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劍波
在《楚辭》評點史上,萬歷十四年(1586)馮紹祖??跻荨冻o章句》,是較早問世且影響深遠的一種,該本由于??叹珜?、擇選周切,自問世后,連年刊刻,廣為關注,直至清代。但馮紹祖是何人?其家世、生平如何?其對屈原及《楚辭》的認識怎樣?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去考察和探知。
歷代史籍、方志及學術界相關研究中關于馮紹祖的介紹可謂鳳毛麟角。馮紹祖有《校楚辭章句后序》一篇,題“萬歷丙戌月軌青陸朔鹽官馮紹祖繩武父書于觀妙齋”,于該書每卷卷首又題曰“明后學武林馮紹祖繩武父校正”。①馮紹祖??骸冻o章句》,明萬歷十四年(1586)刻本。后世關于他的相關介紹,皆由此而來。如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云:“馮紹祖,按字繩武,鹽官人?!雹诮练颍骸冻o書目五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3頁。池秀云《歷代名人室名別號辭典》釋“觀妙齋”云:“馮紹祖,觀妙齋為刻書室名,明武林人。萬歷年間刻《楚辭》十七卷,附錄一卷?!雹鄢匦阍疲骸稓v代名人室名別號辭典》,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6頁。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有“觀妙齋”條,云:“明萬歷間杭州人馮紹祖的室名。紹祖字繩武,刻印過《楚辭章句》17卷《附錄》1卷?!雹荟拿崃迹骸吨袊偶婵剔o典》,齊魯書社1999年,第126頁。
“鹽官”,原為官名,西漢吳王劉濞煮海為鹽,設“鹽官”。后指地名,即浙江海寧縣,屬杭州府?!睹饕唤y(tǒng)志》云:“海寧縣,在(杭州)府城東一百二十里。本漢海鹽縣地,屬會稽郡。吳王濞于此立鹽官。三國吳因置鹽官縣,屬吳郡。隋屬余杭郡。唐初屬東武州,尋并入錢塘,后復置屬杭州。宋因之。元升鹽官州,后更名海寧。本朝洪武初,改州為縣,編戶三百五十六里。”⑤李賢:《明一統(tǒng)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杭州別稱“武林”⑥李賢《明一統(tǒng)志》:“(杭州)郡名‘錢塘’,陳名?!淞帧?,因武林山而名?!藕肌迕??!庇衷疲骸拔淞稚?,在(杭州)府城西南一十五里?!稘h·地理志》注: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亦曰‘靈隱’,曰‘靈苑’,曰‘仙居’。或謂:本名‘虎林’,唐因避諱,改‘虎’為‘武’?!薄段臏Y閣四庫全書》本。,故馮紹祖又自稱“武林”人。
又核馮本“觀妙齋重?!冻o章句》議例”之“核評”云:“茲悉發(fā)家乘,若張氏《楚范》、陳氏《楚辭》、洪氏《隨筆》、楊氏《丹鉛》、王氏《卮言》等集,一一搜載。而先王父小海公間有手澤,隨列之?!卑矗靶『!?,為馮覲別號?!端膸烊珪偰俊吩疲骸榜T覲,明浙江海寧人,字晉叔,號小海。嘉靖二十三年進士。官至廣東按察副使?!雹偌o昀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年,第2455頁。據(jù)紹祖“先王父小海公”云云,知其為馮覲之孫。檢歷代書目,馮覲有《小海存稿》八卷,已亡佚。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可略窺其大概:“是集詩三卷,文五卷,乃其子有翼所編。張瀚序稱其簡易明暢,不假雕琢,頗非溢美,然才地頗弱,未足名家?!雹诩o昀等:《四庫全書總目》,第2455~2456頁。馮覲又選編《秦漢文抄》12卷,錄《卜居》、《漁父》兩篇③馮覲視屈原為秦人,誤,故為四庫館臣所譏,以為“冠以《楚詞》,惟錄《卜居》、《漁父》二篇,題為秦人,是不足與論矣”。見紀昀等著:《四庫全書總目》,第2455~2456頁。,以為“屈原辭、賈誼賦,以文尤雅馴,賞識家亟播頌云”④見馮有翼輯:《秦漢文抄·凡例》,明萬歷十一年(1583)清音館刻本。,此種認識,亦可與其批點《楚辭》之舉相互印證。這種家學淵源,對于馮紹祖重刊王逸《楚辭章句》,產生了重要影響。
