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泉
在武漢大學120年的校史中,許多學人都源自同宗同族,黃侃、黃焯叔侄便是其中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例子。武漢大學是黃侃執(zhí)教時間最長的大學之一,1919至1926年,黃侃受聘于武昌高等師范學校(武漢大學前身),歷時長達七年。黃侃一生反對急于著書,故而在武漢任教期間并無著作出版,但是他對國學經(jīng)典的深刻解讀,仍然對武漢大學文字、音韻、訓詁等專業(yè)的發(fā)展具有深遠的影響。黃侃的侄子黃焯,自1939年后一直在武漢大學任教,直至去世。作為黃門學術(shù)的傳承人,黃焯晚年不遺余力地整理黃侃遺稿,使學術(shù)界再次感受到黃侃學術(shù)思想的恒久魅力。
黃侃(1886-1935),字季剛,晚年自號量守居士,湖北省蘄春縣人,是一位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富有傳奇色彩和個性特征的學術(shù)大師。
黃侃出身于書香世家,父黃云鵠,一字翔云,咸豐三年(1853年)二甲進士,宦居蜀中數(shù)十年,致仕后任南京、湖北等地多處書院山長。黃侃天資聰穎,幼年早慧,八歲時“讀經(jīng)日逾千言,人呼為圣童。”①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載黃侃:《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3頁。12歲時,父親病逝,黃侃因是庶出,為鄉(xiāng)俗所輕,“幾不逮學,故少時讀書艱苦,其銳敏勤學亦絕人”②章太炎:《黃季剛墓志銘》,載程千帆:《量守廬學記:黃侃的生平和學術(sh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頁。。身為官宦之家的貴公子,又兼天賦過人,卻年少喪父,險些失學,這樣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恰好發(fā)生在人格養(yǎng)成的關(guān)鍵時期,使他形成了既孤傲又謙遜、既叛逆又保守、既狷狂又嚴謹?shù)膹碗s性格。
黃侃以孤傲聞名。早年留學日本時,往謁章太炎,“見壁間大書四語,曰:我若仲尼出東魯,大禹長西羌,獨步天下,誰與為偶”,便退了出來,無意復往③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載黃侃:《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8頁。。是時,以章太炎學術(shù)大師和革命領(lǐng)袖的地位,赴日中國留學生競相求見者,不知幾千幾萬,而黃侃不過是個20出頭的普通學生,竟因幾句“大話”,便放棄謁見,當真是傲氣遇到了傲氣。
不過,黃侃也有謙卑的時候,這在師從劉師培一事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黃侃與劉師培“齒相若,名相埒,又十余年昆弟交”④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載黃侃:《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12頁。,拜師之事連章太炎都表示不解。黃侃述其原由曰:“我滯幽都,數(shù)得相見。敬佩之深,改從北面。夙好文字,經(jīng)術(shù)誠疏。自值夫子,始辨津途。”①黃侃:《先師劉君小祥會奠文》,載《黃季剛先生遺著》,《制言》,1936年第10期??梢?,對于擅長經(jīng)學的劉師培,黃侃至為欽佩,故而不畏人言,自稱弟子。
父親在朝為官數(shù)十年,黃侃卻對清廷沒有絲毫留戀。早在求學武昌之時,黃侃便與鄉(xiāng)人田桐“日相與密謀覆清之事”,以至于被學校除名。同年留學日本時,適逢孫中山、黃興等籌組同盟會,黃侃“列名會籍”②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載黃侃:《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8頁。。辛亥革命時,更是“親赴前線視察”,之后又“還鄂東,宣揚情勢”,“一呼而得二三千人”③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載黃侃:《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03頁。。不僅用筆桿子鼓吹革命,甚至還要拿起槍桿子,真刀真槍地為革命而戰(zhàn),作為官宦人家的公子,黃侃的確離經(jīng)叛道到了極點。
