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軒辭
[同濟大學,上海 200092]
出版于1766年的《拉奧孔》和不少18世紀的著作一樣,有著很長的副標題。①全書的完整標題是:“拉奧孔/或稱:論畫與詩的界限/‘它們在題材和摹仿方式上都有區(qū)別?!蒸斔?兼論《古代藝術(shù)史》的若干觀點”。[1]關(guān)于萊辛《拉奧孔》書名的解釋可參見張輝, “畫與詩的界限,兩個希臘的界限:萊辛《拉奧孔》題解”,《外國文學評論》2011年第二期,第156-166頁。萊辛把自己的論題、對古人的征引和與時人的商榷同時放在了這個長長的標題里。作為第一副標題的“論畫與詩的界限”看起來比“拉奧孔”更像一個美學著作的題目。畫與詩之間的對比是一個古老的話題。②錢鐘書在《讀拉奧孔》中提到繪畫與詩歌在功能上的區(qū)別是老生常談,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都是如此。[2](P35)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常把用顏色和圖像來摹仿的畫與用聲音 (包括語言和音樂)來摹仿的詩放在一起比較。③參見柏拉圖《理想國》373b、377e、596c及以下;亞里士多德《詩學》1447a18。在古代,作畫與作詩之間的一致性與差異同時受到人們的重視。[1](前言P2)
萊辛時期的藝術(shù)批評家們卻似乎只記住了希臘詩人西蒙尼德斯的名言:“畫為無聲之詩,詩乃有聲之畫”,只從詩與畫的一致性出發(fā)評判作品的優(yōu)劣。[1](P2-3)《古代藝術(shù)史》的作者溫克爾曼認為,希臘繪畫和雕塑具有“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1](P1)④溫克爾曼的這一觀點見于他的《論希臘繪畫和雕刻作品的摹仿》(1755)。萊辛對畫與詩的界限的討論集中在第一章至二十五章,所引的溫克爾曼的觀點和論述主要依據(jù)《論希臘繪畫和雕刻作品的摹仿》一書。溫克爾曼的《古代造型藝術(shù)史》(簡稱為《古代藝術(shù)史》)出版后 (1764年),萊辛中斷了對詩畫界限的闡述,轉(zhuǎn)而討論拉奧孔雕像群的年代問題。他把造型藝術(shù)的規(guī)律應(yīng)用到對詩作的評價中,表現(xiàn)出對詩人的不滿。萊辛反對這種觀點。他指出,溫克爾曼的古典藝術(shù)理想適用于描繪空間中并列事物的畫,而不適用于描繪持續(xù)動作的詩。萊辛寫作《拉奧孔》的目的便是要批評那種把詩塞進畫的狹窄范圍里的做法。[1](前言P3)
生活在德國啟蒙時代的萊辛自幼受到很好的古典語文教育,①萊辛在拉丁學校畢業(yè)之后,進入邁森的圣阿芙拉公爵學校,學習拉丁文、希臘文、宗教、哲學等學科?!斑~森優(yōu)秀的公爵學校把當時幾乎還是孩子的他培養(yǎng)成一個能獨立精讀古人著作、對詩歌產(chǎn)生同感的語文學者。”[3](P25)熟讀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在與同代人的論爭中,萊辛往往站在古人的一邊,偏愛使用古典資源作為自己的論據(jù)。他的這一特點在《拉奧孔》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他不僅在前言里指出,古人在討論畫與詩的問題時,表現(xiàn)出近代人所缺乏的節(jié)制和嚴謹,而且,把這種對古代的推崇直接通過標題的形式傳達給讀者。在《拉奧孔》的多行標題里,以希臘原文的方式引用的普魯塔克話語作為對“畫與詩的界限”的進一步解釋,放在了現(xiàn)代作者 (溫克爾曼)的書名之前。這樣的引述蘊含了什么樣的問題意識?我們不妨聯(lián)系普魯塔克的著述,對這個多行標題中所征引的普魯塔克引文作一個解讀。
