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飛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設(shè)于齊武平三年(572年)的文林館,為北齊文學侍從機構(gòu)。它的設(shè)立是北齊文學一時之盛事。由于北朝文學長期被忽視,關(guān)于文林館的文學研究沒有被充分認識。目前,學界對文林館的討論著重考證其設(shè)立的時間背景以及成員數(shù)量,較少從文林館學士的創(chuàng)作角度來進行綜合考察。本文擬以文林館學士在歷朝更迭中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為切入點,探討其如何逐步推進南北朝文風融合。
因戰(zhàn)爭對文學的削弱,北方文學一直落后于南方。與北朝士人崇尚與模擬南朝文風不同,統(tǒng)治者在模擬南朝文風上一直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對南朝文學的崇尚有其政治意圖,以期能在文化心理上彌補民族性的心理差異,便于鞏固固有的江山;另一方面抑制南朝文學的北漸,保持北朝文學質(zhì)樸的風格,是長久以來北方以軍功維持政局在文化政策上的體現(xiàn)。文林館的設(shè)立是北齊高氏統(tǒng)治下具體文化政策的實施。
《北史·文苑傳》:“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館,于是更召引文學士,謂之待詔文林館焉?,E又奏撰《御覽》,詔珽及特進魏收、太子太師徐之才、中書令崔劼、散騎常侍張凋、中書監(jiān)陽休之監(jiān)撰?!盵1]2780由此可知,身為“北地三才”之一的魏收也正于此時待詔文林館。加之《北齊書·魏收傳》明確了魏收卒于武平三年,從而確定文林館的設(shè)立時間為武平三年無疑。
又據(jù)《北史·文苑傳》所載和筆者爬梳史料所檢缺漏之6人(王晞、陽俊之、王伯、荀仲舉、蕭退和張景仁),待詔文林館學士應(yīng)為68人,幾乎囊括了北齊后期的文學精英,正如“當時操筆之徒,搜求略盡”[1]2781所證。因而言之,待詔文林館學士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北朝文學創(chuàng)作的整體水平,并以其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于朝代更替中推進著南北文風的緩慢融合。
文林館學士作為北齊文學發(fā)展的一支重要力量,囊括了北朝文士和由南入北文士兩大部分。傳統(tǒng)研究是以地域籍貫劃分,主要集中于文林館學士籍貫的考證以及歸類,對北朝家族文學研究有較好的佐證之效。不同于傳統(tǒng)研究,本文對文林館學士分類的依據(jù)是在南北朝文風融合過程中文林館學士所起的具體推進作用。由此,文林館學士可分為三部分:一是以魏收為中心的部分北方本土學士,他們崇尚南朝綺靡文風并于創(chuàng)作中模擬南朝之作,使南朝文風緩慢北漸的同時亦不失北朝文風的清剛雅正;二是以顏之推為代表的部分由南入北學士,他們把南朝文風更多地帶到北朝的同時,又能以客觀冷靜的心態(tài)分析南北文風的差異,并在南北文風融合的觀念上相互認同;三是以盧思道、薛道衡為主的入周入隋學士,隨著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被南朝人漸漸接受,一定程度上為南北朝文風真正走向融合起了推動作用,也為洗去六朝綺靡文風、開啟盛唐詩壇奠定了基礎(chǔ)。
北齊文宣帝高洋“每言太子得漢家性質(zhì),不似我,欲廢之,立太原王”[1]263,可見文宣帝對以南朝文化為代表的漢族文化的仇視。此外,他曾經(jīng)斥責王昕“偽賞賓郎之味,好詠輕薄之篇。自謂是模擬傖楚,曲盡風制”[1]884,并以此為借口奪了王昕的官職。然探尋史料可知,士階層對南朝文風的崇尚已達一個新的高度。 他們不僅“好詠”南朝詩風,而且在行為上模擬南朝士人喜食檳榔。隨著時間的推移,文化政策的松動以及南北朝文學交流的頻繁,北齊后主高緯盡染南朝文風,自覺地對南朝文風進行推廣:
后主雖溺于群小,然頗好詠詩,幼時嘗讀詩賦,語人云:“終有解作此理不?”初因畫屏風,敕通直郎蕭放及晉陵王孝式錄古賢烈士及近代輕艷諸詩以充圖畫,帝彌重之……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館,于是更召引文學士,謂之待詔文林館焉[1]2780。
