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永有
前幾天筆者參加了一所知名初中的公開教學活動,其中一節(jié)歷史課是《五四運動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所用教材為人教版《中國歷史》八年級上冊第11課)。這位教師通過展示視頻材料、學生演講和教師的講述等方式,還原了“五四運動”當天的現(xiàn)場,包括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32名學生被捕等主要經(jīng)過。教師引導學生感受到五四運動時青年學生的激情,也分析了這種激情的內(nèi)涵即社會責任、愛國熱情等。之后,教師拋出了一個問題:“你認為學生們的舉動有沒有不妥的地方呢?”對這個問題聽課的教師有一些爭論。歸納起來,其爭論的內(nèi)容有二:其一,五四運動當天,學生的一些舉動是否妥當?其二,初中歷史課堂上提出這個問題是否妥當?本文僅對這兩個問題談一些粗淺的看法。
眾所周知,1919年5月4日北平三千學生舉行反帝愛國游行,這個事情隨后發(fā)展成為一場全國性的愛國運動,這就是著名的五四運動。它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被稱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在西方,五四運動則被稱為“中國的文藝啟蒙運動”。
但是,關(guān)于五四運動中學生的行為是否妥當、合法的爭論也是從運動開始之初就存在的,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當時的北大教師梁漱溟的觀點。5月4日事件出現(xiàn)之后,在幾乎一邊倒地對政府批判、對學生同情和支持的聲音中,梁漱溟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他認為,傷人應該受到制裁,不能以公意為理由橫行,縱然是罪大惡極的人也有他的自由。他說:“我的意思狠(很)平常,我愿意學生事件付法庭辦理,愿意檢廳提起公訴,審廳審理判罪,學生去遵判服罪。……在道理上講,打傷人是現(xiàn)行犯,是無可諱的??v然曹章罪大惡極,在罪名未成立時,他仍有他的自由。我們縱然是愛國急公的行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于他??v然是公眾的舉動,也不能橫行,不管不顧。絕不能說我們所作(做)的都對,就犯法也可以使得;我們民眾的舉動,就犯法也可以使得。在事實上講,試問這幾年來那(哪)一件不是借著國民意思四個大字不受法律的制裁才鬧到今天這個地步?”[1](P453)但是,梁漱溟的觀點,并沒有成為主流,反而受到了輿論的猛烈批評。當時整個輿論及社會民眾基本上都是對學生行為的理解、同情和贊揚。甚至當天負責維持治安的警察,都對學生表示同情。[2](P191-194)5月4日當天的整個事件中,警察一直沒有對學生動手。否則,學生如何能夠從容地放火、打人。最后有32人被捕,是因為學生基本散去后,軍警覺得事態(tài)嚴重了才不得不動手抓人。[3] (P12-14)可見,當時中國之民心向背。
由于五四運動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具有劃時代的重要影響,九十多年來,關(guān)于五四運動的敘述與討論多得不可勝數(shù),但少有人對五四運動中的暴力問題、法律問題進行深入研究。近年來,學術(shù)研究日深,爭鳴之風日甚,很多學者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有作者從暴力的角度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再認識,提出“五四事件”中學生所打的橫幅標語含有嚴重侮辱人格的意味,火燒趙家樓等行為是真正的放火傷人。這些行為是“暴力行為”。作者指出:“雖然暴力事件發(fā)生在愛國運動之中,但二者畢竟不同;再高尚的動機與再崇高的目標也不能成為侵犯具體人的借口或理由?!薄皩嵤┍┝σu擊的人應該承擔責任”。[4](P46-47)另外有文章從法律的角度對“五四事件”進行了探討。文章認為, 《五四》所說的“趙家樓之武劇”純以法律論,這至少抵觸了《中華民國約法》第五條第二款:“人民之家宅,非依法律,不得侵入或搜索?!盵5](P15)?!拔覀兛v然是愛國急公的行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行于他?!?[5](P19)與此相近的觀點認為,近代中國歷史上的國民黨獨裁統(tǒng)治以及現(xiàn)代史上的“文化大革命”產(chǎn)生的根源都可以遙指五四運動的暴力。[1](P443)