《拉奧孔》的副標題由三個部分組成。引文部分,即“它們在題材和摹仿方式上都有區(qū)別。——普魯塔克”被安排在了中間位置。處于德語標題包圍中的希臘語引文,在這里顯得特別醒目。“普魯塔克”這一人名更是標題中唯一出現(xiàn)的作者名字。雖然,現(xiàn)在罕見的多行標題在當時較為普遍,但標題中以這樣的方式加入引文還是耐人尋味的??疾烊R辛對普魯塔克的引用,對于理解《拉奧孔》中關(guān)于畫與詩的界限的討論無疑會有幫助。不過,萊辛使用引文的目的似乎不僅僅是為了解釋畫與詩之間的差別這么簡單,或者說,他對畫與詩的差別的討論不單純是出于探究藝術(shù)作品之自身規(guī)律的興趣。
作為啟蒙時代的哲人,萊辛對古代資源的引用往往與更為深切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聯(lián)系在一起。當我們考察標題中的引文用意的時候,古代智慧的現(xiàn)代意義問題雖然不直接成為我們討論的主題,卻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了一個重要背景。對于古今關(guān)系問題的思考要求我們經(jīng)歷從現(xiàn)代出發(fā)向古代追溯,然后立足古代反觀現(xiàn)代的一個漫長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當代世界為我們提供了思想背景和問題指向。如果缺乏當代關(guān)懷,對古代的研究容易變?yōu)橄笱浪?nèi)的學問而沒有生命力。同時,對古代世界全面而深入的理解是這個過程中非常關(guān)鍵和重要的部分。沒有對古代的正確認識,就不僅會使人們對現(xiàn)代的考察缺乏根基,而且也會喪失可以用來反思現(xiàn)代的寶貴資源。站在古今交匯點上的萊辛為我們處理古今關(guān)系提供了很好的典范。他對古代和現(xiàn)代同樣重視,是一位“以古代為鏡反思啟蒙的啟蒙者”。[4](P165)萊辛通過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參與到啟蒙運動中,同時又從古代出發(fā)去反思和批評啟蒙運動的領(lǐng)袖所宣揚的古典理想。當我們隨著萊辛的指示,把目光投向他所熱愛的古代世界時,我們看到了一個與溫克爾曼的靜穆的希臘不同的另一個希臘。
在這里,普魯塔克是萊辛所要向我們描繪的古代的代表。雖然在正文的寫作中,萊辛幾乎沒有再提到過這位古代作者,②萊辛在“關(guān)于《拉奧孔》的筆記”的“雜記”部分提到過普魯塔克。用他所講的鑰匙和斧頭的比喻來解釋各門藝術(shù)都有自己的特殊用途。[1](P207)但在如此重要的標題位置直接引用普魯塔克,足見其對萊辛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那么,為什么會選取普魯塔克而不是在哲學史上或詩學研究上更著名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賀拉斯 (Horace)或昆體良 (Quintilian)呢?當這些哲學家、修辭家們討論詩術(shù)或修辭術(shù)的時候,他們都會提到繪畫,把視覺藝術(shù)和聽覺藝術(shù)放在一起來考量。[1](前言P2)更何況,萊辛美學的基礎(chǔ)是亞里士多德。[3](P36)那么,為什么不從這些人的著作中,而單從普魯塔克的著作中選取一句話來放在標題里呢?從字面表達的意思來看,普魯塔克的話確實與萊辛這里的議題直接相關(guān),把它放在“論畫與詩的界限”之后顯得非常貼切。但是,僅依據(jù)這點來理解萊辛對普魯塔克的引用似乎有些過于簡單。要理解萊辛的用意,需要我們進一步從普魯塔克其人、引文本身和普魯塔克對詩畫問題的理解三個方面來進行考察。
