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光華
(五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江門 529020)
李約瑟《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卷四《天學(xué)》有《渾天說》一節(jié)曰:“據(jù)史籍記載,渾天說最早的代表人物是西漢的落下閎?!边@也是學(xué)術(shù)界慣常的說法。以下將落下閎與渾天起源的有關(guān)材料作些爬梳,并辯證有關(guān)問題。
《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末有班固曰:“是時漢興六十余載,海內(nèi)乂安,府庫充實。……漢之得人,于茲為盛,……歷數(shù)則唐都、落下閎?!卑喙檀宋挠质沼凇段倪x》卷49,名《公孫弘傳贊一首》。①李善注引《益部耆舊傳》曰:“閎字長公,巴郡閬中人也。明曉天文地理,隱于落亭。武帝時,友人同縣譙隆薦閎,待詔太史,更作《太初歷》。拜侍中,辭不受?!薄度A陽國志》卷一《巴志》亦稱落下閎等人“播名立事,言行表世”?!端鍟ぬ煳闹旧稀罚骸敖癜赣菹苍啤湎麻b為漢武帝于地中轉(zhuǎn)渾天,定時節(jié),作《泰初歷》’?;蚱渌埔??!薄妒酚洝v書》:“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而巴落下閎運算轉(zhuǎn)歷,然后日辰之度與夏正同。”《集解》引徐廣曰:“陳術(shù)云:‘征士巴郡落下閎也’?!薄端麟[》引《益部耆舊傳》云:“閎字長公,明曉天文,隱于落下,武帝征待詔太史,于地中轉(zhuǎn)渾天。改《顓頊歷》,作《太初歷》。拜侍中,不受?!薄短接[》卷二引《益部耆舊傳》略同,曰:“漢武帝時,落下閎明曉天文,于地中轉(zhuǎn)渾天,定時節(jié)”。
《漢書·律歷志上》謂漢武帝議造漢歷,“乃選治歷鄧平及長樂司馬可、酒泉侯亙君、侍郎尊,及與民間治歷者,凡二十余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閎與焉。都分天部,而閎運算轉(zhuǎn)歷。其法以律起歷。……與鄧平所治同。于是皆觀新星度、日月行,更以推算,如閎、平法。……遂用鄧平歷,以平為太史丞?!鳖亷煿抛ⅲ骸靶章湎旅b,巴郡人也”。楊雄《法言·重黎》:“或問渾天。曰‘落下閎營之,鮮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幾乎幾乎,莫之能違也”。
據(jù)以上所引文獻,可以確知渾天說乃是漢武帝時巴郡閬中的落下閎傳入中央政府,落下閎并作《太初歷》(“太初”是漢武帝的年號)?!短鯕v》遠較其他歷法如《顓頊歷》等17家歷法精確。當(dāng)時與落下閎一起制漢歷的重要人物還有鄧平。后鄧平官太史丞,而落下閎不愿做侍中,辭官歸隱。但落下閎卻是在漢代初傳渾天說的人。雖然渾天說不大可能是落下閎自己的發(fā)明,然而正是落下閎使渾天說成為官方的顯學(xué)。落下閎生自巴郡閬中,巴郡閬中古本為氐羌人之地。落下為姓,當(dāng)是地名。更考《文選·公孫弘傳贊》李善注:“《風(fēng)俗通》曰:‘姓有落下?!瘽h有落下閎?!薄稄V韻》“落”字注云:“漢復(fù)姓二氏,漢有博士落姑仲異;《益部耆舊傳》有閬中落下閎,善歷也?!薄稘h書·律歷上》顏師古注:“姓落下,名閎,巴郡人也?!彼瓮鯌?yīng)麟《姓氏急就篇》卷下:“古成古冶落下姑?!弊ⅲ骸奥湎率希瑵h落下閎,巴郡人,字長公,隠于落下?!薄锻ㄖ尽肪?7《氏族略第三》:“落下氏:漢武帝時落下閎,善天文地理歷數(shù),巴郡閬中人。《神仙傳》有落下公?!雹诮砸浴奥?洛)下”為姓。徐文靖《管城碩記》卷19:“落下蓋巴郡之地名也,小顔以為姓落下,非;《正字通》謂姓落,名下閎,亦非?!甭湎录窗涂ぶ孛湫杖∽缘孛?。
