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心憲
(重慶第二師范學院,重慶 400067)
關于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秀山花燈的藝術史評價,近年來出現(xiàn)了這樣的論斷:“秀山縣地處渝東南,山美,水美,人更美。民間藝術豐富多彩,文化底蘊豐厚。人民能歌善舞,他們把興于唐、燦于宋的花燈歌舞傳承了近千年。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開門能見花燈舞,處處可聞燈歌聲’”(《秀山花燈大全》序)。“花燈起源于隋唐,但不等于隋唐就傳到了秀山,因為這時的秀山還是一片蠻荒的‘不毛’之地,花燈不可能這時傳入。關于秀山這個地方,是直到北宋時期,官方典籍上才開始有‘平茶洞’的轄地。唱詞中的‘五姓’正是這地區(qū)的吳、龍、廖、石、麻五姓苗民”,[1]P3有當?shù)厥占降幕舫~五種為證:
其一,燈是燈、燈是燈,燈從何處起,燈從何處興?/唐王設下花燈會,年年元宵鬧花燈;/花燈三千六百盞,留下兩盞到如今。
其二,正月里來正月正,薛剛父子鬧花燈,/唐王設下花燈會,薛剛父子鬧不成。
其三,唱花燈,跳花燈,燈從何處來?燈從何處興?/仁宗皇帝登龍位,國母娘娘瞎眼睛,/許下紅燈三千六百盞,留下兩盞到如今。
其四,仁宗年間有五姓(“五姓”指平茶洞苗族的吳、龍、廖、石、麻五姓——原注),朝廷進貢觀花燈;/紅燈兩盞帶回家,世代相傳到如今。
其五,站起聽來坐起聽,跳燈之人說原因;/花燈是從何處起,花燈是從何處興?/仁宗皇帝登龍位,國母娘娘瞎眼睛;/許下紅燈三百六,從頭一二說你聽。/長江丟下兩千盞,土地拿走一千燈;/還有五百九十八,齋堂拿去點明燈。/仁宗皇帝許下愿,留下兩盞到如今。[1]P3P4
這五種花燈唱詞,因為流傳于秀山本地而能證明就是秀山花燈的唱詞嗎?
持這一論斷的同志還認為:“花燈藝術主要流布在云南、貴州、湖南、湖北、四川、重慶、廣東、廣西、福建、浙江、江蘇、安徽、江西、陜西、吉林、黑龍江、內蒙古等省市區(qū),在其他部分省市區(qū),如河北、山西、西藏、北京、上海、臺北也有流傳,一般習慣稱‘民間歌舞’或‘民間小戲’、‘地方小戲’。如采茶戲、秧歌劇、花鼓燈、燈戲、彩調、二人臺、二人轉等。”[1]P14看來不能因此證明秀山花燈“興于唐”,也不能因此證實秀山花燈“燦于宋”而且“傳承了近千年”。上述第二段引文說的清清楚楚:“花燈起源于隋唐,但不等于隋唐就傳到了秀山,因為這時的秀山還是一片蠻荒的‘不毛’之地……關于秀山這個地方,是直到北宋時期,官方典籍上才開始有‘平茶洞’的轄地。”假設今后查到有歷史證據(jù),說明花燈隋唐時期傳到了秀山,那也只能證明秀山花燈是從外面“傳入”的,秀山花燈之源頭不在秀山!
關于平茶洞這個地方,地方文獻是怎么涉及的?
清光緒《秀山縣志》卷十三《土官志》,有關楊氏土司的一段文字可見大概:“于時種落豪長楊、田、彭、向稱為大姓,而楊氏尤強。其先蓋唐誠州刺史楊再思之苗裔。誠州于今為靖州地,州故多蠻。再思播宣威惠,得土夷心……再思既威行夷落,殊種畏懷,子孫習安其土,滋生繁衍,遂世為西南儌人。七世孫曰再西,宋孝宗隆興元年(公元1163年)襲先職,為思州沿邊萬戶都總官。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開地省溪宙邏、銅仁及川東安彝等處。在西卒,子正強襲總管,第二子正遷銅仁勤播千戶,尋改進義司長官。少子正綱駐牧宙邏、岑江,游獵自娛,不希榮仕。正綱子通晟,字思古,性沉毅,識略過人,征苗積功授乜八、孟溪土同知。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平茶、邑梅、石耶諸洞苗夷內訌,尋仇糾殺。其時,中國逼于北虜,不遑南向,借意孟溪比壤密近,通晟乃率諸子督兵討之。通晟諸子皆能,而光輔尤材,光武、光隆、光彤、光貴才少下。頃之,諸洞以次略定,遂盡有其地。于是,邑梅編戶理,光輔領之;平茶編戶理,光彤領之;石耶編戶理,光隆領之;光貴無分戶,與以清水、高寶諸地,資其畜牧?!边@與清同治《酉陽直隸州總志》卷十三《土官志二》中對秀山地區(qū)邑梅、石耶、平茶、地壩楊姓土司世襲史實是基本吻合的。
可見平茶洞以往是土著苗族的疆域,族群發(fā)生內訌時,由楊通晟子楊光彤乘機攻占,憑借戰(zhàn)功得到賞領而分治其地,時間在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清光緒《秀山縣志》載:“宋理宗保祐元年(公元1253年),以平茶洞為平茶承化軍民府,光彤自為知府?!逼讲栝L官司“其地東至平陽邑梅司接壤,南至苗隘交貴州烏羅司接壤,西至羊眼交貴州銅仁府接壤,北至天平營交酉陽司接壤”,“地廣六十里,袤一百五十里”。平茶長官司治所即在今秀山縣城舊名司城街的美沙。平茶土司自宋理宗時始,到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53年)改土歸流,有484年的歷史。
