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14YJA751004)
摘要:劉再復從“原形文化”和“偽形文化”的角度,認為中國的“四大名著”的精神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具有天壤之別,?紅樓夢?和?西游記?體現(xiàn)的是中國的原形文化,而?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體現(xiàn)的則是偽形文化.劉再復同時依據(jù)“人”的價值標尺,認為?紅樓夢?折射的是“人”的文化,?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折射的則是“非人”的文化.劉再復對“四大名著”的評價乍看石破天驚,不合常情,但事實上有理有據(jù),切中肯綮.他的觀點不免遭到一些批評,但縱觀這些批評文章,卻不同程度地犯了“個案反駁論”、“偷換概念論”和“上綱上線論”的毛病.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 i.ssn.1671-6477.2014.06.034
收稿日期:2014-07-15
作者簡介:古大勇(1973-),男,安徽省無為縣人,泉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教授,中山大學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劉再復研究.
一、“地獄之門”與“天國之門”
?紅樓夢?、?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是人們公認的中國“四大名著”,一向被視為比肩而立、質(zhì)量等高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其各有千秋,各具特色,難分伯仲.如果一定要一比高低的話,那么在“四大名著”中,?紅樓夢?可以說相對略勝一籌,但這其中的差別也只是懸殊不大的“毫厘”,并沒有根本性的懸殊,也即是說,即使有差別,也是同在優(yōu)秀之列范疇內(nèi)的差別.但是這一評價現(xiàn)狀卻被劉再復先生打破并顛覆了.劉再復自“第二人生”以來 ①(1989年之后)轉(zhuǎn)向于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分別出版了研究?紅樓夢?的四本著作,統(tǒng)稱?紅樓四書?(包括?紅樓夢悟?、?共悟紅樓?、?紅樓人三十種解讀?、?紅樓哲學筆記?等四部著作),研究?水滸傳?、?三國演義?的著作?雙典批判:對?水滸傳??三國演義?的文化批判?.劉再復雖然沒有出版關于?西游記?的研究著作,但在?紅樓四書? 和?雙典批判?中,都有不少關于?西游記?的評價.劉再復在中國人都看重“四大名著”的背景下,發(fā)出了令人振聾發(fā)聵的“石破天驚”之語:認為不可以對“四大名著”等而視之,其精神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非藝術方面)有天壤之別,是“天國”和“地獄”之間的差別:“如果天國是指美好人性的終極歸宿,那么?紅樓夢?正是導引我們走向天國的‘天國之門’,書中的賈寶玉、林黛玉等,都是把我們引向天國的詩意生命,即幫助我們走出爭名奪利、爾虞我詐之地獄的詩意生命.而?水滸傳?、?三國演義?卻是中國人的‘地獄之門’.” [1]5-6?水滸傳?、?三國演義?“固然是‘大才子書’,但又是‘大災難書’.一部是暴力崇拜;一部是權(quán)術崇拜.兩部都是造成心靈災難的壞書.……五百年來,危害中國世道人心最大最廣泛的文學作品,就是這兩部經(jīng)典.可怕的是,不僅過去,而且現(xiàn)在仍然在影響和破壞中國的人心,并化作中國人的潛意識繼續(xù)塑造著中國的民族性格.現(xiàn)在到處是‘三國中人’和‘水滸中人’,即到處是具有三國文化心理和水滸文化心理的人.可以說,這兩部小說,正是中國人的地獄之門.” [1]5而關于?西游記?,劉再復雖然認為它與?紅樓夢?有一定差距,但是把它視為與?紅樓夢?同類而不與?水滸傳?、?三國演義?同類的作品,“故國的幾部經(jīng)典長篇小說……唯有?西游記?和?紅樓夢?總是讓人喜歡,愈讀愈感到親切,?西游記?具有童心,?紅樓夢?則具有‘愛心’.” [2]8
特別值得提出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的是:劉再復在對“四大名著”進行比較評價中,主要采取的是文化批判的視角而不是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的方法.所謂的文化批判,它的重心是一種指向“善”的倫理判斷,而不是指向“美”的審美判斷,“文化批判的對象則是蘊涵于文學作品文本中的文化意識,它只涉及精神內(nèi)涵,不涉及審美形式,它與心靈有關,但與想象力、審美形式無關.換句話說,在進行文化批判的時候,必須懸隔審美形式、想象力等要素,而直接面對文學作品的精神取向、思想觀念、文化意識、人性原則等價值要素.” [1]1因此,劉再復認為“四大名著”在審美形式、藝術層面上都是同樣優(yōu)秀的作品,其差距主要體現(xiàn)在精神內(nèi)涵和文化價值上.