馮紹祖??冻o章句》,卷首有黃汝亨作《楚辭序》,茲摘錄如下:
儒家談文辭,則《莊》、《騷》并稱云。間或以莊生浩蕩自恣,詭于大道,其言多洸洋幻眇,不可訓。屈《騷》所稱古連類,與經傳不合,小疵《風》、《雅》??傊?,文生于情,莊生游世之外,故清濁一流,醉醒同狀,寄幻于寰中,標旨于象先。而屈子以其獨醒獨清之意,沉世之內,殷憂君上,憤懣混濁。六合之大,萬類之廣,耳目之所覽睹,上極蒼蒼,下極林林,催心裂腸,無之非是。辟之深秋永夜,凄風苦雨,郁結于氣,宣暢于聲,皆化工殹,豈文人雕刻之末技,詞家模擬之艷辭哉!馬遷讀莊生書而歸之寓言,此可與言《騷》也已矣!宋玉而下,有其才而非其情,賈誼有其情而非其才。誼之泣以死也,又其甚者也。亦猶晉人者之嫉物輕世也,莊之流也。相如因緣得意,媚于主上,所為《子虛》、《大人》之篇,都麗寥廓,乏于深婉,其情可知已。道不同不相為謀,嗚呼!此《反騷》之所以作也。儒者探《易》之幽,而參于《莊》,諷《詩》之深,而參于《騷》。參于《莊》可以群,參于《騷》可以怨,其庶幾乎!然《莊》多善本行世,而《楚騷》獨缺。俗士罕及之。繩武博物能裁,搜自劉、王訖于近代,齒間合文,要于神情,斯不亦符節(jié)騷人,而升之風雅之堂哉。萬歷柔兆閹茂之歲夏且朔。
黃汝亨,晚明著名文學家,字貞父,浙江仁和人,號泊玄居士、寓林居士。萬歷戊戌(1598)進士,授進賢知縣,升南京工部主事,歷禮部郎中,出為江西提學僉事,轉布政司參議,有《寓林集》、《天目游記》、《廉吏傳》、《古奏議》等傳世⑤參馮夢禎《快雪堂集》卷三(《四庫存目叢書》影印萬歷四十四年黃汝亨、朱之蕃等刻本)。另,曹溶《明人小傳》、朱彝尊《明詩綜》、陳田《明詩紀事》及《四庫全書總目》、《江西通志》、《仁和縣志》等,俱有黃汝亨的相關記載,亦可參。其中尤以《仁和縣志》與《江西通志》所載為詳。《仁和縣志》云:黃汝亨,字貞父,腦后棱棱有奇骨,目如曙星。萬歷戊戌進士,授進賢知縣。邑多浮賦,汝亨上書臺司,力爭之,寬其征催。又為建倉水次民,不病輸輓。暇則與諸生論文,搜剔名勝,復竹林舊址,尋戴叔倫棲隱處,筑棲賢院。為壇自署壇石山長,奏最以忌者。左遷,久之起南工部主事,升禮部郎中。視學江西,力持風格,竿郵屏絕,嘗以片言定諸王孫之變,無敢嘩者。進參議,備兵湖西。踰年謝病歸,結廬南屏,題曰寓林,以著作自娛。持縑素碑版請者,望于道。每避客六橋之陰,輕舟軟輿,蹤跡繼至,則啟窗一笑,酒茗交行,揮翰如飛。人有得其片札者,時以為榮焉。”沈朝宣纂修《仁和縣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清光緒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武林掌故叢編本。。其《楚辭序》對后世有較大影響。如凌毓枏??子”尽冻o》,就選錄其中“屈子以其獨醒獨清之意”至“詞家模擬之艷辭哉”一段,與“宋玉而下,有其才而非其情,賈誼有其情而非其才”一句,作為眉評⑥凌毓枏??骸冻o》,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刻朱墨套印本。。而蔣之翹??祆洹冻o集注》(即《七十二家評楚辭》),將“然《莊》多善本行世”以下刪除后,其余部分則全部收錄,置于卷前“《楚辭》總評”處⑦蔣之翹校刊:《楚辭集注》,明天啟六年(1626)刻本。。黃氏此《序》無疑為馮本增色不少。而其所言“然《莊》多善本行世,而《楚騷》獨缺。俗士罕及之。繩武博物能裁”云云,又暗示出對紹祖的嘉許與熟悉。
今核黃汝亨《寓林集》卷23,有“與馮繩武”書一封。文云:
足下跛能履耶?無乃為平原門下買笑耶?此物宜起不宜下,宜靜不宜動。山中爽氣竟秋,命童子移竹床,據(jù)而揮塵,漱以名茶,令濕火從毛孔中四出,勝太乙金針多矣。⑧黃汝亨:《寓林集》,明天啟四年(1624)吳敬、吳芝等刻本。
