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俊琴,周 晶
(蘭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是20世紀俄羅斯著名女詩人,被譽為“20世紀的第一詩人”。愛情、死亡、生命與藝術是茨維塔耶娃詩歌創(chuàng)作的四個主要母題。在她49年的生命歷程中,茨維塔耶娃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回腸蕩氣的愛情詩篇,而且寫過很多關于死亡的動人哀歌。一般人對死亡都懷著消極的態(tài)度,然而正是死亡放大了生命的意義,因此對死亡的激情也是對永恒的激情。從茨維塔耶娃詩歌的死亡主題中,我們感受到她對生命真正的愛與珍視。在她歌詠死亡的詩篇中,震撼我們的是亙古不變的愛的激情。茨維塔耶娃早期的詩集《黃昏紀念冊》(1910年)、《神燈》(1912年)和《青春詩集》(1913~1914),都凝結著詩人對死亡的深入思考。
《黃昏紀念冊》收入了詩人15至17歲時寫的詩,這些詩歌深受著名詩人沃洛申與古米廖夫的好評。其中許多詩篇是獻給已故親人的,詩人在詩歌中試圖弄清彼岸世界的本質及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聯(lián)系。詩人早逝的母親的形象貫穿于整部詩歌中。詩人寫道:“媽媽,你給自己的孩子留下的只是憂愁”,詩人試圖通過夢境與母親交流:“小姑娘夢見了古老的菩提樹與已故的面色蒼白的媽媽”①。 詩人所描繪的彼岸世界對于在“此岸”受苦的人來說是絕好的歸宿,如“一天又結束了,我已無力活下去。/……/不要憂傷!死亡對她來說更輕松:/死亡是對婦女最好的饋贈”。其中許多詩歌都是獻給天才的藝術家瑪利亞·巴士凱爾采娃的,其作品與創(chuàng)作個性給茨維塔耶娃很大影響。詩人在十四行詩《會面》中寫道:“在夢的幽谷,我多次遇見這位站在漆黑窗口的姑娘/——這是俗世中天堂的幻影。/可她為什么如此憂傷?/這透明的身影在尋找什么?/或許,天堂里也沒有幸福……”
茨維塔耶娃早期的一些詩歌表達了她對自殺的思考和不可理解:
棄絕生命者是否正確?
死后面對的是否是永遠的黑暗?
只有后人才能知道,
而我們無法得知。
茨維塔耶娃早期的詩歌死亡充滿了光明,在陰陽兩界之間沒有沖突,死亡只是陽世生命合乎規(guī)律的終結。“在寫死亡的同時,她常常抒發(fā)對生、對愛的渴望,并借助與前人對話的機會,了解彼岸世界。她敢向死神挑戰(zhàn),更敢詛咒它。受羅斯托夫、尼采哲學思想的影響,她認為,彼岸世界比此岸世界更完美,人只有在靈魂離開肉體時,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生。”[1]但是從茨維塔耶娃所鐘愛的早逝的主人公身上逐漸顯示出她對死亡的對抗性:詩歌《叛亂》中體現(xiàn)出詩人對抗死亡的觀點日趨成熟,《紀念妮娜》這首詩中的女主人公與此岸生活處于不和諧狀態(tài)。盡管生者面對死亡時有消除痛苦的解脫感,但死亡還是作為生的對立者而出現(xiàn):
死亡——這只是個故事的終結,
棺材里才有真正的快樂。
……
我們的快樂是多么有限,
心靈,被痛苦所吞噬!
這一主題同樣出現(xiàn)在《謝廖莎》這首詩中,該詩是獻給女友夭折的兒子謝廖莎的。陽世生活的憂傷、荒唐與陰間的快樂、幸福、寧靜相對照:“你走了……謝廖莎,/你是多聰明的孩子!/在這個世上,只有憂愁。/在上帝那兒不會有憂愁!”
對年輕的茨維塔耶娃來說,死亡是神秘的,她竭力探究死亡的本質。她在自己17歲生日那天,寫了著名的《祈禱》一詩,宣布了對死亡的渴望:
啊,請讓我馬上去死,
整個生命就像我的一本書。
……
你給過我童年,更給過我童話,
請再賜我死亡,——就在十七歲!
