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衡林(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德國新教教會與第三帝國的迫猶
——新教教會對納粹政權迫猶的態(tài)度、立場分析
羅衡林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在第三帝國時期,德國新教教會對納粹政權的迫猶運動采取了保持沉默的態(tài)度和保守抵抗的立場,這種態(tài)度和立場恰恰是它自身狀態(tài)對當時德國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所作出的反應。反猶主義對德國,特別對德國的新教教會和新教主義產(chǎn)生了可怕的后果。我們不能錯誤地認為,僅僅是反猶主義導致了對猶太民族的大屠殺,實際上,盲目服從、盡職和忠于國家等都對此發(fā)揮了作用,而在這一方面,德國的新教教會是負有責任的。新教教會對納粹政權迫猶表現(xiàn)出來的沉默態(tài)度和保守抵抗的立場,助長了新教徒中對納粹政權盲目服從、不敢反抗暴政的風氣,使得更多人參與到對猶太人的迫害之中,因此它實際上間接地支持了納粹政權的迫猶。
德國;新教教會;第三帝國;納粹政權;迫猶
在研究第三帝國的社會文化史時,“猶太人問題”往往被作為根本性的問題甚至是決定性的問題提出來的,因為當1933年希特勒政權發(fā)動迫猶運動時,“猶太人問題”已成為整個德意志社會的問題了。但是在探索第三帝國迫猶運動的內(nèi)幕時,人們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納粹黨組織及其政權上,而忽略了對其他德國社會團體和組織的態(tài)度和行為。眾所周知,從文化上講,德意志社會是一個基督教社會,傳統(tǒng)宗教上的反猶主義在這個社會里已有上千年的歷史。當這種傳統(tǒng)宗教上的反猶主義在第三帝國時代演變成一場現(xiàn)代種族上的迫猶運動并訴諸暴力行動時,人們當然非常有必要了解德意志的教會、尤其是新教教會在這場運動中的態(tài)度和行為。因此,這些問題是首先要提出來的:當納粹政權發(fā)動迫猶運動時,德國的新教教會采取了什么態(tài)度和立場?為什么它要采取這種態(tài)度和立場,應該如何評價新教教會對迫猶運動所采取的態(tài)度及立場?對這些問題的研究有助于對第三帝國迫猶運動內(nèi)幕的深入了解。
一
研究德國新教教會在第三帝國時代的政治態(tài)度,應關注在新教教會的社團和協(xié)會中的精英人士,即主教、院長、教會監(jiān)理會成員、教區(qū)委員會領導、高級教士、各種層次的教會會議成員、教長、牧師等人的政治態(tài)度??偟膩碚f,對于德國猶太人在第三帝國時期的遭遇,這些人的立場在適度的被動和冷漠之間變動。他們之所以采取這種立場,有多種理由。如果僅從反猶主義的原因出發(fā)來分析問題,人們往往不能對復雜的事實做出準確的評價,因為這里還有神學上的理由和保護教會機構自身利益上的擔憂。
首先,保守主義思想在這些新教教會精英人士的精神上扎下了根,而在當時德意志十分緊張的文化思想中,反猶主義是屬于某種保守主義心態(tài)的。早在1933年之前,生物學和種族學上的信念已經(jīng)灌入了這些人的頭腦,并最終形成了一種混合物。它由傳統(tǒng)的基督教的反猶太教、流傳下來的對猶太人的反感以及攻擊性的種族信念所混合而成。這種信念促使一般民眾相當本能地去瓦解和破壞一切富有現(xiàn)代價值的東西,甚至是對財產(chǎn)和貴族的攻擊①。這種傾向很快加強了一種已有的危險,即教會領導人在現(xiàn)代主義、自由主義、尤其是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的猶太民族代表中找到了他們特有的反現(xiàn)代主義的最有力的對手,猶太人成了他們保守主義政治、社會、思想和宗教上的對抗目標②。因此,當猶太人被納粹政權作為攻擊和迫害的靶子時,新教教會的精英人士們是普遍采取冷漠的態(tài)度的。
