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青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明代方以智《藥地炮莊》中曾引查繼佐(伊璜)關于繪畫的一段奇文:“畫家而不善畫空,千秋缺處也。畫是醒時作夢,夢或無理卻有情”[1](P149)。饒宗頤先生對此有精到的理解:“畫中山水,正是作畫者理想所在?!保?](P158)何止繪畫如此,一切文學藝術無不閃耀著主體的理想之光。主體借助于文字、色彩、節(jié)奏、肢體動作等手段,來表現內心深處對真善美的追求。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專業(yè)詞人,柳永在他的詞作中融入的心血和情感是那些僅僅視詞為“小道”的作者所無法比擬的,因此,柳永的詞必然會顯現出更加豐富的生命內涵。畫境“是醒時作夢”,詞境亦是作者的理想所在,柳永的詞中便蘊含了三重理想境界:政治理想、審美理想和人格理想。
柳永出生于一個儒修世家。他的祖父柳崇以儒學著名,卻甘作處士。他的父親柳宜為人耿直,不避權貴,“任監(jiān)察御史時,多所彈射,不避權貴,故秉政者尤之,繼出為縣宰,所在有理聲”[3](P30),除此之外,“柳永的諸叔、兄長、堂兄弟、子侄,見諸記載十三人,除叔父密外,其余十二人都有科第功名”。[4](P37)家族的崇儒氛圍必將對柳永的人生價值取向起到規(guī)定性的影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然成為他所追求的人生理想。
在柳永詞的題材中,描寫都市繁華的詞作被認為是北宋初期商業(yè)經濟繁榮、城市勃興的現實反映,論者多引用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對北宋時期城市繁榮的記載來印證這一點。在柳永生活的仁宗朝,政治相對穩(wěn)定,經濟也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柳永的名作《望海潮》(東南形勝)便展現出一幅繁華富麗的太平圖景,呈現出一片“承平氣象”,令人心醉神往。然而這如夢的繁華背后卻隱藏著諸多的社會問題和矛盾?!叭首谥?,契丹增幣,夏國增賜,養(yǎng)兵西陲,費累百萬”[5](P4156),面對外族的威脅,北宋政府一方面以錢財求得暫時的太平,一方面又加強軍費投入,這些沉重的經濟壓力最終由百姓承擔,太平盛世的背后是內外的重重矛盾。柳永在他的政治長詩《煮海歌》中通過鹽民生活的艱辛,表現出對太平美好生活的強烈愿望。
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門,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廣皇仁到海濱。甲兵凈洗征輸輟,君有馀財罷鹽鐵。太平相業(yè)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jié)。
這幅圖景和太平盛世的都市繁華形成鮮明的對比,無怪有人會說柳詞是粉飾太平的歌功頌德之作。表面上看,詩歌和詞作中所展現的圖景截然相反,但是仔細分析作品,我們會發(fā)現兩者貌異而質同。不同的畫面中蘊含著作者相同的政治理想,只不過在詩歌中展現的是政治理想的缺失,而詞作所體現的則是政治理想的完滿,也就是說,柳永在詞作中為我們展現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社會圖景。在《煮海歌》中,柳永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愿望,那就是以民為本,實施仁政(愿廣皇仁到海濱),減免賦稅,停戰(zhàn)休兵(甲兵凈洗征輸輟),讓百姓安居樂業(yè),盡享太平。而他的詞則以現實為基礎,用理想的方式描繪出他夢想中的太平之世。
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迎新春》)
恣幕天席地,陶陶盡醉太平,且樂唐虞景化?!稈伹驑贰?/p>
吳王舊國,今古江山秀異,人煙繁富。甘雨行車,仁風扇動,雅稱安黎庶。棠郊成政,槐府登賢,非久定須歸去。(《永遇樂》)
凝旒。乃眷東南,思共理、命賢侯。繼夢得文章,樂天惠愛,布政優(yōu)優(yōu)。鰲頭。況虛位久,遇名都勝景阻淹留。贏得蘭堂醞酒,畫船攜妓歡游。(《木蘭花慢》)
吳會風流。人煙好,高下水際山頭?,幣_絳闕,依約蓬丘。萬井千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蛾畫舸,紅粉朱樓。
