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心宏
(安徽財經大學 文學與藝術傳媒學院,安徽 蚌埠 230030)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就文學的農民工生存遷徙而言,學界將農民工進城小說文本納入在“農民工文學”與“底層文學”旗下,國內學者基于戶籍制度、生存地位、文化沖突等角度探研了其生存地位與文化身份問題,然性別取向上的農家女進城表述與城市意象研究卻也寥寥可數。在城鄉(xiāng)社會發(fā)展失衡中,若說“農村病”的最大特征是貧困,那么源于經濟理性與城市文明的雙重驅動,數以億計的農民工涌入城市。作為民工潮的重要分支,文學的農家女進城存有顯著的生存轉向書寫。在現已搜集、整理的300多部此類小說文本中,長篇、中篇與短篇的篇目數量呈現“兩頭小,中間大”特征。也許這些數據并無統(tǒng)計學上的意義,但卻有著文學研究的“重復”意義,即旨在“識別作品中那些重復出現的現象,并進而理解由這些現象衍生的意義?!保?]1在以“農村女性”+“進城”+“打工”為標準的文本搜索、甄別與歸類中,她們進城后的生存路徑重復在兩類意象上,即賣力與賣身。
聚焦在上述兩類性別化的生存意象上,其生存轉向的肉身交易尚有直接性與間接性之別。就前者而言,一般指其工作性質的累、臟、苦,且文本稀少。就后者而言,則有諸多文學表述的變體形式,諸如按摩女、小姐、三陪女、二奶、保姆等,活動空間主要聚集于“三廳”、夜總會、桑拿、美容、賓館服務場所,當然亦包括隱匿于保姆視角的城市家庭內部空間。不過,這種劃分尚為靜態(tài)的類型劃分,因為從賣力向賣身的轉變,其轉向過程則最具文化癥候分析的承載力,內中的敘事代言化、空間私密化、身份矛盾化、結局悲劇化、文化沖突化、社會地位邊緣化等書寫有著多元化的文化看點意義。
勞工候鳥從依土求生轉向進城求生,此乃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的歷史性體現。從文學的文化空間上來說,其務工的流入地雖有城鎮(zhèn)、縣城、省城、都市之別,但總體上呈現出城鄉(xiāng)對立的空間結構特征。在進城始因上,經濟貧困為其最直接也最根本的原因,用李昌平《我向總理說實話》中的話說,就是“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yè)真危險?!比粽f“窮則思變”,那么如是“思變”在城市化、工業(yè)化的歷史推進與大眾傳媒的強勢助推下,農民工進城的生存遷徙成了單向性的中心話語。勿庸多言,新世紀以來農村“空心村”、“無人村”以及“386199部隊”即為其存在的歷史明證。就性別向度上的農家女進城而言,“農”的文化身份與“女”的性別標舉,使其族群意象荷載著性別化、載體化、意象化與過程化的文化內涵。因而,在文學的城市構想上“城市經常以換喻的方式現身,比如體現為人群。”[2]10
首先,慣常化生存轉向的賣淫書寫。賣淫僅為社會現象而非原因的所在,根植于工商業(yè)社會的歷史語境中,源于鄉(xiāng)下“外來妹”的非城市戶口、生存技能缺失與文化水平低下,再就是用工市場上被排斥在主流勞動力市場之外等因由,其生存轉向的商品化與消費化特征,越來越成為城市工商業(yè)社會的化身、表征與符號。在對其族群化的稱謂上,諸如小姐、暗娼、野雞、按摩女、站街女、賣淫女等,表征其亞文化群體的邊緣化存在。