然而,與叛逆、革新相對應(yīng),黃侃的性格中也有相當保守的一面。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正值胡適、陳獨秀等人倡導新文化運動,鼓勵使用白話文,黃侃則“抨擊白話文不遺余力,每次上課必定對白話文謾罵一番,然后才開始講課。五十分鐘上課時間,大約有三十分鐘要用在罵白話文上面”④楊亮功:《五年大學生活》,載王世儒:《我與北大:“老北大”話北大》,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73頁。。從中也可以看出,在學術(shù)領(lǐng)域,黃侃遠不如在社會革命中那樣激進,他更多地選擇了遵從和維護前人的學術(shù)傳統(tǒng)。
黃侃的狷狂是出了名的,甚至與其師章太炎一樣被稱為“瘋子”。黃侃之性情狂放、不拘小節(jié),在他親友與學生的回憶文章中俯拾皆是。如陳祖深《黃季剛師》曰:“一向不布置學生作業(yè),又不肯看考試卷子,不打分數(shù),教務(wù)處逼急,則寫一字條,上書‘每人八十分’五個大字?!雹輳垥煟骸读渴貜]學記續(xù)編:黃侃的生平和學術(sh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8頁。又如武酉山《關(guān)于黃季剛先生》云:“學生說他(上課)有‘三不到’,刮風不到,下雨不到,不高興不到?!雹迯垥煟骸读渴貜]學記續(xù)編:黃侃的生平和學術(sh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4頁。凡此種種佚事,不勝枚舉。黃侃之狂,時人多有詬病,而黃侃依舊我行我宿,不改分毫。黃侃之恃才傲物,狂放不羈,頗有阮籍、嵇康等魏晉名士遺風,旁人或褒或貶,不過見仁見智而已。
黃侃雖“瘋”,但于學術(shù)卻很嚴謹。黃侃認為研究學問,“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⑦黃侃講、黃焯記:《黃先生語錄》,載張暉:《量守廬學記續(xù)編:黃侃的生平和學術(sh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頁。。也就是說,治學之人,必須下苦工夫,仔細揣摩書中的一字一句。在1928年6月20日的日記中,黃侃記道:“平生手加標點識書,如《文選》蓋已十過,《漢書》亦三過,注疏圈識,丹黃爛然。《新唐書》先讀,后以朱點,復以墨點,亦是三過?!墩f文》、《爾雅》、《廣韻》三書,殆不能計遍數(shù)?!雹唷饵S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4頁。以上諸書,常人通讀一遍已然不易,黃侃竟讀過數(shù)遍,且都加以圈識,其讀書的刻苦程度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即便如此,他寫文章時,仍然“每尋一事,非細檢不敢輒用”⑨《黃侃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4頁。。黃侃這種嚴謹?shù)蒙踔量量痰膶W術(shù)觀,直接造成了他對待“著書”持極端審慎的態(tài)度。對于黃侃惜字如金的做法,連他的老師章太炎都不贊同,屢次催促曰:“人輕著書,妄也;子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秉S侃答曰:“年五十當著紙筆矣?!雹庹绿祝骸饵S季剛墓志銘》,載程千帆:《量守廬學記:黃侃的生平和學術(sh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頁。這正是現(xiàn)在仍在武漢大學流傳的“五十之前不著書”這句名言的由來??上於视⒉?,黃侃未滿五十歲便猝然長逝,甚至未來得及留下系統(tǒng)性的著述。這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的一大遺憾,要彌補這一遺憾,只有留待他的后輩、門人來整理其學術(shù)遺產(chǎn)了。而在整理黃侃遺稿的眾多學人中,用力最勤者,當數(shù)他的堂侄黃焯。