《寓林詩集》卷一又有五言古詩“馮繩武招飲湖舟兼呈凌四元禮時元禮小恙”一首:
晨光曜疏峰,緒風紓青陽。林氣澹素秋,悲哉思如狂。何以寫我憂?尊酒命詠觴。湖水凈游氛,扁舟極徜徉。嚴壑朗幾席,芙蓉攬衣裳。顧盼遲行杯,談論披中腸。高會及須臾,握手夜未央。人壽亦幾何?榮華等朝霜。阮籍沉名飲,劉伶誦短章。涉世似已誕,韜精詎云荒。捐俗在無營,達情自不傷。寄言餐霞人,參術非良方。①黃汝亨:《寓林詩集》,明天啟四年(1624)吳敬、吳芝等刻本。
由于馮紹祖無詩文傳世,其與黃汝亨之交往情況,于黃氏諸書中僅見此二例。前者反映了紹祖病恙之時汝亨及時問候之情形;后者則折射出他們宴飲詠觴、吐露心聲之情狀。黃汝亨為仁和人,馮紹祖為海寧人,兩縣相鄰,往交密切,也正因如此,在馮紹祖校刊《楚辭章句》之時,黃汝亨即欣然序之。
馮紹祖有“校楚辭章句后序”,又有“觀妙齋重校楚辭章句議例”五則。因其著述情況不詳,茲以此《后序》、《議例》為據(jù),就其論《騷》作些考察。馮紹祖“校楚辭章句后序”云:
不佞非知《騷》者也,而譊譊慕《騷》。讀“傷靈修”、“從彭咸”語,見謂庶幾《谷風》、《白華》之什,而哀怨過之。觀《哀郢》、《懷沙》,則忿懟濁世,湛沒清流,以世無屈子忠也者,而屈子遇;無屈子遇而屈子忠也者,心悲之!差、玉以下二三君子,法其從容,而祖其辭令。方且以柔情入景,語藻繢易深厚。至《九辯》諸篇,而乃始矩武其則,而功令奉之,彼猶然自好者也。蓋不佞居恒謂屈子生于怨者也,故鞶帨不勝其呻吟。宋、景諸人,生于屈子者也,故呻吟不勝其鞶帨。要以情文為統(tǒng)紀,豈可過乎!是編也,不佞非以益《騷》,而聊以畢其所慕,繄起窮愁而揄伊郁也。若曰或卬之而或抑之,則不佞烏敢開罪靈均,而為叔師引咎哉!嗟乎!子云《反騷》,至其論《玄》也,則謂千載之下有子云。謂千載之下有子云者而知《玄》,毋乃謂千載之下,有屈子者而知《騷》乎哉!萬歷丙戌月軌青陸朔鹽官馮紹祖繩武父書于觀妙齋。
紹祖此序對屈子之文、之為人作出極高評價,以為其文可堪比《詩經》,或甚而過之;其人為臣子者千古之模范,其遭際則令人深感悲傷與同情。屈子其人如此,其文更堪比經典,后世慕其影蹤,自非可與其同一并論。因此,紹祖“譊譊慕《騷》”,除以上所述外,重新??跻荨冻o章句》,亦有欲使屈子之文流傳千世之用心。
此外,紹祖此《序》,亦有值得我們深入探究者:其一,以《詩》較《騷》。《詩》、《騷》相較,是《楚辭》批評史上一個非常重要又影響深遠的話題。早在漢代,圍繞這一點就曾經有過激烈的討論。對此,劉勰《文心雕龍·辨騷》有所總結:
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皦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昆侖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鹥,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覈者也。②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頁。
漢代諸家,無論“舉以方經”者,或是“謂不合傳”者,在劉勰看來,均未允“厥中”,故其有“任聲”、“過實”之嘆。在重新“征言”、“核論”后,他得出《楚辭》“四同”、“四異”于經書的結論。而審此馮紹祖“讀‘傷靈修’、‘從彭咸’語,見謂庶幾《谷風》、《白華》之什,而哀怨過之”云云之語,其用意似與以上諸家一樣,是欲以《詩》為標準,來反觀《騷》之價值。