寄生于城市社會內部,其存在本身既受到法律法規(guī)、治安條例的禁止,又受到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攻訐,但背反的是,官方話語的“掃黃打非”卻頻見媒體報端,反證其難以根絕的特征。從歷史到文學,性別化生存轉向成為城市表述的切入口與著力點,在勘探與見證現代社會的欲望、消費邏輯同時,又揭示了農家女弱勢化的生存地位與文化身份。當然,生存轉向并不局限于農家女,如林白的《去往銀角》、葉彌的《郎情妾意》、曹征路的《霓虹》等,城里的下崗女工也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就底層敘事的共性而言,后者明證的邊緣群體生存轉向的一般化存在。
在作家代言的敘事策略上,農家女進城常存結局預設之虞,這主要暗含于農家女身患疾患與死亡的主題書寫上。在趙本夫的《無土時代》、彭見明的《躲避南方》、陳繼明《青銅》、劉繼明的《送你一束紅花草》、陳應松的《歸來》等小說文本中,內中的農家女皆身患“性病”成了重復性的文化意象。從人患病的重復性表述到隱喻化的城市意象建構,就“疾病的隱喻”[3]而言,它表征著城市的不潔、骯臟與墮落。再就“死亡”來說,如邵麗的《明惠的圣誕》、喬葉的《我是真的熱愛你》、邱華棟的《哭泣游戲》、蔡測海的《你真的漂亮》、戴斌的《深南大道》、劉繼明的《送你一束紅花草》、陳繼明的《青銅》、王雪梅的《王良的理想》等小說文本中,在靈與肉的生存凌辱與抗爭中,死亡為其宿命化的生存結局,它所加劇的是城市外來者的生存悲劇意味。在“人”與“城”的單向度城市意象構想中,疾病與死亡隱喻的是罪惡、病態(tài)、瘟疫的城市文化意象。實際上,上世紀90年代以來,從鄉(xiāng)村中國轉向城市中國,隨著城市社會工商業(yè)社會的快速發(fā)展與城鄉(xiāng)社會大峽谷的拉大,疾患與死亡的文學隱喻,潛隱的是對城市工商業(yè)社會的文化批判式書寫。
其次,生存轉向的間接性。性有自然性亦有文化性,前者為性本自然的“食色性也”;后者作為文學鏡像的社會對抗和文化沖突的隱喻,則為建構與理解社會問題的一種方式。如果說“賣淫”體現出身體—貨幣交易的直接性,那么在傍大款、蓄外室、養(yǎng)小三等文學鏡像中,“性”則包裹在亞婚姻文化狀態(tài)下體現出間接性、糾結性與曖昧性。在梁曉聲的《貴人》、周耗的《分裂的村莊》、陳世旭的《草圣》、溫亞軍《桃花落》等小說篇什中,在所謂時下熱詞的“二奶”角色中,農家女看似謀獲了錢財,然失去的則是常態(tài)的合法生存地位與婚姻歸屬,其生存天空的低矮,使文學的城市呈現出“男權”癥候的文化意象。其次,代孕型二奶,如郭明輝的《尋找一棵樹》、涂俏的《我在深圳“二奶村”的60個日日夜夜》、邱華棟的《教授》、王方晨的《趙玉桃》、江少濱的《蜘蛛》等小說文本中,農家女私從代孕行業(yè)的起因雖然駁雜,但本質上則為租賃“子宮”的商業(yè)行為。游離于道德與法律的邊緣,她們身陷情與欲、貧困與倫理的生存困局中。從城市夢到城市敗退,小說結尾既無法也無力做出合理性的交代。如在《尋找一棵樹》與《教授》中,因貧而租賃子宮,又因母愛而中斷了交易?!囤w玉桃》中的農家女秉持“母以子貴”的文化心理,在“小三篡位”謀取家庭正室之際卻遭致“正室”的蓄意謀害,其生存欲望史與屈辱史呈現出人物命運的悲劇意識。第三,保姆型二奶。保姆看似家政化的體力勞作,實則是打入城市家庭內部的“尖兵”與“臥底”,其職業(yè)與婚戀、賣力與賣身曖昧化交織在一起。在劉慶邦的《找不著北》、王手的《鄉(xiāng)下姑娘李美鳳》、胡傳永的《血淚打工妹》等小說文本,作家經由保姆的內視角代言,切入的是家庭化、世情化的生活場景,她們的生存景觀與華麗光鮮的城市生活無緣,相反親歷與見證的是情欲與婚戀、依附與抗爭的浮世情緣。城市是一部宏大的文化文本,基于文學視域生存轉向的具象化敘事,就負載于“性”意象上多元化生存轉向敘事而言,鑿開的是城鄉(xiāng)文化沖突的一個剖面,書寫著“城市芯”庸常生活中的生存歷險與罹難。
