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言軍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
【語言琢玉】
動詞前“來”功能的多樣性與屬性的統(tǒng)一性
張言軍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
“來”在“(PP/VP)+來+VP”句式中的功能紛繁復(fù)雜,以往的研究主要著眼于個性的挖掘,進而不斷地分裂出新的屬性。而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看,那些分布于不同句法環(huán)境中的“來”,雖表現(xiàn)不同,但其本質(zhì)上還都保留了“位移”這一核心特征,因此在屬性上仍可統(tǒng)一處理為動詞。
(PP/VP)+來+VP;句式;多樣性;統(tǒng)一性
現(xiàn)代漢語中,“來”是一個異?;钴S而又異常復(fù)雜的詞,以《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為例,它把“來”分為“來1”“來2”,又專列了趨向詞“來”,實際上也就是“來3”。“來1”條下共分列了13個義項,“來3”條下分列了2個義項。就文獻整理看,學界對“來”的各種意義和用法進行了充分而扎實的研究,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但由于受到各自理論背景以及研究目的的限制,學者們在有些問題上還存在一定分歧,有待進一步研究的問題還不少。本文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對“(PP/VP)+來+VP”句式中“來”的用法作全面考察和統(tǒng)一解釋。該句式指的是這樣一種現(xiàn)象:
(1)他們可以到這里來度過教養(yǎng)期,時間一般在兩年以上。
(2)交通警察都來維持秩序了。
(3)據(jù)說,愛迪生攻關(guān)遇到了難題,總要找一大堆書來讀。
(4)用簡短的文字來介紹常香玉和她的劇社捐獻飛機的艱苦過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例(1)-(4)雖然表層句法結(jié)構(gòu)并不完全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句中“來”都分布在一個動詞(或動詞短語)之前。為便于分析,可以把“(PP/VP)+來+VP”句式中“來”的分布進一步提煉為以下四種基本句式:
A. S+到+O+來+VP 例(1)
B. S+來+VP 例(2)
C. S+VP1+來+VP2 例(3)
D. S+PP+來+VP 例(4)
(S代表主語,O代表賓語,VP代表動詞或動詞短語,PP代表介詞短語) 對于上述分布環(huán)境不盡相同的“來”,是看作同一個“來”,還是處理為不同的“來”?如果看作同一個“來”,背后的理據(jù)是什么?如果處理為不同的“來”,其依據(jù)又是什么?本文將嘗試運用認知語言學的相關(guān)理論對上述問題作出解答。
對于“來”在上述句式中的作用和屬性問題,學界較早就有討論。丁聲樹指出連動式里頭用“來”字、“去”字,有兩種情形:一種是表示實在的“來”和“去”;另一種“來”和“去”的意思比較空,只是用作連接成分。[1]如:
(5)他們來給我們祝壽,我們也去給他們賀喜。(實在的“來”)
(6)大會以后,我們一定要用切實的辦法來改善我們的工作……(意思空靈的“來”) 趙元任也指出,像“倒碗茶喝、開會討論”等表示目的意義的連動式中有時在中間可以插入一個“來”或“去”(雖然較少使用),可以造成鏈條式連動式,這種“來”、“去”可讀輕聲,實際上已是助詞,象英語里不定式動詞前邊的to。[2]
20世紀90年代以來,辛承姬、王國栓、王培敏、唐秀偉等學者更為細致地刻畫了動詞前“來”的各種功能和用法。①參見辛承姬《連動結(jié)構(gòu)中的“來”》(《語言研究》1998年第2期第53-58頁)、王國栓《“來+VP”“VP+來”兩格式中的“來”》(《南開語言學刊》2005年第165-172頁)、王培敏《“來+VP”的語義特征與演變機制》(《湖北經(jīng)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第134-135頁)、唐秀偉《動詞前“來/去”考辨》(《北方論叢》2010年第4期第63-65頁)。其中唐秀偉的研究最為精細,他指出“來”位于動詞之前的情況較為復(fù)雜,在具體義動作動詞之前時是位移動詞,在短時性動作動詞之前時是助動詞;在動詞短語或介詞短語與動詞短語之間時是連詞;在“到+處所賓語”與動詞之間時是趨向動詞。[3]