普魯塔克是生活在羅馬帝國時期的希臘人。他以《希臘羅馬名人對比列傳》聞名于世,被認為是杰出的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朱光潛先生在翻譯《拉奧孔》時,給標題中的“普魯塔克”加了注釋。他便是以歷史學家來介紹普魯塔克的。雖然普魯塔克最為人所知的作品是他的《對比列傳》,但他的著述遠不止于此。我們現(xiàn)在可見的、歸于他名下的著作除了《對比列傳》之外,還有由78篇短文組成的《道德論集》(Moralia)。論集中的文章匯集了普魯塔克思想的方方面面,涉及倫理、政治、教育、宗教、神話、音樂、數(shù)學、天文等內(nèi)容。①洛布 (loeb)本的《道德論集》(Moralia)依據(jù)Stephanus(1572)編訂的篇目順序?qū)?8篇文章加上殘篇和索引編為16卷。見 Plutarch,Moralia I-XVI,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7.這位古代晚期的博學之士在當時的羅馬就頗具影響,到了文藝復興至啟蒙時代的歐洲更是受到空前的歡迎。他的著作不僅滋養(yǎng)了蒙田、莎士比亞、伏爾泰、盧梭、康德、萊辛等文壇豪杰、思想巨擘,也吸引了眾多學術(shù)圈外的古典愛好者。②德國古典學家維拉莫維茨說:“從14至18世紀,普魯塔克比任何一位古典作者吸引了更多的讀者,因而成為學術(shù)圈外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保?](P2)當時的很多人不是通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而是通過普魯塔克接觸到古典文化。既然萊辛的寫作對象是現(xiàn)代讀者,而他又試圖通過古代思想來批評現(xiàn)代的一些錯誤觀念,那么,選取大家所熟悉的普魯塔克來做引證便是容易理解的了。普魯塔克雖然不是古希臘時期的哲人,但他繼承了古典時期,特別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作為當時人們所喜愛的古代作者,普魯塔克架起了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橋梁。對普魯塔克的重視,體現(xiàn)的是對古代與現(xiàn)代的雙重重視。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在萊辛的指引下來閱讀普魯塔克,也正是為了能像萊辛那樣,把對古代的研究和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結(jié)合起來。
在第一副標題“論畫與詩的界限”下面,萊辛通過普魯塔克的話指出,畫與詩的界限源自它們在題材和摹仿方式上的不同。萊辛引用的這句話出自普魯塔克的《希臘人是因為戰(zhàn)爭還是智慧而更有名?》。此文被后來的編輯者收錄在《道德論集》中。③在洛布本中,這篇文章是第四卷的最后一篇。見Plutarch,Moralia IV,trans.by Frank Cole Babbi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pp.492-527.中譯文參見《古典共和精神的捍衛(wèi)——普魯塔克文選》,包利民、俞建青、曹瑞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4-76頁。從文章的標題來看,普魯塔克這篇文章討論的主要問題并不是詩與畫。繪畫和詩作在這里作為智慧的代表體現(xiàn)了希臘人在藝術(shù)上的成就。而與以畫和詩為代表的智慧相對的,則是戰(zhàn)爭上的勝利和政治上的功績。后者是行動、事件、情狀,而前者是對后者的摹仿。畫家和詩人描繪遠古的英雄、凱旋的將軍以及戰(zhàn)爭的場面。人們雖然會折服于藝術(shù)家的技藝,但不會把他們與將軍和英雄相提并論。[6](346f)摹仿的作品讓人銘記英雄的功績,受到人們的喜愛,但行動本身才更有意義。在普魯塔克看來,用十二年時間寫作《頌歌》的伊索克拉底不及征服薩摩島人、修建衛(wèi)城的伯里克利。[6](351a)萊辛引用的這句話雖然提到了詩與畫在題材和摹仿方式上的不同,但在引文所處的文章中,詩與畫的差別并不是討論的重點。作為用來與軍事政治上的實際功績相比較的文學藝術(shù),詩與畫的一致性似乎受到更大的重視。普魯塔克對詩與畫的差別的討論也是放在兩者的一致性中來言說的:
