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貝妮
摘 要:修改后的新《刑事訴訟法》自2013年1月1日起實施。而2013年年初以來,多起冤案接連立案復查,以浙江省叔侄奸殺冤案、五青年殺人冤案尤為典型。刑訊逼供、“疑罪從輕”,是浙江省兩起冤案的共同成因。對此,新《刑事訴訟法》在預防冤案方面有一系列新規(guī)定,確立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完善了詢問程序以避免刑訊逼供發(fā)生,確立了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以排除非法手段得來之證據,明確了定罪量刑證據標準以指導判決,避免疑罪誤判。
關鍵詞:新《刑事訴訟法》;冤案;預防規(guī)范;立法建議
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2-0064-03
修改后的新《刑事訴訟法》于2012年通過并公布,自2013年1月1日起實施。2013年年初以來,多起陳年冤案接連立案復查、重新宣判,其中以浙江省的叔侄奸殺冤案、五青年殺人冤案尤為典型。叔侄奸殺冤案中,張氏叔侄分別被判處死緩、15年有期徒刑,被錯誤羈押近10年,今年3月改判無罪,5月獲國家賠償金各110萬元。五青年殺人冤案中,5名被告人分別被判處死緩、無期徒刑,已于獄中服刑長達17年,直到今年1月真兇落網,案件才發(fā)生轉機。
重大的案情、長時間的錯誤羈押,使得這兩起發(fā)生于浙江省的錯案廣受社會各界高度關注。而今年正值新《刑事訴訟法》頒布實施,浙江省兩起冤案的平反,對于評析新《刑事訴訟法》相關規(guī)定對冤案的預防,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浙江省兩起冤案的共同成因
出于“命案必破”的壓力以及對“破案GDP”的追求,部分偵查人員以刑訊逼供的非法方式突破口供,同時法院也難以執(zhí)行疑罪從無的原則,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疑罪從輕”判處,最終釀成浙江省兩起冤案的悲劇[1]。
(一)刑訊逼供,“有罪推定”
《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145條規(guī)定:“對被拘留、逮捕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當立即送看守所羈押?!比欢逯对┌钢?,張高平、張輝叔侄被非法關押于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長達6天,才被移送看守所,期間二人分別遭受到“抽耳光、蹲馬步、拳腳相加”、“不給吃喝、不讓睡覺”、“口鼻插滿香煙”等刑訊逼供,直到先后被迫認罪[2]。五青年殺人冤案中,王建平、田偉冬等人同樣遭到“電警棍打”、“扁擔銬”等刑訊逼供,王建平的右手食指被打成骨折,田偉冬更是先后兩次被送往醫(yī)院搶救——先是被人以頭撞墻,次日又因不堪忍受折磨自己咬斷了舌頭[3]。兩起冤案中,偵查人員都是憑借刑訊逼供這一非法的、反人道的訊問手段,獲得了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以口供為中心展開偵查,并作為定案的重要證據。
刑訊逼供之所以屢禁不止,一是公安、司法人員長期以來形成的“重打擊、輕人權”的觀念作祟;二是“有罪推定”的觀念影響著公安司法人員對證據的取舍和評判;三是只要不發(fā)生嚴重事件,辦案人員非但不必為刑訊逼供承擔法律責任,甚至能因此成為辦案“能手”或“功臣”;四是控方(包括偵查人員)不負有刑訊逼供的舉證責任,而被告人或其辯護人根本無法取證;五是對刑訊逼供者難以追責、極少追責或追責甚輕,使得偵查人員養(yǎng)成一種為求立功而心存僥幸的辦案心態(tài)乃至氛圍。
(二)證據不足,“疑罪從輕”判處
浙江省兩起冤案的一個重要共同點,正是叔侄奸殺案中的張輝和五青年殺人案中的陳建陽、田偉冬、王建平都在一審時被判死刑,二審又改判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法院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疑罪從輕”判處,正是兩起冤案的另一共同成因。
叔侄冤案中,被害人身上提取的DNA物證與張氏叔侄并不吻合,定罪依據僅僅是被告人的有罪供述與現(xiàn)場勘查筆錄、尸體檢驗報告反映的情況基本相符[4]。五青年殺人冤案中,被告人口供以外的定罪依據主要是證人朱富娟“源于他人講述”的證言,現(xiàn)場血跡未得到鑒定,指紋證據未移送法院,34名證人無一人出庭作證[5]。兩起冤案中顯而易見的證據不足不可能未引起法官的注意,二審的改判也正說明了法官是在清楚認識到案件疑點頗多的情況下,迫于各方壓力——偵查機關追求“命案必破”、下級法院懼怕錯案追究,最終無法堅守“疑罪從無”原則,而以“疑罪從輕”的觀念改判死緩?!耙勺飶妮p”雖然令判決“留有余地”,使兩起冤案中的犯罪嫌疑人能夠活著等來今日的平反昭雪,卻直接導致了兩起冤案的錯判,造成了張氏叔侄近10年、五青年長達17年的人生悲劇。
二、新《刑事訴訟法》對冤案的預防
刑訊逼供、“疑罪從輕”,是浙江省兩起冤案的共同成因。對此,2013年起實施的新《刑事訴訟法》在預防冤案方面有一系列新規(guī)定,確立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完善了詢問程序以避免刑訊逼供發(fā)生,確立了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以排除非法手段得來之證據,明確了定罪量刑證據標準以指導判決、避免疑罪誤判。
(一)確立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
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刑事司法的一項重要原則,指任何人對可能使自己受到刑事追訴的事項有權不向當局陳述,不得以強制程序或強制方法迫使任何人供認自己的罪行或者接受刑事審判時充當不利于自己的證人[6]。以刑訊之暴力手段逼迫犯罪嫌疑人供認罪行,正是“強迫自證其罪”之典型,是對這一原則的重大違背。新《刑事訴訟法》第50條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首次在我國法律中得到明確體現(xiàn),更為有力地宣告了刑訊逼供之非法性,體現(xiàn)了我國對人權的尊重與保障,其意義可謂深遠。