方面委元侯。致訟簡時豐,繼日歡游。襦溫褲暖,已扇民謳。旦暮鋒車命駕,重整濟川舟。當恁時,沙堤路穩(wěn),歸去難留。(《瑞鷓鴣》)
在這些詞作中,我們可以看到柳永為我們展現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繁榮富足,更重要的是強調了政治上的“仁風扇動”、“樂天惠愛,布政優(yōu)優(yōu)”,只有在“民本”的基礎上實施“仁政”,“與民同樂”,才會成就經濟強盛(萬井千閭富庶,雄壓十三州)、政治清明(致訟簡時豐)、人民康樂(朝野多歡民康阜)的“唐虞”盛世。
由此可見,柳永的都市詞中蘊含著詞人的政治愿望,那些恍如仙境的太平盛景中,閃現著詞人理想的光輝、人性的光芒,恰如《禮記》中所描述的“大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都以“理想”的方式表現出人類對美好社會、幸福生活的真切向往。
柳永的《樂章集》中最受世人詬病的莫過于以艷情為題材的詞作,《苕溪漁隱詞話》稱這些詞作為“閨門淫媟之語”,柳永也因為這些作品被認為“有才無德”,在人品上受到質疑。[6](P171)這些評價在我們看來是有失偏頗的?!稑氛录分忻鑼懩信榈脑~作數量很多,但是真正稱得上“閨門淫媟之語”的作品非常少,大部分的艷情詞都可稱得上是“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的佳作。[7](P385)柳永以愛情為主題的詞作中,展現出一個個姿容俊美、個性鮮明、才華橫溢、一往情深的才子佳人形象,這些形象中所蘊含的美學特質體現出詞人的審美理想所在。
有天然,蕙質蘭心。(《離別難》)
雅格奇容天與。(《擊梧桐》)
天真妖麗,自然標格。(《滿江紅》)
豐肌清骨,容態(tài)盡天真。(《少年游》)
取次梳妝,自有天然態(tài),愛淺畫雙娥。(《西施》其二)
嚴妝巧,天然綠媚紅深。(《瑞鷓鴣》)
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玉女搖仙佩》)
天然嫩臉修蛾,不假施朱描翠。(《尉遲杯》)
天然俏,自來奸黠。(《小鎮(zhèn)西》)
柳永所欣賞的女性之美,并非濃妝艷抹的庸脂俗粉,而是具有自然真態(tài)的清麗之美。“天然”與“自然”這一概念源于道家老莊思想,本意是指自然而然,本來如此的存在,后來演化為一個重要的美學概念,主要指不加人工修飾,不矯揉不造作的天然之美。柳永在詞中多次使用“天然”、“自然”來品評自己所欣賞的女子,體現出了詞人鮮明的審美傾向。這一審美理想不僅表現為人物外在容貌的清麗自然,不加修飾,更表現在詞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自然之美的追求。
“詞家須使讀者如深履其地,親見其人,方為蓬山頂上?!保?](P601)
“詞不在大小淺深,貴于移情?!畷燥L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皆若身歷其境,惝恍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保?](P629)
“詞之言情,貴得其真。勞人思婦,孝子忠臣,各有其情?!?、秦之研婉,蘇、辛之豪放,皆自言其情者也。”[10](P4051)
詞中的天然真態(tài),在于寫人寫景如在目前,言情能夠“真處自然流出”,這樣才能讓讀者入其境,并為“惝恍迷離不能自主”。
1.寫人傳神,盡在阿堵
《世說新語·巧藝》載: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保?1](P1397)阿堵即眼睛,顧愷之認為繪畫傳神處不在“四體”而在眼睛,目能傳情?!对娊洝分械摹缎l(wèi)風·碩人》篇描寫莊姜之美,“巧兮笑兮,美目盼兮”,八字便將一個富有生命氣息的美人刻畫的栩栩如生,可謂傳神之筆。一顰一笑,顧盼神飛,“回眸一笑百媚生”,令人魂絕。筆者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柳永以美目巧笑描寫佳人之美有近20處,真可謂得“畫中三昧”?!皶夯仨f人腸斷”、“執(zhí)手相看淚眼”、“盈盈秋水”、“笑整金翹,一點芳心在嬌眼”、“層波瀲滟遠山橫,一笑一傾城”、“嬌多愛把齊紈扇,和笑掩朱唇”、“星眸顧拍精神峭”、“時恁回眸斂黛”,等等。
與花間詞人側重于女性容貌服飾的裝飾性描寫不同,柳永詞更傾向于女性內在心性、情感的描摹,沒有華麗的辭藻,用明白曉暢的語言,寥寥幾筆,便傳達出美人的天然神韻。