二、“原形文化”和“偽形文化”
在比較評價“四大名著”時,劉再復受到史賓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沒落?的影響,提出了“原形文化”與“偽形文化”的概念.所謂“原形文化”,“是指一個民族的原汁原味文化,即其民族的本真本然文化;偽形文化則是指喪失本真本然的已經(jīng)變形變性變質(zhì)的文化.每種民族文化在長期的歷史風浪顛簸中都可能發(fā)生蛻變,考察文化時自然正視這一現(xiàn)象.” [1]10史賓格勒論證的中心是異質(zhì)文化或外來文化侵入之后使原質(zhì)文化(阿拉伯文化)產(chǎn)生“偽形”,而劉再復則認為不僅外來的異質(zhì)文化,而且民族內(nèi)部的滄桑苦難,尤其是戰(zhàn)爭的苦難和政治的變動,也會使文化發(fā)生偽形.?山海經(jīng)?是“中國真正的原形文化,而且是原形的中國英雄文化.?山海經(jīng)?產(chǎn)生于天地草創(chuàng)之初,其英雄女媧、精衛(wèi)、夸父、刑天等等,都極單純,她(他)們均是失敗的英雄,但又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她們天生不知功利、不知計算、不知功名利祿,只知探險、只知開天辟路、只知造福人類,她們是一些無私的、孤獨的、建設性的英雄.她們代表著中國民族最原始的精神氣質(zhì)……(他們)都是世界的‘修補者’,全是救人英雄.” [1]13-14劉再復認為?紅樓夢?和?西游記?連接的是?山海經(jīng)?的基本精神, ?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則遠離和違背了?山海經(jīng)?的原形精神,走向了偽形化,“其英雄已經(jīng)不是建設性的英雄,而是破壞性的英雄,其生命宗旨,不是造福人,而是不斷地砍殺人.他們不是要‘補天’,而是自己想成為‘天’或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無法無天.他們已經(jīng)失去?山海經(jīng)?時代的天真,或把天真變質(zhì)成粗暴與兇狠,或埋葬全部天真與全部正直,完全走向天籟的極端反面,耍盡心術、權(quán)術與陰謀.人的全部智慧,不是用于補天與填海,而是用于殺人與征服.” [1]15
劉再復以具體的文本細讀為基礎,以“雙典”中的具體事件和人物言行為依據(jù),對小說中的暴力、權(quán)術、義和欲望等內(nèi)容進行抽絲剝繭、剔骨見肌的剖析,真實展現(xiàn)了其中蘊含的精神內(nèi)涵和倫理價值.具體而言,在“雙典”中,暴力使英雄發(fā)生了嚴重的“偽形”,權(quán)術使智慧發(fā)生了嚴重的“偽形”,“兄弟倫理”的“小義”使“義”發(fā)生了“偽形”,“欲望有罪”使女人走向“偽形”.
