒有探討與消費社會有關的各種問題,就是他所研究的消費社會的那些問題或現(xiàn)象,也會隨著人類生活變遷而生滅變幻,相關的結論豈能不被后來研究者所詬病或淘汰?但是,鮑德里亞研究工作作為人類思想歷事的一種標識或一個路標,這是抹殺不了的。之所以能有如此之地位,完全在于鮑德里亞由消費社會現(xiàn)象揭示了資本依其本性展開自身的可能性變化,在于由此闡明了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人類生存經驗,在于烘托了資本文明時代有助于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的合法生存籌劃方式。毫無疑問,這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問題意識。換言之,鮑德里亞用現(xiàn)身說法彰顯了存在論沉思的優(yōu)先性。然而,鮑德里亞卻缺失對于馬克思存在論沉思應有的敏感。這是偶然的失誤嗎?
馬克思曾把資本時代的本質特征概括為“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而“物的依賴關系”作為社會生活的基礎,也就是“抽象統(tǒng)治”或“觀念統(tǒng)治”在“新時代”的大行其道。[11](P107,114)不可規(guī)避的是,鮑德里亞呼應了馬克思的論斷,而且提供著很有力度的可信的佐證。但頗為奇詭的是,鮑德里亞在批評馬克思時卻對此缺少起碼的反省。與其說這是有意回避,不如說是存在論原則上的“弱視”。我們相信,當鮑德里亞楬橥符號編碼法則在消費社會的肆虐,他道說了當代人的生活實情;當鮑德里亞熱衷于闡揚符號編碼法則,他毫不猶豫地充當了資本原則的陳情者。由此可見,把鮑德里亞稱為當代最激勵人心但也最富爭議的思想家之一是切中肯綮的判斷。既然如此,我們就有必要對鮑德里亞對馬克思的批評給予具有原則高度的分辨或清理,尤其不能像鮑德里亞那樣隨意讓渡馬克思存在論沉思那個本質重要的向度。這里試以鮑德里亞對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評價為例來略加提示。
在對馬克思的所有批評中,鮑德里亞把對政治經濟學的批評置于首位。鮑德里亞說:“馬克思主義分析中的所有基礎性概念都必須加以質疑,首先就要質疑馬克思主義對政治經濟學的根本批判及其超越政治經濟學的要求。”[5](P1)鮑德里亞的所指非常清楚,因為馬克思使用的很多概念,如“勞動”、“匱乏”、“必然性”、“生產”、“生產力”等等,恰恰是“政治經濟學的螺絲釘”;于是,馬克思不可能從根本上顛覆政治經濟學,相反卻再生出政治經濟學體系的基礎,導致在世界范圍內復活政治經濟學模式;因此,我們必須走向根本不同的層面,即“象征交換及其理論”,如此才能最終消解政治經濟學。
乍看起來,鮑德里亞的指責極具震撼力,若是依循其理論視域,尤其非常有理。當然,這都是以馬克思不在場為前提的。我們不過是要說明,一旦立足于存在論的原則高度,與鮑德里亞所論完全不同的情況立即呈現(xiàn)出來。誠然,馬克思大量使用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術語,就像大量使用了近代哲學術語一樣。這難道就一定會失去自己的原則或立場嗎?借用鮑德里亞的說法,“語詞”運用是在“所指”和“能指”兩個向度的編碼關系中展開的。就此試問:馬克思使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術語是否有自己的寓意或內涵?若否,馬克思對于當今世界的影響明顯超過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就是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極大反諷;若是,則我們理當尊重馬克思,有義務把馬克思的寓意闡發(fā)出來。這樣說來,我們可以獲得兩條重要的信息:其一,馬克思高度重視前人的理論思考,充分吸收積極的思想資源,而不是離開人類文明發(fā)展大道主觀臆造;其二,馬克思不做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遐想,而是從自己時代的現(xiàn)實世界出發(fā),“在批判舊世界中發(fā)現(xiàn)新世界”,“為世界闡發(fā)新原理”。二者綜合起來,毋庸置疑表明馬克思從“何以存在”入手切入和解決問題的存在論路向。