綜合來看,已有的研究在系統(tǒng)性、精細度等方面都達到了很高的程度,對“來”的句法分布、語法意義也都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但以往的研究都普遍著眼于對“來”在不同句法分布環(huán)境中個性的挖掘,而較少關(guān)注個性背后共性的存在。隨著認知語言理論的發(fā)展,有必要對動詞前“來”的表現(xiàn)作出新的、統(tǒng)一的闡釋。我們認為,不同句式或句法環(huán)境中,“來”在功能、語義等方面肯定存在差異,問題的關(guān)鍵是如何認識這種差異,是共性大于個性,還是個性大于共性?在以往研究中,大家普遍采取的是“求異”的處理策略,即側(cè)重于個性的挖掘,于是就出現(xiàn)了“來”的分類不斷增多的趨勢。但應(yīng)該看到,將每個意義都視為各自獨立的單位會帶來兩個問題:一是如何說明一個詞有著完全不相干的意義,二是完全不相干的意義為何會選用同一個詞代表。[4]
沈家煊指出: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的語法學基本上是沿著《馬氏文通》的路子,不斷借鑒西方的分析法,“語法分析”幾乎成了“語法研究”的同義詞?!叭欢盐蘸屠斫庹w,僅僅分析出各組成部分及其差異是不夠的?!盵5]此觀點也給我們考察上述語法現(xiàn)象以極大的啟發(fā)。誠然,以往把“來”分為“來1”、“來2”、“來3”甚至更多的方法,確實揭示出了很多新的語法現(xiàn)象。但持續(xù)的分類也帶來另一個問題,就是這種研究距離普通人的語感越來越遠,人們很難相信,日常生活中一個普通的“來”竟然有那么繁瑣。更為嚴重的是,在語言教學(特別是對外漢語教學)中,如何去講清楚這么瑣碎的分類,又如何把它們整合進同一個詞形中去?如果只就某一問題或某一側(cè)面來看的話,那么分析的路子并無不妥,甚至只有這樣細分下去才能發(fā)現(xiàn)新問題,也才有了研究的動力。但如果放在全局的層面來考慮,就必須搞清楚分類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分類帶來的不是語言研究的方便,而是干擾了我們對語言現(xiàn)象本質(zhì)的認識,那么這種分類就應(yīng)該被摒棄。
本文將從“整合”的角度去證明各種句式中看似毫不相干的各個“來”,其實是存在著微妙的聯(lián)系的。位移動詞“來”是“來”的基本用法或基本意義,而其他各種看似變化了的“來”其實都是這一意義不同程度的主觀性用法。
關(guān)于“來”的語用意義,《現(xiàn)代漢語詞典》《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漢語動詞用法詞典》以及大多數(shù)語法著作的分析大致相同,可簡單概括為:
來:從別的地方到說話人所在的地方,跟“去”相對。
雖然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意見,但必須承認上述語用意義就是位移動詞“來”的基本用法。左雙菊把“來”這一用法進一步概括為: 位移動詞“來”主要表示動作施行者以既定的陸標面向終點做近向位移運動。在位移軌跡圖中,“來”的位移源點是A,它是無定的、隱形的,位移終點(C)則是有定的、顯性的,整個位移過程呈現(xiàn)出聚焦式。也就是說,“來”表示運動主體以位移終點(目標點)為參照點,并向其做近向位移運動。[6]
張寒冰指出位移動詞“來”所構(gòu)成的位移事件共有四個基本要素:移動主體、說話人、聽話人、處所,缺少任何一個要素,“來”字句都無法成立。[7]
綜合已有研究,我們認為位移動詞“來”的基本用法就是位移主體以說話人和聽話人為參照點從源點處所向目標處所的位移運動。如:
(7)他來學校了。
在這個位移事件中,“他”是位移主體,“學?!笔悄繕颂幩?,源點處所以及參照點都采取了隱含的方式而沒有在表層結(jié)構(gòu)中出現(xiàn)。這種由“人”作位移主體,在物理空間做真實位移的位移事件也是一種最典型的位移活動。
但原型范疇理論告訴我們,范疇內(nèi)各成員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有中心成員和邊緣成員之分。每一個范疇是圍繞其原型,而不是憑借一束充分必要條件建立起來的。范疇內(nèi)各個成員彼此間是通過“家族相似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各種看似毫不相干的“來”其實都跟原型的位移事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相似性。
首先來看句式A中的“來”:
(8)你明天到學校來上課。
(9)這次到北京來采訪,還有一份重要材料沒有拿到手。
唐秀偉討論這種句式時指出,“來”除具有連接作用外,更主要的是表示“到”這個動作的趨向,所以,“來”應(yīng)為趨向動詞,屬于“來4”。[3]但分類不是終極目的,我們?nèi)孕柽M一步追問,這種句式中的“來”跟位移動詞“來”彼此是否還有聯(lián)系?如答案肯定,它們關(guān)聯(lián)的連接點又在哪里?