暴力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長期存在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其本質(zhì)是極不文明的,不值得提倡.但是人們在暴力的價值屬性的判斷上,卻更多地依據(jù)暴力產(chǎn)生的正義性和合法性來判斷暴力的價值,如果這種暴力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正義的或看似正義的訴求,是為了達到一個崇高的或看似崇高的目的,那么暴力就會成為俠義或革命的化身,暴力的實施者就會搖身一變?yōu)椤坝⑿邸被颉案锩摺?暴力亦被視為實現(xiàn)人類正義的合理化途徑.“雙典”中特別是?水滸傳?中到處充斥著血腥的暴力敘事,但正是由于作者為暴力尋找到一件正義性和合法性的“倫理外衣”,就使暴力行為變得合理,這件“倫理外衣”在?水滸傳?中主要體現(xiàn)為“造反有理”.劉再復在書中對“造反有理”的“倫理外衣”進行了深入的剖析,挖掘其隱含的“反人道”本質(zhì).在梁山好漢看來,他們之所以走上造反之路,是因為奸臣當?shù)?社會太黑暗,他們要“替天行道”,有了“替天行道”這一占據(jù)道德高位的倫理原則和崇高旗號,梁山好漢仿佛就擁有了至高的正義力量和絕對的道德優(yōu)勢,于是他們使用一切無法無天、反人道的手段,放開殺戒,殘殺婦孺,殃及無辜,慘不忍睹.如武松在“血洗鴛鴦樓”事件中的那場大屠殺,他有理由殺害的至多不過是張都監(jiān)、張團練、蔣門神三人,可是他卻濫殺了十五人,連不相關的丫鬟和女子都不放過.李逵可以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把一對正在談戀愛的青年男女剁成肉塊,把四歲的小衙內(nèi)砍成兩段.在“替天行道”的口號下,這些“反人道”的暴力行為均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沒有受到作者與讀者的譴責.劉再復轉(zhuǎn)而分析了“天道”的本質(zhì)和邏輯特征,即認為它不過是為暴力尋找一個掩人耳目的漂亮口號,其本質(zhì)不過是“社會規(guī)則不合理,所以我用什么手段對付社會均屬合理……社會惡,我可以比社會更惡,社會黑,我可以比社會更黑.在此邏輯下,造反有理變成搶劫有理,殺人有理,吃人有理” [1]48,濫殺無辜也有理,從而使“反人道”的暴力行為堂而皇之地走向合法化和正義化,產(chǎn)生了一個個以暴力為基本內(nèi)涵的所謂“英雄”.這些“英雄”與?山海經(jīng)?中的建設性英雄原型已經(jīng)南轅北轍,走向了嚴重的“偽形”,但竟然能得到后世讀者的普遍喜愛與崇拜,更有批評家金圣嘆和李卓吾,對武松、李逵的殺人行為贊不絕口,金圣嘆干脆把武松視為頂天立地的“天人”.“武松殺人殺得痛快,施耐庵寫殺人寫得痛快,金圣嘆觀賞殺人更加痛快,?水滸?的一代又一代讀者也感到痛快.” [1]44“嗜血”的行為事實上反映了中國人國民性深處積習難改的暴力崇拜傾向及特點.
如果說?水滸傳?體現(xiàn)的主要是“暴力崇拜”,那么?三國演義?體現(xiàn)的主要是“權(quán)術(詭術)崇拜”.權(quán)術是中國傳統(tǒng)智慧變異后呈現(xiàn)的“偽形”,它來源于智慧,但是當生存環(huán)境過于惡劣時,當它和利益、權(quán)力發(fā)生關系時,智慧就會發(fā)生變質(zhì),就會異化成社會生活中特別是政治場域中的機變性、詭詐性手段.葉適的?寶謨閣待制知隆興府徐公墓志銘?中說,“三代圣王,有至誠而無權(quán)術”,三代圣王禹湯文武時期,沒有權(quán)術,只有至誠,屬于中國的原形文化.但是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縱橫家、兵家、法家、道家登上歷史的舞臺,出現(xiàn)?鬼谷子?、?孫子兵法?、?韓非子?、?戰(zhàn)國策?等著作,在劉再復看來,中國文化在此階段發(fā)生了“偽形”,出現(xiàn)了權(quán)術文化的第一次高潮.三國時期則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權(quán)術文化第二次高潮,?三國演義?就是對這種權(quán)術文化“集大成式”的形象化表述,它全面展示了中國權(quán)術文化的各種形態(tài).詭術無孔不入地進入到政治、軍事、外交等領域,“進而泛化到一切人際關系領域,到處是詭人詭士、詭舌詭言.在沙場上施行的是詭計、詭謀,在日常生活中則充滿詭情、詭態(tài)、詭行……‘詭’進入了婚事、情事、兒女事.” [1]106劉再復隨即在文中細致剖析了劉備的儒術、曹操的法術、司馬懿的陰陽術以及各方梟雄都慣用的出神入化的“美人術”.詭術面具下的三國“英雄”們,早已遠離了中國傳統(tǒng)原形文化的“至誠”精神,發(fā)生了嚴重的變質(zhì),是屬于“偽形”的英雄.