當然,僅指出這一點還遠遠不夠,因為這里還涉及到神學領域中的許多更寬泛的理由。在基督教神學理論觀點中,新教教會既非官方的代表,也非公眾的代表。當猶太人在1933年后開始遭受迫害時,新教教會領導人的冷漠態(tài)度并不是沒有遭到任何非議的,當有人責問新教教會的代表為什么在暴力事件發(fā)生后不站出來對猶太人表達一種基本的人道主義同情時,得到的回答往往是這樣一句反問:新教教會代表們?yōu)槭裁淳蛻撝С知q太教徒呢?這表明他們對納粹暴徒的迫猶行動的冷漠態(tài)度本身還有基督教神學理論中的傳統(tǒng)理由。
其次,從社會組織結(jié)構上講,德國的新教教會也不足以形成任何與政權相抗衡的統(tǒng)一力量。事實上,在1933年1月希特勒上臺時,德國各州的28個新教教會機構有著完全不同的管轄區(qū)域,它們各自具有相當不同的特征和傳統(tǒng),有的受保守主義的影響較深,有的受自由主義的影響較深,有的既受保守主義影響、也受自由主義影響。1922年建立的“德意志新教教會聯(lián)盟”才將各州的新教會松散地統(tǒng)一在一起,它組織起全國性的新教教會大會、教會聯(lián)盟議會和教會委員會。這種聯(lián)盟雖有發(fā)表聯(lián)合教會聲明的權力,但從功能上講,更多只是一種聯(lián)合性質(zhì)的救濟機構。由于在這個“德意志新教教會聯(lián)盟”的內(nèi)部,各州的教區(qū)仍然保持著自身的獨立性,因此它也是反對任何對各州教會實行“教會一體化”和“政治一體化”的,即使是納粹黨上臺后于1933年7月成立的全國性的德國新教教會(DEK),也不足以導致那種“教會一體化”和“政治一體化”。由此可見,納粹政權的“一體化運動”在宗教領域里貫徹得并不成功,它只能導致新教教會團體過去的那種松散的統(tǒng)一和影響力喪失,以及教會內(nèi)部分裂成更多的派別③。而陷入嚴重分裂狀況的德國新教教會,即使對納粹政權的行動持否定態(tài)度,也不足以形成任何有實際意義的社會抵抗力。
再次,大多數(shù)的教會代表人士都與普通教會民眾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這一方面使他們需要適當?shù)乜紤]到那些持保守主義的德意志民眾的心理傾向,而在這些民眾中,相當部分的人都對納粹“奪權”熱情地表示歡迎,因為他們想要一個突出民族性的、對外強大的、對內(nèi)嚴格管理和獨裁的國家;另一方面,教會領導人本身也在追求與政府的妥協(xié)與合作,他們希望推行保守主義的基督教社會制度,擴大民眾篤信宗教這個最廣泛的基礎,這始終被他們作為教會的指導性原則。當然,這些教會精英人士也明確地強調(diào),要堅定地保持教會的獨立性。因此,盡管教會從宗教上和道德上教育、培養(yǎng)和強化人們?yōu)閲曳盏囊庾R,但它也需要獨立于國家政權之外。一旦國家表示尊重并保證教會的獨立性,那么這些人便相信,根據(jù)堅定的信念能夠達到宗教上的預定目標④。
這里顯然涉及到不容易理解的傳統(tǒng)的有關兩個權力的理論⑤:國家和教會以各自的方式履行原則上的各自義務,同時兩者在政治領域或在教會領域里同樣負有各自的責任,而在其他職責范圍內(nèi)兩者均不能相互干涉。在此,新教教會領導層的教會政治目標是捍衛(wèi)教會自身的傳統(tǒng)獨立性。他們當然希望在納粹政權統(tǒng)治之下也能繼續(xù)保持這種教會的獨立性。因此,他們不愿因猶太人的原因得罪納粹政府,更何況猶太人是另一種信仰的人,不屬于新教教會管轄范圍之內(nèi)。這導致他們對納粹政權發(fā)起的行動采取適度的被動狀態(tài),并保持冷漠態(tài)度和立場。
二
在第三帝國時期,面對猶太人遭受迫害的局勢,德國的新教教會并沒有作出任何具有針對性的明確表態(tài),也沒有向普通教民發(fā)出過任何采取行動的號召。要探討其中的緣由,若僅從教會內(nèi)部來進行分析顯然是不夠的,還必須研究教會外部形勢。
對德意志猶太人和歐洲猶太人的壓迫、迫害、直至肉體消滅,共分為4個階段⑥,這種迫猶政策上的發(fā)展基本上與納粹政權的政治發(fā)展相一致。在每一階段,新教教會的態(tài)度和立場也與政府的政治發(fā)展相適應,因而表現(xiàn)出各不相同的特點。