2.寫景如畫
如前所引,“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一句,使讀者若身歷其境。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藝術效果,在于柳永詞能夠寫景如畫?!爱嬘性娙酥P,詞人之筆。高山大河,長松怪石,詩人之筆。煙波云岫,路柳垣花,詞人之筆也。旖旎風光,正須詞人寫 照”。[12](P998)詞 中 畫 境 體 現 出 淡 遠 秀 潤的柔美風格。柳詞中的畫境總體呈現出兩種風格特征,一種色調明亮,講求設色,晴光一片;另一種色調相對暗淡,不求設色,側重于蕭疏淡遠意境的追求。前者猶如“金碧山水”,后者則更接近于畫中水墨。
海霞紅,山煙翠。故都風景繁華地。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碧樓臺相倚。芰荷浦溆,楊柳汀洲,映虹橋倒影,蘭舟飛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早梅芳》)
花發(fā)西園,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睛輕暖清明后。水嬉舟動,禊飲筵開,銀塘似染,金堤如繡。(《笛家弄》)
一葉扁舟輕帆卷。暫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驚散。煙斂寒林簇,畫屏展。天際遙山小,黛眉淺。(《迷仙引》)
前兩首作品描寫都市風景,與人物歡樂的情感基調相一致,景物的描繪也呈現出明麗的亮色。自然界的山翠霞紅、綠柳銀塘與金碧樓臺相呼應,光影相交,由遠及近,展現出了都市的繁華富麗。而后第三首作品中所展現的畫面則呈現出另一種美學傾向。沒有亮麗的色彩,只有一片暮煙籠罩,猶如一幅淡遠的山水畫卷?!八C#缴逞?,旋驚散”,讓人想起宋代畫家宋迪名作“瀟湘八景”中的“平沙落雁”,而“煙斂寒林簇,畫屏展”,仿佛李成筆下的“山水寒林”,呈現出了蕭疏淡遠的美學風格。這種美學風格與宋初的美學傾向呈現出了一致性。歐陽修在論畫有云:“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者得之,覽者未必識之?!保?3](P42)鄭昶對北宋時期的畫風也提出自己的見解:“北宋諸家,顧所圖寫……景色類求荒寒,秋山行旅,關山雪霽等畫題,作者甚多;即寫瀟湘平遠,亦復滿腹淋漓?!保?4](P181)由此可見,柳永的審美理想與同時代的美學傾向是一致的,體現出柳永作為“士階層”的審美趣味。
3.言情本色細貼
柳永詞中的情感表現的真切自然主要體現在“本色”和“細貼”。
“本色論”是戲曲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角色的言行要與他的身份、修養(yǎng)、性格一致。否則就顯得做作不自然。以《西廂記》為例,鶯鶯作為大家閨秀,她的言行與身為丫鬟的紅娘定然不同。而柳永詞中所寫人物主要是下層平民而非大家閨秀,因此,言行和情感的表達定要符合人物的身份特征,這就導致了詞中人的“聲口”帶有俚俗、直率的特征。不被晏殊認可的俗詞《定風波》(自春來),卻正因為語言的俚俗和情感的直率符合了人物的身份特征,讓人感受到了人物的真實生動。如果讓一位平民女子滿口詩文雅詞,便讓人覺得矯揉造作,失其自然本色。
真摯自然的另一體現在于柳永描寫情感的細膩入微,他能體會到人物內心最真實、最細膩的情感波動,并層層深入,用明白如話的語言加以表現,使讀者獲得情感上的共鳴。
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zhí)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
一葉蘭舟,便恁急槳凌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采蓮令》)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悲莫悲兮生離別”,離別猶如一根導火索,將有情之人內心豐富的情感緩緩點燃,而后在離舟凌波而去的剎那,情感的爆發(fā)達到高潮,隨著舟行漸遠,情感由高潮回落,散作一片凄迷,令人欲罷不能。柳永的這首詞便將別情表現的細膩真實,極富層次感。起首言景,營造離別的清冷氛圍,接著寫離別之前的依依不舍,詞的節(jié)奏也伴隨著情感醞釀漸趨緊湊。下闋言離人乘舟而去,瞬間將情感推至高潮,連用兩個充滿感情色彩的問句,將離人的凄絕心緒展現的淋漓盡致。舟行漸遠,心情慢慢隨之平復,回首離別處,一片凄迷煙樹,留給心中一片悵惘迷離。