劉再復認為“雙典”中的“義”也發(fā)生了嚴重的“偽形”.在他看來,孟子之“仁義”和伯牙、鐘子期之“情義”代表著中國“義”的兩種“原形”,“兩者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把‘利’作為‘義’的對立項.把利益原則與道義原則加以區(qū)分,也就是說,中國文化中義的‘原形”是非功利的” [1]130,具有超越世俗功利的普世性價值.但這種具有“原形”特征的“義”在歷史進化過程中逐步變質(zhì),走向“偽形”,由“義”而蛻變?yōu)椤敖Y(jié)義”、“聚義”和“忠義”,兩者的內(nèi)涵已經(jīng)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如“結(jié)義”,就有兩個明顯的局限:“(1)對內(nèi)的凝聚性和對外的排他性; (2)團伙之內(nèi)的小義取代了團伙之外的社會大義.” [1]133這種“義”缺乏愛、道義與關懷的普遍性,只在團伙之內(nèi)講“義”,團伙之外則不講“義”,把加盟的兄弟利益放在絕對優(yōu)先的地位,置于一切利益包括社會整體利益之上,可以為了兄弟的利益而不惜損害其它任何利益.劉再復對“雙典”中“偽形”之“義”的發(fā)現(xiàn)同樣具有“石破天驚”之感.
而?紅樓夢?體現(xiàn)的則是一種原形文化,“?紅樓夢?中的主人公和他心愛的諸女子,以及浸透于全書的精神,都是?山海經(jīng)?的精神與赤子情懷,是遠離?山海經(jīng)?之后的泥濁世界,特別是巧取豪奪的世界.賈寶玉這個人也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用他的天真挑戰(zhàn)著一個龐大的泥濁世界,與夸父、精衛(wèi)一樣呆傻.?山海經(jīng)?所呈現(xiàn)的中國原形文化精神是熱愛“人”、造福人的文化精神,是嬰兒般的具有質(zhì)樸內(nèi)心的精神,?紅樓夢?連接、呈現(xiàn)并豐富化了的正是這種精神.” [3]
?紅樓夢?呈現(xiàn)的是一個與?三國演義?截然不同的世界,“?紅樓夢?給中國人提供了心靈體系; 而?三國演義?卻提供了權(quán)術體系.” [1]210如果說?三國演義?中的人物都戴著面具,充滿心機,工于算計,巧于偽裝,互不信任,人性布滿計謀的毒瘤,那么?紅樓夢?中的主人公如賈寶玉,則是一個“至誠”之人,質(zhì)樸善良,為人寬容,人性絲毫未受污染,極為純粹,不會算計,不知猜忌,完全沒有心機,具有老子所謂的“復歸于樸”、“復歸于嬰兒”的特質(zhì).在世俗世界中,他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不懂得與人交往,他的心靈向一切人開放,絕不設防,絕對信賴,就是從偏僻鄉(xiāng)下趕來的劉姥姥“信口開河”的故事,他也信以為真,他永遠保持著一種莊子所謂的“混沌”的狀態(tài).賈寶玉亦具有極大的包容性,他愛身邊的所有人,他具有一顆慈悲之心.如他自己被雨淋了,卻只顧關心他人在雨中被淋著.玉釧不小心把滾燙的藥湯潑到他的手上,他卻不顧自己的疼痛,反而忙著問玉釧有沒有燙著,痛不痛.大觀園中幾乎所有的人對趙姨娘的行為都不齒,只有他卻從不說趙姨娘的一句壞話.賈環(huán)憎恨寶玉,企圖用滾燙的油燈燙瞎寶玉的眼睛,最后寶玉的眼睛雖然沒有被燒毀,但是臉卻被燒傷了,但他沒有計較,還要竭力為賈環(huán)掩蓋惡行.劉再復對此作出評價說:“這與基督原諒把釘子釘在自己的手上的行為相似,也與釋迦牟尼原諒曾砍掉自己手臂的哥利王的行為相似,均帶有‘神性’、‘佛性’,所以我說賈寶玉是個準基督準釋迦.” [4]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寶玉是引導我們走向美好人性天國的“導師”.?紅樓夢?也描寫了一個與?三國演義?“權(quán)術世界”以及?水滸傳?“暴力世界”截然不同的“詩意世界”,大觀園中的林黛玉、晴雯、鴛鴦等如日月星辰的女子,不但外表美麗,而且具備真性真情,纖塵不染,純潔透明,富有內(nèi)在的詩情,賈寶玉稱她們是由水做成的“凈水世界”.