迫猶政策第一階段的特征是:在納粹黨統(tǒng)治之初,反猶主義浪潮洶涌澎湃,但仍有相當多的個別新教基督徒表示反對這種野蠻思想,特別是反對當?shù)氐暮偷胤叫缘尼槍Κq太人的不法行為,反對1933年4月1日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對猶太醫(yī)療診所、律師事務所和猶太商店的抵制行動⑦。這些持反對意見的人來自于完全不同的政治、社會、教會團體和組織,如猶太基督教牧師漢斯·埃倫貝格(Hans Ehrenberg)和保爾·利奧(Paul Leo),普世基督教主義者弗里德里?!の鞲衩傻?舒爾策 (Friedrich Siegmund-Schultze),自由主義者馬丁·拉德(Martin Rade),極端保守主義者路德拉勒(Lutheraner Wilhelm)、馮·佩希曼(von Pechmann)男爵,柏林施潘道區(qū)辯護中心的負責人瓦爾特·屈恩內(nèi)特 (Walter Künneth),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柏林大學編外講師迪特里?!げ┒骰舴?(Dietrich Bonhoeffer)以及神學家利奧波德·科迪爾(Leopold Cordier)等著名人物。在一般情況下,他們通過學術報告、報刊文章或給教會領導人的書信、呈文以及專題報告等來表示其對沖鋒隊的行為及國家機關的言行的震驚和憂慮。當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被國家當局上升成為 “敵人與同胞”、“好與壞”、“白與黑”的標準時,這些人便只能完全放棄幻想,至少不再敢公開對迫猶行動提出反對意見了。當然,在新教會的一般教民中,占居上風的是含有反猶太意味的灰色聲音。
那個早在魏瑪共和國時期就被選出來的教會領導層此時還在猶豫不決,還在等待、觀望和保持沉默。1933年3月,面對世界基督教界對有關迫猶問題的擔憂和詢問,德意志各教會委員會的代表都發(fā)表聲明說,這是一種“卑鄙的誹謗”,“我們以榮譽和良心聲明,根本沒有發(fā)生集體迫害猶太人的事情”⑧。但是,至少人們知道,早在1933年3月31日在“教會友好工作世界聯(lián)盟”的“德意志分部”召開的大會上,就曾將“虐待的事情”作為了論題。主教座堂總布道人、普魯士州新教最高教會議會副主席D·布爾格哈特(D.Burghart)這樣講道:“雖然在德國正經(jīng)歷著如此極其可悲的事情,但我們不可忘記我們與國家之間重要的相互關系?!雹徇@暗示了新教教會不會站出來發(fā)表公開同情猶太人、表達正義的譴責聲明。而且在這次會議上,不僅是德意志新教教會聯(lián)邦管理局的負責人和專題報告人,就連新教教會監(jiān)理會的抄寫員,都表示支持采取布爾格哈特的這種態(tài)度。
聯(lián)邦教會局有一份內(nèi)部的備忘錄,記載了1933 年4月25-26日,在柏林的新教教會委員會的會議上關于“猶太人問題”的協(xié)商結(jié)果⑩。出席這次會議的有馬諾倫斯(Marohrens),武爾姆(Wurm)和邁斯特爾(Meister)等這些教會領導人。自從4月7日納粹政權頒布《重設公職人員法》以及所謂的“雅利安條款”實行以來,這些領導人都一致拒絕作出正式的表態(tài),理由是:“作出同情猶太人的表態(tài)會引發(fā)游行示威活動,而這種活動會被在外國的敵人濫用來對付德國?!?1新教教會的主教倫德托爾夫(Rendtorff)還警告說,“現(xiàn)在我們對猶太人問題進行總體評判只會被國家當局視為非新教的東西。”12
