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平安（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再論所謂倒山形的字及其用法

趙平安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關(guān)于戰(zhàn)國文字中倒山形的字，李學勤先生和郭永秉先生已有專文討論①。李先生釋為“丁”，以為是丁字的一種異體，郭先生釋為“覆”，以為用倒山形來表示傾覆的“覆”。我在《“京”、“亭”考辨》[1]一文中，曾暫從李先生釋“丁”說，來解釋戰(zhàn)國文字中其中一系亭的構(gòu)形。

這個倒“山”形的字，由于字形奇特，一開始就引起了我的強烈關(guān)注。但對究竟應(yīng)釋為何字，心中充滿疑惑。如果釋為“丁”，不好解釋它和填實三角形“丁”字的關(guān)系。因為同時期的“丁”字一般作填實的三角形。譬如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肆）·筮法》[2]中，第二節(jié)《得》出現(xiàn)了所謂倒山形的字，第二十五節(jié)《天干與卦》出現(xiàn)了用為天干的“丁”，寫法明顯不同。如果釋為“覆”，字形上不好落實，也與戰(zhàn)國文字的用字習慣相沖突。《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鄭子家喪》[3]“鄭子家（顛）（覆）天下之豊（禮）”、《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伍）·厚父》[4]“真（顛）（覆）厥惪（德）”，“覆”都是借“復(fù)”（、是復(fù)的異體字）表示。我過去從釋“丁”說，主要是從讀音上來考慮的。

其實，在整理小組討論的時候，我曾懷疑這是“亭”的專字。通過較長時間的思考，我認為釋為“亭”可能是一種比較好的選擇。

從“聖”從“ ”，系雙音符字。[5]

這個字與前面的“平”押韻，是極為重要的信息。由于“聖”與“平”音近，這個字的形體分析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么是雙聲符字，要么是形聲字。李學勤先生把它看作、聖皆聲的雙聲符字，郭永秉先生把它看作從、聖聲的形聲字。不管怎么理解，這個字與平、聖音近是可以肯定的。

戰(zhàn)國文字中有一個釋為“亭”的字，作

（同上11310）

在古文字中，“亭”字的出現(xiàn)是比較晚起的事情，這可能和“亭”這種建筑出現(xiàn)、流行不太早有關(guān)。已經(jīng)確認的“亭”字，最早出現(xiàn)于東周。過去主要有兩系寫法，一系是上面所舉的吳越文字，一系是秦文字。秦文字亭都是從高省、丁聲[7]，或曰從、丁聲[8]。其中“丁”字早期作填實的三角形，后來填實的三角形筆劃化，慢慢向《說文》小篆寫法靠攏。是東周時期另一系“亭”的寫法，目前看至少楚系文字如此。它和秦系的寫法來源不同，和吳越一系的寫法關(guān)系密切，吳越一系的寫法是在其基礎(chǔ)上增累而成的。吳越文字和楚文字的這種差異，是由于東周時期各系文字發(fā)展不平衡造成的。我們知道，楚文字中保留了一些較早較古的寫法，常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出現(xiàn)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鮮活的實例。從結(jié)果看，吳越和楚系的“亭”字后來都消失了，只有秦系的“亭”字傳承下來，沿用至今。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芮良夫毖》：“君子而受柬萬民之咎，所而弗敬，卑之若童（重）載以行崝險，莫之扶道（導(dǎo)），其由不邋（攝）亭。”這里的“亭”讀為“?！薄Ｕ韴蟾嬲f：“邋，即躐，通攝?！逗鬂h書·崔骃傳》：‘則躐纓整襟，規(guī)矩其步?！钯t注：‘《史記》曰：攝纓整襟。華嶠書躐作攝也?！瓯硎臼諗俊！睌z停就是勒住韁繩停下來[9]。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赤鵠之集湯之屋》：“其一白兔不得，是始為埤（陴），亭者（諸）屋，以御白兔。”整理報告：“埤，疑讀為陴，《說文》：‘城上女墻。’”[9]這里指一般的墻。王筠《說文解字句讀·阜部》：“陴，《左傳》言守陴者是女墻，言登陴者則是城垣之通名。”亭讀為屏，亭和屏都是耕部字，聲紐一在定母，一在并母，兩紐有通轉(zhuǎn)之例[10]。屏有擋義。漢代車前擋泥的物件叫“屏泥”，即用此義?！巴ふ撸ㄖT）屋”結(jié)構(gòu)和《禮記·王制》“屏之四方”相似，是把白兔擋在屋外的意思。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殷高宗問于三壽》：“厭非平，惡非?！笔且驗樽植灰鬃R或容易和形近字混淆而加注聲符，鄔可晶先生讀為傾①。對于這一段的文意，郭永秉先生有一個很好的解釋：

