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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的承衍*

2014-04-01 01:36胡建次李國偉
關鍵詞:詞體詩體詞學

胡建次,李國偉

(南昌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詞體論是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的基本命題。這一命題主要從詞與詩、曲之體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角度,來辨析詞體的內在藝術質性,論說其創(chuàng)作特征,以便人們對詞體本身有更為清晰的認識把握。在我國傳統(tǒng)詞學史上,對詞體的論說顯示出兩種相對的批評取向,一是對詞體持貶抑態(tài)度之論,二是對詞體持推尊態(tài)度之論。此兩方面論說或此起彼伏,或相互摻雜,形成交集,貫穿于詞學歷史發(fā)展的始終。它們從深層次上影響著詞學批評的發(fā)展,也內在地作用著詞學理論的建構,成為影響詞學歷史發(fā)展及鑄就其面貌特征的重要因素。本文對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的承衍予以考察。

一 從創(chuàng)作實踐之難角度對詞體的推尊

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承衍的第一個維面,是從創(chuàng)作實踐之難角度予以論說。這一線索起始于宋元、主要呈現(xiàn)于清代而流衍于民國時期,其主要體現(xiàn)在沈義父、仇遠、李漁、沈德潛、厲鶚、許寶善、謝章鋌、汪甲、汪兆鏞等人的論說中。他們從具體筆法運用方面將對詞體的推尊不斷拓展、充實與張揚開來。

南宋末年,沈義父《樂府指迷》云:“余自幼好吟詩。壬寅秋,始識靜翁于澤濱。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倡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然后知詞之作難于詩。蓋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保?](p277)沈義父較早提出詞的創(chuàng)作難度大于詩的論斷。他從用韻、下字、用語、表意四個方面展開闡說,認為詞作藝術表現(xiàn)相對于詩體而言,體現(xiàn)出更大的難度,它追求音律的協(xié)和、下字的雅致、用語的含蓄及意致表現(xiàn)的微婉合度,如此等等,其在綜合性構造上是難于詩體的。沈義父之論開啟后世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對詞體的推尊之道。元代前期,仇遠《山中白云詞序》云:“世謂詞者詩之余,然詞尤難于詩。詞失腔猶詩落韻,詩不過四五七言而止,詞乃有四聲、五音、均拍、重輕、清濁之別,若言順律舛,律協(xié)言謬,俱非本色?;蛞蛔治春?,一句皆廢;一句未妥,一闋皆不光采,信戛戛乎其難。又怪陋邦腐儒,窮鄉(xiāng)村叟,每以詞為易事,酒邊興豪,即引紙揮筆,動以東坡、稼軒、龍洲自況,極其至四字沁園春、五字水調,七字鷓鴣天、步蟾宮,拊幾擊缶,同聲附和,如梵唄,如步虛,不知宮調為何物,令老伶俊倡,面稱好而背竊笑,是豈足與言詞哉!”[2](p391)仇遠也界斷詞的創(chuàng)作難于詩體。他認為,詞作更講究細微的聲調運用與音律表現(xiàn),這當然也為其是否本色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衡量詞作者藝術水平高低的重要標準。仇遠批評一些缺乏音律素養(yǎng)的諸如“陋邦腐儒,窮鄉(xiāng)村叟”之人,認為他們常常不以作詞為難事,容易即興揮豪,動輒吟詠,而不知宮商協(xié)韻、均拍清濁為何物,這無疑從藝術表現(xiàn)上降低了詞品,矮化了詞格,不啻如十足的詞道之門外漢。仇遠之言對后世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推尊詞體亦起到一定的導引作用。

清代前期,李漁《窺詞管見》云:“蓋詞之段落,與詩不同。詩之結句有定體,如五七言律詩,中四句對,末二句收,讀到此處,誰不知其是尾。詞則長短無定格,單雙無定體,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較詩體為難?!保?](p556)李漁對詩詞之體在結構展開與收束上的不同予以比照。他論斷,詩的結構展開相對更具有固定性,一般都呈現(xiàn)為由“對”到“收”的樣式,程式化色彩比較明顯;而詞在結構展開上則相對少固定性,其收束也更富于變化,常常表現(xiàn)為當結束時而未結束,不當結束時卻戛然而止,給人以多樣的審美體味。正因此,他歸結詞的創(chuàng)作比詩體更難以駕馭與把握。李漁之論,從筆法運用角度將對詞體的推尚進一步予以了具體化。