德國新教教會此時也不可能對迫猶進行正式表態(tài),因為教會領導還并不同意在教會中引入“雅利安條款”,引入這一條款意味著加入新教的所有非雅利安人都將被逐出教會。1933年9月27日,在維登堡舉行的 “新德意志新教教會”的全國教會代表會議上,選出路德維希﹒米勒(Ludwig Müller)為新的國家主教(即主教),但并沒有宣布引入“雅利安條款”。1934年8月21日,在經(jīng)過長久、反復的考慮之后,新教教會的領導人仍然決定繼續(xù)觀望。理由是:一方面隨便表態(tài)會引起世界基督教界和西方國家的抗議;另一方面對政府的行為又不能簡單地佯作不知,因此最好的辦法是保持沉默。而且此時在新教教會中,人們正圍繞著“反對雅利安條款適用于教會”的觀點在進行斗爭。9月5日,普魯士州新教教會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德國最大的親納粹宗教組織機構——“褐色教會代表會議”,其他地方的新教教會也紛紛仿效,以至于大大小小的親納粹的新教協(xié)會和聯(lián)合會涌現(xiàn)出來,這些協(xié)會和聯(lián)合會的最大特點就是在自己宗教的組織里引入 “雅利安條款”。對這種做法,1933 年9月成立的“教士應急同盟”在自己提出的義務中明確表示:“在基督教教會里,雅利安條款的運用將會對信仰造成嚴重的損害?!?3
但是根據(jù)《新約全書》研究者和神學院的意見,“雅利安條款”對教會內(nèi)部是直接有效和適用的,因此,各州教會便開始組織教民對此進行投票表決。然而,各州教區(qū)由于其地方性的特點,結(jié)果相當不一致,例如,當巴伐利亞州愛爾蘭根的教民通過投票表達了他們對此的謹慎態(tài)度時,黑森州馬爾堡的教民卻顯示出堅決擁護這項法律條款的態(tài)度,當然,這僅僅只表明了該教區(qū)域內(nèi)的傾向14??偟膩碚f,新教教會的精英人士們認為,應首先鼓勵教民們堅持正確的神學理論信仰,而不是在教會內(nèi)部擴大社會法則、尤其是政治法則的運用。這些人與新教年輕的基督徒是團結(jié)一致的,他們都反對將“雅利安條款”運用于教會內(nèi)部,但是,他們越來越面臨著新教教會“雅利安化”的內(nèi)外困境。
隨著1935年9月15日《紐倫堡法》的頒布,納粹政權開始了對猶太少數(shù)民族進行大規(guī)模迫害的階段,即第二階段。這與德意志社會不斷加強的種族意識形態(tài)化以及軍事化運動相關,它導致了1936年對天主教神甫及修會人員的進攻,以及1937年對新教教會具有堅定神學傾向的領導層的打擊。
以《紐倫堡法》為代表的迫猶運動第二階段,其特點在于剝奪了所有猶太人的公民權,并禁止猶太人與雅利安人通婚。對此,新教教會中具有最堅定的神學傾向的團體也表達了對納粹政權犧牲者的同情。但由于承受著政治上的壓力,迫使它不得不保持克制,因此,這種同情是用圣經(jīng)中的措辭來表達的,而且是以相當謹慎、間接的方式、甚至是以私下的方式來表達的,其真實含義也應是不難理解的。例如,1936年6月,新教教會的臨時領導人給希特勒遞上了一封大膽的秘密呈文,其中寫道:“如果大肆頌揚雅利安人的話,那么上帝的話會證明所有人的罪惡;如果在納粹主義世界觀的范圍內(nèi)把反猶主義強加給基督徒,并讓他們承擔仇猶責任的話,那么這是與基督教博愛的信條相悖的。”158月末,有人開始將這段話在布道壇上宣讀,當然只有虔誠的教徒聽到:“我們在德國民眾中請求所有的當權者嚴肅地思考一下,他們必須在萬能的上帝面前為他們所做的全部事情作出解釋。我們懇求他們,以后不再去做和不可去做那些違背上帝信條、違背上帝約束的良心及上帝約束的自由的事情!”16
僅講這些話顯然不夠,這些同情猶太人的新教精英人物還尋求國內(nèi)布道團中央委員會的幫助。盡管這是徒勞的,但很快就有人自己行動起來。1937 年4月,新教神學家海因里希·斯皮諾(Heinrich Spiero)在柏林建立了一個私人性質(zhì)的援助機構,以幫助“非雅利安人”能順利地移居國外。這項工作得到貝爾(Bell)主教的嫂子、英國人勞拉·利文斯通(Laura Livingston)的支持17。