我們都知道,漢語學界在處理漢語詞類問題時,宏觀層面采取的是“求同”的處理策略,即一個詞在不同的句法位置上,雖然所體現(xiàn)出的語法特點并不完全相同,但仍然把它看作是一個詞。這一處理策略不僅被學界普遍認可,甚至也作為詞類常識來宣講。然而具體到“來”這一微觀現(xiàn)象而言,研究者們往往又轉(zhuǎn)向了“求異”的處理策略,即不同的句法分布要對應(yīng)于不同的分類。我們以為,“來”在不同句式中,因為句法環(huán)境的變化,肯定會表現(xiàn)出一些特殊性,但只要核心的東西未發(fā)生改變,那么就還應(yīng)處理為一個“來”,而不必分立出其他的名目。換言之,既然宏觀層面上追求的是“求同”的處理策略,那么在微觀層面上我們也就沒有必要一味的“求異”。具體到句式A而言,“來”之所以表現(xiàn)出動詞功能的弱化,如不能帶處所賓語,即使在刪除的情形下也不影響句子的成立。但在句式A中“來”仍具有“位移”這一基本的動詞特征,不過,因為句式中“到+O”這一句法成分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位移活動的存在,所以“來”的動詞能力才受到了削弱。從語用推理上看,到達一個處所之前肯定存在著一個向目標處所位移的運動過程。以例(8)來說,要到達學校,首先肯定需要一個針對目標處所的位移運動的存在,而現(xiàn)在“來”在這種句式中之所以位移活動能力體現(xiàn)得比較弱,甚至可有可無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前面“到+O”成分已經(jīng)把運動的結(jié)果事先公布了。
再換個角度看,“來”跟前面的“到”(唐秀偉認為“到”也是一個位移動詞)實際上共享了同一個處所L,按照事件發(fā)展的邏輯順序應(yīng)該是:來處所L→到(達)處所L
但現(xiàn)在既然在句子的表層結(jié)構(gòu)中結(jié)果已然出現(xiàn),那么位移運動本身就不再是人們關(guān)注的重點,因此“來”在句子中也就可以自由的隱現(xiàn)。
功能語言學一貫認為,一定的結(jié)構(gòu)形式表現(xiàn)一定的結(jié)構(gòu)意義,不同的結(jié)構(gòu)形式當然是為了滿足表達不同意義的需要。因此,雖然“來”在表層形式中可以自由隱現(xiàn),但在表達效果上還是有所區(qū)別的。我們以下例來具體分析:
(10) a那時經(jīng)常有人到家里來找父親談工作,反映問題。 b那時經(jīng)常有人到家里去找父親談工作,反映問題。 c那時候常有人到家里找父親談工作,反映問題。我們看到,“來”替換為“去”(b句),抑或刪除(c句),在句法上都是成立的。但在表意上它們還是有所不同的,那么這種區(qū)別來自哪里呢?我們以為這跟“來”“去”作為位移動詞的基本用法是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的,在句a中,“來”的位移主體、說話人、聽話人、處所這些要素都是具備的,只是它們的范疇地位不如例(7)那么典型而已,說話人對“家里”這一處所的不同心理認同,會直接導致對“來”或“去”的選用,如果說話人心理層面上跟“家里”很親近,那他就會選用“來”,而如果他感覺跟“家里”比較疏遠,那么就會選用“去”。如果說話人想盡量客觀地敘述,不想突顯自己的心理認同,那么“來/去”就都可以不用。
總之,我們認為這種句式中的“來”在功能上是最接近原型位移動詞“來”的,而之所以跟原型產(chǎn)生了區(qū)別,并表現(xiàn)出一定的個性,那是因為句式中“到+O”的出現(xiàn)抑制了它的動詞能力。
下面來看句式B中“來”的用法以及它跟原型“來”的相似性。先看幾個相同的句子。
(11)這件事你來處理一下。