第三,移花接木的生存轉向。除卻前述的生存轉向書寫,尚有嫁給城里人的婚姻方式求得生存與發(fā)展。就農家女來說,城籍男性的“上位”社會地位、文化身份以及錢權勢的潛在征召力,使其無意識中產生攀附與屈服意識,如李銳的《指望》、李鐵的《城里的一棵莊稼》、李肇正的《姐妹》、遲子建的《零作坊》、王君的《鎖姐》、李肇正的《傻女香香》、劉慶邦的《升級版保姆》等小說文本,農家女的艷羨心理體現了相異文化身份的梯度婚姻特征。客觀來說,在現代的開放社會,男女婚姻有了更多的自由選擇空間,但在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的婚姻結合中,空間化“因地貴賤”的身份規(guī)訓卻是默不作聲的話語在場。如在《指望》、《零作坊》與《鎖姐》中,農家女處于城里人歧視與鄉(xiāng)下人仰視的雙向尷尬中,結果要么逃離城市,要么選擇反叛與自立。實際上,生存轉向的直接性也好,間接性也罷,其進城之旅與幸福無關卻與苦痛結緣,體現出空間化的身份等級結構與權力支配結構。文學是文化的縮影,從文學功能論上來說,文學有著社會批判與歷史反思的功能。在文學的社會學思考中,源于城鄉(xiāng)發(fā)展失衡與二元戶籍制度隔離,性別地理的城市男權化空間構想,則是通過農家女進城的生存卑微史與身份傷痕史的表述,批判與消解了主流話語的城市光暈。
上世紀90年代《春天的故事》的廣為傳唱與《外來妹》的熱播,南方成為改革的春潮與成就夢想的地方。然在人才流動與生存遷徙中,存有知識分子孔雀東南飛與農民工麻雀東南飛之別。在文學的“南方”意象中,就后者的生存轉向而言,如戴斌的《深南大道》、郭明輝的《尋找一棵樹》、陳啟文的《南方經驗》、荊歌的《溫柔手》、涂俏的《我在深圳“二奶村”的60個日日夜夜》、胡傳永的《血淚打工妹》、彭見明的《躲避南方》、王建琳的《永樂春》、項小米《二的》、席見蜀的《蟲子回家》、畀愚的《煲湯》、王十月《灰姑娘》、《被占領的盧西娜》、蔡測海的《你真的漂亮》、繆永的《駛出欲望街》、王世孝的《出租屋里的磨刀聲》等,內中的城市皆為南方的城市??臻g趨同化的生存鏡像呈現出模式化的苦難意識與悲劇意識。當然,在生存轉向的價值取向上,如《南方,愛你我說不出》、《李玉蘭還鄉(xiāng)》、《我在深圳“二奶村”的60個日日夜夜》、《草圣》、《21大廈》、《駛出欲望街》、《發(fā)廊》、《小姐們》等文本,間離了道德評判與身體消費的話語糾葛,它在消解農耕文化倫理之際,又是對拜金主義、消費主義暗度陳倉的文學改寫,體現出價值觀的多元分化。但是,這種價值分化又是有限的,因為看似價值觀轉變與認同的背后,卻抹不去精神內傷的心理失重。在代言化的表述中,她們對貞操觀念“無所謂”與“向錢看”的戲謔之言,不過是反諷與自嘲的“淚話笑說”的故作解脫之語。但是,這還是文學敘事的表象,因為在深層文化結構沖突中,潛隱著空間對立的文化詩學,即在“南方意象”的空間隱喻中,東南沿海城市比內陸鄉(xiāng)村腹地經濟發(fā)達,因而暗置于南方意象的歷史隱疾書寫,生成的是經濟發(fā)展與道德蛻變的矛盾。在空間化的文化沖突中,隱喻的是城鄉(xiāng)發(fā)展失衡下外來者在經濟地位、文化身份、教育水平等方面的不平等;其次,在傳統(tǒng)農耕文化與城市工商業(yè)文化沖突中,彰顯的是農村高于城市的文化退守心理。第三,相異與90年代以來女性作家的身體私語、“美女作家”的身體內爆、“妓女作家”青春酷烈的書寫,底層經驗的表述揭開了話語間隙的歷史裂痕,反諷了先鋒話語與主流話語關于婦女社會地位的內虛與乏力。