清光緒《秀山縣志》載,宋正和四年(公元1111年),于今秀山縣境西南置平茶洞“羈縻思州”,其后邑梅、平茶、石耶并為土知府。研究者認為,“從民族文化的交融看,自楊通晟的幾個兒子平亂入駐秀山之后,由于居住內地,臨近中原和相對集中的特殊生存環(huán)境,在宋代羈縻制度和元明清土司制度之下,他們通過向朝廷納貢和朝廷回賜等文化交流形式,使中原地區(qū)先進的物質文化逐漸進入武陵山區(qū)的秀山”。[2]平茶洞始置羈縻思州時期,是否曾直接向朝廷納貢、得到皇帝的“花燈”賞賜并帶回平茶洞,沒有史料可證,羈縻制度與土司制度也不是一回事。
上述花燈唱詞,提到宋仁宗時期(公元1022~1063年)平茶洞的土著五姓“苗民”,與后來楊氏土司的行政管理其實沒有直接關聯(lián),此其一;“仁宗皇帝登龍位,國母娘娘瞎眼睛”的唱詞,只是民間傳說而已,此其二。查閱歷史文獻,國母娘娘是兩位,仁宗的生母李氏,養(yǎng)母劉太后。仁宗皇帝登龍位時,兩位國母娘娘并沒有瞎眼睛的文獻記載。特將史料有關內容撮錄于下:
天禧四年二月(公元1020年),宋真宗患病無力朝政,朝廷政務實際上由皇后劉娥處置,遂下詔皇太子趙禎在資善堂聽政,“皇后賢明,從旁輔助”。劉娥并非太子生母,卻對趙禎視若己出,克盡母職,旁人“不能間離”。乾興元年(公元1022年)二月甲寅,真宗病逝,遺詔:太子趙禎繼位,皇后劉氏為皇太后。中華世紀壇青銅甬道銘文載:“宋真宗卒,仁宗趙禎繼立,劉太后聽政”,[3]P251趙禎時年11歲。重臣丁謂被貶后,劉太后開始與趙禎一起聽決政事,正式垂簾。太后號令嚴明,賞罰有度,雖然有些偏袒劉氏家人,但絕不容許插手朝政;處理國家大事,更尊重士大夫們的意見。劉氏姻族也沒有做過危害國家的事情。手中權柄沒有很快移交趙禎,卻依然是位慈母。仁宗少時體弱多病,太后忙于政務,讓楊淑妃照顧,仁宗稱太后為“大娘娘”,楊妃為“小娘娘”。
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二月,仁宗生母李氏患重病,太后派太醫(yī)前去診治,晉封其為“宸妃”,但受封當天即“病甍”。仁宗應宰相呂夷簡勸諫,以“一品禮儀”殯殮,在皇儀殿治喪,并為宸妃穿上皇后冠服。太后未還政于仁宗之前,從未想過自立。程琳獻《武后臨朝圖》,太后擲之于地表明態(tài)度。仁宗得知,“心懷感激”,于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九月下詔,將太后生辰長寧節(jié)儀禮同于皇帝生辰乾元節(jié)。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太后病逝,加謚號“莊獻明肅皇后(章獻明肅皇后)”;生母李宸妃謚為“莊懿皇后(章懿皇后)”。九月仁宗下詔,太后和李妃同時遷葬永定陵。靈柩起駕時,仁宗先為太后發(fā)引,“執(zhí)孝子禮”,并以親自執(zhí)紼的禮節(jié),步行送出皇儀殿;而后再去李宸妃下葬的洪福院,為生母“起靈”,“撫柩痛哭”。
宋仁宗對劉太后的感情甚至勝過生母,所以“國母娘娘瞎眼睛”的花燈唱詞,陳述的不是一個簡單明了的歷史事實?!叭首诨实鄣驱埼弧痹诜饨〞r代,是國家大事,舉國歡慶,搞些慶?;顒邮菓T例,與花燈有關聯(lián)也說得過去,但落實具體的歷史時空就是問題。將傳唱各地的花燈唱詞作為秀山花燈起源的文獻證據(jù),是非常讓人懷疑的,闡述花燈藝術史用這樣的材料并沒有說服力。但秀山花燈與土司制度的關聯(lián),先是通過“羈縻思州”的中介過渡,而宋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羈縻“建置”,就是一個有歧義的地方史問題,羈縻政策、羈縻制度、土司制度,歷史上與秀山地區(qū)的關聯(lián),迄今為止似乎從未得到清晰且有說服力的討論。
渝東南民俗文化形成過程中,國家行政區(qū)劃影響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是關于渝東南地域的土司文獻。石柱土司、酉陽土司和秀山地區(qū)土司,是渝東南地域民俗文化形成過程中,歷史文獻有案可查的幾個大土司。石柱土司、酉陽土司留下的史料當下學界還沒有出現(xiàn)顛覆性的意見,秀山地區(qū)土司則不然。
秀山地區(qū)土司的“轄區(qū)”可以在古地圖文獻上查到?!吨貞c歷史地圖集》[4]第一卷《古地圖》,收有宋代石刻地圖數(shù)幅,能夠一邊閱圖,一邊查對地圖上行政區(qū)劃的文字標注,大概了解十一世紀中葉到十二世紀初,今重慶所轄地域行政區(qū)劃的平面空間概況。第一幅《禹跡圖》(繪于公元1080~1094年),地圖在渝水(嘉陵江)與大江(長江)交匯處,標注“渝”字;在對應今重慶轄區(qū)地域內,另標注有涪、夔、黔等十余字?!毒庞蛩稳珗D》繪于北宋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至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今重慶主城附近位置,標有涪、夔、黔等40余處地名。