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福柯和布朗肖之間保持了一種特殊的友誼,二人從未謀面卻互相引為知己。這種友誼與他們對語言的理解密切相關(guān):語言不是對物的指代,語言有著自身的獨立性;語言的意義不在于言說,而在于沉默;語言不是向存在的聚攏,而是向“外界思想”的發(fā)散;等等。
關(guān)鍵詞:法國哲學(xué);???;布朗肖;語言;“外界思想”
作者簡介:汪民安,男,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從事當(dāng)代法國哲學(xué)、批評理論等研究。
中圖分類號:B565.59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2-0015-08
??潞筒祭市ひ娺^一次嗎?對于 ??聛碚f,答案是否定的。對于布朗肖 來說,答案則是肯定的。1968年五月風(fēng)暴期間,??潞筒祭市ぴ谒靼畲髮W(xué)的校園內(nèi)相遇了。在那個風(fēng)起云涌的日子里,陌生人之間的討論并不突兀。布朗肖認(rèn)出了已經(jīng)大名鼎鼎的???,并和他講過幾句話。但是,??虏⒉恢劳v話的這個人就是他的偶像布朗肖。盡管布朗肖名聲顯赫,但二戰(zhàn)以后幾乎從未拋頭露面。他只通過寫作的方式在場。除了他的著作,人們對他一無所知。只是在五月風(fēng)暴期間,他才唯一一次以匿名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庐?dāng)然不會認(rèn)出他來。布朗肖不接受記者采訪,不暴露自己的照片,也不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甚至也極少同自己的朋友(包括最好的朋友列維納斯)見面,他和朋友的交往方式就是不間斷地寫信。他過著隱居而隔絕的生活,就像他一再在他的書中所表達(dá)的那樣,他賦予了沉默、孤獨和距離以獨特的價值。不和人面對面說話,布朗肖就采取尼采的方式,自己和自己熱烈地談話,一個孤獨者和他的影子在說話。他常常在書中自問自答,自己和自己進(jìn)行“無限的交談”。到他2003年去世之前,人們并不清楚,這個被稱為法國20世紀(jì)最著名的失蹤者,到底是否還在人世。
在20世紀(jì)50年代,福柯讀過布朗肖的大量著作。布朗肖成為??伦蠲詰俚淖髡咧?。??略诟鞣N不同的場合多次毫不掩飾地表達(dá)對布朗肖的敬意。??略鴮λ呐笥颜f,他年輕的時候,夢想成為布朗肖。他在文中大量引用布朗肖的話,仿照布朗肖的風(fēng)格。??略凇吨R考古學(xué)》后面所采用的自問自答的方式就是對布朗肖的模仿和致敬。布朗肖、巴塔耶、克羅索夫斯基,這三個人同時是哲學(xué)家和作家,他們也是??挛辶甏詰俚娜齻€作者。正是他們決定性地把??乱蛄四岵??!皩ξ襾碚f,尼采、巴塔耶、布朗肖、克羅索夫斯基是逃離哲學(xué)的途徑。巴塔耶的狂暴,布朗肖既誘人又惱人的甜蜜,克羅索夫斯基的螺旋,這些都是從哲學(xué)出發(fā),把哲學(xué)帶入游戲和疑問,從哲學(xué)中出來,再回到哲學(xué)中去?!盵1](P92)他們都打破了哲學(xué)和非哲學(xué)的界線——這也正是??碌娘L(fēng)格。不過,??潞退麄儾⒉粊硗?。??轮皇窃诹_蘭·巴特的引薦下同克羅索夫斯基見面并建立了牢靠的友誼。而巴塔耶1962年就過早地去世,隱居者布朗肖則從不見人。對??聛碚f,他也愿意保持著對布朗肖的神秘崇拜。或許,保持距離,正是他們之間的內(nèi)在默契。有一次,一個朋友邀請福柯同布朗肖共進(jìn)晚餐,被??峦裱灾x絕了:他只通過讀他的文章來認(rèn)識他和理解他。兩人刻意地不見面。但是,用布朗肖的說法,他們“都惦念著對方”。