黃焯(1902—1984),字耀先,湖北蘄春人。自幼家貧,7歲喪父,10歲從外祖父受讀,19歲至武昌謁見堂叔黃侃,從此走上學術(shù)道路。在《自敘》中,黃焯回憶當時的情景:“先生(黃侃)試令作文二篇,以為可教,隨令入中學肄業(yè),并示以治學之法?!?黃焯:《自敘》,載《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67頁。1928年,剛剛從武昌中山大學畢業(yè)一年的黃焯,應(yīng)黃侃之召,赴南京中央大學,任黃侃之助教,“相從歷八年而先生下世”?黃焯:《自敘》,載《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67頁。。此時距黃焯首次拜見黃侃,已有15年時間。這15年中,黃焯幾乎一直陪伴在叔父身邊,既是學生,又是家人,既是助教,又是隨從,耳濡目染,得其真?zhèn)?,積累了大量黃侃論學的第一手材料,為日后整理黃侃著作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在黃焯所撰《黃季剛先生遺著目錄》及程千帆所撰《黃先生遺著目錄補》中,共記錄黃侃遺著69種,其中只有6種出版于黃侃在世之時,其余全為其親友、門生整理而成。而在這些黃侃下世后整理出版的遺著中,與黃焯相關(guān)的竟有33種,占其大半,從事黃侃著作整理之人,無出其右者①黃焯《目錄》中,有多種著作歸于一個條目的情況,如《手寫爾雅聲類表》、《手寫小爾雅聲類表》等19種皆在同一條目下;箋識諸書中多殘本,嚴格說來很難算作獨立的著作;日記一類分列多條,但黃侃日記已于2001年由江蘇教育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故應(yīng)視作一種著作。程千帆《目錄補》中少數(shù)條目與黃焯《目錄》重復,蓋因出版時間不同,著作命名也有異。本文對黃侃遺著的數(shù)量統(tǒng)計,未詳細區(qū)分上述情況,僅簡單計算兩文所列條目而已。參見程千帆:《量守廬學記:黃侃的生平和學術(sh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78~187頁。又:黃、程二先生所撰目錄中,應(yīng)未囊括黃侃于各大學講學時編寫的講義,如現(xiàn)藏于武漢大學圖書館的《爾雅略說》,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由國立武漢大學鉛印出版,當是黃侃于武漢大學任教時所撰教材。。黃焯的整個晚年,幾乎都獻給了整理黃侃遺稿的事業(yè),他整理遺稿的方式大致有三種:
第一,親筆移錄。
黃焯抄錄黃侃著作自青年時代便開始了。黃侃在與弟子論學時,常有許多真知灼見,有時還會把自己批點過的書籍交給學生閱讀,所以黃門弟子都有記錄老師話語和批注的習慣,黃焯亦不例外。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自拜入師門之日,黃焯便開始積累黃侃的相關(guān)學術(shù)資料。與其他黃門弟子不同的是,黃焯還是黃侃的親人,理所當然地有更多接觸黃侃手稿的機會。1931年前后,黃焯在南京為黃侃守屋時,將黃侃過錄的宋元遞修本《經(jīng)典釋文》又過錄了一套。后日寇進犯南京,黃焯將黃侃的書裝了幾大箱,冒著生命危險,輾轉(zhuǎn)離開南京。為了躲避日機轟炸,黃侃曾將藏書送到南京采石磯一個熟人的地下室保存,不料仍不能幸免,藏書損失大半,他自己過錄的那部《釋文》只剩下五六本殘卷。而黃焯的過錄本卻完好無損,實乃不幸中之萬幸②《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7頁。。
早年黃焯還對潘重規(guī)過錄的黃侃批點白文《十三經(jīng)》進行了再次移錄,而黃侃手批本《文選》,黃焯先后移錄過二部,后又與黃侃手批原本詳加校勘,整理出《文選平點》一書,198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③其事詳見《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5~397頁。。
