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興忍
(1.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8;2.武漢紡織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日常生活”與女性文學史的建構
陸興忍1,2
(1.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8;2.武漢紡織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女性以日常生活為內容和題材的創(chuàng)作積累下的豐厚資源和傳統(tǒng),這是有別于男性的敘事傳統(tǒng)和資源。立足于日常生活視角進行女性文學史的建構,有助于我們突破男性中心觀念和題材等級觀念的局囿,挖掘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女作家及其作品,重新認識許多被主流男性批評遮蔽或歪曲了的女作家、作品,有時甚至從根本上扭轉主流男性批評的定見,還女作家、作品應有的面貌和地位。因此日常生活,應該是尋覓女性文學傳統(tǒng)、建構女性文學史和重構文學史的一個有效參照視角,它對于發(fā)掘女性生命價值及其人文內涵以及梳理、總結、建構女性日常生活敘事詩學都具有積極意義。
日常生活;女性文學;女性主義;文學史
女性主義批評作為文學藝術研究的重要方法已經越來越為人們所熟悉和肯定,這一批評方法從女性事實上的不平等這一現(xiàn)實問題出發(fā),以性別和社會性別的區(qū)分,探討和分析女性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原因,以捍衛(wèi)女性各方面的利益,批判社會和文化中的男性中心主義,以消除男女不平等乃至社會一切不平等為目的。在文學領域,女性主義批評的一個基本任務便是“向傳統(tǒng)的文學史和批評理論的基本假定進行挑戰(zhàn)”。在女性主義批評看來,現(xiàn)今的文化體系是父權制的文化體系,一切都是按男人的眼光和標準來決定的,文學傳統(tǒng)以男性為中心,文學史和文學批評也為男性中心意識所統(tǒng)攝,這往往導致大量女性作家及其作品得不到公正的評判和合理的文學史地位。因此尋覓女性文學傳統(tǒng),對被埋沒、被誤讀和被低估的女性作家及其作品進行重新評價是女性主義批評的一項重要而又迫切的任務。在尋覓、挖掘、重評女性作家及其作品并建構女性文學史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在性別和社會性別視角的基礎上,增加日常生活視角,這將更有助于我們追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和女性在日常生活敘事方面有別于男性的獨到和多彩的開掘——這方面往往是男性中心批評所忽視和低估了的領域。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是在中國被迫納入現(xiàn)代性發(fā)展軌道的歷史條件下發(fā)展起來的,在啟蒙和救亡的雙重壓力下,在特定階段曾有著對文學題材的褒貶區(qū)分和鮮明的輿論導向。在當時的中國主流文學流派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指導下,在20世紀30、40年代,民族矛盾、階級斗爭、反帝運動、土地革命、紅軍及工農群眾的英勇戰(zhàn)斗等題材具有毋庸置疑的崇高地位,是遠遠高于以“身邊瑣事”、“個人情調”、甚至“戀愛和革命的沖突”之類的題材之上的。人們普遍認為選擇何種題材關系到文藝作品對社會歷史本質反映的真實性、正確性程度及其所具有的價值,甚至于關系到文學的“性質”,即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還是小資產知識分子、小市民趣味式的文學,是進步的文藝還是消極的、落后的文藝的問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被看作是符合時代要求、具有進步意義的文學,而表現(xiàn)個人情感和日常生活的文學寫作被看作是小資產知識分子、小市民趣味式的消極、墮落甚至腐朽的文學而被排斥,這種簡單的區(qū)分將大量具有人性豐富內涵的個人性話語的文學書寫排除在主流文學系統(tǒng)之外并受到批判和封殺。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周揚總結道:“民族的、階級的斗爭與勞動生產成為了作品中壓倒一切的主題,工農兵群眾在作品中如在社會中一樣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知識分子一般地是作為整個人民解放事業(yè)中各方面的工作干部、作為與體力勞動者相結合的腦力勞動者被描寫著。知識分子離開人民的斗爭,沉溺于自己小圈子內的生活及個人情感的世界,這樣的主題就顯得渺小與沒有意義了”[1](p38)——以題材來決定文學的價值,排斥審美和其他維度的文學考核是當時文壇的時代特點和局限,“人民的斗爭”、“生產勞動”等非日常生活題材的寫作與“小圈子內的生活及個人情感的世界”的日常生活題材寫作之間的主次分別、高下分別和優(yōu)劣分別進一步得到確認。到了20世紀50、60年代,作家、批評家對這一問題盡管有不同的具體看法,但是,依舊以社會群體的政治生活(而非“個人日常生活”)作為題材區(qū)分的根本性依據,同時不同的題材類別,被賦予不同的價值等級。[2](p83)