然而,西蒙尼德斯把畫稱作無言的詩,把詩稱作言說的畫:因為畫家描繪的是當下正在發(fā)生的 ( )行為,而作家描述和記錄的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 ( )事情。即使畫家用色彩和圖像,作家用文辭和短語來表達相同的主題,他們使用的材料和摹仿的方式是不同的()。不過,兩者最終的目的 ( ) 是一致的。[6](346f-347a)
西蒙尼德斯的這句名言,我們在《拉奧孔》的前言中也曾經(jīng)看到。萊辛指出,這句話中除了包含顯而易見的真理,還含有容易為人忽視的含混錯誤之處?,F(xiàn)代人和古人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忽視了其中可能蘊含的錯誤觀點,即忽視了畫與詩之間的區(qū)別,而后者則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古人們在講詩或者畫的時候,常常會引用西蒙尼德斯的這句話,就像普魯塔克這里所做的那樣。但是,當他們這么說的時候,他們講的是畫與詩在藝術(shù)效果上的類似。[1](前言P2)一旦提到畫或者詩,必然會講到摹仿。畫與詩之間的類似正是源于它們都是摹仿的技藝。雖然屬于同一類技藝,但摹仿的對象、摹仿所使用的材料和方法卻都不相同。這樣一來,適用于畫的原則和評價方式便不一定適用于詩,反之亦然。
從詩畫相類的說法出發(fā),普魯塔克馬上講到的是兩者之間的差別。關(guān)于這種差別的討論,在萊辛那里成了《拉奧孔》,而在普魯塔克這里卻只是簡單地被提及。在指出畫家用顏色和圖像描繪正在發(fā)生的行為,而作家用言辭和短語講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之后,普魯塔克很快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詩與畫的一致性上。不過,就像萊辛指出的那樣,普魯塔克所重視的一致性不同于現(xiàn)代藝術(shù)批評家們所強調(diào)的一致性。當藝術(shù)批評家們看到詩與畫所處理的主題和方式不同時,他們依據(jù)詩畫相類的原則,用其中一方的規(guī)則來要求和評價另一方。而普魯塔克所關(guān)心的則是在詩畫背后支撐兩者的目的上的一致。這個唯一 (ε″ν)的目的是什么,普魯塔克沒有在這里給出正面的回答。但是,他隨后的講述以某種方式向我們指示出了答案。
再次強調(diào)詩與畫的一致性之后,普魯塔克在關(guān)于繪畫和詩歌的討論中插入了歷史。他說:“最優(yōu)秀的歷史學家通過描繪情感和性格,使自己的講述如同畫卷一般?!保?](374a)杰出的歷史學家能夠使人們在閱讀自己的作品時身臨其境。這種能力也是出色的畫家和詩人所具有的。歷史學家講述真實發(fā)生過的事。他們的優(yōu)美文筆因為與事跡相符才受到人們的稱贊。比起繪畫和詩歌,歷史作品與事跡和行為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歷史講述的是真實的行為,而詩歌描繪的是看似真實的行為。①“就像荷馬所說:‘他說了很多謊言,但講得卻像真的?!?《奧德賽》卷19,203)[6](P347e)看似真實的行為,或者說像真實那樣的行為是行為的影像。因此,摹仿影像的繪畫和詩歌與真實和行動之間隔得更遠。[6](348a-b)②類似的講訴亦見柏拉圖的《理想國》卷十597e。普魯塔克認為,對于城邦生活來說,政治行為本身比繪畫和作詩等藝術(shù)活動更有意義,為希臘人帶來更大的榮耀?!断ED人是因為戰(zhàn)爭還是智慧而更有名?》一文的落腳點始終都在行動 ( )上。無論是繪畫還是詩歌,只有當它與行動相關(guān)時才有價值。這個價值不僅在于它把已有的事跡以最美的方式呈現(xiàn)給觀眾和聽眾,還在于它的最終目的是導向未來的行動。
當我們把萊辛引用的這句話放回到它的原初語境,我們發(fā)現(xiàn),普魯塔克對畫與詩之間的差別并不十分關(guān)心。這個發(fā)現(xiàn)多少讓我們感到有些詫異。萊辛一定知道普魯塔克是在什么情況下講這句話的。那么,他在引用這句話的時候,除了考慮到這句話本身的含義與《拉奧孔》主題的關(guān)系之外,是否也考慮了這句話所處的原文主旨與《拉奧孔》的關(guān)系呢?
