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操
(華東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系,上海 200241)
【河洛文化】
墓券與東漢民眾的生死觀念
羅操
(華東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系,上海 200241)
東漢時期的世俗民眾沒有認(rèn)識到人終有一死的本質(zhì)特性,反而抗拒死亡,渴求長壽永生。當(dāng)年壽久長的愿望破滅時,他們又深信異象生命自然會在幽界冥府綿延不絕。不過生者卻刻意疏遠逝者,直接把歿亡人遣送到彼岸世界,希求幽鬼永居墓穴,接受冥府行政官僚體制和宗族觀念的管制和束縛,按照世人的要求和期望去經(jīng)歷冥府生活。
墓券;東漢;生死觀;異象生命
墓券作為隨葬品的組成部分,其文本內(nèi)容集結(jié)著民眾對冥世的看法和趨吉避兇的信仰意識。從現(xiàn)有的傳世與考古資料看,這種喪葬文書或以土地買賣為中心,或以鎮(zhèn)墓解謫為宗旨,或兼具兩者之意。券文內(nèi)容雖有差異,主題倒也鮮明,無不折射出時人的宗教心理和冥世鏡像。因此,諸多研究者都運用墓券材料分析漢代百姓的靈魂信仰問題,①呈現(xiàn)世俗民眾內(nèi)心深處的幽冥觀念。至于墓券使用者(逝者)家庭或家族成員有無清晰的生死觀念,學(xué)界少有專文論述。本文以墓券文本內(nèi)容為依據(jù),從“抗拒死亡”和“異象生命”兩方面考察東漢民眾模糊的生死觀念。
(一)欲求長生
死亡是人類所面臨的永恒困境與奇特體驗,不斷誘發(fā)世人思考生命的終結(jié)點并構(gòu)建死后的生活世界。檢視現(xiàn)有的漢代墓券可知,逝者家庭或家族成員與眾多“死后有知”論者一樣,沒有認(rèn)識到人終有一死的本質(zhì)特性,反而深信生命自然會在異層空間綿延不絕。之所以如此,似乎與人生短暫以及生命消歇時人們?nèi)f般無奈、孤立無援的心情相關(guān)。這可以從漢世流行的喪葬挽歌中找到答案。
《薤露》、《蒿里》,并喪歌也……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乎蒿里;故有二章。一章曰:“薤上朝露何以晞,露晞明朝還復(fù)滋,人死一去何時歸。”其二曰:“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敝列⑽鋾r,李延年乃分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為挽歌。[1]
這些凄涼哀婉的歌詞集結(jié)著世人對生命與死亡現(xiàn)象的認(rèn)知和感受:現(xiàn)世生命如朝露般轉(zhuǎn)瞬即逝,難以挽回的死亡結(jié)局讓人們束手無策,民眾只好在死神面前屈從就范。這就是漢人和先民普遍擁有的生命體驗和魂魄信仰,其言外之意卻在于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崇拜。生命的短暫性和易逝性強烈地沖擊著活人的心理,讓生者深知一切塵世追求終將付之東流,唯獨死亡與泯滅不期而至,但其必然性和不可逆轉(zhuǎn)性徒增民眾的焦慮之感與恐慌之