??率峭ㄟ^薩特的文章發(fā)現(xiàn)布朗肖的,但是,他很快就站在布朗肖的一邊來反對薩特。如果說,薩特是六十年代法國思想界的太陽,而隱匿的布朗肖則是思想界的暗夜。但神秘的布朗肖是如何發(fā)現(xiàn)??碌??經(jīng)過一個出版界朋友的推薦,布朗肖看到了??律形闯霭娴牟┦空撐摹豆诺鋾r代的瘋癲史》的手稿,就對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大為贊賞。在其博士論文出版后,布朗肖最早寫了熱情洋溢的評論文章。???984年去世之后,布朗肖寫了《我想象中的米歇爾·福柯》,對福柯的所有重要著作,對他的整個學(xué)術(shù)生涯做了全面的評價——顯然,他在持續(xù)地閱讀和關(guān)注??隆槭裁词窍胂笾械拿仔獱枴じ???就是因為從未謀面。這是一種從未見面的保持距離的友誼。何謂保持距離的友誼?布朗肖做了這樣的解釋:
我們必須以一種陌生人的關(guān)系迎接他們,他們也以這種關(guān)系迎接我們,我們之間相互形同路人。友誼,這種沒有依靠、沒有故事情節(jié)的關(guān)系,然而所有生命的樸實都進(jìn)入其中,這種友誼以通過對共同未知的承認(rèn)的方式進(jìn)行,因此它不允許我們談?wù)撐覀兊呐笥?,我們只能與他們對話,不能把他們作為我們談話(論文)的話題,即使在理解活動之中,他們對我們言說也始終維持一種無限的距離,哪怕關(guān)系再為要好,這種距離是一種根本的分離,在這個基礎(chǔ)上,那分離遂成為一種聯(lián)系。這種分離不是拒絕交談知心話語(這是多么俗氣,哪怕只是想想),而就是存在我和那個稱為朋友的人之間的這種距離,一種純凈的距離,衡量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種阻隔讓我永遠(yuǎn)不會有權(quán)力去利用他,或者是利用我對他的認(rèn)識(即便是去贊揚他),然而,這并不會阻止交流,而是在這種差異之中,有時是在語言的沉默中我們走到了一起。[2](P152)
這是布朗肖獨特的友誼觀。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友誼總是同分享和共存聯(lián)系起來。友誼就是要共同生活。(羅蘭·巴特曾經(jīng)在法蘭西學(xué)院的一年課程中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如何共同生活?)如果長時間不來往,友誼就漸趨熄滅。友誼正是在共享中得以持久和維護:共同享受美好的時光,共同享受彼此之間的快樂和福音,正是在這種分享中,友誼得以深化。而蒙田還不滿足于共享這個概念。對他來說,真正的友誼不僅是分享和相互理解,而是兩個人靈魂的完全交流,真正的朋友其內(nèi)心深處是一模一樣的,兩個靈魂復(fù)合在一起毫無差異。此刻,朋友之間不存在所謂的感激、義務(wù)和責(zé)任。因為好的朋友就如同一個人,一個人不過是另外一個人的影像,他們之間達(dá)成了徹底的重疊。也就是說,完全沒有距離。蒙田說:“我這里要說的友誼,則是兩顆心靈疊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渾然成為一體,令二者聯(lián)結(jié)起來的紐帶已消隱其中,再也無從辨認(rèn)?!盵3](P206)因此,“他們間所有的一切,包括意志、思想、觀點、財產(chǎn)、妻子、兒女、榮譽和生命,都是共同擁有的。他們行動一致,依據(jù)亞里士多德的定義,他們是一個靈魂占據(jù)兩個軀體,所以他們之間不能給予或得到任何東西”[3](P206)。