關于?西游記?,劉再復認為,“悟空與唐僧所形成的心靈結(jié)構(gòu),是童心和慈悲心融合為一的結(jié)構(gòu).孫悟空如同不死的刑天,而唐僧則給他慈悲的規(guī)范,只能保護人、不可殺人的規(guī)范.唐僧所要造就的英雄是造福人的英雄.這一基本精神與?山海經(jīng)?完全相通.因此,?西游記?完全屬于中國的原形文化.” [3]
三、“人”的價值標尺及對于學術界批評的反批評
劉再復評價“四大名著”還有一個基本標尺,即“人”或“人道主義”(“人文主義”、“人本主義”)的價值標尺,判斷一部作品的基本標準是看其所體現(xiàn)的價值觀是人的、人道的、人文的,還是非人的、反人道的、反人文的.劉再復認為:“如果說,?紅樓夢?是真正的‘人’的文化,那么,‘雙典’則是‘非人’的文化,是任人殺戮的文化.” [1]18?紅樓夢?中發(fā)現(xiàn)了“人”,特別是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價值.而?水滸傳?則無論是官府和造反者,皆把人不當人,所以武松在“血洗鴛鴦樓”事件中濫殺十余人.而女人在“雙典”中,更沒有“人”的價值,“她們要么是政治馬戲團里的動物;要么是被殺戮的對象;要么就是啞巴工具和武器.” [1]18對待婚外戀婦女的態(tài)度,?紅樓夢?和?水滸傳?更具有“天淵之別”, “?紅樓夢?把她們送入了天堂”,“?水滸傳?則把他們打入了地獄” [1]70,“秦可卿得到?紅樓夢?作者與讀者的充分同情與愛慕,而潘金蓮卻得到?水滸傳?作者與讀者的憎惡與咒罵.作者的價值觀不同,筆下人物的遭遇也大不相同” [1]71.?水滸傳?認為“欲望有罪”,?紅樓夢?則肯定“情欲合理”,?水滸傳?表現(xiàn)了對女性的蔑視和排斥,?紅樓夢?則表達了對女性的關懷與尊重,所以劉再復認為,“曹雪芹才是女性的偉大解放者” [1]71.