只有《重慶府圖》能夠較清楚看到當時渝東南土司地方“割據(jù)”的狀況。《重慶府圖》是所謂“殿版地圖”,即北京紫禁城武英殿代表皇家刻印的地圖,是我國第一部實測地圖——康熙《皇輿全圖》(公元1721年)分府地圖之一。在今渝東南區(qū)域內標注有平茶司、石耶司、地壩司、酉陽司、石柱司等土司字樣。我們知道的史實是: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西南地區(qū)開始大規(guī)模改土歸流,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平茶、邑梅、石耶三土司長官及地壩副長官,各“獻土歸附,請置流官”;乾隆三年(公元1736年)始置秀山縣,秀山地區(qū)的土司制度宣告結束,因國家縣級行政區(qū)劃的設置,才有了“秀山地區(qū)”的實際地域含義。
歷史上秀山地區(qū)出現(xiàn)若干土司建置而且長達數(shù)百年,學界并沒有爭議。引起爭議的問題在于,秀山地區(qū)在宋代即屬于羈縻州,是否就納入了國家的土司建置?我們的意見是否定的。秀山地區(qū)從羈縻政策實施到土司制度的出現(xiàn),不是一個時期的事情;羈縻政策、羈縻制度與土司制度,更不是完全能夠隨意等同使用的地方歷史概念。
早在秦漢時期,中國封建王朝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統(tǒng)治,就已經(jīng)有了針對少數(shù)民族聚集地區(qū)羈縻政策的管理形式,“但它作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一種統(tǒng)治制度,則是始建于唐代”。[5]羈縻政策歷經(jīng)了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的發(fā)展,“至北宋時發(fā)展到極致”。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王翦遂定荊江南地,降越君,置會稽郡”,表明秦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羈縻思想有了對應的國家行動。秦亡后,羈縻思想在漢朝進一步發(fā)展,閩越、東甌成為漢的外諸侯國后,漢王朝也提出“羈縻而綏撫之,附則受而不逆,叛則棄而不追”(《漢書·南蠻列傳》)的理念。
三國時期蜀漢丞相諸葛亮從理論到實踐豐富了羈縻思想,《隆中對》即提出“西和諸戎,南撫夷越”的羈縻戰(zhàn)略,南征平定南中叛亂之后,即大力推行羈縻政策,對少數(shù)民族上層“即其帥而用之”(《蜀志·諸葛亮傳》)。
中國歷史上民族大融合的南北朝時期,北方“五胡亂華”,長江以南各朝統(tǒng)治者延續(xù)使用羈縻政策,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少數(shù)民族暴亂,亂與治形成鮮明對比。或者因此推動唐宋時期羈縻政策思想,能夠由“成文不成制的理論,發(fā)展為羈縻制的提出到羈縻州的設置”。[5]唐代極盛時期,全國共有羈縻州856個,在西南地區(qū)就有404個,“約占全國羈縻州總數(shù)的一半,可推斷當時設置羈縻州的側重點是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5]
北宋時期(公元960~1127年)中國同時存在多個政權,北宋中央王朝漢族為主,契丹(遼)北方異族政權的強大壓力,逼迫宋廷在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沿襲唐朝的羈縻州制。但宋代的羈縻州制雖承襲唐代,卻“不像唐代那樣規(guī)整,治理方式也并不固守于一。宋代沒有整齊劃一的羈縻州制度,政策詔令的針對性很強,因時因地有所不同”。[6]北宋中期廣西儂智高事件平定之后,相關羈縻州的重新規(guī)劃;北宋末年平定梓州路瀘夷之亂后,對地方行政的調整與羈縻州重置,都可見其特點。而羈縻州的“封賜名號等制度性問題,各地差異很大,如宋朝兵部官員所說:‘溪洞知州,蠻官賜名目,只出官告,其例不一?!嘁蚺f而授之。因襲前職而授,均表現(xiàn)出政策的承襲性和一定的隨機性,具有‘應俗而治’的特點。”[6]總之,宋代羈縻州制度作為國家政治制度一方面完善了形式,“至北宋時發(fā)展到極致”;另一方面,在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推行這個制度的時候,卻非常靈活。憑借羈縻制度的一般認識,羈縻州制度的核心內容至少有兩個要點:“官封”與“進貢”。但我們卻能夠在宋代史籍查到屬于羈縻州建置的茂州“既無官封,又無進貢”的史實。如劉復生先生所論:“茂州舊領的羈縻州首領則不須宋朝政府的任命,不過沿襲唐代州名且予以默認而已。‘羈縻州將’甚至‘各佩唐印’。司馬光《涑水記聞》卷13記,‘蠻自推一人為州將治其眾,州將常在茂州受處分’,亦即到茂州接受當?shù)毓賳T的指令,隨意性很強。對于時常發(fā)生的雙方爭執(zhí)和糾紛,則‘與之講和而誓,習以為常?!葻o官封,又無進貢,但他們在宋代史籍中被認作羈縻州?!盵6]“至北宋時發(fā)展到極致”的羈縻州制度,也就是一種形式相對完善的政策而已,從具體史料的閱讀認知來評價這種“形式相對完善的政治制度”,或者稱之為“羈縻政策”更符合史料提供的事實。