普魯塔克在《希臘人是因為戰(zhàn)爭還是智慧而更有名?》中,把描繪事跡和行為的詩與畫歸為一類,放在行為本身的對立面來討論,并認為政治行為比藝術(shù)活動更為重要??雌饋?,普魯塔克似乎有輕視文人和藝術(shù)家的傾向。但這種輕視并不是對文人和藝術(shù)家功用的否定,而只是為了突顯對政治行動的重視。在《拉奧孔》中,萊辛同樣表現(xiàn)出了對行動的重視。這種重視,體現(xiàn)在他分析畫與詩的界限這一美學問題時,更多地側(cè)重于詩而不是畫。在沒有表現(xiàn)哀號的拉奧孔雕像群和對哀號進行描繪的維吉爾詩篇之間,萊辛更偏愛后者。他不僅通過對畫與詩的各自局限和要求的分析,為詩人對哀號的描寫辯護。更重要的是,他指出,痛苦和哀號與希臘人所理解的偉大靈魂相容,造型藝術(shù)家因為自身藝術(shù)形式的限制不能表現(xiàn)這種有人氣的英雄形象,而詩人卻可以。[1](P7)萊辛認為,詩人有“整個無限廣闊的完善的境界供他摹仿”。[1](P19)在詩人摹仿的世界里,我們看到了更為生動的希臘圖景。在這個圖景中,行動的人有各種弱點,有痛苦、會哀傷,但他們不會讓這些弱點阻礙他們盡職,防止他們走向光榮。[1](P5)相較而言,依據(jù)美的原則,在形象上表現(xiàn)出“靜穆的偉大”的繪畫中的人物,詩人所描繪的人物更能表現(xiàn)完整的偉大靈魂。“這種人是智慧所能造就的最高產(chǎn)品,也是藝術(shù)所能摹仿的最高對象?!保?](P17)萊辛對詩人摹仿對象的肯定,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對行動本身的肯定?,F(xiàn)代藝術(shù)批評家用畫的規(guī)律來限制詩,以粗暴的方式宣揚靜穆的高貴。而萊辛則通過劃定畫與詩的界限,像古代人那樣在行動中體現(xiàn)節(jié)制和中道。在對行動的重視上,萊辛和普魯塔克達成了一致。
在《拉奧孔》中,萊辛對行動的重視與對詩的重視聯(lián)系在一起。而普魯塔克似乎把詩和行動對立起來。在普魯塔克那里,詩真的不重要嗎?普魯塔克是如何來講詩的?他所理解的詩與萊辛所講的詩是怎樣的關(guān)系呢?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不僅關(guān)系到如何理解詩,也關(guān)系到如何理解行動。
普魯塔克沒有像亞里士多德那樣寫作關(guān)于詩藝的專門論著。但他有不少關(guān)于詩的討論。西蒙尼德斯的那句名言,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文章里。在《論青年人應(yīng)該如何學詩》(17e-18a)一文中,①在Stephanus編訂的篇目順序中,這篇文章位于第二。Plutarch's Moralia I,trans.by Frank Cole Babbi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7.pp.74-197.最新的評注本見Plutarch,How to Study Poetry(De audiendis poetis),Edited and Comm.by Richard Hunter and Donald Russell,Cambridge,2011.普魯塔克這樣來講作為摹仿技藝的詩:
我們應(yīng)該在給青年人介紹詩的時候給予他更多的指導。為之勾勒大概的圖景,即詩藝(
)是一種摹仿的技藝,其功能類似()繪畫。讓青年人不僅通過常說的“詩是言說的畫,畫是無言的詩”來熟知這一點,而且要給他更多的教導。[6](17e-18a)
