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昉昉
(福建船政交通職業(yè)學院 公共教學部,福建 福州 350007)
20世紀30年代,林語堂受美國著名女作家賽珍珠所托,歷經(jīng)十個月埋頭寫作,撰成《中國人》一書。在此書中,作者試圖超越國家、民族與語言的隔閡,讓更多西方人對中國人及其文化,有比較客觀全面的認識。作者在《自序》中謙虛地提到,在整本書里,他只是表達了一下自己的觀點,而這些都是他歷經(jīng)長期的痛苦思索、閱讀和反省后,所得出的結論。作者用坦率幽默的筆調,睿智通達的語言,表達了其對中國人的道德、精神狀態(tài)與社會生活及文藝情趣等的理解。全書共分為十章,分別為《中國人》、《中國人的性格》、《中國人的心靈》、《人生的理想》、《婦女生活》、《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文學生活》、《藝術生活》、《人生的藝術》、《中日戰(zhàn)爭之我見》,由此全面地展示了一位文化學者眼中的中國及中國人。全書借助精細的描寫,讓人們認識了一個偉大的中國,認識了真正的中國人,從而很好地達成了其在客觀公正的意義上描寫中國及中國人的目的。在此書中,作者列舉了中國人的性格特點,并從中國悠久的歷史背景中,來解釋中國人各種不同性格的形成原因,介紹擁有此類性格的人是如何處理好社會、家庭中的各種關系的,且舉出西方的例子作為對比。此書雖成于80年前,但其對于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現(xiàn)代中國人而言,依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本文擬在介紹林語堂眼中的中國人的國民性的基礎上,展開相關思考,以更深入地了解中國人的國民性。
作者在《中國人》第一章中,便談到了中國人生命活力的退化這一問題。何為退化?在作者看來,彼時的中國人,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處于一種退化狀態(tài)。他認為,中國人在藝術上,講求精美而不講究力度,在哲學上,講求合情合理不崇尚敢作敢當。他認為,中國人普遍不喜歡艱苦的生活,并且蔑視勇猛的體格,蔑視體育運動。他指出,中國人生命活力退化的標志,就是其對疼痛與苦難的畏懼;但是,中國人在感受疼痛與苦難時,卻又表現(xiàn)得非常麻木?;趯χ形鞣饺说目偟膶Ρ?,作者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中國人,尤其是城市中的資產(chǎn)階級,缺乏旺盛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處于一種生命活力退化的狀態(tài);因而,中國人的老成溫厚(中國人身上那種所謂的文明社會的品質,是以某種力量和毅力為目標,而不是以進步和征服為目標的)、遇事忍讓(中國人對于暴政、動蕩不安和腐敗統(tǒng)治的容忍度,是許多西方人所無法想象的)、消極避世(在中國已演化成普通人的一種自衛(wèi)方式)、超脫老滑(使人們只需滿足最簡單的生活需求)、因循守舊(大多數(shù)中國人仍墨守陳規(guī),這種民族本能,深植于他們的血液之中)這些性格特點,都可以看作其生命活力退化的具體表現(xiàn)。在林語堂看來,中國人如此性格特點的形成,既是受中庸之道影響的結果;與此同時,也與中國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封建社會里個人權利的缺乏保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林語堂看來,中國人的文化、精神與其所形成的主觀意識形態(tài)相融相通,其所反映的,正是宏觀上的中國社會文化、社會意識、經(jīng)濟體制及社會制度;同時,其又被這些制度所束縛和制約。[1](P66~90)
時至今日,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與《中國人》成書時代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在世界各國文化交流與碰撞日益頻繁的今天,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已然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深植于舊的價值體系中的傳統(tǒng)人格,依然深存于我們內心。比如說,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對有求于己者抱有深深的戒心,乃至于在公眾場合,鮮有見義勇為之人。這固然與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相關,但同時,也與深植于我們內心深處的民族性格不無關系。人們從小就一再得到這樣的教育:要善于保護自己,不可過分張揚。因此,我們所見到的學生中的大多數(shù),都有著相似的性格:較為沉默內斂,言語不多。而那些勇敢、熱情、充滿生命活力的學生,只是少數(shù)。與此相應,學生的學習也是緊緊圍繞著就業(yè)而展開,而并非集中于個人的完善與提高。所有這一切,既與當下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有關,也與中國人的生活哲學息息相關。
文明的進程,毫無疑問是向前推進的,然而,我們致力于追求的真善美又在何處?或者說,究竟用什么樣的價值標準,來評判我們的國民性格?80年前,林語堂所指出的中國人的生命活力的退化,在現(xiàn)代中國人身上,還有沒有體現(xiàn)呢?