柏林策倫多夫區(qū)的新教地區(qū)福利中心的女領導人瑪爾加·繆塞爾(Marga Meusel),早在1934年11月就已要求信仰教會為新教內(nèi)部的“非雅利安人”建立一個顧問機構。為此她還寫了一篇呈文給1935年6月在奧格斯堡召開的德意志新教教會第三次教會會議,可是參加這次會議的成員對此卻保持沉默,不予理睬。在同年9月《紐倫堡法》頒布之后,普魯士新教教會又在柏林的施特格利茨區(qū)舉行了一次教會會議18。在會上,瑪爾加·繆塞爾做了發(fā)言,她用令人震驚的詞句和使人感動的例子敘述了德意志猶太人的內(nèi)外困境。她指出:“人們應該回答這些令人絕望的、尖銳的問題,”并問道:“教會為什么不做些什么呢?為什么它會允許這種無比巨大的冤屈發(fā)生呢?為什么它總是作出擁護納粹國家的愉快表白呢?自然這些表白是政治表白,關系到其自身成員的部分生活,但是為什么它不至少去去幫幫那些孩子們呢?為什么它要與今天如此卑劣的人性完全協(xié)調(diào)一致,而與基督教的信仰不保持一致呢?倘若因為教會已被完全破壞,以至于它在許多情況下不能做什么的話,那為什么它至少還知道關心它自己的罪過呢?為什么它不去禱告那些無辜的災難和迫害呢?為什么沒有人去為那些被俘的神甫們祈禱呢?教會只知道十分困難地保衛(wèi)它自己,這種過失一直都在被人們談論著。所有發(fā)生的這一切,將永遠地擺在基督徒、全體人民、特別是德國基督徒的下一代人的面前?!?9
然而,瑪爾加·繆塞爾上述的這段話并沒有引起會議的足夠重視。盡管“猶太人問題”在柏林舉行的歷次教會會議上都被作為議題提出來,但是在主教科赫(Koch)的影響之下,每每轉(zhuǎn)換議題,變成了對傳統(tǒng)神學立場的討論,即捍衛(wèi)教會的權利和義務,充其量不過是為猶太人舉行洗禮。由此可見,教會會議所起的積極作用相當有限。
對猶太人迫害的第三階段開始于1938年11月9日的“帝國水晶之夜”20。這標志著對德意志猶太人的經(jīng)濟和財政生活條件最終的剝奪21,與此同時,納粹政權對猶太人的政策就是將他們從自己的祖國驅(qū)逐出去。
大規(guī)模地驅(qū)逐行動開始時,這個信仰集團仍然在保持沉默。普魯士教友委員會甚至建議,以后禮拜日做禮拜時,干脆直截了當?shù)匦x十戒。一些人感到非?;倚模骸拔覀兛床坏轿覀兊镁鹊嫩E象,不再有預言者布道了?!?2盡管武爾姆主教也曾給帝國司法部長京特(Gürther)寫過一篇抗議書,但他最后仍然向官方的反猶主義政策妥協(xié)。圖林根、梅克倫堡、薩克森的州教會則盲目地追隨納粹政權的迫猶政策,并終于在1939年2月宣布將“非雅利安人”開除出他們的教會23。4月4日“德意志基督徒民族教會聯(lián)盟”(包括11名教會領導和主教)在其聲明中宣布:“我們要用信仰和積極生活的全部力量引導我們的民族,使我們的人民從被奴役和困境中走向自由和富強。我們要與那種用宗教掩蓋敵視政治的所有行為作堅決的斗爭。”而且,“基督教的信仰是不可消除的對猶太人的宗教對立物?!?4
1938年11月9日“帝國水晶之夜”的大迫害之后,迫猶局勢日益加劇,陷入絕望并迫切希望離開德國的猶太人數(shù)量猛增,然而絕大多數(shù)的教會人士仍在保持沉默,只有個別的布道者冒著風險地直截了當?shù)刈鲋輧?nèi)的事情。其中最有勇氣的當數(shù)維登堡的鄉(xiāng)村牧師尤利烏斯·馮·雅恩(Julius von Jan)和柏林牧師海因里?!じ駞呜悹枺℉einrich Grüber)。尤利烏斯·馮·雅恩在城鄉(xiāng)之間盡可能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 “非雅利安人”,而海因里?!じ駞呜悹杽t于1938年底組織起對“新教內(nèi)部的非雅利安人”的教會援救活動,他甚至在柏林以及全帝國的新教分支機構內(nèi)部建立了一張援救網(wǎng)。在他的領導下,參加這項援救工作的主要是信仰新教的猶太人。格呂貝爾不僅與信仰教會有來往,而且與國內(nèi)傳教團進行合作,甚至與蓋世太保也有聯(lián)系。蓋世太保開始對他的行動也不加阻止,因為蓋世太保的總頭目萊因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Hezdrich)此時正打算通過將德意志猶太人驅(qū)逐出境來解決德國的 “猶太人問題”。由于與納粹當局此時的企圖相適應,到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全面爆發(fā)之時,格呂貝爾的行動已經(jīng)救出了不少信仰新教的猶太人。