在這種類型小說文本中,文學的城市雖為目的意象性空間,但卻是一種“缺席的在場”空間話語。在胡學文的《飛翔的女人》、星竹的《中西部》、劉增元的《斷侉子》、魯人的《買媳婦》、蔣韻的《北方麗人》、王安憶的《姊妹行》、荊永鳴的《喊山》、嚴歌苓的《誰家有女初長成》、許春樵的《來寶和他的外鄉(xiāng)女人》、王甜的《芬芳如水》、戴雁軍的《銀子的抵抗》等小說文本中,就其小說文本的情節(jié)結構而言,進城打工是起點,被人拐賣是轉點,生存苦難是痛點,家園無望是斷點,其進城之旅呈現出結果的未完成性。在這類小說的整體結構與城鄉(xiāng)游走的同構上,因為進城的終點被懸置,小說情節(jié)凸顯的便是她們夢魘般的拐賣歷程,其愛情、婚姻、自由等成為孤隱的精神內傷。相反,“物”的買賣關系與“傳宗接代”話語的歷史在場,在批判社會現實與文化劣根性同時,往往又放大化、包裝化了的生存苦難書寫,繼而外出的進城演繹成了生存陷阱的代名詞,也正是在苦難意識的想象與代言中,悲憫與同情成了文學話語潛進的基本脈絡。問題是,在歷經奸污、打罵、監(jiān)禁等非人化生世遭逢后,買家則為地處偏遠、經濟貧困、愚昧落后之所。在文學地理詩學上,聚焦在文化空間的現代/傳統(tǒng)、先進/落后、文明/愚昧的隱喻機制上,農村的歷史性貧困與開放的現代社會形成了文化時差,內中的空間據點建構了道德高地的支點。據此分析,敘事者俯視角的鄉(xiāng)土審視,內中帶有“第三世界文學”的文化寓言色彩,因為故土雖貧困但倒相對安全,然踏出鄉(xiāng)土則身陷諸多生存陷阱。因而,農家女因貧困、逃婚、求生等因由的出走結局都是悲劇性的。在此意義上,如果說鄉(xiāng)間村落是前現代社會,那么城市則為現代社會。因而,城市陷阱的文學表述,實則是對現代開放社會的心存戒備與文化倫理的不信任,這種文化批判意識在有其合理性的同時,一定程度上又是對農耕文化傳統(tǒng)鄉(xiāng)土情結征用時的誤用。
在鄉(xiāng)土中國的文化哲學中,“日月陰陽”與“乾坤天地”呈現出文化性別的分屬特征,如“日、陽、天、乾”表征著男性,而“月、陰、地、乾”則表征著女性。在文化原型上,自然的生理差異表征著文化的性別化差異。如果說“女人不是月亮”體現了農家女對生存處境的抗爭,那么進城后生存地位的低矮卻也不言自明,如張弛的《城里的月亮》、鄭建華的《太陽的手》中的陳月亮、趙本夫的《尋找月亮》中的月兒、許春樵的《城里的月光》的秋月、曹征路的《霓虹》的阿月等,農家女名中帶“月”的意象,體現出生理性別(女)+空間性別(鄉(xiāng)村)雙重疊加的陰性文化符號功能,喻指的是外來者的生存地位。在月是故鄉(xiāng)圓的文化心結中,他鄉(xiāng)的月亮難再是故鄉(xiāng)的月亮;相反,殘月的憂傷、云中月的黯淡成為生存狀態(tài)的寫照,疑惑、惶恐與焦灼成為其難以驅除的心理意緒。作為游移的文化活體與矛盾的文化載體,在人與城的文學構想中,凸顯了城市“他者”的文化規(guī)訓功能,表征著文化語義結構的男性/女性、中心/邊緣、他者/自我的空間隱喻機制。在月亮意象的隱喻下,“外來妹”似乎注定做不了城市的主人,因為在生存轉向中,她們是失身、失語、失名的月亮,這突出表現在性交易中普遍存在的“易名”現象。