如果說秀山地區(qū)宋代即已經(jīng)歸屬于土司建置,那就存在學理上如何準確理解羈縻政策與羈縻制度的問題,也與秀山地區(qū)在武陵山區(qū)自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認識直接相關。
羈縻政策與羈縻制度不能等同,學理上首先就在于政策與制度雖有關聯(lián),內涵卻存在實質差異。制度一直是政治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對制度的認知因此主要集中于政治的長遠影響方面。地方行政區(qū)劃問題,主要就是一個地方政治問題。著名學者汪丁丁曾經(jīng)很有遠見地說過:“對制度的定義,需要整整一門‘制度分析’基礎課程作為定義的展開。”[7]德國學者柯武剛與加拿大學者史漫飛,在其合著的《制度經(jīng)濟學:社會秩序與公共政策》中,這樣界定“制度”:“制度是由人制定的規(guī)則,它們抑制著人際交往中可能出現(xiàn)的任意行為和機會主義行為。制度為一個共同體所共有,并總是依靠某種懲罰而得以貫徹。沒有懲罰的制度是無用的。只有運用懲罰,才能使人的行為變得較可預見?!毖芯空哌@樣界定“制度”概念的內涵:“制度是制約人類社會行為、決定社會利益關系的行為模式,它由規(guī)則和習慣兩個核心部分組成,對于制度分類可從不同角度進行,類型各異?!盵8]我們認為,后一個界定抓準了制度內涵的“規(guī)則和習慣”兩個核心結構要素;“行為模式”的表述,制度的長效性得以凸顯,有利于理解國家制度(規(guī)則)在推動地域民俗文化(習慣)形成中的根本作用。但同時蒸發(fā)掉制度應用過程中所賦予制度內涵的其他規(guī)定性,不利于制度內涵的全面掌握。前一個界定在制度的形成價值、使用功能角度,突出制度存在對懲罰規(guī)則應用的同時性,制定制度的有效性、長效性得以可能具體實現(xiàn),這正是制度生命力不會衰竭的原因之所在,“制度就是在懲罰規(guī)則應用中成其為實際的制度”的。
政策“是階級社會的產(chǎn)物,由特定主體為解決一定時期社會公共問題而規(guī)定的行動準則或行為方向”。之所以強調“一定時期”,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主體方面“不同國家或不同地區(qū),以及同一國家及同一地區(qū)的不同歷史時期,政策主體有別。特定主體既表明并非所有個體或團體均能進入政策過程,同時也表明,政策主體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能適應政治民主化的需求?!逼涠?,從政策目的著眼,“政策總是為解決社會公共問題而存在,沒有公共問題,政策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其三,從政策實施來看,“政策既有剛性的一面,即強制性規(guī)范作用,也具備柔性的一面,即非強制性自愿導向功能”。[8]而后者正是政策主要著眼于眼前問題解決的現(xiàn)實性規(guī)定,必須清醒意識到“一定時期”的有效性限制。
這樣,比較制度與政策的內涵與外延,兩者的區(qū)別正是兩個概念存在的前提:其一,制度比政策更有穩(wěn)定性,改變一般是不容易的。政策同樣應當具有穩(wěn)定性,但政策的穩(wěn)定性與其靈活性對立而存在,政策因問題而存在,隨問題的解決而變化,因此政策的內涵確定性遠遠不及制度的時間長度規(guī)定。其二,制度與政策實施的機制不一樣,政策因解決問題的需要,機制偏向于實效的即時性,剛性遠遠不及制度。其三,制度與政策產(chǎn)生的途徑不同。從根本上分析,制度的形成是由于“人類長期經(jīng)驗積累、演化”的結果,具有“內生性”,而且適用于將來,還包括諸如“習慣、風俗、禮貌等非正式制度”。政策的出現(xiàn)主要與解決眼下的問題分不開,“外生性”途徑成為現(xiàn)實。其四,調控的范圍不同。從人類歷史的宏觀角度審視,“政策是階級社會的產(chǎn)物,人類社會一定階段出現(xiàn)的”;制度則“與人類社會共始終”。[8]
綜合上述思考,如果說羈縻政策還是國家層面的、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政治制度開創(chuàng)時期的開放形態(tài),隨意性太強,那么,羈縻制度則是國家執(zhí)行羈縻政策“長期經(jīng)驗積累、演化”的結果,社會調控的穩(wěn)定性為其主要特征,在國家意志和力量均衡作用的地方,制度的規(guī)律更完整地顯示出來,“官封與進貢”成為羈縻州必須履行的制度要求。在羈縻州制度徹底貫徹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土司制度才可能真正出現(xiàn)。因此,宋正和四年(公元1111年),“于今秀山縣境西南置平茶洞屬羈縻思州”的史實,與宋代的羈縻政策而不是土司制度關聯(lián),才可能是符合宋代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政治制度比較合理的判斷。