(12)你來說兩句。對于這種句式中的“來”,梁銀峰把它們看作是目的標記,[8]魯曉琨則把它們看作是焦點標記。[9]雖然在名稱上各有不同,但他們都認為這里的“來”跟位移動詞“來”是不同的,應(yīng)該作區(qū)別對待。唐秀偉的分析比較能代表以上學者的看法。他認為句式B中“來”不表示空間位移,也不表示目的,沒有實在的意義,而是表示要做某件事,有一種表示原意、緩和語氣的作用。從語義上看,“來”是針對施事的,有強調(diào)主語要做某事的作用,并且這種用法的“來”一般可以省略,省略后句義基本不變,只是沒有了強調(diào)意味。[3]如對例(11)而言,“來”的作用是強調(diào)這件事是“你”來處理,而不是別的人來處理。從“求異”的角度看,確實應(yīng)該把它和位移動詞“來”區(qū)分開來,因為在用法上它們的差異很明顯。但如果換個角度看,這種語義虛化的“來”是怎么形成的?要想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就得回過頭去尋找它和動詞“來”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以為“主觀性”、“主觀化”的概念在這一問題上可以發(fā)揮很大的解釋力。所謂“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10]而“主觀化”則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yīng)的演變過程。現(xiàn)在有不少研究語法化的專家認為,從主觀化的角度看,語義并沒有淡化或消退,只不過是減弱了客觀意義,加強了主觀意義,這只是語義的重新調(diào)整而已。[10]從這種意義上看,可以認為主觀化是比意義虛化更為基本、也更為反映語言變化本質(zhì)的概念。而我們認為,以往研究中正是由于缺失了主觀化的觀念,所以才出現(xiàn)了對“來”的眾多繁瑣的認識,其實從主觀性的角度看是完全可以把它們整合在一起的。
位移動詞“來”,其典型的句法功能是要帶處所賓語,有時在句子的表層雖然沒有出現(xiàn),但在深層語義上仍然是隱含了處所賓語的。在理解時,我們往往可以給它補充出一個處所成分。但“處所”的表現(xiàn)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實際的言語交際中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變異。張伯江指出語義角色中的“施事”和“受事”并不是初始的概念,只有“原型施事”和“原型受事”兩個概念是初始的,而其他語義角色都是在不同程度上更多地體現(xiàn)出了原型施事的某些特征或者原型受事的某些特征。[11]而對于位移事件中的處所我們也可以做如是處理,即要區(qū)分原型處所以及其他非典型處所。
(13) a我來學??近c資料。
b我來拷點資料。
c我來看看大家。
d我來看一下。
e我來說兩句。從a-e是目標處所“從突顯→隱含但可補出→隱含并不可補出”的一個發(fā)展鏈條。換言之,它們的不同只是跟原型處所相似性多少的問題,其間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c句中“看看大家”肯定是在一個確定的物理空間發(fā)生的行為,所以在常識引導下我們比較容易就可以推導出這里隱含著一個物理空間處所。而e句中“說兩句”則是一個話語行為,不需要特別的空間處所,或者更為嚴格地說常識告訴我們這種行為發(fā)生的空間處所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雖然如此,“來”的出現(xiàn)仍然傳達了一個位移的活動,只不過是在一個隱蔽的心理空間實現(xiàn)的。
張旺熹在分析“把”字句的位移圖式時,把“把”字句的空間位移系統(tǒng)細分為以下七個層級,即物理空間層面的位移、時間層面的位移、人體空間層面的位移、社會空間層面的位移、心理空間層面的位移、范圍空間層面的位移、泛方向空間層面的位移。[12]對比“把”字句的空間位移系統(tǒng),我們認為動詞“來”的位移特征也有多層級的體現(xiàn),最基本的當然是物理空間層面的位移,這也是《現(xiàn)漢》等工具書所總結(jié)的用法。但除此之外,時間層面、心理空間層面的位移也是需要關(guān)注的。