我們看到,布朗肖是對這種漫長而根深蒂固的友誼觀念的一個拒絕,他扭轉(zhuǎn)了友誼討論的方向:友誼不是無限地接近。相反,友誼就是不見面,就是保持距離,就是對距離和差異的刻意維護,就是朋友之間的沉默以對。或許,正是因為有這種差異和沉默,友誼才會更加純凈,朋友之間的友誼紐帶不會成為羈絆,或者說,朋友之間不存在著紐帶,“分離遂成為一種聯(lián)系”。
而福柯對沉默和友誼的關(guān)系也有一種特殊的感受,在一次訪談中,他說:
某些沉默帶有強烈的敵意,另一些沉默卻意味著深切的友誼、崇敬甚至愛情。我深深地記得制片人丹尼爾·施密特造訪我時的情景。我們才聊了幾分鐘,就不知怎的突然發(fā)現(xiàn)彼此間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接下來我們從下午三點鐘一直待到午夜。我們喝酒,猛烈地抽煙,還吃了豐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時中,我們說的話一共不超過二十分鐘。從那時起,我們之間開始了漫長的友誼。這是我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別人發(fā)生友情。[1](P1)
或許,在布朗肖和??轮g發(fā)生的就是這類友誼:不見面,保持純凈的距離,沒有世俗的任何污染,從而讓朋友處在絕對的自由狀態(tài)。與此同時,以寫作和閱讀的方式,關(guān)注對方,評論對方,和對方彼此交流。這種友誼不存在“私交”。這就是布朗肖所說的“知識友誼”。但是,這種友誼從不輕易地說出來,這種友誼需要以沉默的方式來維護,對這種友誼的言說和宣稱,不是對它的肯定,而是對它的損耗。朋友,只有在朋友永遠(yuǎn)地離開的時候,只有在朋友永遠(yuǎn)聽不到朋友這個稱呼的時候,才可以被宣稱。也正是在??掠肋h(yuǎn)無法傾聽的時候,布朗肖才開始公開地宣示這種友誼:是的,??率撬呐笥?。“友誼是許諾在身后贈給??碌亩Y物。它超越于強烈情感之外,超越于思索的問題之外,超越于生命危險之外……我堅信,不管處境多么尷尬,我仍然忠實于這一份知識友誼。??碌氖攀懒钗冶床灰?,但它卻允許我今天向他宣示這份友誼?!盵4](P33-34)盡管??虏荒芟虿祭市ばQ這種友誼了——兩個朋友,總是有一個人要先走的,總有一個人不能向另外一個人公開地宣示友誼,但是我們?nèi)耘f可以想象??聲J(rèn)同布朗肖的做法。因為,在羅蘭·巴特逝世后,福柯在他的追悼致辭中所表達(dá)的對友誼的看法,同布朗肖所說的具有驚人的相似性。也是在巴特去世后,福柯才宣示這種友誼。福柯說,羅蘭·巴特“20多年不懈的努力獲得了社會的公認(rèn),并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重要研究成果,這使我無需借助我與他的友誼……請允許我在今天下午披露這唯一的友誼。這種友誼與它所痛恨的死亡至少在寡言少語上是相似的”[5](P110-111)。同樣,友誼只能在死后披露;友誼只發(fā)生在沉默寡言之中;友誼不是任何務(wù)實的工具。這不就是布朗肖對逝去的??滤f的嗎?
布朗肖在他的這篇紀(jì)念文章的最后引用了亞里士多德的名言——“朋友啊,世上是沒有朋友的。”通常,這是一個令人奇怪的矛盾修辭:怎么能稱呼一個人為朋友,怎么能對著一個朋友的面,但同時又對他說世上根本就沒有朋友呢?但是,在布朗肖這里,這句話完全沒有任何的悖論——是的,世上已經(jīng)沒有??逻@個朋友了。所以,現(xiàn)在,我可以稱他為我的朋友。這是“沒有私交”的朋友,沉默的朋友,是純粹的“知識友誼”。
這種生前從未宣稱的也從未見面 的“知識友誼”,對福柯來說,到底意味 著什么?這就是布朗肖的“外界思想”(the thought of outside)。什么是“外界思想”?