①相關(guān)研究成果主要有:原田正己的《民族資料としての墓券—上代中國人の死靈觀の一面》(Philosophia第45冊,1963年第1-26頁)、《墓券文に見られる冥界の神とその祭祀》(《東方宗教》第29號,1967年第17-35頁)、小南一郎《漢代の祖靈觀念》(《東方學(xué)報》第66冊,1994年第1-62頁)、江優(yōu)子《漢墓出土の鎮(zhèn)墓瓶について—銘文と墓內(nèi)配置に見ぇる死生觀》(《鷹陵史學(xué)》第29號,2003年第1-45頁)、索安《從墓葬的喪儀文書看漢代宗教的軌跡》(趙宏勃譯,《法國漢學(xué)》第七輯,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18-148頁)、蒲幕州《追尋一己之福:中國古代的信仰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6-196頁)、賴亞生《從鎮(zhèn)墓文看漢代的冥界觀念》(見其《神秘的鬼魂世界——中國鬼文化探秘》,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年版第285-300頁)。情,促使世人形成“早死即不幸”的悲情觀念。張叔敬墓券載:“張叔敬薄命蚤死,當(dāng)來下歸丘墓。”[2]劉伯平墓券云:“劉伯平薄命□□,□藥不能治?!保?]2885此類券文措辭正是民眾思索、詮釋生命與死亡關(guān)系的內(nèi)心獨白,深刻地道出了民眾厭棄人壽早夭與追逐生命永恒的心聲和祈望。
正因為執(zhí)著于生命的長久永續(xù),民眾才會在無法掌控生存、把握死亡的孤立無援之際對人世具有強烈的依戀感而渴望長壽乃至不死。為延續(xù)生命歷程,人們自然會借助內(nèi)外之力企圖掙脫死亡之局的羈絆和束縛。曹伯魯墓券曰:“從今以長保孫子,壽如金石,終無兇?!保?]張叔敬墓券云:“今故上復(fù)除之藥,欲令后世無有死者?!眽壑菔蚰谷d:“祀鰝魚之□、黃米二升,與祖□卷,轉(zhuǎn)世無有死者,即欲有死者,須石羊能顧,□□而□,足可□□,乃應(yīng)召呼?!保?]225-226這些舉措顯然是東漢時人巫術(shù)心理和行為的真實寫照,不管采用禱祀、藥餌之方,還是依靠禁咒之術(shù),其目的都在于超越死亡、希求長壽永生。
長壽不是人人可為之的事情,即便長壽者最終也無法回避死亡。然而當(dāng)死亡最終降臨時,無可選擇的人們又不愿承認(rèn)親人離世的噩耗,他們試圖借助復(fù)禮(招魂)、醫(yī)藥等外在力量去改變死亡的事實,從而達到喚回、挽救、延續(xù)“逝者”生命的目的。元延墓券曰:“[元]延至死時,家室甚痛,帳幃宿之,不敢失時。趨走卜問,良日□□,東西迎工,南北迎醫(yī),辛(錢)財盡朔(索),非有狐疑?!保?]元延逝世給親人帶來巨大的情感震動和心理創(chuàng)傷,造成家庭結(jié)構(gòu)的缺損與人際關(guān)系的失衡。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和喪親之痛迫使在世親人否定其死亡真相,他們心系生命永固和不可中斷的信念積極奔走于巫師、醫(yī)生等技藝之士中間卜卦問占、尋診訪藥,欲求元延重生。這種傳統(tǒng)的、理性的救治措施雖無濟于事,但生者審慎對待逝者的態(tài)度和救護行為說明,民眾珍愛生命,抗拒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生者在這場不惜一切代價、竭盡全力征服或推延死亡到來的戰(zhàn)斗中,已試圖運用當(dāng)時廣泛存在的魂魄觀念來詮釋生死壽夭的癥結(jié)所在:“人活著的時候,魂與魄和諧統(tǒng)一在人體內(nèi);人死的時候,兩者分離開來,并脫離身體?!保?]138古人認(rèn)為,人死之際魂魄與肉體已經(jīng)松脫,但魂魄尚在尸身附近逗留、徘徊,于是憑借招魂復(fù)魄之術(shù)與死神抗?fàn)帲乃劳鲋驃Z回終有一死的生命,故而元延家人“帳幃宿之,不敢失時”,盡行“始死招魂……帷堂之事”,皆“緣孝子之心,望得魂氣復(fù)反”。[8]當(dāng)這種方法未如人愿時,生者才用慟哭哀嚎的方式宣布親人辭世。元延死亡后“家室悲傷,哭無解休”;田魴墓中畫像石記載有“哀賢明而不遂兮,嗟痛淑雅之失年”[9]的文辭,字里行間呈現(xiàn)出田魴歿亡時親朋友人痛哭流涕的場景與畫面。