19世紀初,歌德在《浮士德》中塑造了一個典型人物形象——浮士德。終其一生,浮士德都將行動作為自己的準則,其從未停留于一種思想或感情體驗上。作為西方文化的代表,浮士德身上所彰顯出來的善于行動這一品質,與其同時代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背道而馳。與浮士德不同,同時期的中國人,篤信儒家的中庸之道,安守本分的人生信條,唯恐突破常規(guī)或者過于顯露。在古老的希臘神話中,那種徒勞無功地推動永遠來回滾轉的沉重巖石上山的勞役,無疑是一種最可怕不過的刑罰,因此,只有人類中最奸猾的西緒福斯才受此懲罰。對于浮士德來說,不停地行動,不斷地追求那些不可能的東西,而在其不斷的追求中,其又不斷地被“不幸地轉了回來”,這的確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然而,也許就在揮汗如雨,疲倦地看著那塊巨石滾下山去的那一剎那,在永恒漫長的時間歷程與無限的空間中,浮士德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行動乃生命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我行故我在。或許,這正是歌德所塑造的浮士德這一形象的意義之所在。國人視知足常樂、安分守己、安居樂業(yè)為最高的永恒的幸福,但浮士德從不相信有永恒的凝固的幸福。他總是把幸福視為一瞬間。他在不斷地追求其欲望的同時,又總是在不斷地超越其已有的欲望。如果拋棄掉浮士德身上所有的貪婪的一面的話,我們最終不得不承認,在永不止步而不斷超越的浮士德的身上,確實有著旺盛的生命活力和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以守成為務的中國人,其所缺乏的,恰是這一點。由此而論,時至今日,林語堂對中國人國民性中所固有的生命活力的退化的論斷,依然有著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者霍爾巴赫認為,利益或對于幸福的欲求,就是人一切行動的唯一的動力。人類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造欲,永不滿足、永無止境的追求欲,是一切人間奇跡產(chǎn)生的根本,也是人性之根本。生命的偉大,正在于行動與創(chuàng)造。令人欣慰的是,在一切講究速度和效率的當代中國,以銳意進取,革新圖存,不斷超越,以及破規(guī)越矩的改革為代表的全新的價值觀,正越來越為今日的年輕人所接受,并正逐漸內化成其性格的一部分。他們身上所展現(xiàn)出的旺盛的生命活力和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正在成為中國人新的國民性格。
中國人所謂的面子,或許是西方人最難理解的一個概念。所謂面子,實則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主體對自己能力、地位、尊嚴、道德等社會身份或聲望在他人心目中的一種期待。在人際交往中,中國人常用面子來調節(jié)和解釋其社會行為。每個中國人或許并不能明確地說出面子的確切含義,但無疑都深諳其中的奧妙。林語堂在《中國人》一書中,指出了中國人的面子所固有的抽象的不可捉摸的特點,并將其概括為中國人調節(jié)社會交往的最細膩的一種標準。在林語堂看來,面子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無處不在,一個人面子的大小,與其身份、地位,乃至其所擁有的財富,都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與此相應,史密斯在《中國人的性格》一書中,也將好面子列為中國人所有性格中的首要性格。史密斯認為,“面子”這個詞,是打開中國人最重要特性之鎖的鑰匙。史密斯指出,中國人寧死也要保住面子,中國舊時的地方官在被殺頭時,還要穿戴官服,其目的就是為了保住其面子。史密斯認為,中國人有著很強的演戲的本能,其舉止總喜歡擺出演戲的姿勢,其思維習慣于使用戲劇化的語言。史密斯認為,在所有復雜的生活關系中,中國人完全依戲劇化樣式而行動,有人捧場,中國人就會覺得很有面子,一旦有人喝倒彩,中國人就會覺得非常丟面子。[2](P21~32)史密斯對中國人的看法,或許帶有西方人對中國人所固有的刻板印象;但其旁觀者身份的言說立場,使其能在一定程度上,客觀地揭示出了中國人好面子的國民性格。