在這種“題材決定論”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觀念制約下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寫作中,許多表現(xiàn)日常人倫情感和日常生活體驗的作品處于邊緣的位置,得不到主流文學的認可。就連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上最重要的批評家之一的茅盾也不能走出“題材決定論”的時代局限。如對于丁玲從20世紀20年代末創(chuàng)作《莎菲女士的日記》這一表現(xiàn)“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女性青年的個人性生活題材創(chuàng)作,到“革命與戀愛”的題材《韋護》的創(chuàng)作,再到20世紀30年代初轉為寫勞苦大眾斗爭的《水》的創(chuàng)作的過程,茅盾給予極大的肯定,把它看作丁玲思想的“前進”和“表現(xiàn)才能的更進一步的開展”的表現(xiàn)。而廬隱初期創(chuàng)作中,《海濱故人》等帶自敘傳性質的作品盡管不無時代意義,但卻被他視為“題材的范圍很仄狹”,在他看來,廬隱更有價值的是那些“注目在社會革命性的社會題材”的小說,因此當“五四”落潮后廬隱圍繞“感情與理智沖突下的悲觀苦悶”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被茅盾稱作“停滯”。對于蕭紅的《呼蘭河傳》,茅盾雖然肯定了蕭紅對呼蘭河“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扼殺人生存現(xiàn)實的揭露”,但因為從作品“看不到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也看不見日本帝國主義那血腥的侵略,”[3](p33)盡管蕭紅作品傾注了對女性日常生活苦難的書寫和藝術形式的獨到探索,她的創(chuàng)作價值也沒能得到更高的評價。而對于茹志鵑的《百合花》,茅盾很快將它定位在表現(xiàn)解放軍崇高品質和軍民魚水情的主題上加以肯定,對于該小說在當時嚴格的題材規(guī)范下不被質疑和取得合法地位起了重要作用,但無形中也造成了對小說表現(xiàn)出的青年男女之間模糊的情感內容、人性內涵的遮蔽。而張愛玲與蘇青,更是由于對國事、戰(zhàn)爭等時代主題的淡漠與冷眼旁觀,其創(chuàng)作幾乎都取材自身邊瑣事和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雖然在淪陷區(qū)上海紅極一時,但卻一直得不到主流文學的認可,如譚正璧1941年為《當代女作家小說選》寫的“序言”中認為蘇青、張愛玲的作品,“僅僅為了爭取屬于人性的一部分——情欲——的自由”,“只喊出了就在個人也僅是單方面的苦悶”;而在此之前的馮沅君、謝冰瑩、黃白薇等諸家的作品反映的是“社會大眾的呼聲”,因此,他認為蘇青、張愛玲“后來者不能居上?!盵4](p44)從題材決定論出發(fā)使他不能看到張愛玲、蘇青創(chuàng)作上的其他價值,而這種評價基本上代表了當時主流批評家的價值立場,奠定了對張愛玲、蘇青的評價基調。1950至70年代,在中國社會對政治生活的高度重視和緊張的情況下,張愛玲、蘇青一度被人們“遺忘”。1985年以前出版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毫無張愛玲、蘇青的一席之地。
實際上,這種以題材來決定作品價值,進而否定女性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在中西方皆由來已久。在西方,在十七八世紀,女人寫作被當作瘋子和怪物,即使在19世紀,女性仍很少有單獨的時間、更得不到什么鼓勵去從事寫作。簡·奧斯汀躲在客廳門后寫作《傲慢與偏見》,只要門一響,就把稿藏起來;喬治·愛略特使用男性化名,以掩蓋她的女性身份。囿于日常生活的狹小空間,使當時的女作家們拿起筆來也很難寫出類似《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宏大的社會生活和戰(zhàn)斗場景,往往側重于家庭生活的描寫和女性情感的抒發(fā),而這樣的題材和寫作被認為是屑小和微不足道的創(chuàng)作,輕易地被遺忘和否決,因為占社會主流的男性“批評家斷定這是一本重要的書,因為它論到戰(zhàn)爭。