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關(guān)于陶葉讀不讀高中的問題,姐姐陶紅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陶紅說話的語氣很強(qiáng)硬。她說:“陶葉一定要讀高中!將來還要讀大學(xué)!”話音里夾雜著咬牙的聲音,像金屬的撞擊一樣清晰。話是對著父母說的。說完又扭過頭看妹妹陶葉,說:“妹子,你一定要讀高中,將來還要讀大學(xué)。”口氣軟多了,但分明帶有哀求的成分,掏了心窩子了。由于帶有哀求的成分,尖銳的程度反而加強(qiáng)了,把每個人的心都刺痛了。屋子里的空氣很凝重,在凝重的空氣下面,包裹著讓人壓抑的沉默。沉默意味著默許,當(dāng)然,有時候也意味著反對。
全家四口人,只有陶紅是見過大世面的。初中畢業(yè)的第二年,就外出打工,一路風(fēng)塵地輾轉(zhuǎn)過幾個大城市,給人家當(dāng)小保姆,后來竟然去了深圳。深圳是多么遠(yuǎn)的地方,是多么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方。紅嘴堡的老老少少,有誰去過那里嗎?沒有,一個都沒有。但陶紅去了,而且一待就是三年。三整年哪。這就很不一般了。說起話來,一字一句,都帶著深圳的氣息,帶著深圳的色彩,還有深圳的沉重,連父親都扛不住,更不要說母親和妹妹陶葉了。
陶紅是六年前離開家的,跟她鄰村的同學(xué)結(jié)伴走的,一個十七歲的小丫頭,滿世界跑來跑去,膽子夠大的。在深圳落腳之后,來信說,不當(dāng)小保姆了,而是到了一個中外合資的什么公司。那個什么公司,信里說得清清楚楚,只是名字太長,父親總也記不住。六年當(dāng)中,陶紅一次也沒有回來過。她是今年春節(jié)前回來的,也沒提前來封信。陶紅走進(jìn)家門,全家人沒一個能認(rèn)出她來。走的時候是一個黃毛丫頭,現(xiàn)在倒變成了一個漂亮豐滿而且洋氣的大姑娘了。母親看見有人走進(jìn)家門,趕緊迎上去,說:“姑娘,你找誰呀?”陶紅愣了一下,嘻嘻地笑起來,很快又撲進(jìn)母親懷里,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母親這才回過神來,是自己的心肝回來了,是自己的肉肉回來了。她既高興又傷心,有點(diǎn)手足無措了。這種時候,對于女人,特別是上了一把年紀(jì)的女人來說,最好的表達(dá)方式就是哭。在語言無法表達(dá)心聲的地方,只能用哭聲來表達(dá)。哭是語言的最高點(diǎn),而沉默則是語言的最低點(diǎn)。在那個幸福的黃昏里,陶紅和她的母親,還有妹妹陶葉,都處在語言的最高點(diǎn)上,哭得一塌糊涂,淚水能裝滿一臉盆。只有父親沒有哭,他坐在炕頭上,一口一口抽著旱煙鍋,在語言的最低點(diǎn)上沉默著。但他的眼圈是紅的,是很紅很紅的那種紅。
陶紅這次回來,宣布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她自己的婚事。她是在深圳自由戀愛的,小伙子家住二十里外的宋家莊,兩個人在同一家公司里打工,天天碰面,碰出了感情,一發(fā)而不可收了,約好回家籌備婚事,時間定在今年的五一。也就是說,陶紅這次回來,不打算再回深圳了。春節(jié)的時候,陶紅的對象到家里來過,小伙子還不錯,挺精明的一個人,陶紅的父母都很滿意。其實(shí),不滿意又能怎么樣呢?陶紅的決定,他們是不敢反對的。距離這種東西非常古怪,距離越遠(yuǎn),越容易讓人產(chǎn)生敬畏。陶紅的父母對待陶紅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陶紅一走進(jìn)家門,他們倆就變成了乖孩子,家長的派頭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讓陶葉心里又羨慕又嫉妒。陶葉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夏天,等她初中畢了業(yè),就像姐姐一樣出去打工。她想讓自己也變成姐姐那樣,漂亮又洋氣,還時不時流出一點(diǎn)港臺口音,“好好聽噢”。陶葉沒想到,陶紅宣布的第二件事情,一下子打碎了她的夢想。陶紅讓她讀高中。不讀不行。陶葉的學(xué)習(xí)成績中等,能不能考上高中還很難說。陶紅不管這些,一下子把陶葉的退路給堵死了。陶紅說:“妹子,還有半年時間,你用用功,一定要考上高中??疾簧细咧?,你就去死吧。”說這話的時候,陶紅的眼睛里是含了淚的。