長江師范學院烏江流域社會經(jīng)濟文化研究中心,對于“秀山縣建置沿革”的史料梳理比較清楚,可以說明正因為秀山地區(qū)自然地理的特別,地方行政區(qū)劃建置的歸屬表面上顯得混亂,卻又清晰體現(xiàn)出行政區(qū)劃國家政治力量一以貫之的巨大影響。為了便于具體而又更深入地闡述問題,將該中心據(jù)文獻考證整理的“秀山縣建置沿革”史料抄錄如下:
秀山縣,《禹貢》為梁州之域。商周時期,屬商于之地,春秋屬巴國南疆之域。秦時屬黔中郡。漢高祖五年(前202年),割黔中郡為巴郡和武陵郡。武陵郡領酉陽等十三縣,今秀山境屬武陵郡酉陽縣。公元前84年,縣地屬巴郡涪陵縣之南境。東漢建安時屬丹興縣。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分巴置涪陵郡,縣地屬涪陵郡丹興縣。
蜀漢章武元年(公元221年),省丹興縣置酉陽縣隸荊州武陵郡,是時,今秀山境屬武陵郡酉陽縣轄地。這一建置歷兩晉、宋齊梁陳不變。
隋開皇中置務川縣(今貴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縣),縣地改隸梁州務川縣。隋煬帝大業(yè)三年(公元607年),務川隸巴東郡,秀山境域仍屬務川。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以巴東郡之撫陽入務川置務州,實行羈縻,縣地屬務州務川縣。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改務州為思州。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今秀山境屬江南道思州務川縣。
五代十國時期,冉氏占據(jù)今酉陽全境與秀山東北部之石碮、洪安部分,楊氏占據(jù)今縣境西南百余里地。
宋正和四年(公元1111年),于縣境西南部置平茶洞,屬羈縻思州。其后,邑梅、平茶、石耶并為土知府。
元成宗大德六年(公元1302年),改邑梅為佛鄉(xiāng)洞長官司,撤平茶承化軍民府,置溶江、芝子、平茶等處長官司,石耶仍為順德軍民土知府。元末明玉珍據(jù)蜀,改邑梅佛鄉(xiāng)洞長官司為邑梅沿邊溪洞軍民土知府。
明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罷邑梅、石耶二土知府,并降為長官司,領于酉陽宣慰司,尋改隸重慶衛(wèi)。撤溶江、芝子、平茶等處長官司,為平茶洞長官司和溶溪芝子坪長官司,隸湖廣思南宣慰司。十七年(公元1384年)改隸四川布政司。永樂初(公元1403年)改邑梅隸重慶衛(wèi),割石耶司地(今蓮花、三合一帶)置地壩洞副長官司。明嘉慶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將溶溪芝子坪長官司遷治酉陽上濟里,旋罷溶溪芝麻子坪長官司。自明永樂起,逐漸形成了秀山地區(qū)歷史上有名的“百里土司”。[9]
以上抄錄的“秀山縣建置沿革”史料綜述,我們可能清楚地看到“秀山地區(qū)”的歷史形成,是“自明永樂起,逐漸形成了秀山地區(qū)歷史上有名的‘百里土司’”之后。注意史料中陳述的,隋唐時期對秀山地區(qū)開始“實行羈縻”前后,該地區(qū)國家行政區(qū)劃的建置態(tài)勢:
隋開皇中置務川縣(今貴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縣),縣地改隸梁州務川縣。隋煬帝大業(yè)三年(公元607年),務川隸巴東郡,秀山境域仍屬務川。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以巴東郡之撫陽入務川置務州,實行羈縻,縣地屬務州務川縣。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改務州為思州。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今秀山境屬江南道思州務川縣。[9]
