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超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莎車》是新疆著名作家趙光鳴于2013年出版的長篇歷史小說,為“西域長歌”系列歷史小說中的一本,該系列包括《烏孫》、《樓蘭》、《疏勒》、《莎車》、《龜茲》、《高昌》等六部,這是國內(nèi)首個西域歷史小說系列。《莎車》也是趙光鳴繼《赤谷城》和《山圍故國》之后的第三部歷史小說?!冻喙瘸恰吩恰督鈶n與馮嫽》,講述西漢與烏孫和親的解憂公主及其侍女兼女外交家馮嫽的歷史故事。《山圍故國》設定的時代背景是俄國十月革命之后,講述被紅軍擊潰的部分白軍逃竄到新疆的故事,以及楊增新的一段故事?!渡嚒放c《赤谷城》有著親緣關系,故事的主人公正是解憂公主的二兒子萬年。在《漢書·西域傳·莎車國傳》中記載著這樣一段話:“宣帝時,烏孫公主小子萬年,莎車王愛之。莎車王無子死,死時萬年在漢。莎車國人計欲自托于漢,又欲得烏孫心,即上書請萬年為莎車王。漢許之,遣使者奚充國送萬年。萬年初立,暴惡,國人不說。莎車王弟呼屠征殺萬年,并殺漢使者,自立為王,約諸國背漢。會衛(wèi)候馮奉世使送大宛客,即以便宜發(fā)諸國兵擊殺之,更立它昆弟子為莎車王。還,拜奉世為光祿大夫。是歲,元康元年也。”[1]趙光鳴正是從這簡要的歷史記錄當中敏銳地抓取“暴惡”二字,演繹出《莎車》這部長篇歷史小說。歷史小說總是善于從歷史的縫隙中尋找可以重新利用的資源,對于小說家而言,史料記載越少,想象空間就越大,但與此同時,小說創(chuàng)作的難度也會提高。怎樣才可以有效地利用史書簡要記載的史實,并將其與自己的想象融合在一起,給出一種讓讀者信服的解釋,這是對小說家的一種考驗。本文正是在此意義上,以《莎車》作為探討西域新歷史小說寫作的切入點,試圖探尋西域新歷史小說的獨特之處和寫作轉(zhuǎn)向。
西域相對內(nèi)陸地區(qū)而言,具有神秘色彩,但是不應該用“神秘”將西域本質(zhì)化和一體化,而要看到西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漢代,西域是指玉門關、陽關以西的地方。狹義的西域?qū)V甘[嶺以東,廣義的西域還包括通過蔥嶺所能達到的地方。在《漢書·西域傳序》中這樣記載:“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后稍分至五十馀,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馀里,南北千馀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蔽饔蛟诠?世紀左右形成國家,《漢書·西域傳》記載“西域三十六國”,當時有三十余個國家分布在西域各地。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西域各國受到匈奴勢力的控制,漢宣帝時在西域設置了西域都護府。西域從漢武帝時屬于漢朝,莎車是三十六國之一;后來這些國家分裂,約有五十余個國家。三十六國中,部分為游牧部落,部分為城郭之國。這些國家的語言不同,習俗各異,人口數(shù)量和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相差很大,人口少則幾千、多則上萬。西漢為了維護與西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在西域地區(qū)進行了一系列的戰(zhàn)爭,幫助西域各國抗拒匈奴的侵擾。在這種歷史背景下,《莎車》所講述的歷史故事得以演繹。