劉堯漢等《彝族天文學(xué)史》特設(shè)專章《巴人歷法家落下閎》,認(rèn)為落下閎是賨民,其所傳天文歷法之學(xué)為古氐羌所世傳之學(xué)。該書第78頁曰:“《華陽國志》所記載巴地建有靈臺的事實,更說明了那個時代的氐羌天文學(xué)有可能已較為發(fā)達。并且建有觀測和研究中心,也肯定會有專職的研究人員。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形式下,出現(xiàn)賨民天文學(xué)家倒是很正常的。前節(jié)已經(jīng)證實鶡冠子是賨民,因此落下閎是賨民也就不奇怪了?!边@里有個問題:依《彝族天文學(xué)史》的理解,《華陽國志·巴志》中出現(xiàn)的“靈臺”就是通常說的觀象臺。考《華陽國志》卷一原文如下:“其名山有涂、籍、靈臺、石書、刊山?!比文藦姟缎Wⅰ吩唬骸办`臺山,在閬中縣北?!眲t靈臺本為山名,原文并沒有明說那就是觀象臺。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山上建有靈臺而名為靈臺山?!兑妥逄煳膶W(xué)史》未作任何說明,易致誤會。但該書所作的結(jié)論,筆者認(rèn)為是可信的。
這樣一來,一個重大的問題就產(chǎn)生了:在我國文化史上有重要價值和地位的渾天說既然是由巴人落下閎初傳進漢武帝時的中央政府,那么渾天說就是一種傳自異民族的外來學(xué)說,非漢民族所固有,在漢武帝以前的我國古書中不應(yīng)當(dāng)有任何記錄。今考漢武帝之前的我國古書,確實只能發(fā)現(xiàn)主張?zhí)靾A地方的蓋天說,前人多以為蓋天說出自《周髀算經(jīng)》。除《周髀算經(jīng)》外,更舉他證如下:
《淮南子·覽冥》:“背方州,抱圓天?!狈街莳q言方地。同書《兵略》:“夫圓者,天也;方者,地也。”同書《天文》:“天圓地方,道在中央?!庇衷唬骸疤斓涝粓A,地道曰方?!蓖瑫毒瘛罚骸肮暑^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薄段淖印ぞ攀亍罚骸邦^圓法天,足方象地?!薄肚f子·田子方》:“周聞之:儒者冠圓冠者知天時,履句履者知地形?!背墒瑁骸熬?,方也?!薄洞蟠鞫Y記·保傅》:“古之為路車也,蓋圓以象天。”同書《曾子天圓》:“天圓而地方者,誠有之乎?”《周禮·考工記》:“軫之方也,以象地也;蓋之圓也,以象天也?!辟Z誼《新書·容經(jīng)》:“古之為路輿也,蓋圓以象天。”《逸周書·周?!罚骸肮侍鞛樯w,地為軫?!薄冻o·惜誓》:“再舉兮,睹天地之圓方?!薄妒酚洝翁蟊炯o(jì)》:“蓋之如天,容之如地?!薄豆瓿怪窈啞だ献蛹住罚骸疤斓缊A圓?!惫湃朔卜Q天圓地方者,都是蓋天說。而鄭文光《中國天文學(xué)源流》第7章認(rèn)為天圓地方說與蓋天說不是一回事,而是蓋天說的前身,似乎也有道理,總之二者為同一學(xué)術(shù)源流。