(二)遠離逝者
逝者初死之際的嚎哭之禮,不僅是人們宣泄內(nèi)心的悲哀與傷痛,更是抒發(fā)對亡人的尊重之情和憐憫之意。一方面,喪禮是禮儀周全的集體活動,生者必須照章行事依禮而哭,否則便是怠慢、輕視歿亡人。另一方面,死亡過早地終結(jié)了逝者的生命,其不幸遭遇令生者憐憫與同情。除此之外,死亡還猝然間中斷了逝者與親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致使“他不再像其他人那樣是集體中的一個主要成員,所以他必須疏遠他們”,[10]303孤身前往彼岸世界。這種情感和觀念在東漢墓券中多有表現(xiàn),其特點是確立、劃定生死二者的生存、活動空間。永元四年(公元92年)陶罐載:“生人入比,死人入□行,死人落徙?!保?1]延光元年(公元122年)朱書陶罐記:“生自屬長安,死人自屬丘丞墓?!保?2]熹平元年(公元172年)陳叔敬墓券記:“生人上就陽,死人下歸陰,生人上就高臺,死人深自藏。生人南,死人北,生死各自異路?!保?]199熹平四年胥文臺墓券云:“上天倉倉,地下芒芒,死人歸陰,生人歸陽,□□□里,死人有鄉(xiāng),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大山?!保?]2887無一不用對比鋪陳的手法言明生人與逝者的棲身之所,其目的是讓逝者認(rèn)清其現(xiàn)有身份,恪守“陰陽分界,生死異途”信念,安居彼岸世界。既然活人要求逝者永久退出人間社會,那么對于亡人來說,他會“感到自己孤獨,被拋棄,他失去自己親人,所以他需要使他們靠近自己”,[10]386從而擺脫孤苦寂寞的困厄環(huán)境?,F(xiàn)有資料中,逝者接近活人的方式大致有如下五種。
第一,返回世間,與人照面。河南密縣后土郭東漢畫像石墓所出陶罐載:“中閉臧戶,死人行陰,生人行陽,各自有分畫,不得復(fù)交通?!保?3]安徽阜陽三十里鋪前馬莊南地發(fā)現(xiàn)元延墓券云:“生人行地上,死人行地下……自今以后,無得復(fù)來?!边@間接說明逝者會返回人間,與生者碰面。
第二,登門索求。山西臨猗出土韓袱興墓券記:“千秋萬歲,物復(fù)相求動伯。生人自有宅舍,死人自有棺槨,生死異處,無與生人相索?!保?4]一則殘墓券載:“千秋萬歲,莫相來索?!保?5]這折射出亡人有所需求的信息,逝者便以此為借口出現(xiàn)在親人身邊。
第三,制造麻煩。劉伯平墓券曰:“生屬長安,死屬大山,死生異處,不得相防?!毕剃柺形汲菂^(qū)窯店鎮(zhèn)所出墓券載:“生人有鄉(xiāng),死人有墓。生人前行,死人卻行。死生異路,毋復(fù)相忤?!保?6]這說明逝者以制造麻煩為事端,從而參與到活人的日常事務(wù)中去。
第四,責(zé)難家人、禍害親屬。河南偃師出土墓券記:“上天蒼蒼,下地茫茫,生死各合異處,無相害仵……無害妻子,無責(zé)無人。”[17]寶雞市鏟車廠漢墓出土墓券云:“雎方等無責(zé)子孫、子婦、姪弟”;“死者阿丘等無責(zé)妻子、子孫、姪弟、賓者”。[18]這些死者以禍害家人、責(zé)難親屬的方式與世人接觸。
第五,勾人害命,相守為伴。長安縣三里村出土朱書陶瓶云:“地下后死婦加亡,方年二十四,等汝名借,或同歲月重復(fù)鉤挍日死,或同日鳴重復(fù)鉤挍日死?!保?9]成桃椎墓券曰:“今成氏之家,死者字桃椎,死日時重復(fù)年命,與家中生人相拘籍。到,復(fù)其年命,削重復(fù)之文,解拘伍之籍。”[5]188這說明死者可借各種因由害人索命,尋覓死亡盟友。