歷史是以時間為序列的敘事,它需要完整的時間鏈條作為自己的支撐,這也正是編年體存在的重要理由。史書大多是隔代修史,為的是避免修史的史官態(tài)度不客觀。除此之外,在朝代更迭,或者出現(xiàn)大的變故、歷史觀改變等情況下,會帶來一些問題,這就使得歷史不可能永遠是以完整的時間鏈條呈現(xiàn)出來,會出現(xiàn)一些空白段,即歷史自身的虛無。此外,由于史書記載的概括性和抽象性,使得很多生動而具體的歷史細節(jié)被抽空,隱藏或是消失在歷史的黑洞中。在這種情況下來討論西域新歷史小說的出現(xiàn)才具有可行性。西域新歷史小說的故事通常是在歷史上有蹤跡可尋的,如果將史書的記載比喻為骨骼,那么西域新歷史小說是重新給這骨骼以血肉。歷史的空白段反而更能激發(fā)小說家的冒險精神和想象力,他們將自己的歷史觀念帶入對歷史的理解當中,想象在這歷史的空白段發(fā)生過怎樣具體的事情?!渡嚒繁闶侨绱?。之所以稱之為新歷史小說,是要與原有的歷史小說進行一種區(qū)分,新歷史小說出現(xiàn)在20世紀90年代,是新歷史主義的產(chǎn)物之一。索緒爾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帶來知識的改變,歷史的真相是不可抵達的。在新歷史主義看來,歷史是充滿斷層的,它是由論述構(gòu)成的,新歷史主義承認客觀歷史的存在,但論述并不能夠還原歷史真相。論述是依據(jù)當時的觀念所建構(gòu)的,因而真相是不可還原與不完全可知的。所有的論述都是在無限接近歷史真相,而無法等同于真相。正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新歷史小說區(qū)別于20世紀50年代或60年代的革命歷史小說,也區(qū)別于20世紀90年代的正“歷史小說”,它更注重進行歷史反思,將冷冰冰的歷史還原為人的歷史,試圖挖掘深藏的人性,凸顯歷史的可能性。小說家將自己對歷史的觀念和個人的情感帶入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歷史事件的價值判斷和對人物命運的設置,考慮到偶然性與個人性的因素,顯示出人文主義的色彩。新歷史小說誕生之初,因與革命歷史小說的不同敘事態(tài)度而獲得獨特的價值,產(chǎn)生過莫言的《紅高粱》、蘇童的《妻妾成群》、《罌粟之家》以及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用新歷史小說這個概念來討論《莎車》時,更多的是出于以下一些考慮?!渡嚒钒压适卤尘霸O定在漢宣帝時期,莎車國將烏孫國解憂公主的兒子萬年立為國王,但萬年進入莎車國之后,在短短幾年內(nèi)就“暴惡”,落得被殺死的境遇。萬年“暴惡”的原因成為《莎車》探討的重要命題之一,而這也正是史書記載的空白段。權(quán)力和欲望的糾纏、險惡的政治斗爭、民族關系的處理、女性與國家的復雜關系、追求自由的天性與王權(quán)政治所要求的秩序之間的沖突,這些都是作者在寫作中綜合考慮的因素,小說對這些因素的運用也透露出作者自己對歷史的一種觀點。作者以歷史記載的人物作為故事的主人公,但他的想象力沒有被史書所束縛,除了被史書所記載的人物最終命運不可更改之外,滲透在歷史縫隙中的空白多成為渲染和演繹的對象。敢于向命運挑戰(zhàn)的女子和被歷史身份所遮蔽的人性都在小說中得以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與豐富在這里被打開,不再是 “好”與“壞”的簡單二元對立。怎樣講述自己所理解的真相,展示尋找真相的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表達自己的歷史觀點,對于新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是極為重要的?!渡嚒吩噲D重新思考西域王國的歷史,而西域在中國歷史上占據(jù)了特殊位置,又因時空距離所產(chǎn)生的神秘感,因而定義一種“西域新歷史小說”并以《莎車》為例來進行分析,也是在探討一種批評的可能性。
《莎車》試圖講述的是萬年為何能夠成為莎車國國王,以及為何在成為國王后“暴惡”乃至被莎車國前任國王的弟弟呼屠征殺掉。萬年之所以能夠被選為國王,并非因為萬年自身卓越的才干。細君公主遠嫁烏孫之后,郁郁而終,漢武帝為了穩(wěn)定漢朝與烏孫的關系,于太初四年將解憂公主嫁到烏孫,解憂公主的祖父劉戊是楚王。解憂公主的一生經(jīng)歷了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三朝皇帝,嫁了三次,都是烏孫王,萬年是解憂公主與第二任丈夫翁歸靡生的第二個兒子。趙光鳴在《赤谷城》中寫的就是解憂公主遠嫁烏孫的故事,《莎車》接續(xù)上一個故事,講述解憂公主的二兒子萬年。萬年被解憂公主作為侍子送到長安,在上林苑學習。年邁的莎車國國王沒有兒子來繼承王位,他不愿意自己的弟弟或是侄子來繼承王位,于是在長安物色自己的接班人。萬年正當年,風華正茂,再加上烏孫是當時西域最大的國家,莎車國有心依附漢朝,在這種情況下,萬年就以漢朝外甥的身份成為了莎車國國王。萬年在成為國王后,在奚充國和侯平虜?shù)妮o佐下進行各方面改革,將漢朝的制度和技術應用到治理莎車國的過程中。