史料告訴我們,秀山地區(qū)開始“實行羈縻”,是在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以巴東郡之撫陽入務川置務州”之時,而不是晚至宋正和四年(公元1111年),“于縣境西南部置平茶洞,屬羈縻思州”才開始的。研究者指出,“綜觀唐宋時期的政治形勢,全國分為三個政治圈層,在中央王朝直接納入版圖的地方,建立若干經(jīng)制州縣,統(tǒng)一號令,法度、賦役、版籍皆入戶部,是為第一圈層;在邊緣‘內屬’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雖有州縣之設,但仍以部落首領為官,貢賦版籍不上戶部,不過羈縻而已,是為第二圈層;其外,對那些鞭長莫及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如若吐蕃、黨項、回紇、突厥、渤海、靺鞨、高麗、南詔、真臘、林邑之類,則任其獨立自治,或互市、或和親、或封賜,與中央政府保持‘藩屬’關系是為第三圈層。三個圈層的范圍時有盈縮,視其雙方實力的消長而定。當中央王朝強大時,第一、二圈層向外擴張,反之,在中央王朝衰微而少數(shù)民族政權強盛時,不惟第二圈層縮小,危及第一圈層,而且往往形成對峙,唐與吐蕃、南詔的紛爭及宋、遼、金、元的征戰(zhàn),都屬于這種情況”。[10]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秀山地區(qū)開始“實行羈縻”,成為“邊緣‘內屬’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仍以部落首領為官,貢賦版籍不上戶部,不過羈縻而已”,為國家政治力量所及的“第二圈層”地區(qū)。秀山地區(qū)是到了清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邑梅、平茶、石耶、地壩4洞的建置,由各自為政變?yōu)榧{入朝廷管制”。而秀山地區(qū)能夠成為國家政治“第一圈層”地域,國家對這個地區(qū)“統(tǒng)一號令,法度、賦役、版籍皆入戶部”,是在78年后的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清廷劃酉陽縣東南境的宋農(nóng)、石堤等疆域,連同邑梅、石耶、平茶、地壩4洞長官司轄地,在三合場始置秀山縣?!盵11]文獻可查,秀山地區(qū)與中國歷史上國家羈縻制度關聯(lián)的時間長達1115年。這成為本地區(qū)地域文化豐富、多樣事實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2001年版《秀山縣志》“大事記”,從1658年開始,列出“秀山地區(qū)”的行政區(qū)域范圍,包括縣治所在的變化在內,共4條史料,就是上述判斷的補正。
1.“清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邑梅、平茶、石耶、地壩4洞的建置,由各自為政變?yōu)榧{入朝廷管制?!?/p>
2.“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在清廷強大的軍事壓力下,邑梅洞長官司楊正位、石耶洞長官司楊再鎮(zhèn)、平茶洞長官司楊正樂、地壩洞副長官司楊勝均分別獻土,歸順朝廷。清廷在秀山正式廢除土司制度設立流官,這即為秀山歷史上有名的‘改土歸流’。秀山土司建置到此結束?!?/p>
3.“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清廷劃酉陽縣東南境的宋農(nóng)、石堤等疆域,連同邑梅、石耶、平茶、地壩4洞長官司轄地,在三合場始置秀山縣。”
4.“清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縣城由三合場遷至邑梅洞屬地煙麻坪(今中和鎮(zhèn)),改三合場營為綏寧營,并隨移駐新縣城。建火藥庫、軍器局于城東?!盵11]P9
秀山地區(qū)歷史上羈縻時間之長,這與它的自然地理特征突出和適宜的農(nóng)耕條件直接有關。秀山地區(qū)位于武陵山脈中段,四川盆地東南緣的外側。地處北緯28°9′43″~28°53′5″、東經(jīng)108°18′58″之間。今天的秀山地區(qū)“東和東北與湖南省花垣、龍山、保靖縣毗鄰,南和東南、西南與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相連,北和西北與市內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接壤。東北角距湖北省來鳳縣境僅20余公里。全縣幅員面積2450.25平方公里。整個地勢西南高,東北低。境內地形大致可以分為3個類型:西部和南部為低中山區(qū),占幅員面積的30.24%;東部和北部為低山丘陵區(qū),占幅員總面積的38.81%;中部為盆地平壩區(qū),占幅員總面積的30.94%??h境屬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常年平均氣溫為16.5°C,無霜期為289天。雨量充沛,年平均降水量為1326毫米。中部盆地為川東南少有的平壩地帶,良田沃土,一片平疇,素有‘小成都’之稱。”[11]P3秀山地區(qū)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是上天賜予的,一個小農(nóng)經(jīng)濟可天然持續(xù)發(fā)展的“洞天福地”,當?shù)赝林迦嚎赡芊忾]管理的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武陵山脈中段的崎嶇峻險,雖然不能阻擋中央王朝政治勢力的影響,但國家行政管理只能長期借助羈縻制度“遙控”施行。