后主高緯不僅自幼好詠詩賦,更因蕭放與晉陵王孝式所錄“輕艷諸詩以充圖畫”,而對蕭放等人愈加重用。此后,應(yīng)祖珽奏立,設(shè)置了“文林館”,為文林館學士模擬南朝文風提供了平臺。
文林館學士中,以魏收為中心的部分北方本土學士的文學作品體現(xiàn)了朝廷對南朝文風崇尚的矛盾。在詩方面,除少數(shù)幾篇以外,其余皆為模擬南風之作;在文方面,多作符合北方質(zhì)樸貞剛的應(yīng)制文書。
詩方面,據(jù)《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載,魏收流傳至今的詩共15首,除了《大射賦詩》“尺書徵建業(yè),折簡召長安”體現(xiàn)的完全是北朝質(zhì)樸的風格以外,其他都或多或少地模擬了南朝詩風。
妾家住湘川,菱歌本自便。風生解剌浪,水深能捉船。葉亂由牽荇,絲飄為折蓮。濺妝凝薄汗,沾衣似故湔。浣紗流暫濁,汰錦色還鮮。參同趙飛燕,借問李延年。從來入弦管,詎在櫂歌前[2]1907。(蕭綱《櫂歌行》)
雪溜添春浦,花水足新流。桃發(fā)武陵岸,柳拂武昌樓[2]2268-2269。(魏收《櫂歌行》)
與梁簡文帝蕭綱同題《櫂歌行》詩,魏收呈現(xiàn)出模擬齊梁綺麗文風的痕跡。在意象上,他雖不似蕭詩中含有“菱歌”、“絲飄”、“薄汗”、“汰錦”等富于明艷色彩的辭藻,將目光停留在女性關(guān)照上。但他用“雪”、“春”、“花”、“拂”用語修飾“浦”、“水”、“柳”意象,使得“浦”與“水”富于色彩感,讓“柳”翩翩起舞,景致動然。這樣的組合在畫面感的呈現(xiàn)上與婉致的南風趨同。且“桃發(fā)武陵岸。柳拂武昌樓”對仗工整,用典精巧,無不出于對“參同趙飛燕,借問李延年”的模擬。
此外,魏收的《美人篇二首》也頗習蕭詩《美女篇》:
佳麗盡關(guān)情,風流最有名。約黃能效月,裁金巧做星。粉關(guān)勝玉靚,衫薄擬蟬輕。密態(tài)隨流臉,嬌歌逐軟聲。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2]1908。
蕭詩極盡描摹女性容貌、體態(tài)及服飾,于情調(diào)中傷于輕艷,在風格上柔靡緩慢。魏收《美人篇二首》善于用典隸事,將“神女”、“虙妃”、“羅敷”、“西子”等古代美女形象用來襯托,勾勒出一個未出場的美女形象。這與蕭詩直接描摹有所不同,但在女性題材的書寫上有其共通之處。
同樣是文林館學士的李德林,亦于詩作中積極模擬南朝綺靡詩風。除了《相逢狹路間》因樂府舊題而保持著質(zhì)樸文風之外,在題材上有應(yīng)制巡游詩如《從駕巡游詩》、《從駕還京詩》、《入山詩》;在表現(xiàn)對象上有南朝多作的詠物詩如《詠松樹詩》,然李德林詩歌中最能與齊梁詩風媲美的是《夏日詩》[2]2644:
夏景多煩蒸,山水暫追涼。桐枝覆玉檻,荷葉滿銀塘。輕扇搖明月,珍簟拂流黃。壺盛仙客酒,瓶貯帝臺漿。才人下銅雀,侍妓出明光。歌聲越齊市,舞曲冠平陽。微風動羅帶,薄汗染紅妝。共欣陪宴賞,千秋榮未央。
詩中多用南朝詠物詩中歌詠的意象,如“荷葉”、“輕扇”、“銅雀”、“舞曲”、“千秋”等,且循著前寫夏景之盛、后寫才人之美的齊梁模式。在直觀夏日景致美好的同時,也極盡對“才人”、“侍妓”歌聲與顏態(tài)之媚。此詩不僅在題材上與南朝詠物詩自成一脈,且表達技巧與意象的運用都與南朝詩歌相似無疑。因此,該詩當為北方本土文林館學士中模擬南風的上乘之作。
提出“既有寒木,又發(fā)春華”的劉逖,其詩亦不乏辭藻明艷而頗近南朝詩風。如《秋朝野望詩》:“菊寒花稍發(fā),蓮秋葉漸枯。向浦低行雁,排空轉(zhuǎn)噪烏?!薄秾τ暝姟罚骸凹毬湟珊F,斜飛覺帶風。濕槐仍足綠,沾桃更上紅”等句。
在詩中,北方文林館學士無不模擬南朝詩歌的技巧與語詞。相反在文方面,他們保持著對北朝質(zhì)樸文風的堅守。
魏收擅長文章,于辭賦,主要是《南狩賦》、《聘游賦》、《皇居新殿臺賦》、《懷離賦》、《庭竹賦》;于散文,主要是寫作《魏書》。錢鐘書對其有高度評價:“魏收《魏書》敘事佳處,不減沈約《宋書》?!盵3]然真正得到朝廷重視的是他的章表詔令類的應(yīng)用文?!白晕涠ǘ暌院螅瑖掖笫略t命,軍國文詞,皆收所作。每有警急,受沼立成……敏速之工,邢、溫所不逮?!盵1]2035因此,他常云“唯以章表碑志自許,此外原同兒戲”。于是,經(jīng)過對魏收流傳下來的文進行統(tǒng)計,共20篇,除5篇賦外,其他15篇無外乎軍國詔令、章表檄文,亦有與人論書,祭悼經(jīng)文之作。以下是《冊命齊王九錫文》[4]的節(jié)選:
人謀鬼謀,兩儀協(xié)契,錫命之行,義申公道。以王踐律蹈禮,軌物蒼生,圓首安志,率心歸道,是以錫王大路,戎路各一,玄牡二駟,王深重民天,唯本是務(wù),衣食之用,榮辱所由,是用錫王袞冕之服,赤舄副焉,王深廣惠和,易調(diào)風化,神只且格,功德可象,是用錫王軒懸之樂,六佾之舞……王孝悌之至,通于神明,率民興行,感達區(qū)宇,是用錫王秬鬯一卣,珪瓚副焉。往欽哉。其祗順往冊,保弼皇家,用終爾休德,對揚我太祖之顯命。
作為齊王的冊命之作,文章句式整飭,文勢飛揚蹈厲,不同于南朝的駢儷之美,更有北朝所注重的思想性,符合儒家禮節(jié)的內(nèi)涵。此類應(yīng)詔文也符合統(tǒng)治者對南風抑制的意愿,因而在文士作為統(tǒng)治者附庸的情況下,工于應(yīng)詔文在情理之中。
同為文林館學士的李德林,也善于應(yīng)詔文的寫作,并在北齊末至隋初,一人主筆詔書,現(xiàn)存應(yīng)用文有29篇,如《禪位詔》、《求賢才詔》、《禪位冊》、《北齊后主起復(fù)邢恕屯田郎勅》等。與同期的文章相比,他的文章敘事明晰,用典較多,且不失北方固有的宏放,而與江左的駢儷華美相比,亦不失語藻之麗,乃勝在理之暢也。
詩歌在北方處在降于文章的地位,詩是士人次于應(yīng)制文書的消遣,并非作為主流存在。由此,文章得以讓統(tǒng)治者重視,且傳世豐富;詩作出于模擬,且流傳零落。因而,文林館學士對于南朝詩風的模仿與北朝文風的保持處在一種動態(tài)的變化中。
總而言之,以魏收為主的北方部分學士在詩體上極盡模擬南朝詩風,此外仍在文和部分詩作中保持著北朝特有的尚理重質(zhì)。在統(tǒng)治者對南風模擬的徘徊中,文林館學士將矛盾集中于不同文體是否模擬南風的處理上。由此可知,卒于文林館存在階段的學士們,他們的大部分詩作只是停留在對南朝文風的崇尚與模擬中,能與南朝并駕齊驅(qū)的作品還沒有出現(xiàn)。
早在文林館設(shè)置之前,北齊對于南來士人極為尊崇,如“梁史每入,鄴下為之傾動,貴勝子弟盛飾聚觀,禮贈優(yōu)渥,館門成市”[1]1604。侯景之亂,江陵陷沒之際,深受宮體詩熏染的南朝士人便攜著宮體詩風進入了北齊鄴下。其中蕭放、蕭愨、顏之推、荀仲舉、袁奭、朱才、江旰等皆入文林館,為待詔文林館學士。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當朝的優(yōu)待,蕭放因所錄“輕艷諸詩以充圖畫”而受后主高緯所用;顏之推因博識才辯、應(yīng)對閑明而為祖珽所重。這一切都源于他們對南北文風融合的推進:一方面以蕭愨為代表的學士將南風帶入館內(nèi),便于與北方學士盡情交流;另一方面以顏之推的文學觀點來探尋南北文風觀念上的認同。
入北的文林館學士中,顏之推入北作詩《和楊納言聽蟬鳴篇》,詩中不乏“細柳高飛夕”、“薄羽不羞輕”的清麗之句,但亦有“中腸自有極,那堪教作轉(zhuǎn)輪車”的悲嘆之義。荀仲舉在《銅雀臺》中雖有“淚逐梁塵下,心隨團扇捐”的輕艷之語,但末尾二句“誰堪三五夜,空對月光圓”無不洗盡齊梁粉黛之色,已近唐人詩風。
然而,入北南詩人最有成就的當屬蕭愨。蕭愨文集9卷,流傳于今的有17首。其中大多數(shù)屬于奉和應(yīng)教之作,卻不失齊梁之色,如《奉和初秋西園應(yīng)教詩》:
池婷三伏后,林館九秋前。清泠間泉石,散漫雜風煙。蕖開千葉影,榴艷百枝然。約嶺停飛斾,凌波動畫船[1]2277-2278。
“蕖開千葉影,榴艷百枝然?!迸c梁元帝蕭繹《采蓮曲》中的“蓮花亂臉色”及《詠石榴詩》中的“葉翠如新剪,花紅似故裁”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將蓮與石榴開花時的姿態(tài)描摹得艷麗多彩。
相較于奉和應(yīng)教之作,蕭愨最為北人稱道的便是:
春庭聊縱望,樓臺自相隱。窗梅落晚花,池竹開初荀。泉鳴知水急,云來覺山近。不愁花不飛,到畏花飛盡[1]2278-2279。(《春庭晚望》)
清波收潦日,華林鳴籟初。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燕幃緗綺被,趙帶流黃裾。相思阻音息,結(jié)夢感離居[1]2279。(《秋思》)