除了整部書過錄,黃焯還將黃侃手稿中的部分內(nèi)容摘錄出來,集合成書,如:《說文同文》二卷、《字通》一卷,系由《說文箋識》中錄出;《爾雅音訓》三卷,系由《爾雅郝疏箋識》中錄出;《量守廬群書箋識》由黃侃箋識諸書中錄出,合為一帙。這些摘錄之作,多由黃焯親筆書寫,后來成為出版社影印出版之底本。第二,自費油印。
黃焯晚年自費油印整理完畢的黃侃遺著,實是特殊時期的無奈之舉,卻又是他保存、整理黃侃著作的學術(shù)活動中最令人感動和敬佩的壯舉。
1963年,黃侃之子黃念田將收藏的手批書籍和遺稿全部捐給武漢大學。武漢大學擬由時任中文系教授的黃焯主持書稿的整理工作。至1965年,黃焯已開始摘錄黃侃手批《爾雅義疏》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編纂《爾雅音訓》。孰料“文革”爆發(fā),黃焯被打成“黑幫”、“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屢遭批斗,甚至被罰打掃學生宿舍的廁所,稍有懈怠,就有可能招致辱罵、毆打。此時的黃焯,已近古稀之年,又身染肺結(jié)核病多年,還患有高血壓癥,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墒?,即使在如此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中,在大多數(shù)人都無心學術(shù)的情況下,黃焯并未停止整理工作,而是在夜間偷偷進行。黃焯在日記中記敘:“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庚申,移錄《爾雅音訓》畢。自四月二十四日至五月初七日可偷隙一小時繕此稿,自五月初八迄今則可以半日書寫之,共歷六十有七日。”④王慶元:《黃季剛遺著保存、整理出版和近年研究情況述略》,載鄭遠漢:《黃侃學術(shù)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3頁。
“文革”后期,對老教授們的“改造”稍有放松,黃焯終于有更多的時間進行黃侃遺稿的整理。在1975年正月的日記中,黃焯對當年的學術(shù)工作擬定了計劃,初一日寫道:“撰《說文同文》、《古今字》、改編《小學筆記》、編《蘄柳三黃集》、纂輯《訓詁述略》,仍為五項?!笔娜沼謱懙溃骸敖鼣M編《蘄春黃氏文存》,選叔祖翔云公文,從父季剛公文,以余文附其后。又寫完從父批?!稜栄藕率琛窞椤稜栄乓粲枴?、搜集講辭為《小學筆記》,寫完批點文選為《文選平點》,搜集先儒詁訓要義為《訓詁述略》?!雹荨饵S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15~216頁。一年編撰數(shù)部學術(shù)著作,可以想見黃焯投入了多少心血和熱情。
然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社會動蕩,學術(shù)廢弛,黃氏叔侄所治之小學、經(jīng)學、文學,更是早已少人問津。所以書雖撰成,卻屢屢被出版社退稿,根本無法由正規(guī)渠道出版。為了保存這些珍貴的學術(shù)成果,無奈之下,黃焯只得自費出資油印。1977年冬月(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二日,黃焯在日記中寫道:“自乙卯歲向武漢謄印社議定油印《說文同文》、《字通》、《說文新附考原》(上三種為將從父季剛先生遺稿加以理董者)、《爾雅音訓》(編定從父識語)、《文字聲韻學筆記》(焯所記從父講詞)、《古今聲類通轉(zhuǎn)表》(焯編定六種)。今始印成,各印二百冊,以六百八十冊交武漢大學圖書館,分寄國內(nèi)各省立圖書館及各大學圖書館,余冊則分贈友生。共費紙幣二千一百元左右。”①《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18頁?!耙颐畾q”即1975年,此時黃焯已經(jīng)73歲高齡,本就孱弱的身體,又經(jīng)過數(shù)年“文革”帶來的身心雙重煎熬,腸胃、肺部、血壓都出現(xiàn)了問題?!岸б话僭钡挠陀≠M用,對于早已被“打倒”的黃焯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而據(jù)他的學生王慶元所言,黃焯將僅有的六七千元存款,都用在了油印書稿上②王慶元:《黃季剛遺著保存、整理出版和近年研究情況述略》,載鄭遠漢:《黃侃學術(shù)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3頁。。