但讓人難以捉摸的是:為什么如此熱愛生活的女主人公會呼喚死亡?為什么在度過神話般的童年之后,她像等待奇跡一樣等待死亡?俄羅斯評論家認為:“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優(yōu)美的童年畫卷未必不是被理想化了的,在她眼里,死亡集狂熱、神秘、冒險和自由于一身……死亡的這種二律背反的語義,源于貫穿她的整個童年的恐懼與憂傷的記憶。她之所以向往死亡,是因為她幻想在另一個世界能與母親相見?!盵2]因此我們認為,女主人公渴望死亡,就是幻想把昨天變成神話,也就是讓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變成永恒。
詩歌《在天國》引起了讀者極大的興趣,并在勃留索夫所組織的競賽中獲得了一等獎。這是有“成群的天使”與美妙音樂的天堂,也就是一個充滿和諧與平靜的世界,但女主人公仍然無法棄絕塵世的情感,她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并公開與之相對抗:
獨處于純潔嚴肅的少女之中,
我含笑告別天國的幻影,
塵俗而外來的我,
將永遠唱著塵世的旋律。
“塵世”與“天國”的主題貫穿在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中,這是她認為兩個世界不和諧、不完善的注解。她認為生死兩界不相容表現(xiàn)在死亡破壞了生命,因為生命是“閃光的雙眼”,抒情主人公則是“玫瑰色的”、“火焰般的”;而死亡則是“暗淡的時刻”,“嘈雜的海洋”,“清晨的迷霧”。生命的火焰“消失”在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一方面,死亡的恐懼加劇了彼岸世界的神秘性與不可知性;另一方面,主人公與塵世的不相容性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與死亡的對抗關系:
在塵世沒有遇到王子的公主,
給我們只留下了鮮花與秘密,
我們的世界還比不上
你那長著纖細指甲的小指頭!
在討論茨維塔耶娃作品中關于死亡的主題時,俄羅斯批評家斯特努維認為:“茨維塔耶娃少年時代對自己與別人的死亡持認同的態(tài)度,但是在1912年左右,她突然一反而為完全的不接受。從那時起,她不再認為死亡是‘解開所有鏈條的’鑰匙,而是生命的消失”[3]。 在論證這個論題時,用如下的邏輯來推論:面對死亡感到恐懼,因此,不相信永生不死,這本身證明了不相信上帝。在我們看來,清晰地界定對待死亡態(tài)度的轉變是復雜的,因為她對死亡的不接受是逐漸表現(xiàn)出來的,潛在于她早期的作品中。
茨維塔耶娃逐漸地意識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永遠地死去》、《受譴責的心》),這導致了無法忍受的痛苦(《痛得發(fā)抖》)感受的產生。如果說以前詩人思考的是別人的死亡,那么現(xiàn)在詩人開始把它放在自己身上來設身處地地加以思考(《理解一切并為所有人受難》)。這些詩歌的基本主題為——死亡不是讓主人公成為永恒,而是空虛與忘卻的(《人們忘了》、《融化的雪與蠟燭》):
藏起一切,為了讓人們忘卻,
就像忘記融化的雪和蠟燭。
將來僅化作一杯塵土
埋在墳頭十字架下?我不愿意!
每個瞬間,因疼痛而戰(zhàn)栗,
我再次面臨一個問題:
永遠死去!命中是否注定
讓我去理解這一切?
茨維塔耶娃的詩集《青春詩集》(1913~1914)中收集了詩人剛出嫁時的詩,當時的她幸福、自信,并獲得了別人的認同。1913年,她的個人生活幸福、順利(出嫁的第二年,生了女兒阿利婭),她對死亡的理解也進入了另一個層次。死亡與生機勃勃、充滿樂觀生命力的她格格不入:
聽著:我不同意!
這是陷阱!
不要把我埋進土里,
不要。
同年五月,詩人寫下了《你走來,步態(tài)和我相似……》這首詩:
你走來,步態(tài)和我相似,
低垂著眼簾。
在東北方言詞匯系統(tǒng)當中,重疊式構詞方式極具優(yōu)勢。和普通話類似,東北方言詞匯的重疊式主要以動詞和形容詞為主。
我也曾低垂著雙眸!
過路人,請在這兒停一停!