劉再復的?紅樓四書?和?雙典批判?出版以后,在海內(nèi)外學術界引起較大的反響.對于劉再復“高評”?紅樓夢?的立場,除了極個別人(如孫偉科)外,學術界基本持贊同的態(tài)度,肯定劉再復對于?紅樓夢?研究的貢獻.但是對于劉再復“低評”?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價值立場,就目前出現(xiàn)的若干篇批評文章來看,除了個別人(如洪治綱) 外,絕大多數(shù)都不同意劉再復的觀點,從而對?雙典批判?提出針鋒相對的批判. ②縱觀這些批評文章,其批判的靶子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針對劉再復提出的“原形文化”與“偽形文化”的概念,二是針對劉再復“雙典批判”中的具體觀點.這些批評文章,雖然有的在一些局部問題上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問題,但總體上來說是缺乏說服力的.首先,這些批評文章都表現(xiàn)出一種普遍的缺陷,筆者將之稱為“個案反駁論”.所謂“個案反駁論”,就是針對劉再復著作中提出的某個觀點,尋找出某個能反駁該觀點的個別案例,但僅僅是個別案例,作為反駁劉著中所立論觀點的根本證據(jù),企圖來駁倒該觀點,然后提出自己的主張.眾所周知,人文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兩者的研究對象不同,研究方法自然也不同.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是客觀的自然現(xiàn)象和技術現(xiàn)象,“一是一,二是二”的確定性和科學性是自然科學研究的重要特征.而在人文科學的研究中,特別是在“四大名著”的研究中,因為研究對象是活生生的“人”乃至“人”的豐富復雜的心靈世界,更具有主觀性、內(nèi)向性、變異性和不確定性的特征.因此,在具體的論證過程中,不適合完全采取自然科學那樣的標準化、模式化的歸納法,也就是說,一個觀點的產(chǎn)生,不一定如自然科學那樣,非得擁有絕對百分之百正面材料的支撐證明,極個別的不利于立論觀點的材料證據(jù)并不妨礙觀點的整體性成立,換句話說,只要有研究對象內(nèi)部基本數(shù)的乃至絕大多數(shù)材料的支撐或證據(jù)的證明,一個觀點就大體可以成立.例如,在?三國演義?中,曹操善于玩弄“權(quán)術”,是著名的一代“奸雄”,“奸”是曹操性格的一個核心,這個結(jié)論是在總結(jié)小說中絕大部分關于曹操為人處事的典型事例的基礎得來的,但是也能在小說中找出個別能反映曹操具有“誠”的精神的個案,但這個“個案”的存在并不妨礙曹操整體上具有“奸”的性格觀點的成立.如?紅樓夢?中,賈寶玉是一個閃耀著人性光輝、具有赤子之心的“至誠”之人,甚至如劉再復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帶著“神性”、“佛性”的“準基督準釋迦”形象,這也是從小說中諸多材料中得出來的結(jié)論.但是小說中也有賈寶玉大鬧學堂、踢襲人、流蕩優(yōu)伶等反映其紈绔氣特征的個案性材料,但這并不妨礙前面總觀點的成立.孫偉科就是抓住寶玉這個體現(xiàn)紈绔氣的個案材料,認為不應該如劉再復那樣對寶玉作出崇高的評價,無疑是犯了這個“個案反駁論”的毛病.胥惠民在反駁劉再復的“曹操觀”為曹操“翻案”時,也犯了類似的毛病.同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劉季冬的文章中,劉季冬針對劉再復的觀點,即劉再復認為“?山海經(jīng)?中的女媧、精衛(wèi)、夸父、后羿等都是世界的‘修補者’,全是救人英雄”,反駁說?山海經(jīng)?并不缺少“殘酷殺戮的行為” [5],但事實上這種殺戮行為在?山海經(jīng)?中只是個案的存在,并不影響?山海經(jīng)?在整體上表現(xiàn)建設性英雄的特點.劉季冬還認為“?三國演義?、?水滸傳?并非中華文化的偽形” [5],“?西游記?、?紅樓夢?并非只體現(xiàn)優(yōu)秀文化精神” [5],然后在文本中竭力尋找相關證據(jù)來證明,同樣犯的是“個案反駁論”的毛病.孫偉科反對劉再復抬高?紅樓夢?貶低?三國演義?,認為?紅樓夢?也有權(quán)謀描寫(如王熙鳳“計殺”尤二姐),但事實上,權(quán)謀描寫在?三國演義?中是核心內(nèi)容,而在?紅樓夢?中不過是枝節(jié)性的內(nèi)容,且曹雪芹對之采取鮮明的批判態(tài)度.第二,這些反駁性論文有的犯了“偷換概念”、“轉(zhuǎn)移目標”的毛病.例如胥惠民認為,“劉再復徹底批判否定?水滸?