清代中期,厲鶚《楮葉詞序》云:“詞為詩余,而詞倍難工于詩。調葉宮商,有小令慢曲之不同,旨遠辭文,一唱三嘆,非別具騷姿雅骨,誠不能窺姜、史諸公堂奧也?!保?](p738)厲鶚在肯定詞體源于詩體的同時,認為兩者相比,詞的創(chuàng)作在兩方面更體現(xiàn)出難度,一是在聲調擇選與音律運用上更為講究,二是在意旨表現(xiàn)上更注重吟詠含蓄之道。他認為,只有“別具騷姿雅骨”亦即才情充蘊、格調與品味拔俗之人,才可入乎詞作之至境。厲鶚把詞的創(chuàng)作視為一項“高難度”的事情,進一步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之意。吳陳琰云:“詞有四聲五音均拍輕重清濁之別,其為之也較難于詩?!保T金伯《詞苑萃編》引)[1](p1951)吳陳琰亦簡潔地從聲調運用與音律表現(xiàn)上對詩詞之體予以別分。他評斷詞體更顯示出“戴著鐐銬跳舞”的特征,其在創(chuàng)作上確是難于詩體的。許寶善《自怡軒詞選自序》云:“夫詞者,詩之余,其為抒寫性情,與詩無二。然詩不過四、五、七言而止,詞則自一言、二言至八、九言,其中句斷意聯(lián),盡而不盡,加以四聲五音,移宮換羽,陰陽輕重,清濁疾徐之別,其難更倍于詩?!保?](p766)許寶善論斷詞作為“詩余”之屬,其與詩體一樣,將抒寫人之性情作為了自身藝術表現(xiàn)的本質所在,在此基礎上,他論斷詞的創(chuàng)作更講究句式的變換,更注重句不接而意聯(lián),更強調音律表現(xiàn)的內在之美,因而,其創(chuàng)作的難度是更大的,因而需要受到特別的訓練。許寶善之言也從藝術表現(xiàn)層面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

晚清,謝章鋌《眠琴小筑詞序》云:“詩以道性情,尚矣。顧余謂言情之作,詩不如詞,參差其句讀,抑揚其音調,詩所不能達者,宛轉而寄之于詞,讀者如幽香密味,沁入心脾焉。詩不宜盡,詞雖不必務盡,而盡亦不妨焉。詩不宜巧,詞雖不在爭巧,而巧亦無礙焉。其設辭愈近,其感人愈深?!保?](卷二)謝章鋌從情感表現(xiàn)與技巧運用的角度,比照詩詞之異并進而推尊詞體。他認為,詞的創(chuàng)作突出特點是語句長短不一、相互參差,聲調運用講究抑揚頓挫,這兩方面特征使其甚有利于主體情感表現(xiàn)。其藝術表現(xiàn)突出地具有扣人心弦、細致入微的特點。謝章鋌進一步論說在表現(xiàn)方式與技巧運用上,詩詞兩體也是有所區(qū)別的,這便是詩不宜說盡,以含而不露為極致;而詞則“盡亦不妨”,亦即可以在適當之時、之處將所表現(xiàn)主旨和盤托出。詩的創(chuàng)作不宜過于追求藝術技巧,而詞的創(chuàng)作卻“巧亦無礙”,其對藝術技巧的運用更具涵容性與張力性,這使詞體更具有感動人心的審美效果。很顯然,謝章鋌通過比較詩詞體制與審美特征,對詞體是表現(xiàn)出傾心推尚的。汪甲《煮石山房詞鈔敘》云:“詞,詩之苗裔也。詞之異于詩,人知之矣,而人不盡知也。詩本天簌以出之,以意為程,而辭之多寡赴焉?!队洝吩谎灾蛔悖瑒t長言之。長言之不足,則嗟嘆之。樂之謂詩之謂也。至于詞則有律、有調、有譜,如穴斯在,投之而實,以臆見增損焉不能。而又必命意遠,用字便,造語新,煉句響,清氣溢乎其中,余味包乎其外,此詞之所以難也?!保?](p1140)汪甲在持論詞的創(chuàng)作源于詩體的基礎上,論斷詩體在創(chuàng)作上相對更見自由,其藝術表現(xiàn)自然,以意致表現(xiàn)為本,言隨意遣,律由辭生,音律表現(xiàn)在其中并不是根本性的因素;而詞的創(chuàng)作則不然,其在本質上屬于音樂性文學體制,講究音律、聲調與譜式,其創(chuàng)作過程好比將實物投擲于事先挖好的洞穴之中,其藝術表現(xiàn)之拘限是顯而易見的。并且,詞的創(chuàng)作講究命意的深致悠遠,下字用語的流便新穎,字語錘煉的朗暢以及清麗之氣脈的貫注洋溢和余味的繚繞其中,這些都是詞的創(chuàng)作難于詩體之處。汪甲之論,將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對詞體的推尊進一步展衍與深化了開來。