和前面引用西蒙尼德斯的話時一樣,普魯塔克的目的只是為了說明詩與畫的功能類似,即兩者都是摹仿的技藝。不同的是,普魯塔克這里的言說對象是兒童,他關(guān)于詩的討論放在了教育問題的討論中。在希臘傳統(tǒng)里,詩歌與教育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從荷馬開始,詩人就同時具有教師身份。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對詩的討論也始于關(guān)于城邦護衛(wèi)者的教育問題。[7](376e以下)詩與哲學之爭的背后是詩人和哲學家對城邦教育權(quán)的爭奪。
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批評詩人,因為詩人把神描繪得丑陋不堪,把地獄形容得陰森可怖,把英雄刻畫得卑鄙貪婪。[7](377e-392a)詩人的這些講述會對剛開始接受教育的兒童產(chǎn)生不良影響,對諸如虔敬、勇敢等美德的培養(yǎng)沒有益處。而且,作為對理念影像的摹仿,與真實隔了兩層的詩不僅無法給予理智正面的幫助,還由于它所激勵、培養(yǎng)和加強的是靈魂中的低賤部分,從而可能對靈魂中的理性部分造成毀壞。[7](605b)因此,柏拉圖雖然肯定了詩歌在兒童教育初期的作用,但最終還是主張把詩人驅(qū)逐出城邦,[7](607b)由哲人代替詩人承擔靈魂和城邦的教育任務(wù)。不過,詩人在城邦中存在的可能并沒有完全被取消。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說:“如果以快樂為目的的詩和摹仿能有任何理由證明,它在一個管理良好的城邦中有一席之地,我們會很高興接納它?!保?](607c)普魯塔克的 《論青年人應(yīng)該如何學詩》便試圖應(yīng)對柏拉圖所提出的這個挑戰(zhàn),給出詩在城邦中應(yīng)該存在的理由。
從教化的角度出發(fā),普魯塔克通過對詩歌自身特點的分析,賦予詩引導青年走向哲學的職責,從而化解了詩與哲學之間的矛盾。在普魯塔克看來,詩就像美食一樣,給人帶來快樂,為人所喜愛。兒童無法抗拒美食,同樣地,兒童也容易被詩吸引,對詩著迷 ( )。[8](14e)對于這些孩子來說,禁止其接觸詩不僅不可能、不現(xiàn)實,而且也不應(yīng)該。因為令人愉悅的詩歌可以成為引導兒童接近嚴肅哲學的誘餌,使得他們愿意去接觸那些真正需要學習的東西。當我們看到孩子們對詩歌著迷的時候,我們也可以期盼,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會對哲學著迷。①“ ”這個詞常常用來指對哲學的入迷。柏拉圖在《斐勒布》15e1中講述了青年人首次陷入哲學問題時的快樂時用的就是這個詞。
不過,這個由詩出發(fā)駛向哲學的旅程并非必然會發(fā)生,途中也不是沒有險阻。所以,引領(lǐng)和護航就顯得尤為重要。只有正確的指導,才能保障兒童在學詩的過程中受益而不是受害。與單純論證詩的存在價值相比,給出具體的指導建議是普魯塔克更為看重的?!墩撉嗄耆藨?yīng)該如何學詩》是他所寫的一部教導青年人在學詩的過程中如何避惡趨善的實用手冊。在詩與哲學之間,普魯塔克的這個手冊好像是一葉扁舟,載著青年人從詩渡向哲學。
在確定了學詩可以作為哲學學習的引導性訓練之后,普魯塔克開始回應(yīng)柏拉圖對詩的那些批評,討論如何通過正確的教導來避免詩對美德教化的負面影響。對于學詩的青年人來說,知道“詩人多謊”和“詩是摹仿的技藝”是免受傷害的第一步。②柏拉圖《理想國》卷二、三中對詩人的批評多集中在“詩人多謊”的方面,卷十中對詩的批評則主要針對“詩是摹仿的技藝”。因為詩人的話不可輕信,所以,在讀詩的過程中需要檢視和反思,而這是青年人學習運用理性的開始。因為摹仿是詩的根本特點,而依據(jù)亞里士多德“人通過摹仿來學習”的說法,③亞里士多德,《詩學》1148b4-19。學詩與求知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當青年人被告知這兩條關(guān)于詩的本質(zhì)定義之后,其靈魂所需要的防護也開始建立起來。但是,僅僅知道這兩個定義是不夠的,青年人還需要“更多的指導”。