在??驴磥?,這種外界思想的核心是:“語言的存在隨著主體的消失而自為地出現(xiàn)?!盵6](P30)語言和主體的關(guān)系就是這種思想的關(guān)注對象。語言不再是主體說出來的。“說話的主體不是話語(什么控制著它,什么用它去主張和判斷,又是什么通過設(shè)計好的有效的語法形式借助于它時不時地自我表述)負(fù)責(zé)任的發(fā)出者,而是一個非存在,在其空無中,語言的無盡之流在不間斷地持續(xù)?!盵6](P30)主體正是在語言中解散,它消失在語言的地平線后。這個趨勢的隱秘開端是薩德和荷爾德林。他們針對的對象是康德和黑格爾的內(nèi)在化思想。從19世紀(jì)下半葉開始,尼采、馬拉美、阿爾托一直到巴塔耶、克羅索夫斯基和布朗肖,他們推進(jìn)了這一外在思想。對于布朗肖來說,他不僅是這一思想的推進(jìn)者和見證者,他就是這一思想本身。但是,用語言來使得主體消失,絕不是布朗肖的唯一工作,或者說,有諸多人通過語言來宣布主體的消失。用福柯的話說:“主體消失在文化的各個方面都是一個被歡呼的經(jīng)驗。”[6](P30)
而布朗肖又怎樣以他自己的方式通過語言來消除主體呢?布朗肖最醒目的方式是將沉默引入到語言中,他反復(fù)地談?wù)撜Z言和沉默的關(guān)系:“在這種話語中,世間在退卻,目的已全無;在這種話語中,世間保持沉默;人在自身各種操勞、圖謀和活動中最終不再是那種說話的東西。在詩歌的話語中表達(dá)了人保持沉默這個事實?!闭Z言不是證實人的存在,不是人的發(fā)聲,不是人的顯赫在場的標(biāo)志,恰好相反,語言表明了人的沉默和缺席。人正是通過語言而不存在,而不會講話。因此,“詩歌的話語不再是某個人的話語:在這種話語中,沒有人在說話,而在說話的并非人,但是好像只有話語在自言自語。語言便顯示出它的全部重要性;語言成為本質(zhì)的東西;語言作為本質(zhì)的東西在說話,因此,賦予詩人的話語可稱為本質(zhì)的話語。這首先意味著詞語由于具有首創(chuàng)性,不應(yīng)用來指某物,也不應(yīng)讓任何人來說話,而是,詞語在其自身有自己的目的”[7](P23)。這就是詞語和語言的本體論。詞在自我做主,它斬斷了和主體的關(guān)聯(lián),而變成了一種純語言,在詩歌中,這樣一種純語言得以體現(xiàn);在詩歌中,這種詞語回到了其本質(zhì);在詩歌中,詞語獲得了純粹的有尊嚴(yán)的存在感;在詩歌中,詞再也不是對事物的反映,而是要消滅事物,它唯一的反映就是詞,它唯一剩下的就是詞的無聲的本質(zhì)。而詩歌中最后的剩余之物,這最后的詞,這所有詞的基礎(chǔ)的詞,當(dāng)一切都停滯和消失時,它就像是“潛在的火花”,突然顯示為“閃電的瞬間”和“閃電的爆發(fā)”。這就是詩的高潮。由于詩滯留于這一刻,它也是詩的全部,但是,它置身于這一高潮,也意味著詩的解體,它在完成的同時,也在消失。它在閃電的瞬間耗盡并且摧毀了詩和作品,也正是這閃電的瞬間,這語言的戰(zhàn)栗,它顯示的是一切可見物的碎片化,是非存在,是虛空,它使得作品變得不可能,使作品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一個終點,無法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形象,作品處在持續(xù)的解體和耗散中,也就是持續(xù)地處在向外部的流變中。這種寫作的語言,就“是那種永不停歇,永無止境的喃喃之聲,倘若人們終于想要讓人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必須要它沉默”[7](P31)。這也正是??略凇对~與物》中所說的:“詞靜靜地小心翼翼地淀積在空白的紙面上,在那里,它既無聲響又無對話者,在那里,它要講的全部東西僅僅是它自身,它要做的全部事情僅僅是在自己的存在的光芒中閃爍不定。”[8](P113)
在此,語言和詞獲得了徹底的自主性,它們自己在說,但是在說著虛空。布朗肖這種關(guān)于文學(xué)語言的思想,來自“馬拉美的親身體驗”。但是,它同樣也來自海德格爾的啟發(fā)。實際上,布朗肖以及他的朋友列維納斯,是法國最開始重視海德格爾的思想家。他們持續(xù)地處在同海德格爾的對話中。海德格爾關(guān)于語言的思想對布朗肖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海德格爾也是從對流俗的語言觀的批判開始他對語言的思考的。所謂流俗的語言觀認(rèn)為,說,就是人的發(fā)音器官在說,就是人對自己心靈運動的有聲表達(dá),它是人類的表述和再現(xiàn)活動,是對物的表述,它是一種概念化的表達(dá)——這就是亞里士多德以來所常見的語言之說和語言觀念。海德格爾對此提出了質(zhì)疑。對他來說,這樣的說(Sprechen)并非語言的本質(zhì)。語言的本質(zhì)在于道說(Sagen),道說和說迥然不同。人們不斷地說,但并無道說;人們沉默,卻能道說許多。