除此之外,的確不能發(fā)現(xiàn)先秦有渾天說的任何跡象。至于唐朝的《開元占經(jīng)》卷一引后漢張衡《渾儀注》曰:“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薄稌x書·天文志》:“天體員如彈丸?!蓖衷唬骸笆且灾祗w員如彈丸也?!雹邸端膸烊珪肥沼小陡锵笮聲肺寰恝?,此書卷一有曰:“古人又謂天體如彈丸,東西南北相距皆然?!边@當(dāng)然應(yīng)是渾天說的表現(xiàn)。而金祖盂《渾天說的興起和衰落》稱戰(zhàn)國思想家慎到說:“天體如彈丸,其勢斜倚?!苯窨妓膸毂尽渡髯印凡o此語。筆者還查閱了《太平御覽》、《開元占經(jīng)》等書,皆不見此語。而《四部叢刊》子部初編《愼子·外篇》曰:“天地既判,而生兩儀,輕清浮而為天,重濁凝而為地,天形如彈丸,半覆地上,半隱地下,其勢斜倚?!苯鹱嬗郛?dāng)是從此處引述。而今本《慎子》是公認(rèn)的偽書,絕非先秦諸子所作,乃是出于明末慎懋賞所偽撰,不能據(jù)以考論先秦文化。⑤據(jù)筆者考證,“天體如彈丸”之語始見于東漢大學(xué)者張衡?!稌x書》和《宋書》的《天文志》也是襲用了張衡之說,此前未聞。此語斷不能推至先秦。
還有一種觀點認(rèn)為戰(zhàn)國時的惠施已經(jīng)有了“渾天”的觀點。學(xué)者們所根據(jù)的只是《莊子·天下篇》有關(guān)惠子學(xué)說的一句話:“南方無窮而有窮”。然而細(xì)讀《莊子》原文與前人注解,實在看不出這句話包含了渾天的觀點,渾天說在惠施那里是不存在的。徐振韜《從帛書<五星占>看先秦渾儀的創(chuàng)制》利用馬王堆帛書《五星占》作了一系列的推斷,后得出結(jié)論說:“先秦渾儀的創(chuàng)制年代,上限為公元前700年,下限為公元前360年,最可能在戰(zhàn)國初期?!边@樣的推論也沒有什么根據(jù)。
上引楊雄《法言》也認(rèn)為渾天說傳自落下閎,非我漢民族上古所有。我國先秦以來古傳的蓋天說反不及漢武帝時才傳入中央朝廷的渾天說精密?!端鍟ぬ煳闹旧稀罚骸捌浜蠡缸T、鄭玄、蔡邕、陸績,各陳《周髀》,考驗天狀,多有所違?!笨梢姟吨荀隆匪鶄鞯纳w天說確實不太精密。楊雄頗重渾天說而作有《難蓋天八事》,專門批評蓋天說?!端鍟ぬ煳闹旧稀罚骸皾h末,楊子云難蓋天八事,以通渾天?!睎|漢大儒蔡邕也力主渾天說。《尚書·舜典》孔疏引蔡邕《天文志》:“言天體者有三家,一曰《周髀》,二曰宣夜,三曰渾天。宣夜絕無師說,《周髀》術(shù)數(shù)具在??简炋煜螅嗨`失,故史官不用,惟渾天者近得其情,今史所用候臺銅儀,則其法也也?!薄短接[》卷2也引蔡邕《天文志》較為詳細(xì):“言天體者有三家,一曰《周髀》,二曰宣夜,三曰渾天。宣夜之學(xué),絕無師法?!吨荀隆沸g(shù)數(shù)具存??简炋鞝睿嗨`失。故史官不用。唯渾天者,近得其情。今史官所用候臺銅儀,則其法也。立八尺圓儀之度而具天地之象,以正黃道,名察發(fā)斂,以行日月,以步五緯。精微深妙,百世不易之道。”《后漢書·張衡傳》李賢注亦引,《玉?!肪矶酝??!队窈!肪矶衷唬骸肮儆衅淦?,而無本書。前志亦闕,臣求其舊文,連年不得,未及成書,欲寢伏,其下案度成數(shù),宜博問群臣,下及巖穴,知渾天之意者,使述其義,以禆天文志?!薄稌x書·天文志》亦稱:“古言天者有三家,一曰蓋天,二曰宣夜,三曰渾天。漢靈帝時,蔡邕于朔方上書,言:‘宣夜之學(xué),絕無師法。《周髀》術(shù)數(shù)具存,考驗天狀,多所違失,惟渾天近得其情。今史官候臺所用銅儀,則其法也。立八尺圓體,而具天地之形,以正黃道,占察發(fā)斂,以行日月,以步五緯,精微深妙,百代不易之道也。官有其器,而無本書,前志亦闕?!嚏咚^周髀者,即蓋天之說也。”⑥蔡邕這段文字極為重要,從中可以得出幾點論斷:第一,蔡邕只稱《周髀》,而不是《周髀算經(jīng)》。直到《隋書·經(jīng)籍志》仍然只稱《周髀》,而不是《周髀算經(jīng)》。《新唐書·藝文志》始稱:“李淳風(fēng)注《周髀算經(jīng)》二卷?!