這其中值得關注的便是莎車國國王選擇萬年的緣由。莎車國的國王沒有兒子繼承王位,為何要從國外來物色人選,而不是讓自己的親屬來繼承王位呢?新上任的國王又是怎樣對待國家的國民,得到“暴惡”的臭名進而落得被殺死的悲慘命運呢?這才是《莎車》著筆的重點。
《莎車》將漢朝外甥莎車新任國王從冰冷的歷史還原為有血有肉的年輕男子。作為解憂公主的第二個兒子,萬年深受解憂公主和翁歸靡的溺愛,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成為國王,“自小頑皮任性,游牧行國習氣難改,好動不好靜,至今還喜歡騎射狩獵,尤愛倡游玩樂”。母親送他到長安學習是希望他能夠?qū)W習漢朝文化,歷練深造,可長安的學習并不能將萬年改造為適合當國王的人,單是從長安出發(fā)前往莎車,就因為他的戀棧貪玩而耽誤兩個多月的行程。在草原上長大的萬年生性愛自由,喜歡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享受狩獵的痛快和歌舞的熱鬧,當然還有美色的陪伴。歷史的偶然性將萬年放置在莎車老國王的眼前,他背后所蘊含的政治力量使得他成為老國王所選中的繼承者。于是,萬年只有順應這種安排,啟程前往莎車?!渡嚒贩譃閮刹?,第一部名為《逶迤》,主要講述萬年如何從長安逶迤行進到莎車國,路途中遭遇梧桐林怪湖、野營地遇險、符節(jié)離奇失竊、被匈奴劫持到海西參加朝會等多重事件。這是作者趙光鳴所衷愛的“在路上”,一種流浪故事,不過這一次的流浪存在著具體實在的終點,那就是莎車國。萬年的性格在《逶迤》中被刻畫為貪圖個人玩樂,沖動好冒險,感性壓過理性,不以大事為重,缺乏雄才大略和長遠目光。第二部是《金殿》,萬年有驚無險地進入莎車國,并順理成章地成為莎車國的新國王??伤先沃醪皇前矒岚傩?、體恤民生,反而大肆建造王宮,激起民憤。莎車國老國王危婁王的弟弟呼屠征是舍中大吏,危婁王哥哥的兒子提糾什是大祿,此二人都有野心,希望自己能夠登上王位。危婁王當年設計陷害自己的哥哥才當上國王,自然不愿意將王位傳給侄子,而自己的弟弟渺眼跛足,相貌丑陋,也不是王位合適的繼承者。萬年并不清楚這些復雜的斗爭,盡管有奚充國和侯平虜?shù)妮o佐,但萬年將當國王視為表演、視為兒戲,他在提糾什和呼屠征的蠱惑下,熱衷權(quán)力所帶來的享樂,而不是為之承擔應有的責任和義務,招致百姓怨聲載道。萬年的荒淫無誕再加上莎車國內(nèi)部與匈奴的里應外合,使得萬年新造的王宮最終成為自己的墳墓。他成為自己的掘墓人。
《莎車》所做的不僅僅是試圖理解歷史真相,綜合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環(huán)境進行思考,探究“暴惡”的始末,“初來乍到,不在國計民生上下功夫,先大興土木建王宮,這是本末倒置,實屬大錯,不聽臣屬意見,一意孤行,錯上加錯。王宮奢華太甚,更是錯上加錯”,更重要的是在這一過程中,作者對人性的思考。反思是一種解構(gòu)與重新確認。作者嘗試著用萬年的眼光來看待加諸自己身上的歷史重任,有一種理解的同情滲透到文本當中。作者把文學關注點下移到萬年的情感與個人生活上,萬年成為國王的身不由己,他的直率而單純的性格,他同樣也是這場政治之戰(zhàn)的受害者。
換一個角度來看《莎車》,這部小說可看作是個人成長小說,講述的是萬年成長的故事,或者說是萬年怎樣抗拒成長的故事。萬年并不是生而為王的,在沒有遇見莎車國危婁王之前,他與王位毫不相關;遇見危婁王之后,他似乎也沒有把自己即將成為國王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作為解憂公主的第二個兒子,他生而與王位無關,怎樣成為一位合格的國王是萬年的哥哥應該考慮的問題。在草原上長大的萬年生性愛自由,不愿意受過多的拘束,即便是作為侍子被送到長安學習,仍舊不能改變他的性格。他對所學習的漢朝文化興趣不大,《春秋繁露》之類的典籍對萬年的吸引力絲毫不及長安的歌姬美色。