那么,什么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道說?“‘道說意味:顯示,讓顯現(xiàn),讓看和聽?!盵9](P1132)如果說,通常意義上的“說”意味著有一個物存在在那里,不顧語言、先于語言自在地存在在那里,而“說”不過是人對那物的再現(xiàn),對它的事后命名、捕捉和追加,是人對那物的清晰而逼真的指代,那么,“道說”則完全相反。道說和物的關(guān)系不是這種再現(xiàn)關(guān)系。恰恰相反,沒有“道說”,就沒有物。用斯蒂芬·格奧爾格(Stefan George)的詩《詞語》的最后一句來說,就是“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物之所以能顯現(xiàn),或者說,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有詞語。是詞語讓它存在,讓它顯現(xiàn),讓它在場。不是物自在地在那里,讓詞語去追逐它和表現(xiàn)它,而是詞使得物成其為物本身,顯現(xiàn)它本身,詞使得物顯現(xiàn)和在場,使得物如其所是地在場?!白鳛檫@樣一個詞語,它持有并保持一物在其存在中?!盵9](P1071)詞語在自身中扣留著物。也就是說,不是詞向著萬物靠攏,而是相反,是“萬物向著詞語聚攏”。詞語在聚集萬物。正是語言的道說,它的顯示,它的“讓看”,使得在場者得以在場,不在場者得以隱匿。而語言在無聲地聚集萬物,語言的道說,“既澄明著又遮蔽著把世界顯示出來”[9](P1118)。而這個世界的諸要素天、地、人、神,正是因為語言的道說,正是因為這種道說開辟的道路,才相互面對,相互嬉戲,相互應(yīng)答,相互轉(zhuǎn)讓,相互映射,相互開放,從而組成了一個總體的親密的純一性。語言的道說,正因為它為這樣一個純一的世界開辟了道路,它是大道(Ereignis)的運作,它是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語言表現(xiàn)、維護、端呈和充實世界諸地帶的‘相互面對,保持和庇護世界諸地帶,因為語言本身,即道說,是自行抑制的”[9](P1119)。它也意味著,它不僅顯示了這個世界,聚集了這個世界,它也庇護著和保護著這個世界。它在顯示和遮蔽的張力中來保護著這個世界。而人,這種終有一死者,正是棲居在這個四維一體的世界(welt)中而得到保護的。
就此,道說正是因為它的顯示,它讓物和世界的在場,而導(dǎo)致了“看”。道說讓“看”。當(dāng)然,語言的道說也一定會被聽。也正因為語言的道說,我們聽。聽,就是聽語言的道說?!拔覀兪峭ㄟ^讓語言的道說向我們道說而聽從語言?!盵9](P1135)語言不是追逐物進(jìn)而對物進(jìn)行命名,而是在自行和自主地道說,而我們正是聽語言的自行道說之后才能說。說,在這個意義上,首先是一種聽。我們要順從語言而聽。我們聽了這語言才能說。說的前提是聽?!叭酥f的任何詞語都從這種聽而來并且作為這種聽而說?!盵9](P1102)因此,人通過聽之后而來的說,就是一種應(yīng)和,是對道說語言的應(yīng)和。就此,說和聽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聽不是針對一個他人的說而聽,說也不是針對一個他人的聽而說。說和聽,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一方在說一方在聽的相互關(guān)系。說,是聽語言的道說之后的說,是應(yīng)和這種道說而說,也就是說,是在語言中說?!拔覀冎阅軌蛘f話,無非是因為我們應(yīng)和語言。”我們再也不是說語言了,而是相反,我們是在回應(yīng)語言,而語言借助我們在說,語言在說我們。我們總是被動地在說。語言不是我們說的中介,我們是語言在說的中介。這正是人和語言最本質(zhì)的關(guān)系,對海德格爾來說,這也是人的定義:“人之為人,只是由于人接受語言之允諾,只是由于人為語言所用而去說語言?!盵9](P1199)人并不掌握語言,他只是語言的工具。一旦這樣去理解語言和人的關(guān)系,那么,語言就不單純是人的手段,人反而成為語言說的手段。在海德格爾這里,語言開始擺脫了人的操縱,而變成了對人的操縱。語言迫使人從那個主宰一切的掌控者位置上退位。這不正是??滤f的“語言的存在隨著主體的消失而自為地出現(xiàn)”嗎?這同樣也是布朗肖所說的,“語言作為本質(zhì)的東西在說話……不應(yīng)讓任何人來說話……從此說話的不是馬拉美,而是語言在自言自語”[7](P23)。