不論逝者采用何種方式與世間親人溝通、互動,生者都不樂意與死人往來,除非“待焦大豆生,鉛劵華榮,雞子之鳴”,[20]才與之謀面。因為人們擔(dān)心逝者圖謀不軌,害怕死人拖其到彼岸世界,所以活人采取諸多防范措施拒絕逝者重返人間為非作歹。在此種思想觀念的禁錮和束縛之下,一些人在逝者墓葬當(dāng)中放置墓券,以借其魔力達到“隔絕死者與其在世親人的關(guān)系,使之不得侵?jǐn)_牽連生人”的目的。[21]刻意疏遠逝者的行為似乎說明人們懼怕亡人,但又敢于鎮(zhèn)壓逝者或限制其自由,給世人留下無所畏懼的印象。這種對待死者前后矛盾的心態(tài)透露出生者敬畏逝者只是表象,懼怕死亡、肯定生命才是實情,因而活人才會把逝者推到專屬領(lǐng)域中去,以便關(guān)注現(xiàn)世生命,抗拒死亡。
死亡冷酷地改變著人們原有的存在狀態(tài),讓逝者跳躍的生命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外,并迫使活人與逝者悲情訣別。許阿瞿墓中畫像石銘文云:許阿瞿“年甫五歲,去離世榮……永與家絕,豈復(fù)望顏”,因而其親屬宗人“皆往吊親,瞿不識之,啼泣東西”,并為之舉行永別葬禮,“久乃隨逐(逝),當(dāng)時復(fù)遷”,目的是把他的尸體安置在活人想象的異域空間中去,以便讓其“神靈獨處,下歸窈冥”。[22]
(一)鬼魂居墓
東漢民眾處理尸體的喪儀行為表明,魂靈獨立于肉體而存在,尤其個體生命終結(jié)之后,魂靈相對于肉體的差異性和獨立性就更加清楚地表現(xiàn)出來。[23]田魴的尸骸歸葬鄉(xiāng)里之際,親人為防止其魂靈迷途忘返,四處飄游,便請巫師為其引路導(dǎo)航。
哀賢明而不遂兮,嗟痛淑雅之失年。云白日而下降兮,榮名絕而不信(申)。精浮游而獐兮,魂瑤而東西??志`而迷惑兮,歌婦來而自還。援兮歸來無妄行,卒遭毒氣遇匈(兇)殃。①見田魴畫像石題記(公元92年),轉(zhuǎn)自康蘭英《榆林碑石》(三秦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第3頁)。
這則頗具楚文化氣息的銘文材料記憶著陜西綏德地區(qū)百姓的信仰意識:魂靈脫離肉體之后依舊具有行動、判斷和感知能力,只不過這些能力有所削弱罷了;魂靈要想避開無處不在的危險和不測,就必須謹(jǐn)記世人的提點與囑咐,方可平安無事。這種魂靈有知的理念已內(nèi)化為一種思維定勢或構(gòu)成喪葬文化模式的一部分。出自遼寧蓋縣的銘文磚也記載有相似的思想觀念:“死者魂歸棺槨,無妄飛揚,行無憂。”[24]異域空間下雷同的情感信念,說明東漢時期的民眾相信人死后其個體魂靈依然存在。這種堅定且頑強地否定、排斥死亡現(xiàn)象的理念并非漢人獨有。法國學(xué)者列維·布留爾指出:“對原邏輯思維來說,人盡管死了,也以某種方式活著。死人與活人的生命互滲,同時又是死人群中的一員?!保?0]298既然人們深信逝者在異域空間延續(xù)其社群生活,那么對于生者來說,魂靈棲身何處必定是他們關(guān)注的頭等大事。
現(xiàn)有的漢代墓券已言及逝者魂魄的最終去向。在山西忻州發(fā)掘的張叔敬墓券云:“黃神生五岳,主死人錄,召魂召魄,主死人籍。”雖未言明魂魄的棲身之所,卻為世人留下魂魄同途歸去的重大信息。前邊提到的遼寧蓋縣銘文磚上的話語,也道明逝者亡魂的生存空間——居棺槨,住丘墓。安徽壽州出土的西岳神符墓券不僅書寫魂之去處,還記錄魄之歸宿:“形魂以下臧,魄歸窈冥?!保?]227由此不難看出,東漢時期人們已有逝者魂與魄共同歸往地下世界的清晰觀念,而不曾沿襲周代百姓有關(guān)魂魄歸處的理念。