今核《谷風》見《詩經·小雅》,前有毛序云:“《谷風》,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絕焉?!笨追f達《正義》云:“作《谷風》詩者,刺幽王也。以人雖父生師教,須朋友以成。然則朋友之交,乃是人行之大者。幽王之時,風俗澆薄,窮達相棄,無復恩情,使朋友之道絕焉。言天下無復有朋友之道也,此由王政使然,故以刺之?!雹倏追f達:《毛詩正義》,載《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459頁。《白華》亦見《詩經·小雅》,前毛序云:“《白華》,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娶申女以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國化之,以妾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為之作是詩也?!笨追f達《正義》云:“《白華》詩者,周人所作,以刺幽王之后也。幽王之后,褒姒也。以幽王初娶申女以為后,后得褒姒,而黜退申后,褒姒妾也,王黜申后而立之。由此故下國諸候化而效之,皆以妾為妻,以支庶之孽,代本適之宗,而幽王弗能治而正之。使天下敗亂,皆幽后所致,故周人為之而作《白華》之詩,以刺之也。申后之黜,幽王所為,而刺褒姒者,言刺褒姒則幽王之惡可知,以褒姒媚惑,以至使申后見黜,故詩人陳申后之被疏遠,以主刺后姒也?!雹诳追f達:《毛詩正義》,載《十三經注疏》,第496頁。
以上二詩,均反映了周幽王時王政衰微、風俗敗壞之境狀?!案F達相棄,無復恩情”,尤其是《白華》所反映的以妾代主、諸侯以支庶代本宗之情形,與屈子之時,懷、襄二主以讒佞為忠信,以奸邪為貞正以及“芳草”變節(jié)之行相比,是何等相似!“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保ā峨x騷》)屈原失望之極,憤激之至,無奈處呼天搶地,遂抱“依彭咸遺則”、“從彭咸所居”之心志。此與上引二詩相較,可謂憤激之心同,而哀怨之情甚或過之。紹祖所論,其意應在此。
其二,屈賦生于怨情。
如上所述,紹祖在將《離騷》與《谷風》、《白華》比較時,已涉及這一問題,并言其“哀怨過之”。又云:“蓋不佞居恒謂屈子生于怨者也,故鞶帨不勝其呻吟。宋、景諸人,生于屈子者也,故呻吟不勝其鞶帨。要以情文為統(tǒng)紀,豈可過乎!”在其看來,《離騷》是屈原情感堆積之下的自然流露,是對其自身怨憤之情的排解和抒寫,是“以情文為統(tǒng)紀”者,故能做到情文兼勝,而非宋、景諸人可比。
其實最先注意到屈子之“怨”情者,是西漢劉安。劉安曾奉漢武帝之命作《離騷傳》③見《漢書·淮南王傳》,文云:“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卑喙蹋骸稘h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2145頁。,《離騷傳》原有敘,總論屈原著《騷》旨意及《離騷》內容、特點等。據(jù)湯炳正先生《〈史記·屈原列傳〉理惑》④湯炳正:《屈賦新探》,齊魯書社1984年,第1~22頁。一文考證,劉安《離騷傳》之敘,被后人分割攛入《史記·屈原列傳》中。今從《屈原列傳》抽出相關文字,摘錄如下:
《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旨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⑤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482頁。
劉安以為,屈原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劉安如此立論,著眼點在于儒家傳統(tǒng)的《詩》教觀念?!吧w自怨生”,實用孔子所謂《詩》可以“怨”之意?!墩撜Z·陽貨》:“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薄翱梢栽埂?,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曰“怨刺上政”。邢昺疏云:“‘可以怨’者,詩有君政不善,則風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雹藓侮痰茸ⅲ蠒m疏:《論語注疏》,載《十三經注疏》,第2525頁,?!