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7)

論宋代歌妓詞的創(chuàng)作特色

曹 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7)

宋代歌妓不僅以演唱的方式作為宋詞主要的傳播者，對宋詞的發(fā)展起到推動作用，也直接地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雖然宋代歌妓詞人的作品數(shù)量有限，文學成就不高，但卻展示了宋代歌妓的精神世界，從側面反映了當時宋代的社會文化。從宋代樂妓制度入手，可以分析出宋代歌妓詞的創(chuàng)作特點。

宋詞；女性；歌妓

宋詞是在晚唐五代詞的基礎上繼承發(fā)展而來的。在宋代，詞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十分興盛，宋代不少女性也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而歌妓作為其中特殊的一類詞人，其詞作流傳較少，大量亡佚?！度卧~》中，雖僅載歌妓詞人23位，詞作23首(包括一首詞同時列在兩人名下)和五首殘篇，但無可否認的是，歌妓詞在宋代詞史尤其是女性詞史上有其獨特的地位。

鄧紅梅教授在《女性詞史》中提到藝妓寫詞時說：“藝妓寫詞是女性登上詞壇的一個標志，它表明藝妓詞人與非藝妓詞人實際上齊頭并進，共同探索并規(guī)定著女性詞的題材內容和美感特征?！盵1]

一、宋代樂妓制度下的歌妓詞人

在晚唐五代時期，詞主要是作為娛賓遣興之用，詞作罷即交予歌妓演唱，以此助興伴宴。歌妓成為詞人詞作的主要傳播者，因而自晚唐五代花間詞人起，就有不少詞人流連青樓，與歌妓過從密切，甚至還往來唱和。

至宋代，更是“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宋代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手工業(yè)、貿(mào)易都十分興盛。劉莎莎在《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淺析宋代樂妓文化》中這樣描述宋代市民經(jīng)濟發(fā)展與歌妓制度的聯(lián)系：“宋代這種全民皆商的社會形態(tài)，也造就了樂妓歌館的商業(yè)文化氛圍?！盵2]宋代的歌妓樂妓制度興盛，歌妓主要分為三種：官妓(營妓)、市妓(私妓)、家妓。官妓主要與士大夫、官員來往，市妓主要在青樓市井瓦肆之中，而家妓則為富商、顯宦等富貴人家所豢養(yǎng)。文人每有好詞，即交給歌妓們歌唱；士大夫們宴樂之時，每有唱和之作也當場交給伴宴的歌妓們演唱；許多歌妓為了提升聲名，也向當時的一些著名詞人如柳永等索詞來唱。

在宋代歌妓制度之下，歌妓以唱詞為業(yè)，對詞調的熟悉程度可以想見，其中不乏頗有文才的，則可以自行填詞而歌。歌妓不再單純作為唱詞者，而成為詞的創(chuàng)作者。關于宋代歌妓詞人及其詞作的記錄散見于傳世的詞話、筆記、本事集之中，流傳至今宋代有名有姓的歌妓詞人有：陸游妾、琴操、趙才卿、聶勝瓊、嚴蕊、陳鳳儀、盼盼、僧兒、樂婉、整整、劉燕歌、蘇瓊、譚意哥等。

歌妓詞中以官妓詞作數(shù)量為多，官妓與士大夫往來，通常會不得不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如顯貴家中作會，宴請賓客之時，也有令歌妓中有才名者即興填詞的。《古今詞話》中就記載有一則趙才卿即興填詞之事：

趙才卿

成都官妓趙才卿，性慧黠，有詞速敏。帥府作會以送都鈐，命才卿作詞，應命立就燕歸梁，曰：

細柳營中有亞夫。華艷簇名姝。雅歌長許佐投壺。無一日、不歡娛。

漢皇拓境思名將，捧飛詔、欲登途。從前密約盡成虛(一作空，空字據(jù)《古今女史》補)，空贏得、淚流珠。

都鈐覽之，大賞其才，以飲器數(shù)百厚遺，帥府亦賞嘆焉[3]44。

趙才卿便是在席間侍宴，應命即興填詞。

同樣是席間侍宴，歌妓有時也會為了邀恩而填詞。一方面這就是她們的本職工作，另一方面也能夠提升自己的名氣，進而提升身價。《古今詞話》中另有一則，說黃庭堅到瀘南時，遇見官妓盼盼，在酒宴上作《浣溪沙》一首贈予盼盼，并令盼盼唱詞勸酒，盼盼并未唱舊詞，而是即席作了一首《惜花容》：

少年看花雙鬢綠。走馬章臺管弦逐。而今老更惜花深，終日看花看不足。 座中美女顏如玉。為我一歌金縷曲。歸時壓得帽檐欹，頭上春風紅簌簌[3]32。

歌妓們除了與士大夫應酬之時會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閑暇之時也會自主地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以表達自身的真實情感，這樣的詞作中市妓詞人的作品較多。