1940年6月納粹德國獲得了西線上的快速勝利并向英國發(fā)動攻擊,蓋世太堡對猶太人的出境開始嚴加限制。1940年12月19日,蓋世太保關閉了格呂貝爾的辦公室,并把他抓進了集中營。1941年2 月27日,他的副手維爾訥·聚爾騰(Werner Sylten)牧師也被逮捕。緊接著,格呂貝爾手下參與援救行動的35名“非雅利安”同事被抓進集中宮,并被處決。納粹政權迫猶運動的最后階段——肉體滅絕階段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
1941年9月19日,納粹政權規(guī)定,所有在德國境內(nèi)的“非雅利安人”都必須佩帶“猶太之星”,以便于識別。1941年10月,納粹政權已開始將猶太人從帝國區(qū)域驅(qū)逐到東部地區(qū),這一行動可以被視為“最后解決”的正式開始。而到1942年1月20日,當蓋世太保的總頭目海德里希在柏林召開 “萬湖會議”時,已標志著納粹政權從計劃上解決了滅絕猶太人行動的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問題。
與此同時,德意志基督教會的各個教區(qū)也開始整體性地將它們的“非雅利安”成員清除出去。1941年底,德國新教教會總主教與教堂機要委員會發(fā)布命令:各州教會要讓已受洗的“非雅利安人”停止參加堂區(qū)的禮拜活動。從1942年起,漢諾威州教會不再從“非雅利安人”中征收教會稅,因為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教會了25。
盡管這個階段納粹的暴政已膨脹到令人難以接受的程度,但是在德國仍有一些零星的抗議,個別的新教神職人員不顧自身安危在幫助猶太人。例如,在布累斯勞市,新教代理牧師卡塔琳娜·施塔里茨(Katharina Staritz)以書面形式向同行們呼吁,現(xiàn)在特別要滿懷愛心地去關心那些 “猶太之星佩帶者”。又如,在不來梅,1941年11月2日,牧師格萊芬哈根(Greiffenhagen)在一次令人感動的禮拜儀式上,為遭到驅(qū)逐的堂區(qū)成員送別,并向他們贈送了御寒的衣服和金錢26。然而,由于反猶主義對德國民眾的影響已非常之大,猶太人又被明確當作納粹主義的敵人來對待,因此,1942年在弗來堡市,仍有許多新教教民公開反對幫助猶太人,甚至認為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仍有必要重新思考限制猶太人的特別法律27。
1943年12月20日,武爾姆主教在他寫給重要的政治機構的呈文中實際上已經(jīng)在對猶太人遭受迫害與謀殺的事實進行譴責了。這份呈文這樣寫道:“很少有人現(xiàn)在還在密切關注近年來種族政策的發(fā)展,這可能是因為人們并不了解這些混血兒將會面臨純種猶太人已經(jīng)遭受到的徹底滅絕的同樣命運。不是出于某種喜歡閃米特人的傾向,而是僅出于宗教和道德感的緣故,我必須與德國所有積極的基督教民眾的判斷相一致,并做出解釋,我們基督徒認為,這種針對猶太人的滅絕政策是極大的錯誤,對德意志民族來說將是后果嚴重的錯誤?!?8
由于新教教會不敢采取公開、明確反抗的態(tài)度,因此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些批評的聲音。如:“作為基督徒我們不能再忍耐德國新教教會對迫猶的沉默態(tài)度了?!?9其實,新教基督徒早就在嘗試幫助那些已受洗和沒受洗的“非雅利安人”了。他們中有的人甚至采取了相當過激的行動,如進入黨衛(wèi)軍內(nèi)部以便探查出其謀殺機構和計劃;有的人通過個人或小組的努力,用食物、服裝和暫時住處等去幫助那些受迫害的人。這種勇敢的行動在一些大城市里,尤其在柏林取得了成功;有的人甚至采取偽造食品配給票及身份證的方式,去盡量幫助猶太人。
但總的來說,在納粹政權迫猶行動的四個階段中,新教教會對迫猶行動采取的只是躊躇、觀望、沉默的立場,而零星的抗議、反對之聲主要來自于教會下層及普通基督徒,而且一直都沒有形成氣候。
三
人們究竟該如何看待整個第三帝國時代德國新教教會對納粹政權迫猶行動所采取態(tài)度和立場?