你先采上一束五虎草,
和罌粟花,再把碑文讀一讀:
我叫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我曾活過幾多歲數(shù)。
……
你先摘一些野草的莖,
然后再采上一些野果,
墓地上長的這種草莓,
既大又甜,最為可口。
這種來自“地下”的呼聲令人難以忘懷。過路人與抒情主人公之間的共同之處在于她曾經(jīng)“存在”,過路人對抒情主人公的認識要通過聯(lián)系兩個世界的特殊客體——罌粟花、五虎草及碑文——來認識。這兩種花實際上是親本植物,它們在神話中同夢與死亡緊密相連,作為死亡之花象征著彼岸世界的寧靜。在詩人心目中,過路人與自己在精神上息息相通,因此過路人的形象被罩上了神圣的光環(huán)。草莓是聯(lián)系兩個世界的又一個客體:從詞源上講它是由“土地”構成的,同時表明既是居住地,又是埋葬地。尤其是“墓地里的草莓”吸足了墓地中始祖的營養(yǎng)之后,變得又大又甜。借助于植物中介,活人與死者進行交流與對話,從而使陰陽兩界互相滲透,這種滲透實際上表現(xiàn)為詩人塵世感情的完全消失與徹底平靜。
有研究者指出,這個詩集中流露出詩人的自我中心主義:“既放肆,又天真感人。”[4]在談到瑪利亞·巴士凱爾采娃對《青春詩集》的影響時,評論家安·薩基揚茨指出:“同《黃昏紀念冊》與《神燈》相比,《青春詩集》中的詩歌展現(xiàn)出女主人公注定的特殊使命感”[5]。
終有一天,我會從地球上消失,
所有歌唱過、斗爭過、發(fā)過光、掙扎過的
這一切,都會凝滯:
我的綠色的雙眼,溫柔的聲音和金色的頭發(fā)。
面對“消失”,主人公還是不能容忍這個事實,她不止一次地要求不要把她遺忘:
聽著,請再愛我一次
因為,我將要死去。
在茨維塔耶娃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存在著兩種對立因素,充滿沖突與對抗:她一方面拒抗死亡,同時,又在不斷地呼喚死亡。詩歌中,要求被記住及被愛的想法逐漸被生命終結的預感所代替,但是在《致一百年以后的你》(1919年)中,詩人堅信,百年過后,她雖死猶生,因為她的讀者將會去追尋她的足跡。
1913年,詩人在最著名的一首詩《獻給我早期的詩》里,表達了青春與死亡平等的觀點,由此確立了她早期及全部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1914年詩人給羅扎諾夫的信中寫道:“請聽著,我要告訴您一件事,大概對您來說這是件可怕的事:我完全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及陰間生活。”從中可以看出詩人的無助及對死亡的恐懼,這種無能為力導致了祈禱、順從及對生命瘋狂的愛。該年十月在紀念丈夫謝爾蓋·艾伏隆的獻詞中她寫道:“我嘲笑陰間的黑暗!我不相信死亡!我從火車站接你回家?!睈劢K究戰(zhàn)勝了死亡。
1915年詩人在詩歌中開始廣泛討論死亡這個主題。這時她不再把生與死對立起來,以對死亡的不可避免地確認來代替對死亡的反叛。詩人這時的詩歌失去了年輕時的極端,詩歌的基調顯得平和多了。
總之,年輕時的茨維塔耶娃對死亡思考了很多,這個主題成了她早期創(chuàng)作及全部創(chuàng)作的中心母題。從詩歌中可以看出詩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的動態(tài)的過程。最初由思念引發(fā)的對死亡的渴望:無法追回的過去在她的詩歌中表現(xiàn)為對逝去的親人的追憶及濃厚的思鄉(xiāng)之情。過去的時光變成了她永遠渴望然而無法實現(xiàn)的對象,她希望死亡使童年的幸福生活凝固而成為永恒。接著她產生了由對生命的熱愛而引發(fā)的對死亡的抗拒:特別是在體驗了轟轟烈烈的愛情之后如此渴望活著,從而延續(xù)了“愛比死亡更有力”這一主題。她對死亡的不接受多半是由于熱愛生活及對生命無法割舍的愛而決定的。最后是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避免而以平和的態(tài)度對待死亡:死亡作為塵世苦難的擺脫,對塵世痛苦的忘卻及塵世情感的徹底平靜。
斯特魯維指出:“宗教的東西只有用宗教才能認識,茨維塔耶娃試圖用情感來認識上帝,因此她的碰壁是在所難免的。”[6]套用斯特魯維的話,可以說茨維塔耶娃借助于情感來認識死亡,因此她很擔心自己作為生命與塵世情感的獨特化身將來會被忽視、被遺忘。但是精神的產物——詩歌——會代替肉體,因為它是詩人思想、情感與經(jīng)驗的結晶,它作為精神財富會被保留下來并與未來的讀者見面:“終有一天,我的詩會像貴重的紅酒一樣被世人欣賞?!?/p>
注釋:
①Каверин В. Собр. Соч В 8 т. [M]. М.:Худож. лит. ,1982.(本文所引用的詩歌全出自該詩集,由文章作者翻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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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Флоря А.В. Заметки о некоторых особенностях художест венного мироощущения и лингвоэстетики ранних стихот ворений М.И.Цветаевой[C]//Борисоглебье Марины Цветаевой.Шестая цветаевска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научно-тематическая конференция:Сборник докладов. М.:Дом-музей Марины Цветаевой,1999:185.
[3] Струве Н.А. Трагическое неверие[J].Вестник РХД. 1981(135):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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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Саакянц А.А. Марина Цветаева: Жизнь и творчество[M]. M. :Эллис Лак,1997:43.
[6] Струве Н.А. Трагическое неверие[J]. Вестник РХД,1981(135):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