笨芍谔埔郧?,沒有《周髀算經(jīng)》一名,只有《周髀》一名,唐代才開始有《周髀算經(jīng)》之名。其中作為天文學(xué)的蓋天說,是我國自上古以來就固有的宇宙觀,不是外來學(xué)說。第二,蔡邕作為東漢末的朝廷官員,且為一代博學(xué)鴻儒,也始終不能看到有說渾天的專書,以至他不得不自己躺在渾天儀下去觀察揣摩渾天的原理。從“官有其器,而無本書。前志亦闕而不論。臣求其舊文,連年不得”這些話可以看出,渾天說決非我國古傳的學(xué)說。另外,我國古代也有主張將蓋天說與渾天說相調(diào)和的觀點⑦。
但在東漢的緯書中,有的竟說渾天說傳自我國上古時期?!稌x書·天文志》引《春秋文曜鉤》云:“唐堯即位,羲和立渾儀?!雹唷稌x書·天文志》據(jù)此曰:“此則儀象之說,其來遠矣。緜代相傳,史官禁密,學(xué)者不睹。”《天文志》又引《考靈曜》云:“分寸之晷,代天氣生,以制方員。方圓以成,參以規(guī)矩?;杳髦鲿r,乃命中星觀玉儀之游?!编嵭⒁杂駷闇唭x。事實上,這些說法都是錯誤的?!洞呵镂年足^》與《考靈曜》本為東漢緯書,緯書多有牽強附會,難以憑信。其說大概是曲解《尚書·堯典》“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一語,以為“璇璣玉衡”就是渾天儀。東漢大儒馬融、鄭玄亦信其說,實則毫無根據(jù)。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堯典第一》廣征博引,辯駁甚詳切,足破緯書及鄭玄之說。皮氏曰:“凡古書以璇璣為星名而其字從玉者,皆后人據(jù)馬、鄭古文說妄改之耳。馬、鄭古文渾儀之說,雖本緯書,然兩漢古義皆不如是,江聲、劉逢祿、魏源已辨之?!洞髠鳌芬孕龣C為北極,本于《周髀算經(jīng)》,魏源《書古微》說解已詳?!蓖跸戎t《尚書孔傳參正》卷二雖不廢馬、鄭之說,也指出漢代今文學(xué)家“有造立渾儀之文”。但王氏又曰:“《魏志》魏王上書曰‘堯禪重華,舉其克諧之德。舜授文命,采其齊圣之美。猶下咨四岳,上觀璇璣’?!妒裰尽は戎鱾鳌纷h郎陽泉侯劉豹等上書言‘時時有景云祥風(fēng)從璇璣下來’。又《管寧傳》王基薦寧曰‘上正璇璣,協(xié)合皇極’。其時馬、鄭說雖已出,而斗極為璣衡之義又何嘗廢絕不用乎?”戴震《尚書義考》卷二曰:“璇璣玉衡,先儒徒據(jù)漢以后之渾天儀為說,皆失之。楊雄《法言》‘或人問渾天于雄。雄曰:洛下閎營之,鮮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幾幾乎莫之違也’。渾天之器,創(chuàng)于此三人。遂以其轉(zhuǎn)旋名之曰璇璣,以其中之窺管名之曰玉衡。雖襲取古名,非唐虞時所謂機衡也?!贝魇舷挛目甲C甚詳細(xì)⑨。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卷一明確說主張璇璣玉衡為渾天儀的人不是鄭玄而是馬融。江氏曰:“乃裴骃注《史記》引鄭注云‘璇璣玉衡,渾天儀也。七政,日月五星也,’與《大傳》及鄭君《大傳》注各乖異。蓋彼誤以馬注為鄭注爾,必非鄭注,不可不辯?!苯窨肌端鍟ぬ煳闹旧稀贩Q:“馬季長創(chuàng)謂璣衡為渾天儀?!泵髦^東漢學(xué)者馬融才創(chuàng)立此說,此前未聞。