對海德格爾來說,語言是顯示的,是讓看和讓聽的,它讓萬物顯現(xiàn),并且讓它們進(jìn)入一個純一性的世界中。但與此同時,它也是庇護性的,它是自行抑制的。也就是說,它敞開物,將物帶入天地人神四維世界并促成這個世界的諸要素彼此相互面對時,它又使之歸隱在這個純一性中。語言讓物歸于寧靜,也讓這個多維世界寧靜。作為顯示,它讓大地和萬物敞開;作為抑制,它讓大地和萬物歸于沉默。它在敞開的同時,也保持著閉鎖。它讓這個世界發(fā)生,但是也讓這個世界歸于寂靜,這個世界一發(fā)生就歸于寧靜。這個世界一顯示,就得到庇護和掩藏。語言內(nèi)在地就包含著這種顯隱的張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語言在說,但卻是沉默地說,它一開口就沉默。它同時兼具世界的敞開和大地的閉鎖雙重特征,它讓敞開和閉鎖同時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從而具有一種特有的張力:說和沉默的張力,語言在說,但是,“語言作為寂靜之音說,寂靜靜默,因為寂靜實現(xiàn)世界和物入其本質(zhì)”[9](P1001)。世界和物在敞開的同時就進(jìn)入寂靜。說,也就意味著說的沉默,說,消失在沉默中。
海德格爾對語言的哲學(xué)思考來自于詩,他讓語言和存在、和存在的贈予發(fā)生關(guān)系,讓語言和那個天地人神的四重世界發(fā)生關(guān)系(就此,語言是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而布朗肖則將海德格爾對語言的沉思重新返回到詩和文學(xué)作品中。他從文學(xué)和語言的角度,不是從存在的角度,再次強調(diào)語言和作品的寂靜?!白髌窂娭埔环N寂靜,他把一種寂靜的內(nèi)在性給予這個無內(nèi)在性也無閑息的外部,即原初的體驗的話語。”話語最終歸于寂靜,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說歸于沉默。布朗肖稱“作品所封閉的東西也正是將它不停地展開的東西”[7](P36)。這正如海德格爾所宣稱的,語言在對世界敞開的同時,也在對世界進(jìn)行閉鎖。文學(xué)作品不是再現(xiàn)了什么,而是隱藏了什么。正是在文學(xué)作品中,“在這種話語中,世間保持沉默”。海德格爾的寂靜之說,就這樣進(jìn)入到布朗肖的沉默之說中。
但是,布朗肖終究不是海德格爾。福柯在對外界思想的譜系勾勒中甚至沒有提到海德格爾的名字(他在此前曾熟讀海德格爾)。布朗肖放棄了海德格爾式的語言和存在的關(guān)系。存在并不處在語言的核心。??聦Υ诵念I(lǐng)神會:“語言,在它關(guān)注的和遺忘的存在中,具有一種掩飾的力量,這種力量抹去了每一個確定的意義,甚至抹去了言說者的生存;語言的灰色的中性,組成了所有存在的基本的藏身之地,進(jìn)而使形象的空間得以解脫?!盵6](P45)語言,消除了言說者(這同海德格爾一樣),消除了任何的再現(xiàn)形象。但是,它也是對存在的遺忘。它不是存在的運作,它以一種不可穿透的灰色的中性來對待存在——存在不再包孕在語言的富于張力的詩意庇護之中。布朗肖的沉默不是對存在的秘密看護。對布朗肖而言,說,是在說著沉默,但不是說著存在的沉默,而是說著虛空的沉默,是“灰色的中性”的沉默。在海德格爾放置存在的地方,布朗肖訴諸的是虛空。海德格爾的沉默是對存在的庇護和隱藏,是無聲的嬉戲,這種沉默是無聲的聚集,它反倒有一種內(nèi)在的充滿激情的涌動。但是,布朗肖的沉默是純粹語言的沉默。沉默既是說話者的沉默,也是一種無中心的沉默,一種匱乏的沉默,一種不是向內(nèi)部凝固獲得飽和意義而是向外界無聲地侵蝕的沉默。語言始終是一種運動,一種沉默的運動,但這種運動不是指向一個焦點,一個可見性和可靠性的根基;相反,它指向外部,指向一種永遠(yuǎn)在逃脫焦點和擺脫自身的外界,正是在對這個外界的不間斷逃脫中,它不斷地進(jìn)入自己的虛空:意義的虛空,說話者的虛空,一切指涉的虛空。