秀山地區(qū)最早進入文獻的楊氏四個土司的轄區(qū),似由秀山中部盆地的平壩地帶分別向南北東西輻射開去(以下引述據(jù)光緒版《秀山縣志》史料整理)。
1.邑梅長官司。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楊光輔以平蠻功授邑梅宣化軍民土知府,轄今秀山縣境內從北往南,基本順著梅江河往三尖峰方向的鐘靈、蘭橋、吏目、梅江、官舟、涌圖、官莊一帶,治阿魯(今鐘靈),楊光輔“自任知府官達20年”,善于行政管理,奠定其子孫世襲統(tǒng)治本地諸洞的政治基礎。宋度宗八年(公元1272年)去世。地方行政其后升邑梅長官司,“其地東至地葉交湖廣鎮(zhèn)溪千戶接壤,南至琴兆坡交貴州平頭司接壤”,治所今梅江鎮(zhèn),自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始,至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改土歸流止,共歷二十三人二十一世,子孫“襲職”484年。
2.平茶長官司因楊光彤戰(zhàn)功設置。宋理宗寶佑元年(公元1253年),“以平茶洞為平茶承化軍民府,光彤自為知府”。所轄區(qū)域南北走向,北部坪陽蓋山脈往南,基本順著梅江河南北向的兩條支流平江河與平江堰,往太陽山海拔1423米的香爐巖峰源頭?!皷|至平陽邑梅司接壤,南至苗隘交貴州烏羅司接壤,西至羊眼交貴州銅仁府接壤,北至天平營交酉陽司接壤”。治所今秀山縣美沙(舊名司城街)。自宋理宗時始,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改土歸流止,子孫“襲職”484年。
3.石耶長官司設置有點特別。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楊光隆占據(jù)石耶、中寨與迓駕等地,在今石耶筑城,與平茶司同時建立石耶順德軍民府,自任土知府。其子楊昌安正式任土知府后,參與平蠻因功授宗順大夫。此后,代代相傳,至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因歸附早,設縣后仍賞石耶土千總職,并準予世代承襲。石耶長官司“東至苗界三角坡接壤,南至邑梅司接壤,西至平茶司清溪小河接壤,北至酉陽穿巖接壤”,轄區(qū)東北西南向,主要在洪安河上游及梅江河支流中寨河流域,“緊貼”邑梅長官司地界,治所今秀山石耶鎮(zhèn)。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始,至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改土歸流止,子孫“襲職”484年。
4.地壩副長官司。地壩洞原為石耶順德軍民府土知府楊光隆第三子楊昌載的管轄之地。明永樂初(公元1403年),楊昌載五世孫楊正文隨酉陽土司入京朝覲,明廷授予副長官之職。后不久又隨軍征戰(zhàn)湖廣鎮(zhèn)溪蠻,并經(jīng)石耶洞第六世長官報請,割地置地壩子洞長官司,獲準世襲,于是設司。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其后楊勝均獻土裁司,子孫共襲職333年。治所在今秀山縣西?!捌涞貣|至酉陽鬼閑溪接壤,南至平茶司縱溪至天平營清溪小河接壤,西至平茶甘隆酉陽三星坡接壤,北至酉陽司鬼圖勇土接壤”。注意史料中楊光輔“自任知府官達20年”,“光彤自為知府”,“楊光隆自任土知府”的記載,不是“官封”的,“進貢”也還需要史實證明,正是宋廷羈縻政策推行初期的例子。
如果對照2001年版《秀山縣志》提供的“秀山行政區(qū)劃圖”,邑梅長官司、平茶長官司、石耶長官司各自的治所鐘靈、美沙與石耶在地圖上實有其名;三土司相互接壤的主要地名“區(qū)劃圖”上基本也是清楚的。地壩副長官司“治所在今秀山縣西。其地東至酉陽鬼閑溪接壤,南至平茶司縱溪至天平營清溪小河接壤,西至平茶甘隆酉陽三星坡接壤,北至酉陽司鬼圖勇土接壤”,及相關地名該地圖上幾乎無從查證。這是什么原因呢?地壩副長官司“割地置”后成,是原因之一;可能更重要的原因是,地壩副長官司轄區(qū)與酉陽土司轄區(qū)、秀山其他土司轄區(qū)接壤邊界模糊,清雍正十三年,楊勝均“獻土裁司”,地壩副長官司治所及其周邊地名均受到影響,266年后的2001年編撰出版《秀山縣志》時,“秀山行政區(qū)劃圖”上的相關痕跡似乎都見不到了。