綜觀以上清代漢學(xué)家們的考辨,可知東漢的緯書所說的《尚書·堯典》中已有渾天儀之說實為虛妄,不可置信。我國漢民族有渾天說始于漢武帝時的落下閎,當(dāng)無可疑。但《隋書·天文志上》又說:“晉侍中劉智云‘顓頊造渾儀,黃帝為蓋天’。然此二器,皆古之所制?!庇忠詼唭x為顓頊所造。筆者認(rèn)為劉智的話只能表明渾儀是上古就有的,不能說明它就是上古的華夏族先民所有。渾天儀是否為顓頊所造,恐怕真是搢紳先生難言了。從《尚書》看,還只能說我國上古天文歷法之學(xué)興起于堯時,《尚書》以《堯典》開端,這可能與堯時天文學(xué)比較進步有關(guān)。劉智說“顓頊造渾儀”恐是依據(jù)東漢末吳人陸公《紀(jì)渾天》之言。但此書已佚,難以確考?!堕_元占經(jīng)》卷一引《紀(jì)渾天》曰:“渾天之設(shè)久矣。昔在顓頊,使南正重司天,而帝嚳亦序三辰。堯命義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舜之受禪,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以是數(shù)者言之,曩時已立渾天之象,明矣。”此即明言渾儀始于顓頊。劉智之說蓋本于此。然殊未足憑。為什么漢代人會把渾天之作推至上古呢?宋人朱震《漢上易集傳》卷中曰:“漢巴郡落下閎,運算轉(zhuǎn)歷,推步晷刻,以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夜半朔冬至,而名節(jié)會,察寒暑、定清濁,…然后陰陽離合之道行焉。然落下閎能知歷法而止,揚子云通敏叡達,極陰陽之?dāng)?shù),不唯知其法,而又知其意,故《太玄》之作與太初相應(yīng),而兼該乎顓頊之歷?!甭湎麻b既作渾天儀,又參與制定《太初歷》,后來楊雄是將渾天儀和《太初歷》緊密相聯(lián),而《太初歷》又與顓頊歷有關(guān),于是東漢人就將渾天儀的創(chuàng)造上溯到顓頊。這完全是想當(dāng)然的附會。
筆者要申明的是,渾天儀是由落下閎傳入中央王朝,但并沒有說渾天儀是由落下閎發(fā)明的。渾天儀本為氐羌族所古傳?!吨袊鴼v史大辭典》的《科技史》卷收有陳曉中所寫的“渾天”、“渾儀”、“渾象”諸條,對渾天說和渾儀的源流實未詳考。李約瑟《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第四卷《天學(xué)》第七章表引將我國15世紀(jì)以前主要渾儀的構(gòu)造,予以列表說明,且附有參考文獻,頗為明晰,有利于研究。但此表將約公元前350年的石申、甘德列為制造渾儀的第一人。此書第四章《渾天說》節(jié)說:“(渾天說)在中國。這種概念至遲在公元前4世紀(jì)石申編制星表時便已出現(xiàn)。”此書第七章《漢代和漢以前的渾儀》節(jié)里又說:“我們有充分的根據(jù)相信,石申和甘德確實在公元前4世紀(jì)就已用度數(shù)定下恒星的位置?!崩罴s瑟的這種意見尚待實證。因為西漢時期的人都確實不知道石申、甘德與渾天儀有什么關(guān)系,傳世文獻似乎不能提供任何證據(jù)。西漢人完全是從落下閎那里才知道渾天儀的。原本的《甘石星經(jīng)》恐怕于戰(zhàn)國末年的戰(zhàn)亂中就已失傳。所以《漢書·藝文志》沒有著錄甘德、石申的著作。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一稱:“甘氏、石氏《星經(jīng)》、《巫咸五星占》亦疑在天文家《泰一雜子星》諸書之內(nèi)?!贝藘H為推測之言,未能確證。但《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卻引用了甘氏、石氏的學(xué)說,這是什么緣故呢?其實這不難理解。正史中的《天官書》、《天文志》都是采用了前代遺留的檔案文書而作成。《天官書》、《天文志》中引錄的甘氏、石氏的觀點本來就早已引用在前代的檔案舊志之中,并非司馬遷、班固看到了甘氏、石申的原書而從中征引。