據(jù)文獻記載,周代人持有魂與魄二元靈魂結(jié)構(gòu)的想法。當(dāng)生者永久失去知覺以后,魂與魄會有不同去處:“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并以不同身份特性存活于另層世界:“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保?5]也就是說,潛藏于人肉身中的魂與魄比重的強弱程度決定著逝者魂靈的終極歸處,魂盛者上升于天為神,魄強者下歸于塵土為鬼,[26]而非逝者之魂、魄分別歸于天上、地下不同世界且兼具神鬼雙重特性。[7]134-153據(jù)此推之,生命逝后人人都有升天為神的潛質(zhì),不過對于萬民來說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他們終難逃脫死后入地為鬼的宿命。這可以從如下言論中看出些端倪?!抖Y記·祭義》載:“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禮記·祭法》云:“大凡生于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其萬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變也?!币虼?,人死為鬼已成逝者生命轉(zhuǎn)化的唯一選擇和社會共識。雖然漢代民眾的信仰意識迥異于周代宗教習(xí)俗——魂魄共居地下世界,但又保存著穩(wěn)定的文化內(nèi)核——人死為鬼?!墩摵狻ふ撍榔份d:“世謂人死為鬼,有知,能害人。”《論衡·死偽篇》云:“人死世謂鬼,鬼象生人之形,見之與人無異。”由此可見,“人死為鬼”的文化理念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生根本性的變革,而是被漢代民眾賦予清晰了的輪廓,并冠以知覺意識。這種精神創(chuàng)造活動說明:人與鬼只是“生活在一種不同狀態(tài)的人”,[27]就像前往異地一般自然地延續(xù)其人世生活。
人鬼轉(zhuǎn)換空間異地而居,必有其專屬的活動場所和特定領(lǐng)域,那就是墳?zāi)?。延光元年朱書陶罐記:“生自屬長安,死人自屬丘丞墓?!膘淦蕉陱埵寰茨谷d:“張叔敬薄命蚤死,當(dāng)來下歸丘墓。”初平元年(公元190年)郭氏墓券云:“汝□薄早死,不□西天地久相視,汝自當(dāng)下屬棺槨?!保?8]咸陽市渭城區(qū)窯店鎮(zhèn)所出墓券載:“生人有鄉(xiāng),死人有墓?!边@些材料只字不提“人鬼”居所而言說“死人”歸處,似乎說明人鬼另有生活場所。其實此處的“死人”即是“人鬼”,可從“墓者,鬼神所在,祭祀之處”[29]中找到答案。既然墳?zāi)故侨斯淼陌簿又途窦覉@,是否意味著棲身于墳?zāi)怪械耐龌昙慈斯砟???jù)前人研究成果,兩漢時期魂與魄的關(guān)系更加曖昧不明,魄不僅作為魂的同義詞來使用,還漸漸淡出民眾的視線。[30]據(jù)此推之,墓券當(dāng)中所載的亡魂即是民眾心目中的人鬼。
(二)雙層管制
人鬼雖有特定的活動空間,卻沒有足夠的權(quán)利和自由,依然受到行政官僚體制和宗族觀念的監(jiān)督與束縛,不得不按照世間的生活模式開展冥府生活。熹平四年胥文臺墓券云:“□□□里,死人有鄉(xiāng),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大山。”劉伯平墓券曰:“生屬長安,死屬大山,死生異處,不得相防。”光和二年(公元179年)王當(dāng)墓券記:“死人歸蒿里,地下□□何,□姓□□□?!保?0]光和五年劉公墓券載:“死人歸蒿里戊己?!保?1]這里的大山即泰山,它和蒿里一樣都被認(rèn)為是人死之后的歸宿之地。不過二者又有所區(qū)別:“泰山為冥府中最高樞紐所在,而蒿里則是死人聚居的地方;前者相當(dāng)于漢之都城,后者則相當(dāng)于漢之鄉(xiāng)里?!保?2]無疑這是在人世行政區(qū)劃管理體制基礎(chǔ)上聯(lián)想派生出的冥府行政區(qū)劃管理體制。與之互為表里的是,彼岸世界還有上至天帝下到鄉(xiāng)里父老、亭長、伍長等龐大的行政官員群體,他們各司其職,共同協(xié)助天帝管理幽世冥界,以構(gòu)建、維護死后世界中的編戶齊民社會。