前文我們提到位移動詞“來”是趨向參照點的近向運動,典型的目標處所就是一個物理空間,而說話人所立足的參照點也是一個物理空間。但在心理層面上,我們未嘗不可把一個事件或動作行為也看作一個參照點。對于這樣的參照點,當然無法發(fā)生物理世界那樣的真實位移運動,然而語言使用者的“人”是有主觀能動性的,現(xiàn)實世界無法實現(xiàn)的行為在虛擬空間或許就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性。而我們認為“來”在a-e中,也是一個主觀性逐漸提高的過程,特別是到了e句,這種主觀性達到了最高程度。把某一個事件或動作行為作為參照點,意味著說話人的心理層面上要有一個活動,即從一個狀態(tài)要轉(zhuǎn)變?yōu)榱硪粋€狀態(tài),確切地說,是從沒有準備實施某個動作行為的狀態(tài)到即將實施某個動作行為狀態(tài)的轉(zhuǎn)變。而從一種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榱硪粋€狀態(tài),就如同從原點向終點做位移運動的過程,這種心理感受可以通過認知隱喻的方式獲得。所以,像“我來說兩句”這樣的用法,我們認為“來”還是一個位移動詞,只不過受后續(xù)VP的制約,“來”的位移活動是在心理層面展開的,更多地體現(xiàn)的是心理狀態(tài)的轉(zhuǎn)變。而在認知上我們又可以把現(xiàn)實物理世界的位移運動投射到心理層面的狀態(tài)轉(zhuǎn)變,從而形成了“來”在虛擬空間的位移。但在本質(zhì)上,“來”仍然體現(xiàn)了“位移”這一基本的動詞特征。
下面來看句式C和D中“來”的用法。以往的研究往往把它們看作同一種類型,為了便于比較,我們也作同樣的處理。
朱德熙先生比較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用在這兩種句式之間的“來”跟位移動詞“來”的區(qū)別,他認為“有的時候,‘來’‘去’只起連接的作用,沒有什么實在的意思”。[13]如:
(14)用堅忍不拔的精神去克服困難
(15)要按照專業(yè)的性質(zhì)來進行改組 雖然發(fā)覺了這種用法“來”的特殊性,但朱先生并未對它們的歸屬作出明確的表態(tài),也就是說,這種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實在意思的“來”,是繼續(xù)看作動詞,還是看作其他詞類?張國憲、齊滬揚認為此時的“來”不同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各種屬性的“來”,所以就不能歸屬到動詞、助詞或襯字中的任何一種去。他們從意義和功能兩個方面進行全面對比分析之后,認為應(yīng)該把這種用法的“來”看作連詞,是一個表示目的關(guān)系的連詞。[14]此后,邢福義、辛承姬、魯曉琨也都對這兩種句式中的“來”有所討論,①可參見邢福義《漢語語法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4頁)、辛承姬《連動結(jié)構(gòu)中的“來”》(《語言研究》1998年第2期第53-58頁)、魯曉琨《焦點標記“來”》(《世界漢語教學》2006年第2期第20-30頁)。邢福義先生認為這些句子中的“來”可以看作“準結(jié)構(gòu)助詞”,辛承姬認為這種“來”用在句中似乎只是起舒緩音節(jié)的作用,它的趨向意味已經(jīng)消失了。而魯曉琨則直接把這兩種句式中的“來”看作語用平面上的焦點標記。上述研究都有值得借鑒、學習的地方,但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來”是如何虛化的,它跟位移動詞“來”的相似性又在哪里?