這樣的例子在古書中較多。如我國古代類書很多,后代的類書往往直接抄取前代的類書,而不是從原書直錄。很多時候,原書已經(jīng)失傳,而后來的類書還是照樣能引用該書,就是因為后代的類書是從前代的類書中抄襲來的,并沒有見到原著。司馬遷似乎并沒有見到過甘氏、石氏的原書。俞正燮《癸巳類稿》卷十四《緯書論》稱:“《藝文》有太一以下及海中占,而無《甘石星經(jīng)》。甘石書,《史記·天官書》、《漢書·藝文志》皆引之,唐開元時猶存?!庇嵴拼搜员槐硐笏螅茨苤锌?。唐開元時絕對沒有戰(zhàn)國時代的《甘石星經(jīng)》。由于甘氏、石氏名聲很大,而其書不可見,于是漢魏之后有人托名石氏著《星簿經(jīng)贊》和《星經(jīng)》,托名甘氏著《四七法》,均被《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后來的《開元占經(jīng)》大量節(jié)錄的就是《隋書·經(jīng)籍志》所著錄的托名甘氏、石氏的書,決非戰(zhàn)國時甘氏、石氏的原本。因此,只能說《史記》、《漢書》中引錄石氏、甘氏之言才是戰(zhàn)國時的石氏、甘氏學(xué)說的遺存;《開元占經(jīng)》等書所引的不同于《史記》、《漢書》者,都不是戰(zhàn)國時的石氏、甘氏的學(xué)說。所以不能據(jù)唐朝的《開元占經(jīng)》的引錄去考論戰(zhàn)國的天文學(xué)。也正因如此,李約瑟把甘氏、石氏當(dāng)作渾天儀的作始者是不恰當(dāng)?shù)?,是誤會了史料的性質(zhì)。上引徐振韜之文也輕信《開元占經(jīng)》中所引的《甘石星經(jīng)》是先秦之文,這也是沒有根據(jù)的。
再稍微談?wù)劀喬煺f與古代印度文化的關(guān)系。渾天說的主要思想是“天地混沌如雞子”,這樣的具體說法在我國的三國時期已有了明確的記載??继拼悤端囄念惥邸肪硪灰龂煺度鍤v紀(jì)》曰:“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隂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睆墓盼墨I來看,稱“天地混沌如雞子”的宇宙觀(渾天說)開始出現(xiàn)于三國時徐整的《三五歷紀(jì)》,此前雖然從漢武帝時代已有渾天說,但還沒有“天地混沌如雞子”的具體說法。因此其時代較晚,必非漢民族上古所有。⑩但筆者發(fā)現(xiàn)類似的宇宙觀在古印度也有??脊庞《鹊摹赌εǖ洹肪硪弧秳?chuàng)造》:“宇宙解體的時間終了時,非顯現(xiàn)的自存神出現(xiàn),并以閃耀著極其純潔光輝的五元素及其它元行掃除黑暗,即揭示自然,使宇宙變?yōu)榭梢?。超越感官、只有神靈可以認(rèn)識,無有形器官、永恒、為萬物之靈及不可思議者,展示了其固有的光輝。他在思想中既已決定使萬物從自體流出,于是首先創(chuàng)造出水來,在水內(nèi)放入一粒種子。此種子變作一個光輝如金的雞卵,象萬道光芒的太陽一樣耀眼,最高無上的神本身托萬有之祖梵天的形相生于其中?!逼渲兄v到的大梵天誕生在一個金卵之中,與我國的盤古誕生的神話幾乎一模一樣,二者必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可知古印度的宇宙觀也是認(rèn)為天地開辟之前有一卵,神生其中?,F(xiàn)在一般認(rèn)為《摩奴法典》產(chǎn)生于公元前2世紀(jì)至公元后2世紀(jì),是不斷累積而成,頗似我國西漢以前的諸子書的形成。但其中的神話觀念和宇宙觀念卻并非發(fā)端于公元前2世紀(jì),必是承襲了遠古時代的觀念。