正是對外界的持續(xù)逃脫和侵蝕,語言總是處在進(jìn)一步的對虛空的等待之中,總是處在自己跨越自己的解散之中,總是處在擺脫各種意義和外物的束縛之中。如果說對于海德格爾來說,語言之沉默是一種聚集和一種充實,那么,對于布朗肖而言,語言之沉默是一種解散和虛空。在此,“沒有反思,只有遺忘;沒有矛盾,只有抹擦性的爭論;沒有和解,只有不斷的低吟;沒有對自身整體進(jìn)行艱難征服的心智,只有無窮無盡的外界的侵蝕;沒有最終使自己真相大白的真理,只有始終已經(jīng)開始的語言的溪流和傷悲”[6](P32)。就此,語言在否定自己的虛空中,在自我的沉默中,在對內(nèi)在意義的逃逸中,在向外界的永恒奔波中,自行解散。
這樣,詞和語言脫離了存在的捆綁。對于海德格爾來說,語言是存在的給予也是存在的庇護,語言是存在之家。但是,對于布朗肖來說,語言就是存在,語言就是自己的孤獨存在,語言是自己的家。對于海德格爾來說,語言在敞開了物和世界的同時也讓它們進(jìn)入寂靜之中;對于布朗肖來說,語言與物沒有關(guān)聯(lián),語言的寂靜是自身的寂靜,語言進(jìn)入自身的寂靜之中。盡管布朗肖的沉默和寂靜的概念來自海德格爾,但是,他根除了存在的概念,根除了海德格爾自己并不承認(rèn)的形而上學(xué)殘渣。對于海德格爾來說,總是有一個大道(Ereignis)在牽掛,一個救贖性的“存在的贈予事件”的牽掛;對布朗肖來說,沒有這樣一個存在,或者說,詞唯一的存在就是它本身。詞在捆綁自身時,“消除了任何真理的可能性”。詞被一種徹頭徹尾的孤獨所充斥。
或許,對于整個20世紀(jì)下半期的 法國哲學(xué)來說,同海德格爾的對話和爭 辯是最重要的思想事件。布朗肖借助馬拉美將自己從海德格爾那里解脫出來——馬拉美的“詞在說”同海德格爾的“詞在說”有根本的不同。而列維納斯提出了“他者”概念來打破海德格爾的此在的封閉性;巴塔耶、克羅索夫斯基和德勒茲都是借助于尼采來拒絕海德格爾。所以,??略谒_列的一串外界思想的名單中并沒有海德格爾,對他來說,海德格爾或許仍舊待在外界的反面,待在一個內(nèi)界,待在一個以“存在”為旨?xì)w的被語言所覆蓋的內(nèi)界之內(nèi)。
而福柯通過布朗肖,通過布朗肖筆下的馬拉美看到了語言的另一面,尤其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語言一面。正是在現(xiàn)代文學(xué)中,語言開始了不及物寫作,開始了自我顯示,“它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將僅僅是在一種永恒輪回中一次一次地折向自身,就好像它的話語可能具有的全部內(nèi)容僅僅是去講述它自身的形式”[8](P113)。說話的主體被這種語言殺戮了。
但是,這種殺戮又并不等同于結(jié)構(gòu)主義的殺戮。對結(jié)構(gòu)主義而言,語言同樣殺死了說話的主體。如果說,海德格爾的語言在說,是物的敞開,最終是存在的贈予事件的發(fā)生,它要求人去謙恭地聽和回應(yīng),人們在聽這種語言從而作為這種語言的工具而說;那么,對于結(jié)構(gòu)主義而言,語言同樣是迫使人去說,人同樣是語言的說話工具,但是,人是遵照語法在說,人陷入了語法的先天陷阱而被動地說。語言存在著一個穩(wěn)固的語法結(jié)構(gòu),人只是在這個結(jié)構(gòu)中而說,是語法在借用人在說。整個結(jié)構(gòu)主義就來自于這樣一種判斷,它的直接后果就是主體消失在非歷史化的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之中。因此,語言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人的消亡,對于海德格爾來說,是人在聽語言而后說;對于結(jié)構(gòu)主義而言,是人陷入語言的結(jié)構(gòu)而在說;對于馬拉美、布朗肖和??露?,是語言在自言自語地說,是語言在自我展示,是語言在自我振蕩和自我發(fā)光。人在這里根本沒有自己的位置,人從來不是一個說話的主體。語言的自主存在就一定意味著說話主體的消失。