這是一本毫無意義的書因為它論到客廳里的女人的情感?!盵5](p91)盡管像簡·奧斯汀那樣雖然仍以家庭、婚姻、愛情以及村居生活作為自己的主要題材,但已經超越18世紀同類小說,不刻意雕鑿女性豐富而細膩的內心世界,以迎合男性口味,把女性意識從關注自己情感轉移到對女性如何才可能在未來的生活尤其是在家庭和婚姻生活中從容面對諸多的挑戰(zhàn),不喪失自身的立場、身份和地位,并最終贏得男性的尊重而不是憐憫等問題,并且在藝術上也取得了不亞于莎士比亞的成就,[6](p136)但在當時的男性批評家看來,簡·奧斯汀的作品仍不忍卒讀,因為局限于家庭、婚姻、愛情等日常生活的書寫,太女性化了。古希臘女詩人薩福被柏拉圖譽為“第十個繆斯”,但她的詩歌并未像她的名氣那樣流傳下來,一般文學史所記載的,往往只是柏拉圖的那句評價。伍爾夫曾經通過仔細研究歷史上留下蛛絲馬跡的女作家后指出,男性中心的社會中一切通往權力的途徑都完全掌握在男人手里,他們掌握著話語權并書寫著歷史。即使女性中有天才存在,也很少能訴諸筆墨,就算能訴諸筆墨,也由于種種原因,如所寫的題材狹小等而未能完整地保留下來,但是她堅信存在著女性的文學傳統(tǒng),她說“多年以前,范尼·伯尼、阿芙拉·貝恩、哈麗雅特·馬蒂諾、簡·奧斯汀、喬治·愛略特等人就已開拓出一條道路——許多著名女人,和更多不知名、被人們遺忘的女人都曾先于我,鋪平道路,規(guī)范我的腳步?!盵7](p1366)所以說,并不是沒有女性的文學傳統(tǒng),并不是沒有杰出的女作家和她們的天才的作品,而是由于男性中心的價值觀和題材等級觀念的存在,造成了對女性日常生活敘事的雙重遮蔽,導致了無數(shù)女作家、作品在文學史中的空白。這種狀況必須得到改變。
要改變許多女作家在文學史中的空白狀況,不能不改變傳統(tǒng)的閱讀和評價文學文本的方法和態(tài)度。對此,女性主義批評提倡從女性的角度,從女性的經驗出發(fā)來閱讀、鑒賞和評價文學作品,即從為男性意識滲透的贊同型的讀者走向基于女性經驗的抗拒型的讀者。女性經驗,即女性的身體經驗和生活的經驗,是女性主義批評的重要基石,正是憑借女性經驗,女性主義批評才能認識到以往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父權中心本質。而女性經驗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日常生活,19世紀以前的女性更是如此,因此要尋覓女性文學的傳統(tǒng)和建構以女性為主體的女性文學發(fā)展史,從女性經驗出發(fā)實際上就是從女性的日常生活經驗出發(fā),性別的視角和日常生活的視角在某種程度上是疊合的。惟其如此,才能在男權意識形態(tài)和男性中心的題材價值觀的雙重遮蔽下,挖掘出眾多名不見經傳、被歷史塵埃湮沒的敘寫日常生活情感和人生體驗的女性作家和作品。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伊萊恩·肖瓦爾特的《她們自己的文學:從勃朗特到萊辛的女作家》被譽為“對文學史的重大貢獻”,很大程度上與她堅持從女性經驗出發(fā),也即是從日常生活的視角出發(fā)去探尋和發(fā)掘女性作家、作品是分不開的。實際上探尋女性文學傳統(tǒng)從弗吉尼亞·伍爾夫時就已經開始了,但伍爾夫更多的還是將目光放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出了名的女性作家身上,如象阿芙拉·貝恩那樣已經有名氣但只是不為男性文學史家所重視的女作家,而肖瓦爾特則更強調對無名女作家、作品的挖掘。而她對這些無名女作家的挖掘,正是基于“女性亞文化”的視角,她說:“對英國婦女來說,婦女的亞文化群首先產生于一種共同的、不斷變化的羞羞答答的和儀式化了的身體體驗,發(fā)身、來月經、性欲的萌動、懷孕和絕經——整個女性性生活系統(tǒng)——形成一種必需隱瞞起來的生活習慣。……女作家們正是靠她們扮演過女兒、妻子、母親這樣的角色統(tǒng)一起來,靠對福音派教義的客觀信仰,對其想象力和重點職責的懷疑統(tǒng)一起來,她們圍繞一個政治原因用更直接的方式統(tǒng)一起來??偟膩碚f,這是一些文化上的彼此默契,而不是意識上的積極統(tǒng)一。”[8](p20)可見,這種女性亞文化正是基于女性日常生活中的具有共性的生理和心理體驗而統(tǒng)一起來的,從這種視角出發(fā),她“描述英國小說從勃朗特姊妹那一代直到當代的女性文學傳統(tǒng),指出了這種傳統(tǒng)的發(fā)展與任何文學史亞文化群的發(fā)展的相似形?!盵8](p19)她努力填補“奧斯汀高峰,勃朗特懸崖,艾略特山脈和伍爾夫丘陵”等“文學里程碑”之間的空白地帶,挖掘出了150多位不知名的女作家,為她們找尋到了在文學史中的應有位置,既揭示了婦女被遮蔽的歷史,又展示了女性文學發(fā)展的歷程。