首先,無論新教教會對希特勒的迫猶政策是表示贊同或是表示反對,對于這場迫猶運動的發(fā)展來說,都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就如同新教教會對于納粹黨奪取選舉勝利并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一樣。也就是說,無論新教教會如何表態(tài),納粹黨也都會一如既往地仇視并迫害猶太人的。或許這也為新教教會各種各樣的克制、沉默的態(tài)度提供了某種借口。事實上,在德意志社會里,存在一種極端反猶主義者的“強硬核心”,這一“強硬核心”及其思想在第三帝國時期占統(tǒng)治地位,并幾乎毫無阻礙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雖然這種極端反猶主義者是少數(shù),而且在迫猶行動的各個階段,德國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不贊同由沖鋒隊和納粹黨組織的不法行為、對有價值的實物的破壞以及對猶太人的虐待的,并且也是對猶太人抱有同情心的,但是,懾于納粹強權政府的威力,就連具有400年歷史的新教教會組織也只敢采取這種既不附和、又不公開反對的沉默態(tài)度。
其次,德國各地區(qū)的反猶程度是不同的。一般來說,在德國東部地區(qū),鄉(xiāng)村和小城市的反猶比在大城市,特別比在首都柏林的反猶更加厲害,這主要是因為在東部的鄉(xiāng)村和小城市里人口稀少,猶太人更容易被襲擊、被隔離、被解決;而“這種針對猶太人的迫害措施在帝國南部和西部(人口稠密的地區(qū),大多是天主教徒,城市人口)比在北部(人口稀少的地區(qū),主要是新教徒,農(nóng)村人口)遭到了更有力的拒絕?!?0而且,各地不同的社會政治傳統(tǒng)也起了作用。例如,反猶主義作為一種古老傳統(tǒng)在黑森州已深深扎下了根,遠比威斯特法倫或維登堡表現(xiàn)得要強烈得多。
再者,單就城市內(nèi)居民而言,天主教徒比新教徒對納粹迫猶的抗拒要甚。由工人、社會地位較高的市民成員或天主教神職人員組成的單個團體對 “帝國水晶之夜”的集體迫害表示了反感和厭惡。他們與反猶主義保持著距離,也就是說,他們在一定范圍內(nèi)在抗拒著反猶主義。由于納粹主義謾罵、威逼、壓迫教會和它的組織以及教徒們,因此天主教徒特別與他們的神父助理、神父和主教們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反對宣揚納粹黨的價值觀和目標,這樣往往能對反猶主義起到遏制作用。由此可見,能否對反猶主義進行抵制取決于是否有一種環(huán)境和心態(tài)的存在。由于這些與反猶主義保持距離的天主教區(qū)域的存在,因而使得這里的天主教徒的思想和心態(tài)沒有受到或很少受到反猶太教和反猶主義思想的明確影響。
但是,納粹黨的反猶宣傳對生活在城市里的新教徒們影響較大,并導致了在信仰堂區(qū)內(nèi)古老的基督教反猶太教力量的增強,而這種力量通常與反啟蒙運動和反自由主義的一種極端集團立場有聯(lián)系,這就使得想繼續(xù)保持教會獨立性的新教教會的領導者不得不在納粹政權的迫猶行動中采取謹慎策略。在納粹上臺之初,新教教會領導對政府迫猶行動的態(tài)度是躊躇、觀望、保持沉默;在1935年后,從教會領導人的一些文章中,人們已能明顯地察覺到他們對希特勒和納粹主義進行保守抵抗的特征;甚至到1938年,大多數(shù)新教教會領導人對納粹黨的極端反猶行動還是表示拒絕、不安和震驚的;但由于缺乏一個聯(lián)合的中心,加之戰(zhàn)爭的爆發(fā),因此很快擴大了冷漠和麻木不仁的情緒;只是到了納粹統(tǒng)治的后期,新教教會的領導人才開始通過呼吁和可能采取的行動來阻止屠殺猶太人,而那時已經(jīng)太遲了。
總而言之,在第三帝國時期,德國新教教會對納粹政權的迫猶運動采取了保持沉默的態(tài)度和保守抵抗的立場,這種態(tài)度和立場恰恰是它自身狀態(tài)對當時德國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所作出的反應。反猶主義對德國,特別對德國的新教教會和新教主義產(chǎn)生了可怕的后果。我們不能錯誤地認為,僅僅是反猶主義導致了對猶太民族的大屠殺,實際上,盲目服從、盡職和忠于國家等都對此發(fā)揮了作用,而在這一方面,德國的新教教會是負有責任的。新教教會對納粹政權迫猶表現(xiàn)出來的沉默態(tài)度和保守抵抗的立場,助長了新教徒中對納粹政權盲目服從、不敢反抗暴政的風氣,使得更多人參與到對猶太人的迫害之中,因此它實際上間接地支持了納粹政權的迫猶。
注:
① Jochmann,Werner,Gesellschaftskrise und Judenfeindschaft in Deutschland 1870-1945,Hamburg 1988.S.83.