除此之外,柳永的詞中還存在著不少“透骨情語”,無不以情感的真實和細膩而動人?!凹偈怪叵嘁?,還得似,舊時么”、“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話別臨行,猶自再三,問道君須去”、“牽情處,唯有臨歧,一句難忘”、“盡思量,休又怎生休得”、“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這些平實的話語至今仍然撩動多情之人的心弦,這正是源于其中蘊含著最為樸素、最為真實的情感力量。
劉熙載論柳詞曰:“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敘事,有過前人?!保?5](P3683)明白而家常的語言俯拾皆是,然而要做到“明白而妥帖”卻并非易事。陳匪石在談到煉字煉句時說:“所謂自然,從追逐中來。吾人讀陶潛詩、梅堯臣詩,明白如話,實則煉之圣者。珠玉、小山、子野、屯田、東山、淮海、清真,其詞皆神於煉。不似南宋名家,針線之跡未滅盡也。”[16](P4949)可見,看似明白如話的語言,是由人工提煉而至自然天工的結果。用最為平實樸素的字句,展現出最為動人的神韻,能夠“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7](P233),真可謂到了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
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柳腰輕》)
疏篁一徑,流螢幾點,飛來又去。(《女冠子》)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傾杯》)
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歸朝歡》)
蛩響幽窗,鼠窺寒硯。(《傾杯》)
切切蛩吟如織。(《傾杯》)
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木蘭花慢》)
“漸催”、“慢垂”、“急趨”,寥寥幾字,將舞者舞姿的變幻迅疾描寫的異常生動;“疏篁一徑,流螢幾點”為我們展現出一幅夢幻般的畫面,“飛來又去”,增強了畫面的流動感;“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八字畫出一幅平遠秋意圖;“破”字的運用,猶如水墨畫中的破墨畫法,以濃(雁)破淡(煙)增添了水墨意境;只一“窺”字將鼠的神態(tài)刻畫的栩栩如生;“織”字形象地寫出蛩吟的細密;而“燒”字具有色彩感和溫度感,繁盛的杏花以它充滿暖意的色澤鋪天而來,濃濃的春意不可阻擋。
除此之外,上文所提到的諸多“透骨情語”,語言的運用更是明白如話,字句中所傳達的情感卻是深入骨髓,同樣體現了柳永詞明白妥帖的語言特點。
宋丘龍先生論及蘇軾和陶淵明的詩歌時說到:“就寫作技巧而言,淵明詩最為人稱道者,乃其一派自然渾淪之氣,不見雕琢痕跡,故陶詩讀之,覺其一氣貫注。然句與句、段與段之間轉折甚多,幾乎段段有照應,而妙處在于使人乍看之下,不見其轉折照應之跡,非審視之不足以見其妙,詞法詣之甚 難?!保?7](P233)這 段 文 字 恰 可 用 來 解 析 柳 永 的章法結構之妙。
“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18](P2493)柳永詞中的“渾淪”之氣主要體現在其慢詞章法的“離合順逆貫串映帶之妙”。蔡嵩云對《戚氏》(晚秋天)的布局之法有過精到的解析。他認為這首詞“本無甚出奇,然用筆極有層次”,第三遍“數句一氣貫注”,并認為“屯田詞最長于行氣”,這是柳永詞的精妙所在,也是難學之處。[19](P4897)另一篇詞作《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同樣體現出了層次之妙。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柳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夜半樂》)