陶紅的父親在骨子里是不愿意讓陶葉去讀高中的。一個女孩子,再過幾年就嫁了人,生孩子做飯,喂豬喂雞,用得著讀高中嗎?不讀高中不會生孩子?不會做飯?不會喂豬喂雞?扯他媽的淡嘛。陶紅就沒讀高中,不也出息了?再說,家里也確實(shí)有些難處。這些年他的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日子也就過得不太景氣。說起來多虧了陶紅,每個月三百五百的往家里寄錢。這樣,他的手頭才寬裕些,才敢經(jīng)常往鎮(zhèn)醫(yī)院走走,照顧一下自己的病情。經(jīng)過幾年的調(diào)治,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有了明顯好轉(zhuǎn)??墒?,陶紅轉(zhuǎn)眼就要嫁人,家里少了主要的幫手,陶葉再去讀高中,又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些事都是讓他發(fā)愁的。他的心事讓陶紅一眼就看透了,陶紅說:“爸,為了陶葉的前途,你就咬咬牙吧?!碧占t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他還能再說什么?什么也別說了,“咬咬牙吧”。陶紅是這個家的最大功臣,她自己也知道,一回到家,就有了金口玉牙、說一不二的氣焰。功臣嘛,差不多都是這樣,你不能不讓著她一點(diǎn)兒。
母親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從來都是看陶紅她爸的眼色行事。這樣說來,全家四口人中有三口達(dá)成了一致的意見,占了絕對的多數(shù)。只有陶葉,對當(dāng)前的形勢估計不足。陶紅讓她讀高中,她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還在打著自己的小九九。她心里想,到了五一,姐姐結(jié)了婚,就成了別人家的人,那時候,父親未必還堅(jiān)持讓她讀高中。她呢,正好順?biāo)浦?,也到深圳打工去,去見見大世面。幾年后,也像姐姐那樣漂漂亮亮地衣錦還鄉(xiāng),讓全村的老老少少都高看一眼。古詩里說,“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碧杖~其實(shí)是在悄悄期盼著她的“又一村”。她心里有了自己的主見,外表就顯得格外聽話。陶紅說:“妹子,你要用功,聽見沒?”陶葉連連點(diǎn)頭。但陶紅是上了心的,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她盯住了陶葉的學(xué)習(xí),不到半夜不準(zhǔn)睡覺。姐妹倆住在一間屋子里。陶紅每天晚上都早早鉆進(jìn)被窩,歪在枕頭上看書看雜志,《新婚必讀》,還有《家庭》、《知音》什么的,快結(jié)婚的人了,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陶葉趴在書桌前溫習(xí)功課??雌饋?,陶紅是在看書看雜志,實(shí)質(zhì)上是在監(jiān)視陶葉。她隔一會兒就瞄一眼陶葉,看見陶葉搞小動作沒把心思放在課本上,她就假裝不經(jīng)意地咳嗽一聲,有時能把陶葉嚇得一激靈。陶葉在心里頭確實(shí)是怕了這個姐姐的,不敢不用功。陶紅還給她下了死令,每次月考,總成績的排名必須在班級里提高五位以上,否則,“有你的好看”。陶葉心里沒底,膽戰(zhàn)心驚的。沒想到,第一次月考,她的名次提高了六位,第二次月考,名次提高了七位,一個中等生,短短兩個月時間,就大步流星地跨入了上等生的行列。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連陶葉的班主任老師都感到不可思議,他說:“陶葉,你是不是吃了興奮劑?”說話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陶葉自己當(dāng)然也很高興,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最高興的人自然是陶紅,她的話里帶了一連串的感嘆號:“妹子!你行!你行??!”話是這樣說,但陶紅還是隱隱感覺到了,陶葉這個小丫頭片子,思想上的疙瘩還是沒有完全解開。一個人要是真正解開了思想上的疙瘩,做起事來,不用別人催促,自己就會有一個拼命的勁頭??磥?,得找個機(jī)會,好好敲打敲打陶葉了。endprint
機(jī)會是可遇不可求的。陶紅還沒想好該怎樣跟陶葉開口,機(jī)會就已經(jīng)送到嘴邊上了,紅紅的,像南國的荔枝,你不咬住都不行。