(二)完善訊問程序
從原則上強調刑訊逼供非法之余,新《刑事訴訟法》通過多項新規(guī)定完善訊問程序,進一步從細節(jié)上預防了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的發(fā)生。
1.完善訊問程序相關具體規(guī)定。新《刑事訴訟法》第83條規(guī)定,“拘留后,應當立即將被拘留人送看守所羈押,至遲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這一新規(guī)定將上文所述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145條加以完善并引入《刑事訴訟法》,正式確立為法律條文,明確了犯罪嫌疑人移送看守所的時間限制,預防了非法關押的發(fā)生以及往往發(fā)生于非法關押期間的刑訊逼供現(xiàn)象。同時,第116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送交看守所羈押以后,偵查人員對其進行訊問,應當在看守所內進行?!边M一步強調了訊問地點的唯一性。這兩條新規(guī)定對于釀成叔侄奸殺冤案的非法關押與刑訊逼供,無疑極具針對性。第117條較之舊法新增如下內容:“案情特別重大、復雜,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傳喚、拘傳持續(xù)的時間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币约啊皞鲉?、拘傳犯罪嫌疑人,應當保證犯罪嫌疑人的飲食和必要的休息時間?!盵7]這一規(guī)定嚴格限定了傳喚、拘傳的持續(xù)時間,維護了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權利,避免了過期羈押、刑訊逼供以及“不給吃喝、不讓睡覺”等變相刑訊逼供的發(fā)生。
2.完善對訊問過程的監(jiān)督。新《刑事訴訟法》還新增了第121條關于對訊問過程錄音錄像的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可以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錄音或者錄像應當全程進行,保持完整性。”訊問程序中全程錄音錄像制度的確立,對于監(jiān)督并規(guī)范偵查人員的訊問行為、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防止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確保證據合法有效,無疑具有重大意義。同時,新《刑事訴訟法》第33條的規(guī)定使得律師對于刑事案件的介入提前到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人”,偵查機關亦負有及時告知此權利之義務。相信犯罪嫌疑人能夠通過這一規(guī)定,在律師的幫助下更好地行使自身合法權利;而律師也能憑借這一規(guī)定,對偵查機關的訊問過程起到積極的監(jiān)督作用。此外,第86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審查批準逮捕,可以訊問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要求向檢察人員當面陳述的”以及“偵查活動可能有重大違法行為的”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這就使得檢察人員得以直接訊問犯罪嫌疑人,實現(xiàn)了人民檢察院對偵查活動的監(jiān)督,預防了刑訊逼供等違法偵查行為的發(fā)生。
(三)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
新《刑事訴訟法》在預防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發(fā)生的同時,以第54—58條規(guī)定確立起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通過排除非法方法收集之證據以避免其干擾公正審判,成為《刑事訴訟法》此次修訂的重大亮點。這5條規(guī)定在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1條以及1999年《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140條、160條、265條等相關規(guī)定的基礎上,系統(tǒng)地引入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詳細規(guī)定了非法證據的界定(58條)與分類(54條第一款)、非法證據的排除標準(54條第一款)、排除階段(54條第二款)、排除主體(55條、56條)、證據收集的合法性證明(57條)等。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通過將非法方法收集的證據排除在起訴意見、起訴決定和判決的依據之外,最大程度地避免其對案件的起訴和審判造成影響,對于從根源上杜絕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手段、防止刑事誤判,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叔侄奸殺冤案的重審過程中,法官正是運用新《刑事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排除此前有罪供述證據,改判二人無罪,可謂是新《刑事訴訟法》實施以來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在大案要案中的首次實踐。
(四)明確定罪量刑證據標準