既然語言斬斷了同外界的聯(lián)系——既是同說話主體的聯(lián)系,也是同外物的聯(lián)系,那么,這種自我指涉的語言將采用怎樣的方式來展開自己的運動?“它只會在等待的純粹性中展開。等待不會指向任何事物:任何滿足它的客體都將會把它抹去。然而,它不只局限于一個地方,它不是順從的靜止;它有運動的耐力,而這運動永不停止,并且永遠(yuǎn)不會許諾用休息犒賞自己。”[6](P45)語言一直在運動,一直在逃避式地運動,一直在同內(nèi)聚相反的方向在運動,一直在奮力解脫主體和物的約束而播撒式地運動。我們看到,這既像是德勒茲的根莖的運動模式,又像是德里達(dá)的能指的滑動模式。對于德勒茲而言,所謂的外界思想就是擺脫一切的中心而無規(guī)則地向外逃逸的運動,只不過他并非專指語言,而指的是一種更加普遍化的思維。對于德里達(dá)來說,語言是在差異的軌道上運動,是在自我否定和解散的軌道上運動,這種語言的運動將運動的時間空間化,同時又將運動的空間時間化,這種運動將時空處在一種永恒的撕扯和翻卷之中。對于布朗肖而言,這種運動的語言是那種“永不停歇,永無止境的喃喃之音”[7](P31),它有其高潮和閃電。而對于德里達(dá)而言,這種運動來自于詞與詞的差異,一個詞之所以是它自身,不是來自于它和外物的關(guān)聯(lián),而是來自它和其他詞的差異,來自于它相對于其他詞的獨異性。詞并不孤獨,但它的伴侶不是物,而是另外一些詞,另外一些前后相續(xù)的詞。在此,語言既無低語,也無高潮;既無閃電也無寂靜;語言在播撒式地?zé)o休止地嬉戲;語言在玩弄著自身的刻苦游戲。這也正是德里達(dá)的語言風(fēng)格。他讓語言和字詞在挖掘自己的深淵的同時,也不斷地填滿這深淵。而寫作《外界思想》的??拢幵谒奈膶W(xué)生涯,對他來說,現(xiàn)代文學(xué)正是語言獲得自主性之后的一個重要補償。正是在這里,詞是一種“野蠻而專橫的實在”。這是福柯在說嗎?這是詞在說,詞在自言自語。它是不及物的單純的語言展示。《外界思想》正是這樣一種不及物的語言實踐:一種文學(xué)詩意的展開,一種純語言的展開。在此,語言的字詞、節(jié)奏、句式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旋律在自主地跳舞,無論是所指,還是主題,無論是寫作者自身的面孔,還是讀者的面孔,都被遺忘了。人們在這篇奇妙的文章中看到了什么?對讀者來說,是等待的虛空;對作者來說,是主體的消失;對主題來說,是透明的遺忘。語言擺脫了再現(xiàn)的王國,擺脫了曾經(jīng)拉扯它糾纏它折磨它的一切外物,擺脫了那個千百年來禁錮它的老套體制,剩下的就是它的赤裸自身,它仿佛溪流一般吟唱著自身的傷悲和歡快。在此,語言吞噬著它的全部孤獨。
這難道不是評價布朗肖的最好方式嗎?這不也是對布朗肖那些喃喃低語的回應(yīng)嗎?這難道不是對布朗肖的“神秘”的神秘致敬嗎?是的,它不是展開了布朗肖的真相,而是試圖在打開布朗肖的秘密時又隱藏這種秘密,它對布朗肖一開口就讓布朗肖陷入了沉默,它讓布朗肖的沉默歸于沉默,最終,它在布朗肖的黑夜中看到了黑夜。
參 考 文 獻(xiàn)
[1] ??拢骸稒?quán)力的眼睛:??略L談錄》,嚴(yán)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2] 布朗肖:《論友誼》,何衛(wèi)華譯,載《生產(chǎn)》第二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3] 蒙田:《蒙田試筆》,梁宗岱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4] 布朗肖:《我想像中的米歇爾·??隆?,肖莎譯,載《福柯的面孔》,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
[5] 迪迪?!ぐ@锱睿骸稒?quán)力與反抗:米歇爾·??聜鳌罚x強、馬月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
[6] 汪民安主編:《??伦x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
[7] 布朗肖:《文學(xué)空間》,顧嘉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8] 杜小真編選:《??录?,上海: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1998.
[9] 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
[責(zé)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