民國時期,汪兆鏞仍然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對詞體予以推尊。其《題黛香館詞鈔》云:“詞雖小道,而義旨深微,音律幽眇,非可率爾操觚。近世為詞者,非香奩脂盝,失之于靡;即粗頭亂服,失之于尨。雅正之音戛戛其難?!保?](p1438)汪兆鏞論斷詞作之體雖在表面看來為“末技”、“小道”,似不登大雅之堂,然其所表現(xiàn)意旨深細幽微,音律運用精妙難言,確不是可隨意為之的。他批評近人作詞,或過于脂膩綺靡,或過于粗糙無飾,都有悖于詞體的雅正之求,是必須努力予以避卻的。汪兆鏞之論,在現(xiàn)代詞學理論批評視域中,將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對詞體的推尊又一次倡揚開來。

二 從詩詞同源或同旨角度對詞體的推尊

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承衍的第二個維面,是從詩詞同源或同旨角度加以展開。這一線索主要呈現(xiàn)于清代與民國時期,其主要體現(xiàn)在謝良琦、王昶、李調元、張體剛、張維屏、沈祥龍、文廷式、鄭文焯、康有為、蔣兆蘭等人的論說中。他們從詩詞一同作為傳統(tǒng)文學體制的產生及其所發(fā)揮社會功用的角度,對詞作之體予以了推尊。

清代前期,謝良琦《醉白堂詩余自序》云:“詩余雖小,亦文之一體,既已為之,則亦不敢漫然以從事矣。而況詩余亡而后歌曲作,歌曲作而后詩亡,則詩余不亡,詩猶未亡也。詩余之所系又豈渺少也哉?凡事不足傳天下、示后世則不為之,不則終其身皆以其暇日學之矣?!保?](p49-50)謝良琦較早從詩詞同源角度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之意。他論說詞作為文學形式之一,其雖然體制短小,卻有其歷史淵源與內在規(guī)制,它上承于詩體,下啟于歌曲,是聯(lián)系與溝通詩曲之體的橋梁與中介。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它創(chuàng)造性地繼承與發(fā)展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推陳出新,獨成一體,廣為人們所喜愛,確是需要通過不斷學習才可以有所成就的。

清代中期,王昶《姚茞汀詞雅序》云:“詞,《三百篇》之遺也,然風雅正變,王者之跡,作者多名卿大夫,莊人正士。而柳永、周邦彥輩不免雜于俳優(yōu)。后惟姜、張諸人以高賢志士放跡江湖,其旨遠,其詞文,托物比興,因時傷事,即酒食游戲,無不有黍離周道之感,與詩異曲而同工?!保?](卷四十一)王昶明確從詩詞同源同旨角度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之意。他論說詞體源于先秦詩騷,其創(chuàng)作非莊人雅士不可為。北宋柳永、周邦彥等人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摻雜進謔戲的因素,這使詞的創(chuàng)作路徑有所脫軌風雅之路,但發(fā)展到姜夔、張炎等人,其因時感事、托物寓興,又將創(chuàng)作路徑拉回到傳統(tǒng)風騷之道中。他們努力在詞作中托寓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內涵,這弘揚了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之徑,詞與詩之體制在本質上確是異途同歸的。王昶又云:“世以填詞為小道,此捫籥扣槃之見,非真知詞者。詞至碧山、玉田,傷時感事,上與風騷合旨,小道云乎哉?!保▍呛庹铡渡徸泳釉~話》記)[1](p2467)王昶針對輕視詞體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加以立論。他認為,詞作歷史發(fā)展到南宋中后期,其在題材抒寫與藝術表現(xiàn)上已完全脫卻狹隘的兒女之情范圍,而與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人生顯示出十分親近的內在聯(lián)系,在所表現(xiàn)思想旨向上與風雅之道甚為合拍。其論又一次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之意。