“厭”，即滿足，與“惡”相對?！胺恰保粦?yīng)讀“必”，而應(yīng)讀“匪”，“匪”字可訓(xùn)“彼”（《左傳·襄公八年》杜預(yù)注；《隸續(xù)·平輿令薛君碑》：“匪威匪仁，寬猛以濟。”），出土文字資料中，侯馬盟書“麻夷非（匪）是”、上博簡《曹沫之陣》“非（匪）山非（匪）澤，亡有不民”皆為其例?！皡挿牵ǚ耍┢?，惡非（匪）傾”，意思就是滿足公平持正，厭惡顛傾不平?！盾髯印ぞ馈罚骸昂馐?、稱縣者，所以為平也；上好傾覆，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后險。”《新書·道術(shù)》：“據(jù)當不傾謂之平，反平為險?！倍际前阎握槿酥械摹捌健焙汀皟A”、“覆”、“險”對立而言的。簡文的“惡匪傾”與《君道》“好傾覆”意思相反，后者正是荀子所反對的。①

郭先生的說法正確可從。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四）·筮法》第二節(jié)《得》：“見亭（數(shù)），乃亦 （得）。”這里的“亭”似可讀為“頂”?！绊敗焙汀巴ぁ倍紡亩÷?，音近通用?！斗窖浴肪砹?、《廣雅·釋詁一》：“頂，上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頂，引伸為凡在最上之稱?！闭韴蟾妫骸柏岳笊蠟閮?，而本篇下文第二十五節(jié)《天干與卦》中兌為丁。兌卦在本篇有特殊意義，凡言‘數(shù)’似皆與兌卦出現(xiàn)的位置有關(guān)。”[2]極是。“見頂數(shù)”即是說見兌卦在最上面。

注：

① 李學勤：《關(guān)于清華簡中的“丁”字》，收入《初識清華簡》，中西書局，2013年，第186-188頁；《釋清華簡中倒山形“覆”字》，“清華簡與《詩經(jīng)》研究”國際會議，香港浸會大學，2013年11月1-3日。

②亯是某種建筑的象形。

[1]趙平安.“京”、“亭”考辨[J].復(fù)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4）：87-92.

[2]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竹簡（肆）[M].北京：中西書局，2013.

[3]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竹簡（伍）[M].北京：中西書局，2014.

[5]李學勤.關(guān)于清華簡中的“丁”字[A].初識清華簡[C].北京：中西書局，2013.187.

[6]吳振武.談左掌客亭陶璽——從構(gòu)形上解釋戰(zhàn)國文字中舊釋為“亳”的字應(yīng)是“亭”字[R].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第十八次年會論文，2010-10-22-23，北京.

[7]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98.110.

[8]李學勤主編.字源（中）[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474.

[9]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竹簡（叁）[M].北京：中西書局，2012.

[10]黃焯.古今聲類通轉(zhuǎn)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54.

【責任編輯：陳紅】

2014-01-2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10&ZD091）、清華大學自主項目“清華簡的文獻學、古文字學研究”

趙平安，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從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