② 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74.
③Ebd.,S.275.
④ Scholder,Klaus,Die Kirchen und das Dritte Reich,Bd.I, Frankfurt a.M.1977,S.277.
⑤ 該理論認為:存在著國家和教會兩種權力,它們有著各自的權力領域,履行著各自的義務,因而又稱呼它們?yōu)椤皣艺斁帧焙汀盎浇坍斁帧薄?/p>
⑥參見羅衡林著《通向死亡之路——納粹統(tǒng)治時期德意志猶太人的生存狀況》,人民出版社,2006年。將納粹政府迫猶分為三個階段,有所不同。本文一、二階段即是羅書中的第一階段。
⑦ Smid,Marikje,Deutscher Protestantismus und Judentum 1932/33,München 1990.S.97.
⑧ Boyens,Armin,Kirchenkampf und?kumene,Bd.1,S.37-86;Bd.2,S.40-49,98-151.
⑨Ebd.,Bd.1,S.42.
⑩ 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77.
11Boyens,Armin,Kirchenkampf und?kumene,Bd.1,S.296.
12Ebd.,Bd.1,S.297.
13Schmidt,Jürgen,Martin Niem?ller im Kirchenkampf,Hamburg 1971,S.123-144.
14Liebing,Heinz(Hrsg.),Die Marburger Theologen und der Arierparagraph in der Kirche,Marburg/Lahn 1977,S,68.
15Greschat,Martin(Hrsg.),Zwischen Widerspruch und Widerstand.TextzurDenkschriftderBekennendenKirchean Hitler(1936),München 1987,S.113.
16Ebd.,S.196.
17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79.
18Niem?ller,Wilhelm (Hrsg.),Die Synode zu Steglitz.,G?ttingen 1970.S.29-58.
19Ebd.,S.47.
201938年11月9日夜,對猶太人進行了公開的大迫害,當晚遍及全德國的是熊熊燃燒的大火,7500家猶太商店被搗毀,物質(zhì)和財產(chǎn)上的損失達數(shù)億帝國馬克,沖鋒隊暴徒砸碎了價值達1000萬馬克的商店櫥窗玻璃,因此這個夜晚被稱為“水晶之夜”。
21Barkai,Avraham,Vom Boykottzur “Entjudung”.Der wirtschaftliche Existenzkampf der Juden im Dritten Reich, Frankfurt a.M.1988.S.46.
22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81.
23Ebd.,S.281.
24Ebd.,S.282.
25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82.
26Meyer-Zollitsch,Almuth,Nationalsozialismus und evangelische Kirche in Bremen,Bremen 1985,S.269.
27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83.
28Ebd.,S.283.
29Ebd.,S.283.
30Büttner,Ursula,Die Deutschen und die Judenverfolgung im Dritten Reich,Hamburg:Christians,1992.S.285.
【責任編輯:陳紅】
The German Protestant Churches and the Persecution of the Jews during the Third Reich:Analysis of the Protestant Churches’Attitude towards the Nazi’s Persecution of the Jews
LUO Heng-li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
The German Protestant churches took a voiceless attitude and a reserved position towards the persecution of the Jews by the Nazi regime during the Third Reich.This kind of attitude and position just reflect the churches’own status and their response to the formidable political environment of their state.Anti-Semitism causes terrible consequences to Germany,especially to the German Protestant churches and Protestantism.It is really wrong if we think it was merely the ideology of anti-Semitism that led to the Holocause.In fact,many factors,such as blind obedience,devotion and loyalism to the country,all played a role in it.In this sense,the German Protestant churches were also responsible because they guided the believers to be obedient,devoted and loyal to their motherland.The taciturn attitude the Protestant Churches took towards the Nazi’s persecution of the Jews contributes to their blind obedience to the Nazi regime and caused more and more people to participate in the persecution.Consequently,in an indirect way they actually supported the Nazi's persecution of the Jews.
Germany;Protestant Church;the Third Reich;Persecution of the Jews
K 517
A
1000-260X(2014)04-0141-07
2013-08-02
羅衡林,湖南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德國問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