二、歌妓詞人的創(chuàng)作特點

宋代樂妓制度賦予宋代歌妓詞人們特殊的身份，使得她們的詞作，與宋代男性詞作者以及女性閨閣詞人的作品相比，具有其創(chuàng)作的特色。

1. 官妓詞情感較為遜色而市妓詞則真摯

官妓由于多與士大夫們來往，詞作多數(shù)并不反映自身的真情實感，如上文提及的應命即興而填詞，伴宴邀恩而填詞，由于迎送賓客的情勢所迫及其身份所限，作這些詞時，她們并沒有將之作為自己生活的反映，鄧紅梅教授認為她們是“缺少以文學表達自己真情實感的心理自覺”[1]54。故而她們的詞作在情感上較為遜色。

如蘇瓊所作的《西江月》：

韓愈文章蓋世，謝安性情風流。良辰美景在西樓，敢勸一卮芳酒。 記得南宮高第，弟兄爭占鰲頭。金爐玉殿瑞煙浮，高占甲科第九[3]132。

這樣的作品已經(jīng)是純粹的應酬之作，表達的內容只有對新任地方官的奉承。即便并非是伴宴之作，而是贈人，身為官妓多半是贈予士大夫，表達自己對此人的眷戀、愛慕之情的作品，在感情上也略為遜色。如，陳鳳儀的《一絡索·送蜀守蔣龍圖》：

蜀江春色濃如霧，擁雙旌歸去。海棠也似別君難，一點點、啼紅雨。 此去馬蹄何處？沙堤新路。禁林賜宴賞花時，還憶著、新樓否[3]215

在語言藝術方面這首詞可算佳作，但在感情上，顯著的卑下柔弱的地位被動的處境，使得詞中表達的眷戀和愛慕之情的真實性受損，這首詞較之于贈予對方表達自己真情之作更像是迎來送往敷衍邀恩之作。

而與官妓的詞作不同的是市妓的詞作體現(xiàn)的感情顯得濃烈而真摯。雖然歌妓的身份使得她們未必在感情上比官妓有更多的主動權，她們和她們來往的對象之間也有身份的差距，但是因為這樣的身份差距沒有官妓和士大夫那樣的懸殊，也不像官妓會被士大夫們要求以詞作來迎來送往唱和，所以她們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是有一定的自主權的，故而更能反映她們自身的真情實感。譬如《古今詞話》記載：歌妓聶勝瓊和李之問相戀，李之問將行之時，聶勝瓊相送，在蓮花樓宴飲時，聶勝瓊唱一詞，末句“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李之問就又留了月余。但是李家中催他歸家甚急，還是不得不別。不旬日，聶勝瓊就作一首《鷓鴣天》寄予李之問：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后，別個人人第五程。 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3]44。

這首詞描寫的情也是被動的，離別之悲也是柔弱的，但卻可以從中讀出聶勝瓊對李之問的眷戀情深。

2.往往以感懷身世和男女離別為主要題材

除了題材內容往往不能讓她們自由發(fā)揮的應酬之作之外，歌妓們也有自己的愛情生活，但是歌妓身份特殊，她們的愛情往往是沒有什么太好的結果，常以離別收場，所以她們常有表達自己與情人之間感情以及離別之悲的詞作。如上文提到聶勝瓊的《鷓鴣天》就是一例。另有樂婉的《卜算子》：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4]1044。

樂婉此作抒寫的是她與情人之間的深情，卻因她身為歌妓，在感情上無法自主的悲苦無奈，只能寄望于來世。

另外，歌妓的身份決定了她們身世零落，自己的歸宿不能自己做主。家妓就是主家家中的物品，而官妓與士大夫的交往也受到嚴格的約束。所以歌妓詞人的詞作中，感懷身世也是較為主要的題材。

周密的《齊東野語》卷十二就記載了天臺一位叫做嚴蕊的營妓，琴棋書畫、歌舞絲竹、吟詩作詞樣樣精通，頗受當時的天臺太守唐與正的欣賞。但是就是這樣的一位名妓才女，卻受到了朱熹的拷打：

朱晦庵以使節(jié)行部至臺，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嘗與蕊為濫。系獄月余，蕊雖備受棰楚，而一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且復就越置獄，鞫之，久不得其情。獄吏因好言誘之曰：“汝何不早認，亦不過杖罪。況已經(jīng)斷，罪不重科，何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zhèn)?，豈可妄言以誣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逼滢o既堅，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獄[5]376。

嚴蕊身為女子，不過是被懷疑和太守唐與正私通，就要反復受杖刑，關在牢中?？梢娝螘r對官妓的私生活管束是特別的嚴格的，若逾矩，處罰也是相當之嚴。而嚴蕊也有詞作《卜算子》感懷身世：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4]1677。

這首詞道盡了才色雙絕的名妓嚴蕊零落風塵的辛酸和希望能夠獲得自由，最終能有好歸宿的美好愿望。

又如辛棄疾的家妓整整，居然被辛棄疾作為診金送給了醫(yī)生，整整就曾有感懷身世之作《好事近》：

醫(y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帛？只有一個整整，也盒盤盛得。 下官歌舞凄惶，剩得幾枝笛？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6]。