在漢世民眾看來,冥界官府為了加強對人鬼的監(jiān)治和管理,也要借助行之有效的戶籍制度治理陰間,掌管眾鬼。熹平二年張叔敬墓券載:“黃神生五岳,主死人錄,召魂召魄,主死人籍?!背跗剿哪挈S母墓券云:“謹(jǐn)奉黃金千斤兩,用填(鎮(zhèn))冢門,地下死藉削除,文他央咎?!保?3]人死為鬼之后必須削除人間戶籍登錄冥府名冊,接受陰界官府的統(tǒng)領(lǐng)和管轄,并依據(jù)冥間的規(guī)矩和制度任憑官府差遣,甚至為官方繳賦稅、服勞役。張叔敬墓券曰:“黃豆瓜子,死人持給地下賦……傳到,約束地吏,勿復(fù)煩擾張氏之家。”人鬼必須向冥府繳納賦稅方可避開胥吏等人的煩擾甚至敲詐勒索,漢世民眾構(gòu)建的彼岸世界同現(xiàn)實官場一樣晦暗不明。冥吏如此對待人鬼的態(tài)度在鬼魂關(guān)心的勞役問題上也有所體現(xiàn)。永壽二年(公元156年)駭鬼文載:“沒□□者使汝筑灰垣五百□,戍其上,沒戍其下,秦(臻)其□汝,黃帝呈下?!保?4]這是厲鬼被擒獲以后罰作苦力和修筑城墻的案例,雖不足以說明人鬼服勞役的情況,卻間接指出人鬼聽候冥府官吏差遣的事實。永壽二年劉孟陵墓券所保留的逃避勞役的申請材料為之作了注腳。
縣官敢告東方吏事,生于甲乙,謀議欲來,暴病足膝,晝且啼哭,夜不得臥,便休不來會……敢告西方吏事,生于庚申,謀議欲來,暴病腹□□。敢告北方吏事,生于壬癸,謀議欲來,暴病欲□無□思□□□□不得履?!酢踔醒肜羰?,生于戊己,某(謀)義(議)谷(欲)□來,暴病不起,□□□□□□□□□,皆不得來會……辟四方吏事及土功。[5]189
逝者劉孟陵強調(diào)自己體弱多病,無法承擔(dān)冥世土功勞役,以求地下官府同情、憐憫其不幸遭遇,免除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這表明,勞役也是人鬼生命中沉重的枷鎖和負(fù)擔(dān),它已把逝者逼向絕境,人鬼只好向冥府官員乞憐。看來漢代百姓對于賦稅、勞役的恐懼之情已深入到靈魂深處,讓彼岸世界中的人鬼也受其毒害,致使鬼魂難以掙脫冥府官僚體制的束縛而歆享自由。
人鬼除了遭受冥官的摧殘與戕害之外,還受到宗族觀念的制約與束縛,不得不按照世人的要求和期望去面對幽冥空間。無可選擇的人鬼只好屈從世族宗親的控制力,攜帶著對族人血親的情感和記憶回到列祖列宗居住的地方,與之常伴相守。田魴墓中畫像石記載:“西河(大)太守都集掾圜陽富里公乘田魴萬歲神室。永元四年閏月二十六日甲午卒上郡白土,五月二十九日丙申葬縣北亭部大道東高顯冢營?!边@則墓券材料再現(xiàn)了國人落葉歸根的情感觀念。西河郡圜陽縣(今陜西綏德縣四十里鋪南)人田魴客死上郡白土縣(今內(nèi)蒙伊克昭盟鄂爾多斯左翼中旗南),其尸骨沒有就地掩埋,而是被宗親迎回老家安葬。此外,田家人也密切關(guān)注逝者魂靈的動向,特地安排巫師導(dǎo)引亡人魂靈歸往故里?!白阋姖h人思維里的鬼靈深受原有形體的牽引支配,來往的地區(qū)非常有限”,靈冥世界不僅“受到了現(xiàn)實空間的界定與控制,同時還有陽世難以理解的阻礙”。[35]生者之所以限制人鬼的活動空間,看似為讓鬼靈回到祖先身邊追求永恒與不朽,實則為增強現(xiàn)世家人、宗親彼此間的認(rèn)同感和凝聚力,強化血緣至親的集體觀念,而歸葬、合葬正是這種宗族觀念外化的具體表征。初平四年黃母墓券云:“天帝使者謹(jǐn)為王氏之家,后死黃母當(dāng)歸舊閱……王氏冢中先人,無驚無恐,安隱(穩(wěn))如故。”黃母生前屬王氏家族成員,受到宗親的制約和保護;死后則去往祖先居住的界域,與王氏先人聚合共生。這種信仰理念和喪葬習(xí)俗不僅寄托著世人對祖先的崇敬之情,還告知民眾個體永遠依附于集體而生,即便人鬼也不例外。河南陜縣劉家渠漢墓中158號墓葬不僅出土陽嘉四年(公元135年)墓券:“天帝神師臣農(nóng),謹(jǐn)為唐氏合?!?,還埋藏了6具骸骨。同時該墓周圍又分布著排列整齊的若干座墓葬。