在我國,最早的婦女文學史著作是謝無量的《中國婦女文學史》(1916年),該書搜集、整理了自“上古”至“明代”的歷代婦女的詩詞歌賦,并對她們的風格流派進行了類型化審美概括,闡發(fā)了婦女文學恰恰是婦女日常生活的真實記錄,肯定了中國婦女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自己的傳統(tǒng),值得寫一部文學史。1930年出版的譚正璧的《中國女性的文學生活》同樣打破文學史研究的偏見,認為婦女文學史作為女性生活體驗的產物,其審美創(chuàng)作在中國文學史有其獨特價值,他甚至指出:“沒有女性便沒有文學”,將女性的通俗文本創(chuàng)作寫進文學史。同時期的梁乙真也收集、梳理古代女性作家、作品,寫就了一部中國古代婦女文學通史《中國婦女文學史綱》——由于中國古代婦女的生活范圍有限,她們的創(chuàng)作往往從自己的日常生活體驗出發(fā),如果不從肯定女性的日常生活審美經驗出發(fā),就不可能將大量女性作品納入文學史,也就不可能出現(xiàn)上述文學史著作了。
對婦女文學史的編著到了1980年代以后,隨著國內學界對西方女性主義批評的譯介、消化和吸收,國內學者對尋覓中國女性文學傳統(tǒng),建構女性文學史的意識日趨強烈。而要建構女性文學史就必須要突破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如以題材來決定作品的價值,以階級、身份、地域、性別論作品的價值的思維方式,而從文學文本本身、從讀者的接受、從性別的視角、從作家作品在20世紀整個中國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意義、甚至從日常生活自身的價值等視角去重新認識和挖掘女性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在對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作重新審視和評價中,除了繼續(xù)關注和進一步研究以往的文學史中雖被提及,但在男性占主流的民族國家話語和題材決定論觀念支配下,作品的意義和價值得不到充分闡釋的作家作品,如冰心、廬隱、丁玲、蕭紅、茹志鵑等的著作;更重要的是對一些曾取得一定成績但以往由于種種原因未被文學史注意的作家,如張愛玲、蘇青、陳衡哲、方令孺、林徽因、沉櫻、羅洪、羅淑、施濟美等。盛英主編的《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可以說是在建構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史上作了可貴的嘗試,該書分五章并依據時代背景與女性意識強弱梳理和論述了1900年起至1994年止的近一個世紀的女性文學。[9]劉思謙的《娜拉言說——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心路歷程》在引言中明確表示她的研究努力“回到女性文學作品本身和回到女作家本人上面,重新發(fā)現(xiàn)被埋沒和被曲解的女性文學作品和女作家,從女性自己的書寫中發(fā)現(xiàn)被意識形態(tài)壓抑、藏匿、扭曲了的女性生存體驗和生命存在的真實?!?該書擺脫男性批評家對主流、非主流文學劃分的干擾,對一些被文學史忽視的女作家作深入研究,如對蘇青,不僅把蘇青與現(xiàn)代文學史上幾位著名女作家以時代線索串在一起闡釋,還單列一章對《結婚十年》作了深入剖析。與此同時,在男性批評家和文學史家編著的文學史著中,許多過去被有意無意忽視的女作家作品開始赫然入目,這方面最突出的是張愛玲和蘇青,如楊義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王文英的《上?,F(xiàn)代文學史》,陳安湖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社團流派史》及《上海淪陷時期文學史》、黃修己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錢理群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都有以寫日常生活著稱的張愛玲和蘇青的一定篇幅和不低的評價,這不能說不是對日常生活題材的品評觀念的重大變化。孟悅、戴錦華合著的《浮出歷史地表》這一被認為是建構全新的女性文學史最高水平的著述,也以女性的眼光重估了張愛玲、蘇青、蕭紅等眾多女作家和作品,不僅肯定她們作為女性的、獨特的思考方式和表達方式,還肯定女作家對女性經驗、女性生活世界表現(xiàn)的真實性,從某種程度上正是對女性日常生活敘事的肯定和對主流男性話語與題材決定論的反撥。