前詩中“窗梅落晚花,池竹開初筍”與后詩中“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不乏齊梁詩歌所常用的意象“晚花”、“池竹”、“芙蓉”、“楊柳”,同時意象與修飾詞的搭配富于清綺之味,但與齊梁的綺靡輕艷相比,已有所改觀。正如顏之推對“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的評價:“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盵5]275“《三國典略》引用這段故事時的評論:‘箕、畢殊好,理宜固然?!盵6]由此可知,文學觀念上的相互認同已初見端倪。然對南北文風的認同,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中多有論述。
對于文風觀念上的認同,首先得承認其有差異。顏之推對南北差異的比較中認同各自好的一面,他對北朝重質(zhì)尚理的古風大為贊賞,而對南朝的短處亦不避諱:“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谷。自茲以降,雖孔子圣師,與門人言皆稱名也。后雖有臣、仆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5]86(《顏氏家訓(xùn)·風操》)。
對北朝文化積極贊賞的同時,也指出其不足,力求在分析導(dǎo)致文風差異的問題上保持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于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5]259(《顏氏家訓(xùn)·文章》)。
以上材料并不意味著顏之推對南北朝一方有所傾斜,相反正是從南北朝文化的優(yōu)勢來闡述其文風差異的。
在了解南北朝文風差異的基礎(chǔ)上,顏之推從地域論及南北音辭:“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鈋鈍 ,得其質(zhì)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yōu);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shù)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5]473-474(《顏氏家訓(xùn)·音辭》)。
研究南北朝文風從水土細致考察到音辭,并對南北相互漸染的原因“不可具論”,這一切都意味著南北雙方不再認為與對方是不可調(diào)和的,而是慢慢地接受這樣的不同,這種觀念上的認同積極地促進了南北文風走向融合。
此外,對南北文風的相互認同上,顏之推與北方本土的文林館學士劉逖持相同看法:“齊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玩,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yīng)之曰:‘既有寒木,又發(fā)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5]247(《顏氏家訓(xùn)·文章》)
“既有寒木,又發(fā)春華”是指文章的深沉內(nèi)質(zhì)與華翰辭藻要相互統(tǒng)一。顏之推在此表明其兼容的文學觀念,一方面要求吸收北朝清剛貞烈的內(nèi)質(zhì);一方面要用南朝的詞采來潤飾,“兩須并存,不可偏廢”,并于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具體闡述如何對南北文風進行融合:“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diào)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diào)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5]248-250(《顏氏家訓(xùn)·文章》)。這是實現(xiàn)文章“既有寒木,又有春華”的具體途徑,是對文質(zhì)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生動論述,亦是對南北文風融合在觀念上的認同,更為南北文風融合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提供了理論支撐。