[36]顯然,聚族而居的宗族觀念無所不在,人鬼只好在給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安身立命,甚至還要遵從世間親人的美意,在冥界與其他鬼靈完婚。元嘉二年(公元152年)許蘇氏墓券載:“黃帝與河南緱氏真鄉(xiāng)中華里許蘇阿□刑憲女合會,神藥以填(鎮(zhèn))?!保?7]這對未婚夭殤的青年男女經(jīng)親人安排而結(jié)為伴侶,共建家庭。暫且不論冥婚的諸多社會意義,僅其男娶女嫁結(jié)兩姓之好的形式而言,它已把兩個不曾相識的魂靈納入到宗法制度和家族關(guān)系中來,讓他們共同擔(dān)負(fù)應(yīng)盡的家庭責(zé)任和義務(wù)??梢韵胍?,漢代民眾心目中的幽冥人鬼只能在宗族觀念的支配之下開展彼岸生活。
綜上所述,東漢時期的世俗民眾沒有認(rèn)識到人終有一死的本質(zhì)特性,反而依靠禱祀、藥餌、禁咒、招魂之力企圖掙脫死亡之局的羈絆和束縛,從而達到長壽永生的目的。當(dāng)年壽久長的愿望破滅時,他們又深信異象生命自然會在幽界冥府綿延不絕。生者會刻意疏遠逝者,直接把歿亡人遣送到彼岸世界,希求幽鬼永居墓穴,接受冥府行政官僚體制和宗族觀念的管制和束縛,按照世人的要求和期望去面對幽冥空間。無可選擇的人鬼只好屈從冥府官吏的統(tǒng)治力和世族宗親的控制力,攜帶著對現(xiàn)世官府和族人血親的記憶去經(jīng)歷冥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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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omb Ownership Certificate and the View of Death and Life in Eastern Han Dynasty
LUO Cao
(Department of History,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Common people in Eastern Han Dynasty longed for eternal life because they didn’t realize the intrinsic nature of death.When death came they profoundly believed that the spiritual lifewould survive in the other world.But people alienate deliberately the dead and hoped the dead to dwell in burial chamber forever so they could be controlled by administration system and patriarchal clans to start life of underworld in accordance with expectation of the living.
tomb ownership certificate;Eastern Han Dynasty;view of death and life;spiritual life
K892
:A
:1672-3910(2014)02-0012-06
2013-11-03
羅操(1983-),男,河南許昌人,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
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