就在初二日拿到油印本后數(shù)天,十一日,黃焯到醫(yī)院探視病妻,“歸途疝氣驟發(fā),眼黑腳軟,坐雨淋石上,神智頓為渺然矣,歸臥病四日?!雹邸饵S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18~219頁。如此凄涼的情景,怎不令人為之動容!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冒著挨“批斗”的風險,傾其所有,整理、編撰、印刷這些時人既不了解也不關(guān)注的書稿,這絕不僅僅是“學術(shù)傳承”能夠解釋的,其中更多的是飽含著黃焯對叔父黃侃的孝敬之心與感恩之情。
黃焯自19歲謁見黃侃,由叔父引領(lǐng)走上學術(shù)之路,其后的15年間,黃侃不但傳授學問,還曾為黃焯介紹工作,在事業(yè)和生活上都給予他莫大的幫助??梢哉f,黃侃徹底改變了黃焯的人生軌跡。因此,黃焯對黃侃始終心存感激,不論為他做助教還是看家守書,皆盡心竭力。以黃侃之狂傲個性,罵人是尋常之事,而黃焯身兼弟子和侄子雙重身份,挨罵自然尤其多??墒屈S焯從未因此怨恨黃侃,反而總是念著叔父對自己的恩德。黃焯的學生丁忱在《師情憶語》中記敘,黃焯對于黃侃的早逝,常起羹墻之悲,對兩件事,尤為難忘,“一是先生二十多歲時,因患肺病而吐血。當天季剛先生聞知后,一天未喝酒,憂急之情至今宛然。季剛先生每餐豪飲,半斤為量。二是季剛先生臨終前,拉著先生的手說:‘你在我家十多年,也沒有什么錯處啊!’”④《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8頁。這兩件旁人看來無足輕重的小事,卻令黃焯終生難以忘懷,從中可以看出,他對叔父不止是晚輩對長輩、學生對老師的感情。在黃焯眼中,黃侃亦師亦父,是最值得尊重和孝敬的人。所以,黃焯晚年不遺余力地整理黃侃遺稿,是對黃門學術(shù)的傳承,更是盡自己對叔父的一份孝心。
第三,送出版社付梓。
“文革”結(jié)束后,凝結(jié)了黃焯十數(shù)年心血整理而成的黃侃遺稿,終于可以在出版社出版了。在1981年臘月24日的日記中,黃焯記道:“寄《文選平點》清稿。付上海古籍出版社。連年前寄去之稿,其整理季剛先生者,有《說文同文》、《字通》、《說文段注小箋》、《爾雅音訓》、《文字聲韻訓詁筆記》、《廣韻校錄》、《十三經(jīng)白文句讀》、《文選平點》八種。其批?!墩f文》八冊,詩文詞若干卷,日記諸稿亦待刊?!迸c此同時,黃焯所撰《詩疏平議》、《詩說》、《經(jīng)典釋文匯校》等書亦將付梓。在30日的日記中,黃焯寫道:“余所撰書稿之印行,此為第一次。八十之年始得有此,可慰亦可嘆也?!雹荨饵S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9頁。按:黃焯為學,以黃侃為楷模,五十之前亦不著書,主要學術(shù)著作,皆為七十歲之后方才結(jié)集,先自費油印,后由出版社梓行。數(shù)種黃侃遺稿及自著之書同時刊行,黃焯的欣喜與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日漸好轉(zhuǎn)的學術(shù)氛圍激發(fā)了黃焯的工作熱情,他將全部身心都傾注到黃侃遺稿的整理中。1982年,武漢大學籌建出版社,向黃焯征稿。黃焯在當年12月30日的日記中總結(jié)了這一年的工作:“綜計本歲編撰之稿,其可求者,為季剛先生年譜撰成。又撰追憶季師文一篇,編成《量守廬群書箋識》。校正《字正初編》。已將上四稿交武漢大學出版社,并以《蘄春黃氏文存》畀之,屬其陸續(xù)印行。又撰季師《說文》批校本《敘例》,校改《廣韻校錄》,并改撰前言,付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雹佟饵S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46頁。在一年內(nèi)編撰這么多學術(shù)著作,其工作量可想而知。在黃焯生命最后兩年的日記中,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每日整理黃侃遺稿的工作動態(tài),諸如錄某書、校某書、續(xù)寫量守翁某歲年譜之類的語句,比比皆是。而同樣頻繁記錄的,則是黃焯自己的病情,如“腸胃不適”、“右上肋筋絡(luò)痛,臥不能轉(zhuǎn)側(cè)”、“右腿筋痛愈甚,一步不可行”、“夜大嘔血”等等。黃焯此時已是耄耋之年,除了肺病、疝氣、腸胃病等舊疾外,又罹患癌癥,身體已極度虛弱。在日記中,常常可以看到“強起”、“強寫”這樣的字眼,足見病痛對于黃焯的摧殘②《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30~264頁。。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黃焯仍然以驚人的毅力,堅持筆耕不輟,直到生命的盡頭。