我們以為,從“整合”的角度看,仍然可以把這種“連詞或焦點標記”看作是動詞“來”在特殊的句法環(huán)境中的一種臨時功能,而沒有必要分裂出獨立的屬性。連詞、焦點標記或時體助詞等功能是它們在語用層面臨時體現(xiàn)出的的表達功能,脫離了那種特殊的句法環(huán)境,“來”還是一個動詞。換言之,我們可以把它們看作是“來”的變異形式,但仍沒有脫離出跟位移動詞“來”的聯(lián)系。正如在普通話語音系統(tǒng)中,一個音位/a/在不同的語音組合中,可以分出前、央、后三個不同的音位變體,但我們在語音系統(tǒng)中仍只承認只有一個a,并沒有因為出現(xiàn)環(huán)境的不同而列出三個不同的a。從這一語言現(xiàn)象出發(fā),我們也主張看似跟位移動詞“來”不同的各種特殊用法的“來”,也只是它的詞位變體,并沒有必要看作獨立的詞項或分裂出獨立的屬性。
下面結(jié)合例子說明C、D兩句式中“來”跟原型“來”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16)a我可以舉一個例子告訴你我是怎樣改變的。
b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告訴你我是怎樣改變的。通過上面的對比可以看出,有沒有“來”句子都是成立的,那么加上“來”之后僅僅是為了起到連接前后成分的作用嗎?我們以為并非如此,這里的“來”同樣傳遞了位移運動的信息,只不過運動并不是在現(xiàn)實物理空間展開的,而是在主觀態(tài)度上通過移情的方式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聽話人的關(guān)注,說話人從聽話人的角度出發(fā),并以聽話人為參照點,那么說話人將要實施的VP活動就是面向聽話人的近向移動,所以位移動詞“來”是體現(xiàn)說話人移情的最大呈現(xiàn)。
吳福祥指出,語言不僅能表達主觀性,而且還常常表達交互主觀性。所謂交互主觀性是指說寫者用明確的語言形式表達對聽/讀者“自我”的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可以體現(xiàn)在認識意義上,即關(guān)注聽/讀者對命題內(nèi)容的態(tài)度;但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社會意義上,即關(guān)注聽/讀者的“面子”或“形象需要”。[15]何自然也指出語用移情有兩種類型,其中“語用—語言方面的移情”指的是說話人運用語言刻意地對聽話人表達心態(tài)的意圖,以及聽話人從說話人的角度準確領(lǐng)悟話語的用意。[16]94-99
把上述關(guān)于移情以及交互主觀性的觀點綜合在一起,我們可以看出C、D兩種句式中“來”的功能就是體現(xiàn)說話人語用移情的一種方式。說話人把一個信息傳遞給聽話人,如同說話人從甲地走到乙地,一般情形下,應(yīng)該以說話人為立足點。但言語交際中,為了表達對聽話人的尊重,我們便會轉(zhuǎn)換表達的立足點,站在聽話人的角度來敘述。(16)a說話人并不明確呈現(xiàn)自己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但在(16)b中說話人的立場以及情感已經(jīng)很明確,是以聽話人為著眼點的,更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了說話人對聽話人的尊重。具體來說,聽話人本來出于一種被動的信息接受狀態(tài),而說話人處于一種主動的傳遞狀態(tài),但這樣兩人在交際中就處于一種不平等狀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就損害到了對方的面子,而為了彌補這一行為,說話人就可以調(diào)整自己的表達立場。添加“來”之后的句子,就意味著聽話人是中心,處于一種優(yōu)勢地位,說話人反而成了被動移位的主體,這樣就在話語層面最大程度維護了聽話人的面子。
本文從“整合”的角度對“(PP/VP)+來+VP”句式中“來”在功能上多樣性與屬性上的統(tǒng)一性作了全面考察,認為不同句式中“來”在用法上的差異或特殊性,是由于句法環(huán)境的不同造成的,但這些差異還不足以否認它們跟位移動詞“來”之間的聯(lián)系。它們在功能上的弱化以及語義上的虛化都可以從主觀性這一視角得到統(tǒng)一的解釋,即說話人主觀性的滲入在不斷加強,位移事件四要素都在不同程度地抽象化。然而,即使在不同句式中“來”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但從“家族相似性”的角度來看,我們認為“來”的核心功能并未改變。而只要核心的“位移”特征沒有丟失,那么“來”仍可以看作動詞。至于各種各樣的所謂虛化用法,只是特殊句法環(huán)境下所體現(xiàn)出來的臨時功能,并不屬于“來”的本質(zhì)功能。參考音系學中對音位的認識,我們也完全有理由把分布不同的“來”作統(tǒng)一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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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nctionalDiversityandUniformityinPropertyof“Lai”BeforeaVerb
ZHANG Yan-jun
(CollegeofLiberalArts.XinyangNormalUniversity,Xinyang464000China)
The function of “Lai” is complex and diverse in the sentence pattern of “(PP/VP)+lai+VP”. Previous studies have focused on the personality,and constantly split into many new proper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there are many “Lai” in different sentence patterns,which though the usages are different,in essence they all still retains the core characteristics of displacement. Therefore “Lai” can still be used as verbs in properties.
(PP/VP)+lai+VP; sentence pattern; diversity; uniformaity
2014-03-10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0BYY062);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項目(10YJC740121)
張言軍(1981-),男,河南新鄉(xiāng)人,講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漢語語法研究。
H146.2
:A
1672-3910(2014)05-006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