當然,在城市陌生人社會,源于地下交易的流動性與匿名性,其“易名”之舉實屬應然,不過,內隱其中的則是文化身份的焦慮意識:一是隱喻其女文化身份的“閹割”;二是隱喻其城中生存的匿名性與合法身份的缺失;三是隱喻其外來者生存地位的邊緣性。類似主題體現在邱華棟、劉慶邦、孫惠芬、邵麗、喬葉、尤鳳偉、繆永、荊永鳴、恨鐵、王立純、蔡測海、盛可以等諸多作家的小說文本中。但是,“易名”的“無名”卻隱匿著“共名”,這體現在其多元化稱謂的小姐、三陪女、按摩女等名號。從生存空間的在位到文化身份的錯位,“易名”寓意的是“他鄉(xiāng)只是客”的身份迷失感、文化異己感、情愛失落感、家園荒蕪感等。
地母作為文化原型普遍存在于中西方文學中,她與大自然、母親、家園、童年意象等相互闡釋。在城鄉(xiāng)二元空間意象中,農家女因生存轉向的賣淫而背負道德話語的監(jiān)禁,但身陷污垢之地卻并非為己,相反卻是諸如為家人治病、供學、資助家用、及捐助公益事業(yè)等,這種暗自飲泣的寂寥心曲乃鄉(xiāng)土中國反復出現的文化主題。就農家女而言,其地母意象源于“去污化”的道德建構構想。地母因其吸納污濁而呈現凈潔,在遭致俗世輕賤中暗隱著受人尊崇的崇高詩學。類似的文本實在太多,如賈平凹的《高興》、曹征路的《霓虹》、項小米《二的》、陳然的《報料》、鄧一光《做天堂里的人》、潘靈的《回來》、宋劍挺的《水霞的微笑》、陳繼明的《青銅》、胡傳永的《血淚打工妹》、許春樵的《城里的月光》、王君的《鎖姐》等小說文本,在“賺錢”到“洗錢”的精神漂洗中,前者受制于道德與法律的話語規(guī)訓,后者臣服于文化胎記的鄉(xiāng)土倫理觀念的本源性認同。文學在突破道德話語的超越詩學中,反證的是肉身卑污與心地凈潔的精神辯證法。在城市沼澤地與掙扎地中,生存轉向的墮落與崇高、舍我與救他、欲望與道德的背反,青春的悲切與含淚的悲慈躍然紙上。然在精神苦役的背負與緩釋中,文學精神漂洗法的敘事,體現了文學對人性光亮的燭照與升華。從社會轉型與文化沖突論上來說,現代工商業(yè)社會成為宏大的話語在場,然在進步的退守中,“鄉(xiāng)村—地母”意象的符號化、原型化與生命化,為市聲如潮、金錢至上、道德滑坡的現代社會傳遞了鄉(xiāng)土中國形象詩學的道德聲音,沉切的重溫古典帶有深切的文化懷舊意味。
俄國詩人萊蒙托夫在《帆》中寫道:“他尋求什么,在遙遠的異地?他拋下什么,在可愛的故鄉(xiāng)?”詩人提出的問題,亦不失為中國農民工生存追求與家園歸屬問題的寫照。如果說候鳥因時令變化有著季節(jié)性的生存遷徙,那么勞工候鳥則在時代變化有著空間性的生存遷徙。不同的是,農家女既有道阻且長的尋路之旅,亦有何處是歸途的家園迷惘,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她們有著行行重行行的遷徙變局。首先,一去不歸的病與死在城里;其次,生存轉向中積累了貨幣資本或嫁給城里人寄寓在城里。第三,短暫的與永久的返鄉(xiāng);第四,進退失據于城鄉(xiāng)之間而“生活在別處”。如果說“人的心理是一切科學和藝術賴以產生的母體?!保?](124),那么在創(chuàng)作心理學上,作家對農家女心理溝壑的代言,注重的其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心靈史的情節(jié)化、意象化刻畫,繼而揭示了她們城鄉(xiāng)對望與文化雙棲中難以彌合的身心矛盾。其實,城市宛似一塊磁場,她們愛的是城市,恨的也是城市,愛恨交加卻又無從求解。