黃焯秉持一片孝心,嘔心瀝血整理黃侃遺稿,不僅使黃氏家學得以傳承,而且對中國古代語言、文字、歷史、文化等眾多領(lǐng)域的研究都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一方面,使學術(shù)界有幸得見黃侃學術(shù)之精華,同時也加強了黃侃著作的系統(tǒng)性和邏輯性,逐步恢復了黃侃的學術(shù)地位。
建國后,黃侃所治之小學、經(jīng)學,一直與當時的學術(shù)風氣格格不入,所以長期不為學界所重視,甚至被扣上“四舊”的帽子,加之黃侃生前出版的著述寥寥可數(shù),故而了解黃侃學術(shù)者很少,更有甚者,有的學者竟不知黃侃為何許人。黃焯整理的黃侃遺稿陸續(xù)出版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閱讀、學習和研究黃侃的著作。與當時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政治先行”的學術(shù)思想相比,黃侃重論據(jù)、重實證的中國傳統(tǒng)治學方式,無疑具有別開生面的意義。這些沉睡多年的遺稿,經(jīng)過黃焯之手整理,用復古的形式,為學術(shù)界帶來了一縷清新的氣息。
值得注意的是,黃侃遺稿多為零散手稿或書中批注,內(nèi)容龐雜,不易閱讀,因此黃焯的整理工作不但要對黃侃原稿加以復制,最大程度地保留原稿風貌,還要對其分門別類,使之更具有系統(tǒng)性和針對性,更有利于后輩學人的學習和使用。黃焯《〈量守廬群書箋識〉前言》敘述了他的整理思路:“《說文》則抽寫為《說文同文》、《字通》、《說文新附考原》……《爾雅》則編為《爾雅音訓》、《文選》編為《文選平點》、《廣韻》則武昌徐孝宓家有迻錄本,據(jù)以編為《廣韻校錄》……而先生手批吳承仕《經(jīng)籍舊音辨證》及焯早歲迻錄諸書箋識,共得十種,合編為《量守廬群書箋識》。”③黃侃箋識,黃焯編次:《量守廬群書箋識》,武漢大學出版社1985年,前言頁。顯然,黃焯對于黃侃遺稿的整理工作是有明確規(guī)劃的,他對分散在《說文》、《爾雅》、《廣韻》等書中黃侃識語進行了篩選、集中、梳理,將大量零散的片段組織成具有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的學術(shù)著作,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基于黃侃原稿的學術(shù)創(chuàng)造。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有了黃焯的這種學術(shù)創(chuàng)造,黃侃的著作才更簡潔、更實用、更容易為后輩學人所接受。
黃侃遺稿集中出版后不久,在中國歷史上延續(xù)千百年的訓詁、聲韻、考據(jù)之學,終于再次引起了學人們的矚目,而一度被學界遺忘的黃侃,也逐漸恢復了國學大師的崇高地位。
另一方面,得益于黃焯在黃侃遺稿整理中所做出的杰出貢獻,武漢大學建立起比較完整的黃侃學術(shù)資料體系,在黃侃學術(shù)研究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1963年黃侃之子黃念田捐贈黃侃藏書及手稿后,加上黃焯原有的收藏,武漢大學已成為國內(nèi)最重要的黃侃遺稿收藏地之一。20世紀70年代后期,武漢大學圖書館受黃焯委托,向各地圖書館寄送郵印的黃侃遺著,其間亦有復本留存于武大館。80年代后,隨著黃焯整理的數(shù)部黃侃著作相繼出版,黃侃的學術(shù)影響力日漸增強。1985年,武漢大學、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等單位聯(lián)合舉辦黃侃誕辰100周年暨逝世50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這是建國后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黃侃學術(shù)研討會。此后的20余年間,每次大型“黃學”會議,都會有武漢大學及武大學人參與其中。武漢大學還成立了黃侃研究所,建立了黃侃獎學金。