如果說上述對女作家作品的重估和挖掘,日常生活還不是主要的研究視角的話,那么以下的批評則是日常生活視角的透視下對女作家、作品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孟悅的《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與張愛玲》直接肯定張愛玲不同于左翼作家把中國生活納入一個時間價值系統(tǒng)的敘事,而從中國的生活形態(tài)去觀察時間的敘事意義:“以細膩的形式感”將隨時隨地的人物日常生活場景和物質境遇轉成意義的生產基地,創(chuàng)造出對半新舊的中國參差的、駁雜的生活面貌和普通市民復雜的人性、人生的獨特觀察、體驗和想象力,超越了以“一個先入的絕對‘現(xiàn)代'標準來度量中國的‘現(xiàn)實'”的流行寫作模式。[11](p33)董文桃從日常生活的視角出發(fā),認為張愛玲小說的現(xiàn)代意義在于通過日常生活敘事,她用生活之內的意義和價值去評判生活、人生、一切,對人性中復雜幽微的一面投入了細致獨到的關注,展示了真實人生的魅力。而張愛玲對自私和利己、具有時代新質的都市市民的刻畫,迥異于中國古典小說中載著儒家道義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使我國新文學對平常人關注的傳統(tǒng)不至中斷,同時也提高了自古典小說以來的“人”的品位,豐富了人的現(xiàn)實性內涵。 對于茹志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斷變動,施戰(zhàn)軍認為這體現(xiàn)出“重寫文學史”作者的不同文學觀。他主張文學史寫作應從較為混沌的情緒心理呈示角度、日?;瘮⑹龅纳疃饶J降葋砜慈∪阒均N在當代文學的特殊地位,認為茹志鵑可算是當代文學史上“日常生活”寫作的鼻祖。[13]面對日常生活作為一個獨立的美學空間,一直受到現(xiàn)代性為代表的20世紀主流思想觀念的抑制和改造,藍愛國認為有必要構建一個以日常生活詩學體系為核心的文學批評觀念,只有以日常生活詩學作為我們深入當代文學內部的批評價值觀念,我們對當代文學作品的評價才會發(fā)生一個根本性視覺轉移,從那些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的時代文本中發(fā)現(xiàn)本土人民深刻的內在思想世界,才能夠獲得對張愛玲、錢鐘書等非主流作家的文學文本的最佳闡釋方案。[14]
綜上可知,立足于日常生活視角,有助于我們突破男性中心觀念和題材等級觀念的局囿,挖掘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女作家及其作品,重新認識許多被主流男性批評遮蔽或歪曲了的女作家、作品,有時甚至從根本上扭轉主流男性批評的定見,還女作家、作品應有的面貌和地位。因此日常生活,是尋覓女性文學傳統(tǒng)、重構文學史和建構女性文學史的一個可以參照的研究視角。正如胡云翼在《中國婦女與文學》中所說:“無論文人怎樣肆力去體會女子的心情,總不如婦女自己所了解的真切;無論文人怎樣描寫閨怨的傳神,總不如婦女自己表現(xiàn)的恰稱。”[15](p18)女性文學有它特有的文學價值和特定的表現(xiàn)偏好,女性以日常生活為內容和題材的創(chuàng)作積累下的豐厚資源和傳統(tǒng)——這是有別于男性的敘事傳統(tǒng)和資源——女性在歷史上被指定于日常生活領域的地位,造就了女性與日常生活的天然親和力,也造就了女性對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情感、事件等驚人觀察和表現(xiàn)能力,成就了女性對日常生活敘事的才華。王安憶說過:“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婦女寫作會這樣活躍和興旺,是和她們所處的邊緣位置有關系的?!盵16](p355)西蒙娜·德·波伏娃作為一位女作家,以自己的親身體會說:“女人擅長去形容周遭的氣氛和它的特性,表明特性之間微妙的關系,使我們也感受到內在醞釀的波動……她們能很容易地形容自己內在生活、經驗和天地。對于事情隱藏成分的察覺,表現(xiàn)出特有的經驗,以溫暖、芬芳、也許世俗的語句形容。她們的文字通常比語句的結構更能引人注意,因為她們對事物的本身比對事物之間的關系更有興趣;她們的目的不在于去表示抽象的美,但是,她們的語句反而更能直接道出它的意義。”[17](p50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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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鄧 年
I209
:A
:1003-8477(2014)10-0123-05
陸興忍(1975—),女,東南大學藝術學院博士后,武漢紡織大學副教授。
2011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1CZW01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