在防止證據不足情況下的刑事誤判方面,新《刑事訴訟法》明確了定罪量刑的“證據標準”,對“證據確實、充分”作出解釋性規(guī)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边@一規(guī)定將原定罪證明標準——“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豐富發(fā)展為完整而明確的定罪量刑的“證據標準”[7],直接指導刑事審判,有助于從證據上貫徹落實“疑罪從無”原則,防止法官在證據不完善的情況下“疑罪從輕”判處釀成冤案。證據標準配合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對證據之合法性、充分度提出了詳盡的高標準要求,并將定罪標準提升到“排除合理懷疑”的高度層面上;實踐中將通過全面審查、篩選、綜合判斷據以定罪量刑之證據,確?!耙勺飶臒o”在審判中落實,預防浙江省兩起冤案中“非法取證——證據缺陷——疑罪從輕——釀成冤案”的現(xiàn)象再次發(fā)生。
三、新《刑事訴訟法》預防冤案相關規(guī)定的局限性與完善建議
新《刑事訴訟法》在冤案的預防方面雖然修改和增設了上述一系列新規(guī)定,具有顯而易見的進步意義,卻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妨礙其在司法實踐中的實施。
(一)如實陳述義務的保留妨礙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的貫徹落實
新《刑事訴訟法》雖然在第50條引入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卻同時在第118條中保留了原93條關于犯罪嫌疑人負有如實陳述義務的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辈坏脧娖茸宰C其罪原則的含義不僅在于偵查人員不得強迫犯罪嫌疑人自證其罪,更在于任何人都不應負有向偵查機關和人民法院“自證其罪”的義務,如實陳述義務與這一原則顯然存在一定沖突,實踐中勢必妨礙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的貫徹,不利于對刑訊逼供的禁止。同時,新《刑事訴訟法》將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規(guī)定于“證據”一章而非總則第一章“任務與基本原則”之中,未將其提升到基本原則的高度而僅僅置于與“偵查”一章中的“如實陳述義務”同等的地位,削弱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所應有的實際效果。若立法機關能夠刪除第118條中關于“如實陳述義務”的規(guī)定,并將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確立為基本原則,我國《刑事訴訟法》遏制刑訊、預防冤案的功能與效果必將大大提升,立法的系統(tǒng)性也將得到增強[8]。
(二)訊問程序改革的實際成效取決于偵查人員的具體實施
新《刑事訴訟法》雖然從多方面完善了原有的訊問程序,這一系列新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的實際成效卻高度取決于偵查人員的具體實施。如第121條新增的訊問過程全程錄音錄像制度,雖是對偵查人員訊問行為的監(jiān)督與約束,但是否進行錄音錄像,此條規(guī)定卻賦予了偵查機關較大的裁量權。根據此條規(guī)定,“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其他案件“可以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而現(xiàn)行法律對何為“重大犯罪案件”并無明確界定,那么實際上,“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以外的案件中,是否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錄像,全都由偵查機關自主把握。因而,錄音錄像制度在大多數(shù)案件中的實際效果完全取決于偵查人員的選擇,其對偵查人員的約束作用、對刑訊逼供的預防作用,于司法實踐中必然受到限制。
《刑事訴訟法》此次修改雖然將律師對案件的介入提前到偵查階段,實現(xiàn)了律師對訊問過程的間接監(jiān)督,卻沒有賦予律師眾多學者所建議的訊問時的在場權,實際監(jiān)督效果必然有限。與全程錄音錄像制度相比,訊問過程律師在場制度一方面與其功能近似,都有利于規(guī)范訊問行為、遏制刑訊逼供;另一方面,由于律師代表著犯罪嫌疑人的切身利益,由律師監(jiān)督訊問過程,避免了由偵查人員所實施的錄音錄像制度與生俱來的諸多局限性。若在設立錄音錄像制度的基礎上,進一步將訊問過程律師在場制度引入《刑事訴訟法》,必將有效監(jiān)督訊問過程、防止刑訊逼供、全面保護犯罪嫌疑人合法權利,在預防冤案方面發(fā)揮顯著作用。
參考文獻:
〔1〕陳東升,王春.浙江高院五方面反思張氏叔侄案[N].法制日報,2013-5-22(8).
〔2〕鮑志恒.冤獄眾生相[J].新民周刊,2013(13):46-47.
〔3〕劉長,廖穎.浙江蕭山五青年殺人案復盤,“真兇”再現(xiàn)考驗刑訴法[N].南方周末,2013-1-24(A4).
〔4〕正裕.“二張”冤案平反錄[J].檢察風云,2013(10):45-47.
〔5〕王春.蕭山出租車劫殺案今日再審,蕭山五青年回顧十七年灰色人生[N].法制日報,2013-6-25(8).
〔6〕董坤.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在我國的確立與完善[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2,(2):114-122.
〔7〕顧永忠.從定罪的“證明標準”到定罪量刑的“證據標準”——新《刑事訴訟法》對定罪證明標準的豐富與發(fā)展[J].證據科學,2012,(2):146-154.
〔8〕郭志媛.新刑事訴訟法修改與酷刑預防機制的完善[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2(秋季卷):131-142.
(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