李調元《雨村詞話自序》云:“詞非詩之余,乃詩之源也。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五。至短簫饒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自唐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絕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管弦,實皆古樂府也。詩先有樂府而后有古體,有古體而后有近體。樂府即長短句,長短句即古詞也。故曰:詞非詩之余,乃詩之源 也?!保?](p867-868)李 調 元 之 論 在 詞 學 史 上 甚 見 孤拔,不同于人地提出了詞為詩之淵源所在。他認為,先秦兩漢詩騷之體中,其最初便存在很多長短不一的篇什;發(fā)展到唐代,其古體詩、近體詩之劃分,實皆由“古樂府”系統(tǒng)衍化而來,都體現(xiàn)出“入樂”的特征。因此,無論從外在體制形式還是內在聲律承衍而言,詞作都不為“詩余”之屬,乃詩體之源。李調元之論雖不一定為人們所認同,但它從一個獨特的視點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之意。張體剛《青田山廬詞鈔序》云:“昔人謂柳屯田詞只可令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歌‘曉風殘月’,若東坡則關西大漢銅琵鐵板唱‘大江東去’,此非篤論也。夫詞與詩無二致,所貴相題命意,見景生情。使玉局寫兒女嬌憨、閨秀燕婉,必不出關西大漢以嚇人;使耆卿憑吊孤忠、詠懷古跡,亦斷不肯當場柔媚,妝十七八女郎也。竊持此意以相衡,其柔脆輕圓、無晦澀之病,淋漓悲壯、有跌宕之神,古今名家,指不勝屈?!保?](p卷首)張體剛通過評說柳永與蘇軾詞作風格呈現(xiàn)之異,也觸及詞體的推尊論題。他強調,詞體與詩體之間其實是并無太大差異的,其共通的本質都在于要根據(jù)不同題材與主題的需要而立定意致呈現(xiàn),在藝術表現(xiàn)中則要求觸景生情、情景相融,兩者在藝術質性上確是一致的,詞體與詩體一樣應該得到推尊,彼此間在體制呈現(xiàn)上是毫無高下之分的。張維屏《粵東詞鈔序》云:“詞一名詩余,談藝者多卑之。余謂詞家所填之詞有高有卑,而詞之本體則未嘗卑,何也?詞與詩皆同本于《三百篇》也。說者謂詩有定體,而詞之字則或多或少,詞之句則或短或長,是以不能與詩并,而不知此即本于《三百篇》。”[7](p卷首)張維屏對貶抑詞體之論予以駁斥。他認為,人們在創(chuàng)作詞的過程中,其藝術表現(xiàn)水平確是有高下之別的,但詞的體制本身卻無卑下之論。因為,后世詩詞之體都同本于先秦《三百篇》之中,只不過在表現(xiàn)形式上體現(xiàn)出差異而已,即一為相對嚴整,一為長短不一,其內在本質上是并無不同的。張維屏例舉《三百篇》中的不少句子,指出它們都為長短不一、相互參差之句式,這有力地證明了其為后世詞體之源,由此,也力證出詩詞之體淵源相同,是無高低尊卑之論的??傊~體乃我國自古以來文學傳統(tǒng)繼承與發(fā)展的必然產物,是應該努力承揚的。