如果不出意外,萬年將會成為享樂而無所事事的王公貴族,但可惜的是,莎車國危婁王對他命運的介入強行改變了他行進的軌道。萬年的個性不適合成為一位國王,卻被推上了王位。就像蘇童在《我的帝王生涯》中所描寫的端白,他從懵懂無知的王子到燮國的傀儡國王,這一切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成為工具,是來自母系操控的統(tǒng)治工具。端白沒有做皇帝的野心,也沒有做皇帝的能力,但他被推到了皇位上,擁有所有臣民的生殺大權(quán),他并不快樂,在戰(zhàn)亂中他丟掉自己的皇冠成為走繩索的江湖藝人,成為無冕之王。萬年和端白有著相似的命運,所不同的是,萬年在自己的王位上喪命,先是大祿提糾什勾結(jié)匈奴發(fā)動戰(zhàn)爭,后是舍中大吏呼屠征發(fā)動的宮廷政變,精通劍術的萬年死在了呼屠征的劍下,這是一種絕妙的反諷。
成為國王,對于萬年而言是種表演。他會在需要的時候扮演好國王的角色,但僅僅是扮演而已。疏勒國遭到匈奴的圍攻,情況嚴重,萬年聽到此消息,慷慨激揚,表明自己的心跡:“我在莎車國,蟄伏幾年,給人留下聲色犬馬享樂印象,其實只是表象,大丈夫立世,應有雄心壯志,征戰(zhàn)沙場,是男兒本分,當個彈丸小國的邊鄙國君,非我所愿,征服各邦國,才是我的宏圖大業(yè),這也是漢朝天子之所愿,我一直等著時機到來,早等得不耐煩了”。萬年的這番表白讓臣僚倍感意外,都以為他是在表明真心,其實這又是萬年的一次臨場發(fā)揮,一種表演而已。他錯把提糾什和呼屠征當作自己的朋友,而不知道這兩人所隱藏的野心,甚至把別人善意的提醒看作是對這種“友誼”的挑撥和對他者的嫉妒。在如何獲取權(quán)力和玩弄政治這條路上,萬年是逆成長。
如果說萬年在政治上的無能是由于性格的單純和直率,那么在個人情感上,萬年也沒有找對成長的方向,仍在以一種消極的態(tài)度抗拒成長。萬年在長安學習的時候就對莎車國公主須麗奴有意,心中潛藏著對公主的愛,他以為自己成為莎車國國王之后,可以順利地把公主娶到手。但是自己花花太歲的名聲反而讓公主對他敬而遠之,直到自己成為莎車國國王,公主依然對他毫不動心。他在得到許多美麗的行尸走肉之后,以國王需要賢惠的王后為借口,在漢朝使者房慎之的協(xié)助之下,順利地得到須麗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萬年的精神之父是匈奴人忽由楚。解憂公主和親的時候特意繞道去參加海西朝會,受到了忽由楚的盛情款待,公主以自己的才智宣揚了漢朝的國威,廣交西域各民族的朋友,成就一段佳話。萬年渴望自己體驗母親當年的經(jīng)歷,被匈奴劫持正好滿足了萬年的愿望,他不但不以此為恥,反而點名要享受虎床和浴桶,還要看西海游蘆蕩狩獵吃魚宴。萬年向忽由楚傾訴,在漢朝學的禮儀典籍都是教化,讓自己無所適從,他的本性還是喜歡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不喜歡被人管束。忽由楚教導他要學會利用威權(quán),“威權(quán),讓人怕你,才能治理郡國地方。國王如此率真親近,其實不妥,應當威嚴起來,威恩并施,才能做好一國之君”。不僅如此,忽由楚還讓萬年在自己罕為人知的虎房中度過了放縱情欲的一夜,萬年知道毒素和酒一起進入自己的身體,權(quán)力和欲望交織在一起,在萬年的心中瘋狂開來。這是萬年心中深藏的秘密,為此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萬年始終停留在與忽由楚相處的這一階段,自此他懂得用國王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帶來無盡的物質(zhì)享樂,但并沒有看到忽由楚給他設下的圈套和忽由楚蓬勃的野心。萬年抗拒來自奚充國和侯平虜?shù)闹G言,反而無限懷戀在匈奴人忽由楚那里所得到的快樂。忽由楚成為他的夢魘所在,是惡魔般的精神之父。如果說在遇見忽由楚之前萬年是單純的,那么在經(jīng)過忽由楚調(diào)教之后,萬年的單純中就摻雜著邪惡,他開始明白權(quán)力給自己所帶來的一切,并在短時間內(nèi)耗盡自己作為國王的威望?!渡嚒氛靡娮C了萬年走向衰落的過程。