馬克思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不是在 “是否存在”意義上予以否定或肯定,而是從“何以存在”意義上考究其存在的合法性。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之前,重商主義和重農主義相繼問世,為資本依其本性的運動提供了具有重要意義的精神推動,也引發(fā)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產生。古典政治經濟學固然有其不可缺失的學脈淵承,但與理論前輩相比,則直截了當?shù)匕炎陨斫缍椤笆忻裆鐣钡目茖W,形成了超乎前人且富有實效的理論成就,毋庸置疑地成為資本原則的衛(wèi)道士。這樣說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現(xiàn)實存在乃是不容否認的事實,馬克思對此了然于胸,擬定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主旨的分析思路或評價方案就是明證。正如阿爾都塞所覺察的,在馬克思的方案中,批判政治經濟學并不意味著糾正其中的不妥之處,也不是要填補某些空缺,以便繼續(xù)這門科學,而是提出了不同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新的總問題和新的對象”——不僅對古典政治經濟學本身提出問題,而且還把政治經濟學的“對象本身”即現(xiàn)實根據(jù)作為問題提出來。如此這般的徹底性,實際上就是要宣布古典政治經濟學“沒有任何存在的權利”。而且,阿爾都塞還頗有領會地明言,在馬克思看來,“如果說這樣的政治經濟學不應該存在,這是指的權利而不是指的事實?!盵8](P182)可以相信,“存在的權利”畢竟與存在之“根據(j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于存在“權利”的追問必定需要考究存在之“根據(jù)”。馬克思匠心獨運地把問題與其“根據(jù)”相勾連,實際上就是把問題還原到“何以可能”的原發(fā)背景中,由問題之來歷而洞明問題之真相。顯然,這肯定不是像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樣滯留于狹隘的學科領域來思考問題,而是深入于問題之根本的沉思。由之而來的致思取向就是從現(xiàn)實生活過程出發(fā)嶄露問題,讓問題之解答服務于人類現(xiàn)實生活之籌劃。具體地說,馬克思由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而實際切入這一科學賴以產生的現(xiàn)實根據(jù),毫不留情地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固守自身根據(jù)而裹足不前的局限性,以及掩蓋現(xiàn)實生活實情的巨大虛妄。既然如此,馬克思追究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存在合法性,本質重要地指向了現(xiàn)實社會的世俗基礎,旨在洞穿這一基礎在資本原則驅動下 “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的實質。正是基于真切領悟資本原則及其時代精神,馬克思始終把徹底的批判精神與關注現(xiàn)實的理論思考相結合,依照“只向世界指明它究竟為什么而斗爭”[10](P418)來定位自己的運思,為人類改造生活世界提供健全的精神向導。就此而言,我們有什么理由可以無視馬克思這一關注現(xiàn)實生活世界的人文情懷呢?我們果真能夠對于這一最容易感知也最有吸引力的方面視而不見嗎?進而言之,我們能夠毫無顧慮地與那些高傲地撇開馬克思思想的這一巨大部分的言行并肩為伍嗎?在這方面,盡管鮑德里亞也概莫能外,但他確實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與馬克思的存在論沉思失之交臂。
因此,鮑德里亞對馬克思的批評需要予以全面地評估,尤其需要上升到哲學的原則高度來審視。閱讀鮑德里亞,我們可以獲得富有建設性的思想支持或思考靈感。然而,我們更需要超越鮑德里亞,從其所允諾的具有“象征交換”意義的事實和問題中,擺脫其哲學存在論上的掣肘,致力于闡揚馬克思哲學的存在論沉思,構建可望觸及當代問題之核心的思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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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道格拉斯·凱爾納.波德里亞:批判性讀本[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8][法]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讀〈資本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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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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