陳廷焯在《樂章集?!分袑@首作品贊嘆道:“清空流宕,天馬行空,一氣揮灑。為屯田絕唱。”起首言渡江時節(jié)正是布滿陰云的冬季,接下來說扁舟渡江直下,速度疾,行程遠,而后由江入溪行?!芭瓭凉u息”一句與上文呼應,一方面說明江行之時風急浪高,才能使得舟行迅疾,現在轉入越溪深處,水域變小,自然風浪也沒有江面那么大。溪行相對平緩,水面上的船只也多了起來,少了江行時“萬壑千巖”的荒野氣息?!捌吲e”,呼應“樵風乍起”,有風才能使船帆高舉,翩翩而行,由溪入浦,村落漸近。第二段首句承上啟下,點出經過遙遠的行程,終于要靠岸了。以下描寫望中岸景,由遠及近,層次分明,“霜樹”、“敗荷”、“衰柳”與起首所點季節(jié)相呼應,營造出蕭颯的氛圍。第三段由含羞笑相語的浣紗游女引出,因見浣紗女子,引起人的繡閣相思之情,由“念”生“嘆”,由“嘆”生“慘”,以致淚眼婆娑,情感步步深入,層層遞進,一氣直下。最后以景作結,斷鴻一聲,離緒難遣,余味悠長。這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極具章法之妙。
柳永對理想人格的追尋主要體現在他的羈旅行役詞中,在詞中他為我們展現出兩幅圖景:一幅圖景是被名利所束縛牽引的“厭厭”羈旅漂泊情懷,另一幅圖景則是對“歸去”的向往?!奥牰庞?,勸人不如歸去”,歸去之處,必是詞人理想所在。柳永理想的心靈回歸地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歸隱山林江湖,一個是回到理想中的“佳人”身邊。
此際爭可,便恁奔名競利去。九衢塵里,衣冠冒炎暑?;厥捉l(xiāng),月觀風亭,水邊石上,幸有散發(fā)披襟處。(《過澗歇近》)
游宦區(qū)區(qū)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滿江紅》)
一望鄉(xiāng)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萍風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歸朝歡》)
這里的“歸去”主題與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主旨基本是一致的。厭倦塵世中仕宦漂泊,爭名逐利的庸碌虛偽,渴望一個具有獨立人格,不受凡塵俗世羈絆的自然真我的回歸。一個自然而然、本來如此、沒有受到世俗污染、自由自適的純真心靈才是詞人所追尋的理想人格。在山林江湖中洗滌心性、安頓心靈是柳永對傳統(tǒng)“歸隱”主題的繼承,而把回歸的理想設在佳人的“玉樓深處”,卻讓人感覺不但沒有超俗,反而顯得更加俗不可耐,這不就與詞人超凡脫俗的理想背道而馳了嗎?那么詞人所渴望的理想中的“玉樓深處”,其內涵又是什么呢?
“甚時向、幽閨深處,按新詞、流霞共酌”,“塵事常多雅會稀,難忘酒盞花枝”,在柳永心目中,與佳人和“狂朋怪侶”詩酒風流并非俗事,而是“雅會”。佳人之雅在容態(tài)天真,情感真摯,才子之雅在于不受世俗禮法的拘束,笑歌狂飲,“落帽風流、東籬把酒”、“幕天席地”,盡顯個性的灑脫不羈??梢?,詞人所向往的“玉樓深處”同樣是一個不受世俗羈絆,盡顯人格自然本色的理想之地。保持性情的獨立天真是其真正的內涵所在。
柳永追求獨立自然真我的人格理想,是對魏晉士人審美人格的繼承,與老莊思想有明顯的關系?!白匀弧迸c“真”是魏晉玄學中的重要論題,這一哲學命題進而成為人格品評中的重要概念,從而演化為一種審美理想。魏晉士人所傾慕的人格之美脫離了儒家的政治功利,以超越功利的審美目光發(fā)現真我,代表了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他們以極具個性的言行展現出的人格魅力,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柳永的詞中就將這種“魏晉風流”融于其中,多處運用有關魏晉名士劉伶、謝安、何晏、孟嘉、陶淵明等人的典故,展現出對魏晉士人灑脫不羈人格美的追慕。
綜上所述,在柳永詞中所蘊含的三重理想中,政治理想中的“仁政”“民本”植根于儒家思想,而審美理想和人格理想則崇尚自然與真,源于老莊,體現出儒道思想的結合,柳永的思想體系與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典型的“外儒內釋老”思想是一致的。柳永的詞因其俚俗頗受詬病,流連于市井民間的生活讓他與“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貌似發(fā)生了背離,但他作為“士”的本質卻沒有發(fā)生根本的改變,因為這才是柳永真正的理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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