女性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歷史中一向是不被重視的,她們的個人情感問題更是無人關心的。在漢朝的和親公主中,萬年的母親解憂公主為漢朝穩(wěn)定西域、團結(jié)少數(shù)民族做出了巨大貢獻,陪伴解憂公主遠嫁烏孫的侍女馮嫽更是被稱為第一位女外交家,為漢朝和西域的交流奉獻一生。至于個人的情感,她們作為具體而鮮活的生命個體,如何面對強加給自己的命運,這是被歷史所選擇性忽略的。對于萬年而言,他的反成長是對文化規(guī)訓的潛意識反抗,他不愿意壓抑自己的天性;但對于女性而言,其實壓抑較多,但往往反抗似乎并不那么強烈。對于女性而言,不僅面臨著情感上的困惑與壓力,而且一旦牽涉到國家民族等問題,通常會被要求犧牲自己的個人情感而成全國家民族的利益。
趙光鳴在《赤谷城》中講述過解憂和馮嫽遠嫁烏孫的故事。解憂公主按照烏孫的習俗,在丈夫去世后嫁給繼任的烏孫王,先后嫁了三任烏孫王;馮嫽原本與侯平虜情投意合,但被烏孫的右大將西叔涯看中,只好嫁給了西叔涯。《莎車》中的女性同樣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她們的情感被壓抑。須麗奴喜歡自己的師父侯平虜,在上林苑學習過的須麗奴學會像漢族姑娘一樣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她擔心過于熱烈的情感會讓自己喜歡的人退怯?!耙?guī)行矩步,過于看重操守名節(jié)的師父讓她敬仰,讓她變得優(yōu)柔寡斷,讓她把愛埋藏了起來,成為遙遙無期的等待。”她的師父為了漢朝的利益,終其一生沒有選擇個人幸福的權(quán)利,而她作為莎車國公主同樣沒有選擇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在漢朝使者親切的笑臉后面掩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師父為了斷絕她的念頭,娶了呼屠征的女兒彌脫子。在民眾看來,萬年與須麗奴,侯平虜與彌脫子的婚姻是得體而合乎國家民族利益的,至于被壓抑的情感,與國家民族利益比起來是不值得考慮的。
婚姻在這里成為一種政治行為,成為一種工具,因為可以依靠聯(lián)姻來獲得勢力范圍的擴大。烏孫國的漢朝公主的兒子與莎車國的公主,漢朝的副使與莎車國貴族的女兒,這種結(jié)合之所以被看好,是出于國家民族的利益,而絕非個人的意愿。和親作為一種政治行為,可以促進和親雙方友好相處,對維護中原王朝的統(tǒng)一和民族地區(qū)的穩(wěn)定有積極作用;同時,和親也可以促進雙方在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起到一定作用。但和親這種行為卻給女性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少數(shù)民族的習俗與漢族差異較大,兄終弟及,在哥哥去世后,弟弟娶自己的嫂子,這樣的婚姻習俗與漢族大為不同。西漢第一位遠嫁烏孫的公主細君公主無法接受這種習俗,雖從命嫁給了第二任烏孫王,但終究郁郁而終,留下《黃鵠》傳世,“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迸栽谖幕佻F(xiàn)的層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文化生產(chǎn)的想象與審美的維度又往往天衣無縫地把女性縫合在民族/國家話語當中”,[2]女性似乎天然地被要求為國家民族利益而犧牲自我,被壓抑的情感永遠也不會占據(jù)與國家民族利益等同的地位。
那么,作為當權(quán)者的男性是否就能夠逃脫被安排婚姻的命運呢?答案是否定的。侯平虜為了漢朝的利益和民族的穩(wěn)定,兩次放棄自己的情感。萬年得償所愿地娶了喜歡的莎車國公主,但在公主看來,“國王最好不要有愛,愛是非常奢侈的東西,彌足珍貴,人世間能得到者極少,國王是治理天下郡國的人,不應該墮入情網(wǎng),沉浸于小愛,國王應有的是大愛,愛元元萬民,為百姓做好事,使國家強大,人民安居樂業(yè)”。作為男性的萬年和侯平虜同樣不能夠獲得自己的幸福。個人情感的小愛與國家民族的大愛在這里形成怪圈,成為二元對立的選項,陷入小愛之中就會忽略大愛,只有舍棄小愛才能獲得大愛,而大愛才是作為統(tǒng)治者的男性應該全力以赴的所在。在關注女性被壓抑的情感時,男性同樣存在著相似的被壓抑的情感,這些被壓抑的情感或被轉(zhuǎn)化為對百姓的大愛,或畸形地化為肉欲,引起無盡的災難。