也有學者跳出這些爭論,從其他的角度認識五四運動。北京大學劉一皋的論文《五四運動中學生群體行為分析》就從群體行為的角度,對五四運動中學生行為的發(fā)起、持續(xù)等特征進行了理性分析。該文認為,學生火燒趙家樓之舉,更多的原因是受群體心理受挫之后的情緒支配,并非理智之舉?!霸谌后w行為中,無論是怎樣怯懦的人也都變成了一些有勇氣的人了?!?[6](P41)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中,狂熱與沖動基本上無法控制,即使純粹的甘地式的非暴力和平抗議,也難免趨向激烈化[6](P52)。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隨著運動的深入,各階層加入到運動中后,學生們反而一直在不斷地維護秩序,甚至組織了人員,充當臨時保安的角色。 [6](P50)
不容置疑,五四運動中存在著暴力與非理性。反對暴力,是人類基本的價值取向之一。即使是愛國運動,也不能縱容暴力。聯(lián)系前不久中國幾大城市抗議日本購買釣魚島游行而引發(fā)的打砸日系車、打傷車主等事件,更顯示出反對群體事件中的暴力行為的必要性。但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實施暴力行為并非學生運動發(fā)起的初衷;當時之時代,在民主、自由觀念剛剛引入的中國社會,人們對游行、集會這類政治斗爭的形式缺乏必要之了解,這一切都決定了五四運動其先天的不足。孤立地、簡單地以現(xiàn)代的準繩衡量歷史的衣服,也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五四運動中存在的問題,并不影響其在中國革命史及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斑@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一切似乎都必然在此匯攏,而此后的一切似乎又都由此生發(fā)?!盵7](P66)況且歷史認識本身就是相對的,在這個價值觀多元化的時代中,我們應提倡多角度地認識歷史。
時至21世紀的今天,在遵守國家法紀的前提下,歷史課堂中所討論的諸多問題,正愈發(fā)彰顯出其應有的開放性與爭鳴性。任何粉飾與刻意的回避,都無助于學生正確歷史觀念和價值觀的形成。對于這類有爭議的問題,初中的課堂沒有必要回避。但是,由于初中學生無法對時代背景等有更深入的了解,筆者認為,這類問題的處理應該更妥帖、更藝術(shù)一些。在教學中教師一方面要使學生認識到革命史觀和現(xiàn)代史觀下的五四運動之積極意義;另一方面也須培養(yǎng)學生的質(zhì)疑精神,提倡甚至教會學生從不同的角度認識歷史。
前面提到的那位教師,是一位敢于創(chuàng)新的教師。因為他在處理教材時,能夠把握最新的理論動態(tài),敢于讓學生了解事實真相,讓學生了解不同的觀點,從而使學生在學習歷史的過程中學會思考社會、人生。這是很多初中歷史教師所沒有做到的。
當然,具體到對這個問題的處理,這位教師的做法也有不妥之處。在這節(jié)公開課上,這位教師經(jīng)過啟發(fā)之后,有幾名學生指出五四運動中學生的暴力行為似乎不妥。在此基礎(chǔ)上,教師進而得出結(jié)論:愛國須理智——學生有學生的任務(wù)。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把學習搞好,才是真正的愛國。筆者認為,這位教師將很好的培養(yǎng)學生質(zhì)疑精神的時機,變成了對學生的另一種說教。愛國須理智是不錯,但是因此而教育學生“把本職工作做好”,是否也間接地否定了五四青年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社會的愛國情懷呢?
一直以來,國內(nèi)外對中國教育的詬病之聲不絕。中國教育弊端之一便是說教太多,束縛太多,把學生禁錮于“象牙塔”中,把學習行為“窄化”為讀書做題。學生作為社會群體的一分子,如果不從學校時代就開始學習關(guān)注社會、關(guān)注世界,又憑什么要求他們在走出“象牙塔”后就能具備濟世情懷、普世價值呢?學生應該把學生的本職工作做好,這話似乎沒有錯。湊巧的是,1919年6月1日北洋徐世昌政府的《大總統(tǒng)訓令》就曾以此來規(guī)勸學生:“國家設(shè)置學校,慎定學程,固將造就人才,儲為異日之用。在校學生惟當以殫精學業(yè)為惟一之天職。內(nèi)政、外交各有專職,越俎而代,則必治絲而棼。”[4](P50-51)如果照此說來,五四運動則應該另行定性了。
在教學中,教師應該有意識地培養(yǎng)學生的質(zhì)疑精神,但不能為了質(zhì)疑而質(zhì)疑,為了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否則只會引起學生思想上的混亂。歷史教學的使命之一,就是要讓學生學會思考,用學生的頭腦思想,把對歷史的思考遷移到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中。如同歷史自身的豐富多彩那樣,我們對于歷史認識的求解方式與具體結(jié)論,亦不是唯一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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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龐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