講述大梵天出生于卵中的還有古印度的《往事書》和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可見必是遠古時代就有的觀念。在梵文中有專門詞匯Brahmanda,意思是“梵卵”或“宇宙之卵”。經(jīng)過以上比對,筆者認(rèn)為我國漢武帝時代從氐羌民族傳入的渾天說與古印度文化似乎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尚待深入研究。
注釋:
①又見《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寛傳贊》、《漢紀(jì)》卷20,并作“洛下閎”?!度A陽國志》卷12作“洛下宏”,云:“文學(xué)聘士洛下宏,字長公,閬中人也”。
②道藏本《仙苑編珠》卷中“來子紅泉,洛下夜芝”條引《神仙傳》:“肯來子服紅泉而仙,洛下公服赤烏夜光芝而仙”。
③《玉?!肪硭摹秴峭醴獪唭x》條有注文引此。另可見《宋書·天文志》和《開元占經(jīng)》卷一。《晉書·天文志上》:“故丹楊葛洪釋之曰:《渾天儀》注云:‘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孤居于天內(nèi),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則半覆地上,半繞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見半隠,天轉(zhuǎn)如車轂之運也’?!薄端鍟吠!稌肪?49、《御覽》卷2、《事類賦注》卷1并引王蕃《渾天說》,亦略同。
④《四庫提要》考定此書出于郭守敬之后,當(dāng)為可信。
⑤姚際恒《古今偽書考》稱:“《漢志》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唐志》十卷,《崇文總目》三十七篇。今止五篇,其偽可知?!薄端膸焯嵋冯s家類《慎子》稱:“其書,《漢志》作四十二篇,《唐志》作十卷,《崇文總目》作三十七篇,《書錄解題》則稱‘麻沙刻本凡五篇’,已非全書。此本雖亦分五篇,而文多刪削,又非陳振孫之所見。蓋明人捃拾殘剩,重為編次,觀‘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忠臣不生圣君之下’二句,前后兩見,知為雜錄而成,失除重復(fù)矣?!薄端膸焯嵋访鞣Q今本《慎子》為明朝人雜錄而成,尚且不是宋朝陳振孫所見之本。梁啟超《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考釋》明確考證今本《慎子》乃明朝萬歷年間吳人慎懋賞所偽作。羅根澤《慎懋賞本慎子辨?zhèn)巍?、方國瑜《慎懋賞本慎子疏證》更是多方舉證,詳辨此書為明朝慎懋賞所偽造,已是鐵案難移。
⑥另參見嚴(yán)可均《全后漢文》卷七十錄蔡邕《天文意》。
⑦參見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七《蓋天》條。
⑧《后漢書·律歷志中》條也引《文曜鉤》:“唐堯即位,羲和立渾。”另如劉智《天論》:“舊說云,顓頊造渾儀”。
⑦參見《戴震全書》第76-77頁,黃山書社1994年版。
⑩《廣弘明集》卷九錄唐朝道士甄鸞《笑道論》卷下《延生年符二十五》:“《文始傳》云‘萬萬億億歲,一大水,崑侖飛浮。有仙飛迎天王善人,安之山上。乃至前萬萬歲,天地混沌如雞子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