整整在詞中以自嘲的口吻，表達出了自己作為家妓身不由己，只不過作為一個物品，任人贈送買賣卻無法自主的無助與悲哀。

3.風格獨特，抒寫真情實感之作和文人男子作閨音之作相比別有風味

宋詞之中，女子作品畢竟少，還是男性詞人之作體量較大。文人詞作中有不少是男子作閨音之作，從晏殊的“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玉樓春》)到蘇軾的“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浣溪沙·春閨》)，從歐陽修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蝶戀花》)到王安石的“紅箋寄與添煩惱，細寫相思多少?！?《謁金門》)都是以女子的身份，以女子為第一敘事主人公來創(chuàng)作的詞作。

這樣的作品和真正是女詞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其實是不同的，女子抒發(fā)的是自己的真情實感，而男子作閨音則是身為男子想象女子的心情，很難做到感同身受。

作為歌妓這個女性中的特殊群體，她們創(chuàng)作的抒發(fā)自己真情實感的作品，和文人以她們的口吻創(chuàng)作的作品讀之有顯著的區(qū)別。她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生動真實地表達出了女子尤其是青樓女子心底的感情活動。

譬如同是相思離別的題材，即便是和歌妓們過從甚密的柳永寫來也還是柔弱哀怨嬌嗔，如《定風波》詞云：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4]21。

柳永此作已然是男子作閨音中比較靠近女子的口吻的，多少有嬌嗔任性的個性體現(xiàn)出來。其他詞人所作，未免都是柔弱哀怨纏綿。

但是真的歌妓詞人把相思離別的題材寫來卻是另一番風情，如歌妓僧兒的《滿庭芳》詞云：

團菊包金，叢蘭減翠，畫成秋暮風煙。使君歸去，千里倍潸然。兩度朱幡雁水，全勝得、陶侃當年。如何見，一時盛事，都在送行篇。 愁煩。梳洗懶。尋思陪宴，把宴湖邊。有多少、風流往事縈牽。聞道霓旌羽駕，看看是、玉局神仙。應相許，沖云破霧，一到洞中天[3]163。

其感情的抒發(fā)非常的直率有力。和柳詞一樣體現(xiàn)的是對愛情的追求和對二人幸福生活的希冀。但是柳詞是相當?shù)睦p綿恬淡的，僧兒此作卻是完全不同，她感情的表達是強烈的，不管是對離別的傷感甚至是哀痛，還是對幸福生活的希冀還是渴望都是強烈而鮮明的。

4.語言淺近，率真直白，反映民族融合

歌妓詞人尤其是南宋的歌妓詞人的作品，語言淺近，十分口語化。如上文所引整整之作，通篇用口語，已難見刻意雕琢安排的痕跡。再如《齊東野語》卷二十載嚴蕊之作《如夢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5]376。

語言通俗活潑，直白率真，用字布局也十分的巧妙，可見歌妓詞人對詞這一文學樣式的熟稔。

洪邁守會稽時，會稽歌宮調女子洪惠英在席間作《減字木蘭花》述懷：

梅花似雪，剛被雪來相挫折。雪里梅花，無限精神總屬他。 梅花無語，只有東風來作主。傳語東君，且與梅花作主人[4]1491。

此作通俗有趣，雖是當時南宋最為流行和常見的詠梅題材，卻可見其遣詞之新意，更能看出此作與當時金國的諸宮調語言風格有相近之處。

而南宋蜀中無名氏歌妓的《鵲橋仙》更有元代散曲的風格：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個、先生教底？ 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咒你[5]195

歌妓詞中這些同時期少數(shù)民族通俗文學樣式的痕跡，體現(xiàn)了民族融合對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然而這樣的影響在同時期的宋代文人詞、閨閣詞中是不多見的。

詞作為宋一代之文學，在宋代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歌妓詞在宋詞中雖數(shù)量不多，絕妙之作更少，但仍具有其特殊的地位。宋代樂妓制度下的歌妓，處在社會的底層，卻與宋代文人交流密切，其詞作一方面可以作為宋代文人詞的補充，另一方面對展現(xiàn)宋代社會文化也具有一定價值。

[1] 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52.

[2] 劉莎莎.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淺析宋代樂妓文化[J].山花,2013(2):165-166.

[3] 唐圭璋.詞話叢編：古今詞話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5] [宋]周密.齊東野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 龔斌.情有千千結——青樓文化與中國文學研究[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43.

(責任編輯：李 軍)

A Brief Analyze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Geisha Poets’ Song Ci Poetry

CAO Hui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7, China)

The geisha took part in the inditement of the Song Ci poetry as well as transmit it as singers.Though the quantity of their works and the literary achievement are both limited, the inditement did show the inner world of the geisha in Song Dynasty and the social culture at that time. With studying the system of geisha in Song Dynasty, we can make a conclusion about the cre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geisha poet group.

the Song Ci Poetry;the female writers; geisha

2014-03-23

曹暉(1988-)，女，江蘇鹽城人，碩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I222.8

A

1671-5322(2014)03-00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