峨x騷》雖是屈原“怨”情之表現(xiàn),但以儒家《詩》教觀念來看,詩人之“怨刺”,因“君政不善”而發(fā)者,是完全合乎要求的。因此,《離騷》之怨,在劉安看來,亦是合情合理。劉安以“忠怨”概括《離騷》之意旨,就在于要指出屈賦是完全符合儒家文藝觀念之要求的。故《離騷傳·敘》又云:“《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由此來看,馮紹祖之“屈子生于怨者”,與劉安之“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之間,當有某種聯(lián)系,或言馮氏持論即由劉安《離騷傳·敘》而來。馮本《楚辭章句·離騷》卷末總評所引第一位就是“淮南王安”,所引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庇衷唬骸跋s蛻于濁穢之中,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這足可證明紹祖對于劉安之評《騷》論點是熟悉的。但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如此,其著眼點與劉安已有了很大不同:紹祖在敘述時,雖然也強調屈賦之生于“怨”,但其目的是欲指出這種“怨”情在作品中所起到的支配作用,而非如劉安那樣意在表明屈賦之符合儒家詩教規(guī)范。
馮紹祖又有“觀妙齋重?!冻o章句》議例”,今將其中“印古”、“銓故”、“遴篇”三則摘錄如下:
第一印古
《楚辭》先輩稱王逸本最古,蓋去楚未遠,古文不甚流濫脫軼耳。后人人各以意攛易,若晦翁所次《九辯》諸章,固自玢豳,要非古人之舊矣。今一意存古,故斷以王氏本為正。
第二銓故
《楚辭》解當漢孝武時,已令淮南王安通其義矣。惜乎言湮世遠,今不復存。東漢王逸匯其故為《章句》,蓋其詳哉!至宋洪興祖、朱晦翁,俱有補注,總之不離王氏者居多,茲專主王氏《章句》。洪、朱兩家,間有裨益處,為標其概于端,俾讀者得以詳考,亦毋混王氏之舊焉。
第三遴篇
《楚辭》編于劉子政者十六卷,《章句》于王叔師者十七卷。至唐、宋而下,互有編次。而《楚辭后語》,則朱子仍晁無咎氏之故云。今主《章句》則仍《章句》,即莫贍《后語》不論矣。
于此則又見馮紹祖“崇古”的論文傾向。其刊刻《楚辭》,擇以《楚辭章句》為底本,即說明了這一點。“王逸本最古”,“去楚未遠”,“古文不甚流濫脫軼”,而“后人人各以意攛易”。即使是在明代影響甚巨的朱熹《楚辭集注》,由于“要非古人之舊”,亦為其所不取。而“銓故”、“遴篇”亦是循此原則。
紹祖這種“崇古”傾向,似應受到其祖父馮覲的影響。馮覲與汪道昆交好,汪氏在敘及與馮覲“同舍”共事時的一段經歷時說:“及晉叔守尚書郎,則不佞同舍。于時諸曹群聚而講業(yè),不佞默默而目親之。即不言,二三君子故知其有合也。及不佞操戶說,晉叔默默而目親之。即不言,不佞固知其有合也?!雹偻舻览ィ骸肚貪h文鈔序》,載馮有翼輯:《秦漢文鈔》,明萬歷十一年(1583)清音館刻本。汪氏為明代復古派之重要人物,可與以王世貞為代表的“后七子”并肩。上引”群聚而講業(yè)“、“固知其有合”者云云,當有指兩人復古主張相同之意。此外,據(jù)馮覲之編著情況來看,亦可見出其復古的文學傾向。馮覲曾編選秦漢古文百六十篇,又曾批點《商子》與《楚辭》,其所屬意,均在于先秦兩漢之間。這與前、后七子所主張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頗有相合者。就馮紹祖而言,其??跻荨冻o章句》,用意似在于延續(xù)、實踐馮覲的這種復古傾向。
綜上所述,因材料所限,我們可對馮紹祖作以下簡單描述:馮紹祖,字繩武,浙江海寧人,為明故進士、廣東按察副使馮覲之孫。與黃汝亨交善,且有書信及宴飲唱和之往來。其評論《楚辭》,注重屈子之“怨”情,推重屈賦,許之為“情文”,同時在《楚辭》版本的擇取上,以古為尚,“斷以王氏本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