更多的指導關(guān)涉更多的具體內(nèi)容,同時也更多地體現(xiàn)出普魯塔克在詩教中所關(guān)心的問題。較之繪畫、雕塑等視覺藝術(shù),詩在摹仿運動和持續(xù)的行為方面更有優(yōu)勢,而對言辭的摹仿更是詩作所獨具。在指出需要給青年更多的指導之后,普魯塔克從繪畫中對丑陋形象的繪制開始談起,講到繪畫中和詩歌中對低劣行為的摹仿,最后講到詩中的那些不堪的言辭。[8](18a-f)在這個過程中,繪畫扮演的是引入摹仿技藝這一問題的角色。在普魯塔克的講述中,隨著繪畫的逐漸退場,詩的主角身份越來越顯現(xiàn)出來。繪畫與詩同為摹仿的藝術(shù),有著相似之處,所以,通過對兩者的類比可以幫助人們理解詩。雖然關(guān)于摹仿技藝的討論從畫所描繪的形象的美丑開始,但普魯塔克最終關(guān)心的還是詩中描寫的通過言行所表現(xiàn)出的品性的好壞。普魯塔克對行為和言辭的重視,體現(xiàn)的是他對德性的重視。在結(jié)合大量具體詩句討論學詩細則的陳述中,普魯塔克的討論始終圍繞美德進行,并且通過對言行的分析來實現(xiàn)。④這一部分構(gòu)成了《論青年人應(yīng)該如何學詩》的主體部分。他希望那些由詩進入哲學的青年,能夠通過詩教和哲學教育,在言行上體現(xiàn)虔敬、節(jié)制、審慎、勇敢、正義等美德,最終過上幸福的生活。普魯塔克對詩及摹仿技藝的討論,自始至終都服務(wù)于他所關(guān)心的靈魂教化工作。
在官員、祭司、教師 (哲人)等諸多身份中,普魯塔克的教師身份最為令人矚目。[9]在做地方大員和阿波羅神廟祭司的同時,他一直從事著寫作和教學工作,無論是在家鄉(xiāng)凱洛內(nèi)阿(Chaironeia),還是在羅馬。普魯塔克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哲人,他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和社會教化。從他的作品里,我們常??梢宰x到他對人心的教導。這種教導上至帝王、權(quán)貴,下至凡夫、兒童。⑤普魯塔克關(guān)于帝王教育的文章有《哲學家尤其應(yīng)該與當權(quán)者交談》、《致一位無知的統(tǒng)治者》等,關(guān)于兒童教育的文章除了這里提到的《論青年人應(yīng)該如何學詩》,還有《論兒童教育》等。普魯塔克重視行動。對他自己而言,最重要的行動就是教育。
通過教育實踐,普魯塔克在詩與行動之間建立起關(guān)聯(lián)。詩不再只是作為對英雄形象或政治功績的摹仿而與行動相對。所以,詩不僅具有附屬意義上的價值,也不能被輕視。詩自身通過參與到教育實踐中而具有了行動的力量。在通過摹仿把行動與詩聯(lián)系起來的萊辛那里,我們同樣看到了他對靈魂教育的關(guān)心。萊辛之所以對描寫英雄哀號、痛苦的詩表現(xiàn)出偏愛,不僅因為這一描寫更符合偉大靈魂,還因為這樣的描寫較之憑靠心靈的力量忍受苦難的描寫更能獲得觀眾的同情,更能對觀眾產(chǎn)生影響,從而也更可能對觀眾進行教育。[1](P6)
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思考萊辛》一文中,這樣來講述萊辛對詩的理解:“對萊辛而言,詩的本質(zhì)是行動。……萊辛一點也不關(guān)心歌德所認為是‘永恒的、必不可少的需要’的那種‘藝術(shù)作品本身的完美’。相反——在此他與亞里士多德達成一致——他關(guān)心的是藝術(shù)帶給觀眾的效果?!保?0](P4)阿倫特這里所講的行動,不是就詩的摹仿對象而言的,而是就詩的效果而言的。詩的效果關(guān)乎他人,體現(xiàn)在詩對觀眾靈魂的作用上。“各種文藝作品都是為了使我們變得更好?!保?1](P396)作為本質(zhì)是行動的詩,教育觀眾是它的使命。所以,萊辛告誡藝術(shù)批評家“應(yīng)該注意的不只是藝術(shù)所能做到的事,而首先是藝術(shù)所應(yīng)盡的使命”。[1](P207)