晚清,沈祥龍《論詞隨筆》云:“以詞為小技,此非深知詞者。詞至南宋,如稼軒、同甫之慷慨悲涼,碧山、玉田之微婉頓挫,皆傷時感事,上與風騷同旨,可薄為小技乎。”[1](p4059)沈祥龍對貶抑詞體之論予以駁斥,論評其持論者乃并非深識詞作之道。他對南宋詞甚為推重,認為其無論在豪放抑或婉約詞風的創(chuàng)制中,其創(chuàng)作路徑皆與風騷相合,創(chuàng)作旨向皆因時感事,甚富于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內涵,確不可以“小道”、“末技”等而輕薄之。文廷式《云起軒詞自序》云:“詞者,遠繼風騷,近沿樂府,豈小道歟。自朱竹垞以玉田為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后人繼之,尤為冗漫,以二窗為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二百年來,不為籠絆者,蓋亦僅矣。曹坷雪有俊爽之致,蔣鹿潭有沈深之思,成容若學陽春之作,而筆意稍輕,張皋文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然皆斐然有作者之意,非志不離于方罫者也。余于斯道無能為役役,而志之所在,不尚茍同?!保?](p610)文廷式也從文學淵源角度對詞體予以推尊。他論斷詞作上承風騷之旨及其統(tǒng)緒,近接漢魏樂府體制,是不能以“末技”、“小道”視之的。文廷式批評朱彝尊論詞以張炎為宗,認為其所編選《詞綜》之作意致表現(xiàn)枯寂瘦硬,風格呈現(xiàn)亦見單調乏味,不僅難以成為后人習效的范本,而且可能成為后人學詞之羈絆。他稱揚在清代詞人中,曹貞吉、蔣春霖、納蘭性德等人詞作在思致蘊含或才思表現(xiàn)上各有所長,較好地凸顯出創(chuàng)作主體心志與思致,是值得后人認真學習的。他們從不同方面豐富了詞的創(chuàng)作,提高了詞的品格,是以實際行動對詞體的推尊。鄭文焯《花間集題記》云:“詞者,意內而言外,理隱而文貴,其源出于變風、小雅,而流濫于漢魏樂府、歌謠。皋文所謂‘不敢同詩賦而并誦之’者,亦以風、雅之罄遺,文章之流別;其體微,其道尊也 ?!保?](p639-640)鄭 文 焯 對 詞 之 體 制 亦 表 現(xiàn) 出 甚 為 推 尊 的 態(tài)度。他認為,詞體源出于先秦詩騷而衍生于漢魏樂府詩之中。他評說張惠言所謂不敢將詞體與詩賦“并誦”之論,認為這僅僅是從體制衍變角度加以立論的,而并非指詞的文體價值及創(chuàng)作意義不能與詩賦之體相提并論。鄭文焯界斷詞體雖然短小精微,然其創(chuàng)作內涵豐富,確是應該受到推尊的文學形式。

民國時期,康有為《味梨集序》云:“為文辭者,尊詩而卑詞,是謬論也。四、五、七言長短句,其體同肇始于三百篇,墨子稱‘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弦詩三百?!嗜倨匀霕分乱?。樂章以詠嘆淫佚感移人心為要眇,故其為聲高下、急曼、曲折,亦以長短句為宜。三百篇之聲既亡,于是漢之將進酒、艾如張、上之回,亦以長短句為章。六朝時,漢饒歌、鼓吹曲既廢,于是清波、白鳩、子夜、烏棲之曲,亦以長短句為章。中唐時,六朝之曲廢,于是合律絕句,‘黃河遠上’曼聲之調出。爰暨晚唐,合三五七言古律增加附益,的好眇曼,音節(jié)泠泠,俯仰進退,皆中乎桑林之舞,經(jīng)首之會。暨宋人益變化作新聲。曼曼如垂絲,飄飄如游云,劃絕如斫劍,拗折如裂帛,幽幽如洞谷。龍吟鳳嘯,鶯囀猿啼,體態(tài)萬變,實合詩、騷、樂府、絕句而一協(xié)于律。蓋集辭之大成,文之有滋味者也?!保?](p606)康有為的這段話語篇幅甚長,對歷來的推尊詩體而貶抑詞體之論予以了駁斥,對詞體的淵源、衍生及流變等展開了甚為細致的論說。他認為,長短不一的形式最初便是淵源于《三百篇》之中的,作為“詩、歌、舞”的三位一體,《三百篇》在最初便具有“入樂”的特點,體現(xiàn)出鮮明的音樂性特征。這種內含的音樂性通過長短不一的形式是甚有利于得到藝術呈現(xiàn)的。向后延展,漢魏六朝樂府詩及唐人歌行之體,都呈現(xiàn)出長短不一的形式而內在體現(xiàn)出合乎聲律的特點。發(fā)展到宋代,人們進一步將這種長短不一的形式加以豐富與變化,其筆法運用相對于前人更見豐富,風格呈現(xiàn)亦更見多樣,然其在本質上與先秦詩騷、漢魏樂府及唐人歌詩一樣,仍然是入乎樂律的文學之體??涤袨榻鐢嘣~體為“集辭之大成,文之有滋味者”,從形式表現(xiàn)與內容蘊含兩個方面對詞體予以了高度推尊,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極端重視態(tài)度??涤袨橹?,將從詩詞同源同旨角度對詞體的推尊提升到一個極致的高度。之后,蔣兆蘭《詞說》云:“詞雖小道,然極其至,何嘗不是立言。蓋其溫厚和平,長于諷諭,一本興觀群怨之旨,雖圣人起,不易其言也。周止庵曰:詩有史,詞亦有史,一語道破也?!保?](p4638)蔣兆蘭亦從詩詞同旨角度體現(xiàn)出對詞體的推尊之意。他從圣人所謂的“三不朽”之一的“立言”角度,論斷詞體與詩體一樣,其在藝術表現(xiàn)上也長于諷喻,寓含傳統(tǒng)詩體所具有的興、觀、群、怨等藝術表現(xiàn)功能,并且其面貌呈現(xiàn)溫厚和平,的確是另一種甚有價值的文學形式,理應得到人們的普遍推重。