以魏收為中心的部分文林館學士對南朝文風的模擬流于形式,因而少有被南朝稱道的作家和作品出現(xiàn);以顏之推對南北文風差異的分析,探尋出南北士人在觀念上對南北文風融合的認同。早期的文風模擬與觀念上的認同對其他同館學士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莫大的影響。
北齊覆滅之后,作為剩下的文林館學士都入周入隋,由于一直身處北方本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其鮮明的地域特色,文學風貌也透著北方士子崇尚功名的進取精神。其中,以盧思道和薛道衡為主的創(chuàng)作最富藝術(shù)個性。
仕途困頓和理想受挫一直伴隨著盧思道、薛道衡等人,這和“骨氣奇高,詞采華茂”的曹植是一脈而來的。前期有過文麗詞艷的作品,后期主要是抒發(fā)自己心中郁結(jié)的不平之氣。
盧思道有集30卷,流傳至今的詩有28首,其中樂府詩《有所思》、《日出東南隅行》、《櫂歌行》、《美女篇》、《采蓮曲》、《神仙篇》6首都是早期模擬齊梁文風之作。但《從軍行》一詩確有其獨特之處:
朔方峰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魚麗逐左賢。谷中石虎經(jīng)銜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里。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云里。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返,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間。關(guān)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流水本自斷人腸,舊冰歸來傷馬骨。邊庭節(jié)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2]2631
此詩將傳統(tǒng)的五言短詩變?yōu)槠哐蚤L篇之作,“語言清麗流暢,句法多用對偶,具有早期七言歌行的特色”[7]。他以七言歌行把塞外肅殺的氣氛、征人懷鄉(xiāng)和思婦閨怨的情思巧妙地融為一體。既不同于南朝寫作閨怨的輕艷綺靡,又異于北朝寫作邊塞的尚理重質(zhì),而是將二者融合,內(nèi)質(zhì)不殊于北方的剛健,詞采又兼有齊梁的柔婉。
于此,盧思道的創(chuàng)作漸漸為南朝士人所接受,如庾信對盧思道的詩“深嘆美之”:“周武帝平齊,授儀同三司,追赴長安,與同輩陽休之等數(shù)人作《聽蟬鳴篇》,思道所為,詞意清切,為時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覽諸同作者,而深嘆美之”[8]。
《聽鳴蟬篇》作于北齊滅亡,文林館消失之后,盧思道入周時對家國的懷念以及個人的際遇感慨全在詩中體現(xiàn):
聽鳴蟬,此聽悲無極,群嘶玉樹里?;卦虢痖T側(cè),長風送晚聲,清露供朝食,晚風朝露實多宜。秋日高鳴獨見知,輕身蔽數(shù)葉,哀鳴抱一枝。流亂罷還續(xù),酸傷合更離。暫聽別人心即斷,才聞客子淚先垂。故鄉(xiāng)已超忽,空庭正蕪沒。一夕復(fù)一朝,坐見涼秋月。河流帶地從來崄,峭路干天不可越。紅塵早弊陸生衣,明鏡空悲潘掾發(fā)。長安城里帝王州,鳴鐘列鼎自相求。西望漸臺臨太液,東瞻甲觀距龍樓。說客恒持小冠出,越使常懷寶劍游。學仙未成便尚主,尋源不見已封侯。富貴功名本多豫,繁華輕薄盡無憂。詎念嫖姚嗟木梗,誰憶田單倦土牛。歸去來,青山下,秋菊離離日堪把。獨焚枯魚宴林野,終成獨校子云書,何如還驅(qū)少游馬[2]2637。
詩中以蟬聲的哀嘶來對應(yīng)游子的悲鳴,表達鄉(xiāng)關(guān)之思;用蟬質(zhì)的高潔反襯塵世的鄙俗,表白個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全詩以蟬作比,開創(chuàng)后世詠物起興、長篇抒發(fā)感慨的結(jié)撰方式,與南朝詠物停留在描摹物體本身不同,該詩注入了更多的個人情思。