和?三國?,實際是在否定從明至清的文學傳統(tǒng),尤其是否定長篇小說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6]劉再復“用人道主義和人性論徹底批判武松的‘非人’行為,進而達到徹底否定?水滸傳?的目的.” [6]實際上,劉再復根本沒有徹底否定?水滸?和?三國?的文學傳統(tǒng),而認為“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說,應承認它們是非常杰出、非常精彩的文學作品,不愧是文學精品” [1]3,是“有才氣、有藝術魅力的‘大才子書’” [6].劉再復是在承認“雙典”文學成就的前提下,批判“雙典”的精神內(nèi)涵、價值取向和文化意識,因此,胥惠民的批評無疑有“偷換概念”、“轉(zhuǎn)移目標”之嫌.第三,個別論文具有“上綱上線”式批判的特點.胥惠民的批評文章,有些地方斷章取義,主觀猜測,附會聯(lián)想,甚至進行意識形態(tài)化的“上綱上線”,有文革大批判的遺風.例如,他質(zhì)問“劉再復‘暗示人們要圖大事,就必須結(jié)成死黨’,究竟何所指?他的‘青幫紅幫,都是社會的毒瘤’沒有指明是什么組織,他心里明白,我們心里也明白” [7].他在文末引用了李劼的一篇全方位批判毛澤東的文章?論毛澤東現(xiàn)象的文化心理和歷史成因?中的部分內(nèi)容,然后進行比附,認為兩者“思想語言如出一轍.只有在這時,我才明白劉先生是在用文化批判掩蓋政治批判.其深曲的心,委實為常人所不及” [7].言下之意是劉再復借“雙典批判”而達到批判毛澤東的險惡目的.
四、結(jié) 語
劉再復對“四大名著”的評價毫不含糊,態(tài)度鮮明,乍看石破天驚,不合常情,但事實上有理有據(jù),切中肯綮.也許劉再復的某些局部觀點尚有值得商榷之處,但總體上來說,其基本主張和觀點是能站得住腳的.劉再復對“雙典”的批判所引起的震動尤為巨大,在中國,無數(shù)的“?水滸?迷”和“?三國?迷”喜歡這兩部小說,為其高超的藝術水平所深深吸引,但是往往忽略其基本價值觀的負面性,高超的藝術將“雙典”有問題的價值觀掩蓋起來,“就像毒藥之中加了糖丸,喝的人只賞其甜,而不知覺毒素隨之進入體內(nèi)”. [8]28所以,劉再復無異于是給這些“?水滸?迷”和“?三國?迷”乃至最廣大的國民一聲當頭棒喝,起到一種震聾發(fā)聵的警醒作用,促使他們從沉迷于“雙典”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重新全盤審視并辯證評價“雙典”的價值.也許劉再復對于“雙典”文化價值批判的姿態(tài)太激烈了,太不留余地了,使中國廣大的“?水滸?迷”和“?三國?迷”在情感上難以接受,所以遭受了較多的抵制和反對的聲音,喜歡中庸思維的中國人不習慣劉再復這樣不留余地的批判.但作者的批判眼光、批判精神是深切的,值得稱道的,而理解和接受其觀點可能需要一個時間過程.
注釋:
① 劉再復曾經(jīng)說:“我把48歲之前(1989年之前)的人生,視為第一人生,把這之后到海外的人生視為第二人生.我把人生劃分為兩個大的時期,不是刻意的.因為在48歲的那個瞬間,我的生命產(chǎn)生了一次轉(zhuǎn)折,一次裂變.”參見劉再復、吳小攀的?走向人生深處?,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頁.
② 這些批判性文章主要有:劉季冬的?<山海經(jīng)>文化精神的再認識——兼與劉再復先生商榷“原形文化”與“偽形文化”?,?學術界?2013年第1期;高利民的?文化原形論批判——兼與劉再復商榷?,?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2期;胥惠民的?違反常理的批判——劉再復徹底否定?水滸傳?、?三國演義?究竟意欲何為?,?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學報? 2011年第4期;胥惠民的?雜談?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永恒的歷史文化價值——兼與劉再復先生商榷?,?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歐陽健的??水滸?的成書與“水滸”的精神——兼與劉再復先生商榷?,?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孫偉科的?紅學與紅樓美學———評劉再復“紅樓四書”中的美學思想?,?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