查閱《平茶楊氏土司族譜》卷一《楊氏派系始源》,秀山楊氏四土司都是楊再思的子孫。族譜提供的下面這條楊氏宗族活動的文字資料非常重要:楊再思七世孫楊再西,于宋孝宗隆興六年(公元1163年)“襲先職”為思州沿邊萬戶都總管。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率子正強、正剛開辟川黔邊省溪宙邏、銅仁、大子、兩匯及安彝等處。宋理宗淳祐四年(公元1244年),楊正綱子楊通晟“因功”授乜八、孟溪土同知。宋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平茶、邑梅、石耶各洞“苗夷內訌,尋仇糾殺”。楊通晟帶領其子光輔、光彤、光隆、光貴,督兵平息“苗夷內訌”,才有平茶、邑梅、石耶三洞楊氏土司,也才有后來的地壩副長官司。也就是說,楊氏土司并非秀山地區(qū)土著,烏江流域社會經(jīng)濟文化研究中心“秀山縣建置沿革”,關于“五代十國時期,冉氏占據(jù)今酉陽全境與秀山東北部之石碮、洪安部分,楊氏占據(jù)今縣境西南百余里地”的敘述,可修訂得更符合歷史進程一些。五代十國時期楊氏還沒有真正進入秀山地區(qū),因為還沒有找到掠取苗夷土著世居、武陵山脈中段的這塊膏腴沃土的機會。思州楊氏進入秀山地區(qū)可以認為是典型的“趕苗拓業(yè)”例證,但也同時證明,秀山地區(qū)是武陵山民族走廊形成過程中一個特別的地域。
從羈縻政策地區(qū),到羈縻制度地區(qū),再到土司制度地區(qū),秀山地區(qū)所在地域政治文化內涵的確認,與中央王朝的“大一統(tǒng)”國家觀念分不開。筆者很認同林崗先生《從古地圖看中國的疆域及其觀念》中的觀點。林先生認為,“流傳至今而能夠反映古人在國家規(guī)模上認識自己生活的地理空間的早期地圖,是北宋人制作的”。一種是“禹跡圖系統(tǒng)”,描述的疆域相當于“九州”與“赤縣九州”等觀念所指的地圖,“即長城以南,橫斷山以東廣袤的東亞大陸”。一種是“一統(tǒng)圖系統(tǒng)”,描述的疆域,除了包括“禹跡圖系統(tǒng)”地區(qū)之外,“還加上長城以北若干游牧民族活動的地帶,以及包括青藏高原在內的廣義的西域地區(qū)。”例如《南宋華夷圖》,展示了“華夷一體”同屬“海內”的地理圖景,“諸夏”與“四夷”的關系也清楚呈現(xiàn)。南宋紹興六年刻石的“華夷圖”,縮繪自唐代賈耽的“海內華夷圖”。今天所見的南宋“華夷圖”,以“九州”地域為中心,“四周無疆界,除了周邊政治實體和地名標示之外,還有十七段注文。注文簡述彼此關系沿革和該部族的來龍去脈,長江中游和西江上游水系生息的西南諸民族亦不例外。關于西南夷有一段注文:‘西南夷古要服,秦取黔中,漢時夜郎之屬,悉置郡縣。晉宋以后,僭暴侵擾。及后周平梁益,遂同華人。唐太宗置羈縻州以領之。宋乾德以來,首領皆請內屬’?!薄叭A夷圖”所表達的,是“以華夏與周邊四夷關系為中心”的國家地理觀念,即“‘華夷’同屬一個‘中國’的疆域觀念”。林崗先生認為,“華夷圖”可以想見“那個時代正在熱烈進行的區(qū)域文化、政治的一體化,在東亞大陸不斷推進的區(qū)域文化、政治一體化進程基礎上,形成‘一統(tǒng)’的疆域觀念。”而唐代賈耽向朝廷獻“海內華夷圖”時,就闡述過“中夏九州而百蠻錯秀的‘天下’觀念”。[12]
如果有意再細讀,烏江流域社會經(jīng)濟文化研究中心“秀山縣建置沿革”提供的史料輯錄,秀山地區(qū)土司建置在大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政治軍事戰(zhàn)略意義,正是“大一統(tǒng)”國家意志的體現(xiàn):
宋正和四年(公元1111年),于縣境西南部置平茶洞,屬羈縻思州。
明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罷邑梅、石耶二土知府,并降為長官司,領于酉陽宣慰司,尋改隸重慶衛(wèi)。撤溶江、芝子、平茶等處長官司,為平茶洞長官司和溶溪芝子坪長官司,隸湖廣思南宣慰司。
明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改隸四川布政司。
明永樂初(公元1403年)改邑梅隸重慶衛(wèi)。
明嘉慶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將溶溪芝子坪長官司遷治酉陽上濟里,旋罷溶溪芝子坪長官司。[9]
綜上所述,羈縻政策、羈縻制度與土司制度,這三個概念在有關地方歷史文獻提供的含義是不能混同的。秀山地區(qū)作為渝東南民俗文化多樣性生成的特定地域,與封建中央王朝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羈縻政策實施有直接關系,國家行政區(qū)劃秀山地區(qū)的出現(xiàn),是歷史上“大一統(tǒng)”國家觀念,通過羈縻政策、羈縻制度和土司制度在該地區(qū)推行千年的政治文化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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