與此同時,武漢大學圖書館越來越重視黃侃學術(shù)研究的文獻建設(shè),大力搜羅相關(guān)文獻,并在師生著述文庫中辟出專柜,展示黃氏叔侄的著作。
其中,與黃焯整理黃侃遺稿有關(guān)的書籍,茲以出版時間為序,分列于下:
1.《文字聲韻學筆記》,黃侃講,黃焯錄,1976黃焯自費油印本。后與1978年油印之《訓詁叢說》合為《文字聲韻訓詁筆記》,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2.《爾雅音訓》,黃侃著,黃焯輯錄,1977年黃焯自費油印本,另有1983上海古籍版及2007年中華書局版。
3.《說文同文字通說文新附考原附文四篇》,黃焯編撰,1977年黃焯自費油印本。后合為《說文箋識四種》,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6年中華書局再版。
4.《蘄春黃氏文存》,黃焯編,1978年黃焯自費油印本。
5.《廣韻校錄》黃侃箋識,黃焯編次,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另有2006年中華書局版。
6.《字正初編》,黃侃撰,黃念華編次,黃焯校字,1983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
7.《量守廬群書箋識》,黃侃箋識,黃焯編次,1985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
8.《文選平點》,黃侃平點,黃焯編次,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6年黃延祖重輯,中華書局再版。
9.《黃焯文集》,黃焯撰,丁忱編次,1989年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整理黃侃遺稿之過程,可由此書窺其大略。
以上書目可以看出,在武漢大學,很多經(jīng)黃焯整理的黃侃著作都可以看到由多種不同版本所組成的版本系統(tǒng)。以《爾雅音訓》為例,此書由黃侃手批《爾雅》郝疏中輯出,初為黃焯自費油印本,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發(fā)行,2007年又由黃延祖重輯后,中華書局排印出版。此書除原校本存于武漢大學文學院資料室外,其余三個版本均藏于武漢大學圖書館,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版本系統(tǒng)。對于“黃學”研究者來說,對比不同版本之間的異同,便能更清晰地把握黃侃學術(shù)的發(fā)展脈絡(luò),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武漢大學圖書館還珍藏著一部由黃侃批點、黃焯移寫的《玉函山房輯佚書》。是書為清光緒甲申(1884)楚南書局刻本,扉頁有癸亥年(1933)黃侃書,辛丑年(1961)黃焯迻寫之題跋,書中行間及眉上以朱墨二色抄錄胡元玉和黃侃之批校,并鈐有黃焯藏書印,是黃焯整理黃侃手批諸書時抄寫的過錄本。是書在已有的研究文獻中均未提及,可謂知者寥寥,但書中識語甚多,對研究黃侃的學術(shù)思想和黃焯的整理工作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黃焯逝世近30年后的今天,他付出畢生心血傳承、發(fā)揚的黃侃學術(shù)終成顯學,或許這才是對他最大的安慰。黃焯的學生丁忱《黃焯文集》后記末尾的贊辭亦可作為本文的結(jié)語:“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①《黃焯文集》,丁忱編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421頁。又:本文為行文及讀者閱讀方便,對黃侃、黃焯、陸宗達、丁忱、王慶元諸先生皆直呼名諱,不敬之處,萬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