歷史小說表達出對歷史的一種態(tài)度,不同的歷史觀直接影響到歷史小說敘述的立場。隨著更多有關歷史論述理論的引介,對以往歷史觀念的反思也逐漸滲透到歷史小說的寫作過程中,這也是借用新歷史小說的內(nèi)核來探討西域新歷史小說的題中之義。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在這種觀點的影響下,關注故事本身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重要,講述故事的年代是怎樣影響著故事的講述顯得更為重要。
德國歷史學家哈貝馬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闡釋了自己對歷史的理解,他認為這是為了從整體上理解歷史。在哈貝馬斯看來,“把歷史當作一個整體來探究的使命,實在是一種嚴肅的責任感”。[3]這種歷史觀是典型的現(xiàn)代性歷史觀,試圖建構(gòu)歷史整體性,隱含著歷史進化論與目的論,追求合目的性的歷史建構(gòu)。在他看來,對歷史的回憶是展望未來的基礎所在,歷史觀給人們的認知提供場所,歷史圖景是決斷所參考的重要因素。哈貝馬斯的歷史觀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主導了現(xiàn)代性的歷史敘事,“歷史主義的每一種說法都表達了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卷入將來的感覺”。[4]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的發(fā)展,歷史觀發(fā)生改變,開始關注歷史中的裂痕和差異事實,不再將歷史看作是完整的一塊,而是試圖尋找其中的差異性因素,“它不強調(diào)理性討論與經(jīng)驗研究法則意義上的方法,而強調(diào)敘事的詩學與修辭特征”。[5]在德里達看來,解構(gòu)使得歷史中性化,用一種“事件到來”的思考方式來對待歷史。后現(xiàn)代的歷史觀排斥歷史進步論,他們不認為在歷史中存在單一的、促進人類進步的東西,而熱衷于尋找歷史中的裂痕和差異。自從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提出“永遠歷史化”口號,將歷史看作一種敘事,歷史化的概念就在深刻改變對歷史的認知,“我們對歷史和現(xiàn)實本身的接觸必然要通過它的事先文本化,即它在政治無意識中的敘事化”。[6]不可避免的是,歷史敘述包含權(quán)力話語運作,歷史小說也包含著作者的價值判斷,所有的文本總是傾向于構(gòu)成一種歷史,成為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是歷史圖景構(gòu)成的組成部分。
把《莎車》放置到這種歷史觀背景下進行考察,可以打開問題討論的廣闊場域。關于民族關系的問題,中原漢朝與西域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民族性格的差別,中原漢族的禮儀教化是否會束縛人性,當時的西漢王朝與西域王國之間的復雜政治關系,女性的命運與國家利益的沖突,個人與國家的沖突,少數(shù)民族的宗教信仰,這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話題?!渡嚒窙]有刻意將西域的神秘奇觀化,即便是莎車國所信仰的拜火教,也是很有節(jié)制地點到為止。當作者嘗試從歷史文本的縫隙進入的時候,可能只是希望探究莎車國國王萬年“暴惡”的始末,但在這一過程中,從歷史的差異間帶出來更豐富的內(nèi)容,作者沒有進行二元對立式的價值判斷,而是嘗試理解性的同情和批判性的反思,這種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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