三 從有補于詩歌情感表現(xiàn)角度對詞體的推尊

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承衍的第三個維面,是從有補于詩歌情感表現(xiàn)角度予以切入。這一線索主要呈現(xiàn)于清代,其主要體現(xiàn)在朱彝尊、先著、沈德潛、張云璈、焦循、劉熙載、王闿運等人的論說中。他們主要從主體情感表現(xiàn)范圍及其細膩性呈現(xiàn)方面對傳統(tǒng)詞體所具有的優(yōu)勢予以了論說,并由此對詞體予以推尊,這在傳統(tǒng)詞學理論批評史上是獨具特色的。

清代前期,朱彝尊《陳緯云〈紅鹽詞〉序》云:“詞雖小技,昔之通儒鉅公往往為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其辭愈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保?](首四十)朱彝尊較早從情感表現(xiàn)角度對詞體予以推尊。他認為,在藝術功能上,人們往往通過作詞來傳達在詩中所難以言說的東西。善于作詞之人,總是通過抒寫生活瑣細與兒女之情,卻表現(xiàn)出如詩體一般所具有的變風變雅之義。在這個意義上,詞體往往成為失意之人宣泄郁悶與抒寫情性的有效工具,其在藝術表現(xiàn)上無疑具有內在的優(yōu)勢。先著《勸影堂詞自記》云:“詞雖小技,有乖有合,其淺深高下之故,殆不減于詩。詩所不能盡者,以長短句出之,名以詩余,固與詩同源而別體也。風、騷、五七字之外,乃另有此一境。當其纏綿宛轉,激壯悲涼,尤覺易于感人。然有染不掩姿,雕不病骨,濃不損靈,美不傷薄者,僅以為艷情所託,則末矣?!保?](卷首)先著論斷詩詞之體有相趨也有相離之處,他認為,詞作內在可發(fā)揮的藝術空間是與詩體相類的。他持同傳統(tǒng)“詩余”之論,認為人們往往將在詩作中所難以表現(xiàn)的情感意緒對象化于詞體中,通過長短不一的形式而加以藝術化的呈示。因此,詞體與詩體乃同源而異趨,其在詩體之外又打開了一個廣闊的藝術空間,它往往以情感表現(xiàn)的或細膩委婉、或豪放悲壯而深刻地打動于人。先著從有補于詩歌情感表現(xiàn)的角度將對詞體的推尊發(fā)揮開來。