在狄爾泰看來,萊辛不同于席勒和歌德的地方就在于,萊辛感覺自己是個教育家。[3](P19)當他放棄成為神學家的家庭期許,選擇以自由職業(yè)者的身份,通過戲劇面向大眾的時候,他成了古典意義上不折不扣的教育家。具有古典精神的萊辛,積極面對和投入現(xiàn)代生活,猶如推崇希臘精神的普魯塔克,在羅馬世界實行教化一樣。這兩個人,一個生活在古代晚期,經(jīng)歷了希臘文化與羅馬文化的相互融合;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早期的啟蒙時代,面臨新舊制度和文化的更替。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卻處身于相似的情境,思考了相似的問題,采取了相似的行動。
從《拉奧孔》的標題所征引的普魯塔克的這個毫不顯眼的文本細節(jié)出發(fā),我們注意到,德國啟蒙運動的先驅(qū)者萊辛的美學思想與古典思想中的一些問題意識 (如詩、畫、德性、教育與政治行動之間的關(guān)系等)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在關(guān)于詩的理解上,萊辛與普魯塔克結(jié)成同盟,站在了以溫克爾曼、斯彭司、克路斯等人為代表的現(xiàn)代藝術(shù)批評家的對立面。較之作為摹仿技藝的畫和詩,普魯塔克更重視政治行動。這與萊辛在摹仿行動的詩和摹仿靜物的畫之間更推崇詩的態(tài)度相合。普魯塔克和萊辛關(guān)于詩的討論體現(xiàn)出他們對行動的重視,而詩的行動只有放在德性教化的實踐中才能得到理解。在這個意義上, 《拉奧孔》不僅僅是一部影響深遠的美學著作,而且在其深層文化背景上也是一部關(guān)心靈魂教養(yǎng)的著作。通過《拉奧孔》書名中的普魯塔克,反觀萊辛的這部現(xiàn)代“美學”的奠基之作,我們或許可以隱約看到,通過行動來進行的靈魂教養(yǎng)這個主題,很可能不只是“古典的”傳統(tǒng),而是在西方思想史中古今一貫的傳統(tǒng)。而只有貫穿古今的傳統(tǒng),也許才是真正的活的傳統(tǒng),或者說是參與塑造了現(xiàn)代性的古典傳統(tǒng)。
[1]萊辛.拉奧孔 [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2]錢鐘書.七綴集 [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3]威廉·狄爾泰.體驗與詩 [M].胡其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4]張輝.畫與詩的界限,兩個希臘的界限:萊辛《拉奧孔》題解 [J].外國文學評論,2011(3).
[5]古典共和精神的捍衛(wèi)——普魯塔克文選 [D].包利民,俞建青,曹瑞濤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6]普魯塔克.希臘人是因為戰(zhàn)爭還是智慧而更有名?[D].
[7] 柏拉圖.理想國 [D].
[8]普魯塔克.論青年人應(yīng)該如何學詩[M].
[9] R.H.Barrow.Plutarch and his times[M].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69.
[10]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 [M].王凌云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11]萊辛.漢堡劇評 (第77篇)[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