對中國人國民性中的面子觀做出了更為深入的分析的,是南京大學的社會學教授翟學偉。翟學偉主要研究中國人的關系問題。他在研究了大量的人際交往關系案例后,得出了一個結論:西方人的人際交換,往往具有等值傾向,以清算、等價、不欠及公平為原則,具有理性的特點;而中國人的人情交換則與之相反,安土重遷和血緣關系,導致了中國人人際交往的長期性和連續(xù)性,因此,對中國人而言,算賬、清賬都是不同人情的表現(xiàn)。他指出,對中國人而言,人情應該是永遠算不清欠不完的,這樣才能使其人際交往,能曠日持久地延續(xù)下去,所以,中國人的人情策略,是在其關系網(wǎng)絡中,維持一定的動態(tài)平衡,如若有人違反了這一準則,就是丟了臉或者沒給人面子。翟學偉認為,中國何止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中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能拿來做社會學分析的案例,比如金庸筆下的大俠,總會敗在小混混的“你殺了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一句話之下,因為大俠們似乎都很看重面子,再如項羽敗北臨江自刎時所留下的傳世名言“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無疑也在告訴我們,原來項羽也是因為覺得沒面子才自殺的。[3](P45~70)在此基礎上,翟學偉進一步將中國人分成四類:第一類人是最受推崇的君子,其個人自身形象好——有臉,其在社會中能得到人們的廣泛認可——有面子;第二類人講骨氣,篤信好學,但太正經(jīng),自己有臉,可別人不給他面子,不會做人;第三類人大多處于社會底層,無所顧忌,既不給自己爭臉,也不在乎別人給不給面子,撒潑打滾無所不作,所以,其大抵可以稱之為小人;第四類人不講究道德修養(yǎng)和社會規(guī)范,但是懂得面子的金貴,為人圓滑,見風使舵,盡管沒什么突出的個人品格,但善奉承會巴結,在社會上頗有面子,此即人們所謂的偽君子。由此,翟學偉提出了中國人的臉面觀。他認為,儒家希望把人塑造成第一類人,可這只能成為一種理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第一類人可能會變成第二類人,并強烈排斥第三、四類人;但是,在人情社會里,沒有人想做第一類人,因為那太難了,也沒有人想做第二類人,因為只出力不討好太吃虧;第四類人占主流的社會,將出現(xiàn)令人堪憂的發(fā)展停滯,因為在那樣的社會里,只要打點好關系,即便毫無建樹,大家也會給你面子,一片贊許,沒人戳穿。翟學偉對中國人國民性中面子觀的分析,可謂精辟之極。
林語堂先生在《中國人》一書中,一如既往地延續(xù)了其對中國人國民性的批判精神。因不滿于國人性格及其德性中過分的麻木、愚弱和安分守己,他嚴厲地批評了社會、家庭制度對個人自由及獨創(chuàng)精神的遏制;但與此同時,他又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維系家庭制度的田園理想無限向往,對溫和平靜的中國精神大為贊賞。這種看似矛盾的表達,實則深受其中西文化觀的影響。在林語堂看來,現(xiàn)實的中國與其理想中的中國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此,當他以西方現(xiàn)代性眼光審視中國社會的黑暗面時,他便力圖將西方文化的現(xiàn)代性注入中國文化之中,而當其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眼光審視西方文化的現(xiàn)代性時,他又深感西方文化欠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審美性。正是在這一基礎上,林語堂充分肯定了文化的多樣性與差異性,以及東西方文化間的互補性。這樣一種觀點,對于正處于文化轉型期的當時中國而言,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世界意識。惟其如此,林語堂借《中國人》以向歐洲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努力,最終才能得以順利地實現(xiàn)。[4]
參考文獻:
[1]林語堂.中國人[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
[2](美)阿瑟·史密斯.中國人的性格[M].周寧,譯.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
[3]翟學偉.中國人的臉面觀[M].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5.
[4]劉炎生.向西方宣傳中國文化的一部重要著作——評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