清代中期,沈德潛《碧簫詞序》云:“夫詞之為道,其辭微,其旨遠,詩所難于達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長短其句,而以委曲通之,準諸《離騷》二十五之義,往往相合。前人之體制不可逾也,一定之律呂不可混也?!保?0](卷首)沈德潛肯定詞的創(chuàng)作有補于詩體之功,肯定它們在創(chuàng)作旨向上往往相通,強調一些在詩作中所難以表現(xiàn)的情感內涵在詞體中卻可以得到很好的藝術呈現(xiàn),這從深層次上見出了詩詞之體的內在相通性。但即使如此,沈德潛仍然強調詞之體性與規(guī)制是不可隨意逾越的,其內在聲調與音律準則是不可隨意混淆的,體現(xiàn)出對詞之體性觀念的謹守態(tài)度。張云璈《沈秋卿夢綠山莊詞序》云:“詩以道性情,而詞又性情之易為道者也。舉凡羈人秋士、憂深思遠,詩所不能達者,則藉詞之曲折以達之,愈曲愈達,愈達愈曲,故見性情之真者,詞較詩為尤甚。詞名詩余,實有以補詩所不足,豈云余而已哉?”[3](p903)張云璈在大力肯定詩歌以情感表現(xiàn)為本的基礎上,認為詞體相對于詩體而言,是更利于表現(xiàn)人的情感的,因此,古往今來舉凡詩中所不易表現(xiàn)的情感都在詞作中得到很好的藝術呈現(xiàn)。他認為,詞作中情感表現(xiàn)突出地體現(xiàn)出兩方面的特征:一是在曲折含蓄與切中入位上達到和諧的統(tǒng)一,二是其情感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更為真摯深切的特點。張云璈反駁詞為“詩余”之名,在此基礎上,他界斷詩詞之體所表現(xiàn)意旨與思致確有所分別,一些更為細膩幽深的情感與人生體驗之內涵,通過詞體這一形式是更有利于得到充分表現(xiàn)的,詞體在很大程度上對詩體藝術表現(xiàn)功能具有巨大的延伸與拓展作用。焦循《雕菰樓詞話》云:“談者多謂詞不可學,以其妨詩、古文,尤非說經(jīng)尚古者所宜。余謂非也。人稟陰陽之氣以生,性情中所寓之柔氣,有時感發(fā),每不可遏。有詞曲一途分泄之,則使清純之氣,長流行于詩古文。且經(jīng)學須深思默會,或至抑塞沉困,機不可轉。詩詞是以移其情而豁其趣,則有益于經(jīng)學者正不淺?!保?](p1491)焦循對輕視詞體之論予以駁斥。他論斷詞體與詩文一樣,緣于人之性情,是人們對自然社會有感而發(fā)的產物,更是藝術化地表現(xiàn)主體性情與氣蘊的有效形式。他進一步提出,詩詞創(chuàng)作有著自身獨特的社會功用與現(xiàn)實價值,它旨在動人性情、引人意趣,是有益于社會人生的東西。焦循從長于表情與呈趣的角度對詞體予以推尊,對其社會現(xiàn)實價值予以了大力肯定與張揚。

晚清,劉熙載《詞概》云:“詞家先要辨得情字,《詩序》言發(fā)乎情,《文賦》言詩緣情,所貴于情者,為得其正也。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皆世間極有情之人,流俗誤以欲為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倚聲一事,其小焉者也?!保?](p3711)劉熙載將人的情感標樹為詞的創(chuàng)作之本。他明確張揚詞與詩文一樣,是以“緣情”為體制本色的。他大力肯定自古以來不同身份、不同類型之人都有其情性,對萬事萬物也都有其感動。而這與世俗所津津樂道的“欲”之內涵是完全不同的,“情”與“欲”,實是確有聯(lián)系但更有區(qū)別的兩碼事,其相互間是此消彼長的。劉熙載之論,從情感表現(xiàn)為本的角度對詞體予以了切實的推尊。王闿運《論詞宗派》則云:“詩所能言者,詞皆能之;詩所不能言者,詞獨能之。皆所以宣志達情,使人自悟,至其佳處,自有專家。短令長調,各有曲折,作者自知,非可言也?!保?1](p1)王闿運將言說志意與抒發(fā)情性論斷為詩詞之體共通的本質所在。他甚為推尊詞體,認為其比詩體更具有藝術表現(xiàn)力,所涉藝術表現(xiàn)范圍更廣,所及層次更深,對人之情志的表現(xiàn)更為細致幽約。王闿運從詩詞比照角度對詞體的推尊,將詞作的言志抒情功能進一步予以了放大,體現(xiàn)出對入清以來傳統(tǒng)詞作功能論的有效繼承與發(fā)揚。

總結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的承衍,可以看出,其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維面:一是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予以推尊,二是從詩詞同源或同旨角度予以推尊,三是從有補于詩歌情感表現(xiàn)角度予以推尊。上述幾個維面,彼此間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區(qū)別、相互依存與相互生發(fā)的。其中,第二個維面是立足在以詩歌藝術表現(xiàn)為本位而展開的,而第一、三兩個維面則是立足在以詞作藝術表現(xiàn)為本位而切入的。它們共同標示出我國傳統(tǒng)詞學尊體之論走過了一條不斷拓展、充實與深化、完善的道路,其從主體層面上將傳統(tǒng)詞學批評中尊體論的基本面目清晰地呈現(xiàn)了出來。

[1] 唐圭璋.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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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昶.春融堂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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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朱彝尊.曝書亭集[M].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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