除盧思道的創(chuàng)作被南朝士人接受外,薛道衡以其獨特的文學個性為南朝士人所激賞。據(jù)《隋唐嘉話》載:“薛道衡聘陳,為《人日》詩云:‘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南人嗤之曰:‘是底言?誰謂此虜解作詩?’及云‘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乃喜曰:‘名下固無虛士。’”可知南朝士人對薛道衡極為尊重,甚至“道衡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1]1338,這是南朝士人拋棄地域偏見的評價,尤為難得。
此等評價源于薛道衡的創(chuàng)作成就,他有70卷文集,流傳至今的詩有21篇,作品中既有描繪邊塞,又有描摹閨怨;風格上既有雄渾之氣,亦不乏幽婉之調(diào)。其中有和楊素《出塞二首》[2]2680,此詩就頗含北方詞義貞剛之風:
高秋白露團,上將出長安。塵沙塞下暗,風月隴頭寒。轉(zhuǎn)蓬隨馬足,飛霜落劍端。凝云迷代郡,流水凍桑干。烽微桔槔遠,橋峻轆轤難。從軍多惡少,召募盡材官。伏堤時臥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頓,長坂納呼韓。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還嗤傅介子,辛苦刺樓蘭。
邊庭烽火驚,插羽夜征兵。少昊騰金氣,文昌動將星。長驅(qū)鞮汗北,直指夫人城。絕漠三秋暮,窮陰萬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斷鴈聲。連旗下鹿塞,疊鼓向龍庭。妖云墜虜陣,暈月遶胡營。左賢皆頓顙,單于已系纓。紲馬登玄闕,鉤鯤臨北溟。當知霍驃騎,高第起西京。
兩首詩皆寫出北方邊塞景觀特有的粗獷遼遠,如“高秋白露團”、“風月隴頭寒”、“絕漠三秋暮”等。同時也寫出將士們銳不可當?shù)挠職?。詩句整飭押韻,用典貼切。此詩將邊塞風景與北方豪氣融為一體,為初唐邊塞詩的發(fā)展起到推進作用。
此外,其閨怨名篇《昔昔鹽》語詞清麗,文質(zhì)柔婉: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fù)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guān)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2]2681
前兩句描寫的是春末夏初的景致,引出思婦閨怨;后兩句用舊事來寫思婦守著空閨;接著后四句用景物來襯托思婦的思念之深;最后又以問句作結(jié),思婦埋怨游子不歸之情袒露無疑。詩的背景是在北方的清曠中展開的。他的《豫章行》與此詩取材相似,雖是閨怨題材,齊梁用語,但詩中又見出一股北方的蒼茫之氣。此外,辛德源、元行恭等入周入隋的學士,其作品也受到世人傳頌。
總之,以盧思道和薛道衡為中心的入周入隋學士,其文學創(chuàng)作雖有齊梁之音,可亦不失北方質(zhì)樸本色。隨著南北交流的日益頻繁,他們的作品漸漸為南人所接受,為南北朝文風走向融合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
文林館作為侍從機構(gòu),為的是實行必要的文化政策及滿足修撰御覽的意圖,某種意義上是用來標榜北朝文學的名片,是對峙南朝文學的工具。被“搜求略盡”的文林館學士卻沒有與南朝文學劃江而治,他們從學習南風、堅守北風的徘徊,到文學觀念上對南北朝文風融合的認同,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漸漸由南朝士人所接受三個層面上,對南北朝文風融合有具體的推進作用。在朝代更替之中,文林館學士實現(xiàn)了觀念認同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雙重接受,不僅讓北朝文學兼容南朝文風,更為唐朝邊塞詩的勃興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因此,對文林館學士的文學功績作一個具體的歷史定位是極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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