在進城史亦為生存史、身份史、家園史的同構中,“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成為其盤桓未定的歸途難題。勿庸多言,中國式春運的一票難求則為其城鄉(xiāng)往返最為直觀的畫面,而文學能做的,則是從中開掘與再現她們內心世界的困挫、幸福與迷惘的復雜情感。問題是,即便重返鄉(xiāng)下,然在“鄉(xiāng)村中國”向“城市中國”的社會轉型中,鄉(xiāng)土故園亦非亙古如斯的凈土。在進城/返鄉(xiāng)、失根/尋根的兩難中,故土與城市一樣令其迷惘。當然,基于進城的生存創(chuàng)傷與心靈療傷,鄉(xiāng)土故園經由心靈蒸餾法的審美過濾,仍不失為家園夢尋的想象空間。
90年代以來,在歷史同期聲的文學表述中,進城的農家女成為特殊的生存群體,然戶籍制度的逆城市化與“非國民待遇”,再就是“經濟上接納,社會上排斥”的處置方式,使之產生了性別化底層視角的“反城市主義”心理。在文學的“講故事”中,經由作家代言發(fā)出的“不平則鳴”的歷史憤恨之聲,留給社會的則是如何為其進城與返鄉(xiāng)做好筑路工程的思考??陀^來說,城市與鄉(xiāng)村是中國的左肩右臂,缺失農村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那么現代化的發(fā)展成果也可能毀于一旦。新世紀10年來的“中央一號”文件都是圍繞“三農問題”而展開,內中可見“三農”問題的峻切與復雜?,F如今,隨著產業(yè)轉移與農村城鎮(zhèn)化建設,繼而出現了城市的“用工荒”與農民工的“返潮”現象。問題是,在城鄉(xiāng)生存遷徙中,她們何以能夠適得其所與得其所歸,這既是關乎社會發(fā)展的問題,也是關乎人的生存尊嚴問題。
就文學流派界說與闡釋而言,農家女進城并非單一的城市文學或鄉(xiāng)村文學所能歸納,亦非“農民工文學”與“底層文學”所能涵蓋,它是文學對城市與鄉(xiāng)村互逆化的雙向書寫,其理論闡釋的合法性歸屬于社會轉型期政治、經濟、文化碰撞的焦點地帶。在性別化的“人—城”構想中,具有時代性、性別性、文學性與文化性意義:時代性指90年代以來出現的民工潮現象;性別性指人與城的文學構想,使其具有性別化、載體化與隱喻化的審美功能;文學性指空間遷徙移位換意與敘事視角審美間距特點,凸顯了性別化、空間化與陌生化的文化沖突意義;文化性指農家女進城受戶籍制度、城鄉(xiāng)失衡、農耕文化傳統(tǒng)、社會意識形態(tài)、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等因素的規(guī)約與影響。在這些特征的背后,城市/鄉(xiāng)村、中心/邊緣、現代化/現代性、工商業(yè)文化/農耕文化、生存地位/文化身份、婚姻觀念/女性意識、身體消費/倫理觀念、城鄉(xiāng)遷徙/家園夢尋等沖突之間,農家女生存轉向負載著豐厚的城市意象文化內涵。但是,否定美學的城市意象上,存有戶籍制度的城,經濟的城、婚戀的城、文化身份的城、異鄉(xiāng)的城、消費社會的城、苦難的城、死亡的城、疾病的城等多幅文化面孔;然在建構之維上,城市的歷史進步性、文化熔爐的聚合性、生存家園的建構性卻也是被遮蔽的灰色地帶,此為作家創(chuàng)作表現出來的選擇性近視的集體無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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