清明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莊稼人該抖擻精神打點(diǎn)土地了。種洋蔥,種大蒜,種菠菜,種萵苣,種馬鈴薯,到了四月中旬,該種菜豆了。再過十天半月,等種完了玉米,陶紅就該出嫁當(dāng)新娘了?,F(xiàn)在是四月中旬,陽光已經(jīng)很暖了,陶葉的心情像向陽坡上的蒲公英一樣,有了開放的跡象,有了開放的欲望。星期天的下午,陶紅帶著陶葉,到自家后院的菜地里種菜豆。平常日子,陶紅是不準(zhǔn)陶葉沾農(nóng)活的,讓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今天反常了。主要是陶紅的心情好。一個人在心情好的時候,很容易對別人產(chǎn)生同情心理??吹教杖~大半天沒離開書桌,陶紅不忍心了。她說:“妹子,你休息一會兒,跟我到后院種豆吧?!?/p>
種菜豆是一件比較輕松的活兒。翻土,碎土,把菜畦整平,相距半米左右開壟,開好了壟,就可以點(diǎn)豆了。點(diǎn)好了豆,覆蓋一層農(nóng)家肥,把壟合上,輕輕地踩好地格子,就行了,像玩一樣的。種子入了土,就等于有了希望。這希望是可期待的。十天后,豆苗該出土了,二十天后,豆苗該伸蔓了,三十五天到四十五天以后,該開花了,之后是結(jié)莢,用不了多久,就該采摘了。就像陶紅對陶葉的希望一樣,是可以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的。七月上旬考高中,九月初讀高中,三年后,讀大學(xué),四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當(dāng)上“白領(lǐng)”,就是人上人了,就是人群中的鳳凰了。陶紅心想,唉,自己這輩子是當(dāng)不上鳳凰了,那就讓陶葉來當(dāng)吧。
陶葉的心情也是很好的。她終于有了小半天的清閑,不用趴在書桌上受罪了。姐妹倆邊干活邊嘰嘰喳喳說些閑話,時間過得很快。一畦菜豆,兩畦菜豆,種到第三畦菜豆的時候,陶葉突然問了一句:“姐,深圳好不好?”
陶紅愣了一瞬,粗著嗓門說:“不好!”
這話讓陶葉嚇了一跳。怎么會呢?深圳怎么會不好呢?陶葉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這個時候,陶紅才陡然認(rèn)識到,敲打陶葉的機(jī)會就在眼前。
陶紅說:“妹子,你說,姐姐好看嗎?”
陶葉糊涂了。剛說到深圳,怎么又扯到“好看”上來了。但姐姐問她,她不好不回答。
陶葉說:“好看!”
陶紅說:“是紅嘴堡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
“是全鎮(zhèn)最好看的?”
陶葉猶豫了一下,說:“最好看的?!?/p>
“是全縣最好看的?”
陶葉不吭聲了。她跟父親一起去過縣城??h城的大街上,商場里,到處都有美女,比姐姐好看多了。
陶紅說:“妹子,在深圳,比姐姐好看的女孩子多的是。姐姐是個丑八怪?!?/p>
陶紅說:“女人要想過上好日子,第一是要長得好看,讓有錢的男人看上她。第二是要有知識,靠自己的本事吃飯。長得不好看,還沒有知識,就沒有好日子過了?!?/p>
陶紅說:“妹子,你要有知識才行,考高中!考大學(xué)!”
這時候,街上傳來幾聲羊叫。抬眼去看,是大臭,趕著幾只羊從村外回來了。大臭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從小就不走正路,凈做些荒唐的事情。
陶紅接著說:“要是像大臭那樣,還怎么好意思活下去?”
陶紅這次回來,很少談?wù)撋钲诘氖虑?,對那個什么公司,更是避而不談。她是受了委屈才回來的,是傷了心才回來的。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量,比種莊稼還累,這些不說了。最可恨的,是人家根本不把她們這些打工妹當(dāng)人看。去年年底,經(jīng)理說是丟了什么東西,把整個車間的女工都集中起來搜身,脫了衣服搜,只剩下褲頭和乳罩。幾個臭男人,把手都伸進(jìn)女工的乳罩里去了,亂摸一氣。說是丟的東西很小,完全可以藏到乳罩里去,不檢查不行。后來聽說,車間里根本沒丟東西,是經(jīng)理和他的幾個朋友酒后取樂。陶紅和他的男友抱頭痛哭了一回,決定回家,結(jié)婚后到鎮(zhèn)子上干點(diǎn)小買賣。
陶紅把內(nèi)心的隱秘都說給了陶葉。陶紅是流著眼淚說的。陶葉的眼淚也慢慢地流下來了。
陶紅說:“妹子,你要考高中,考大學(xué)。聽見沒?”
陶紅說:“妹子,這輩子,你就這么一個機(jī)會了。聽見沒?”
陶葉流著眼淚,不斷地點(diǎn)頭。她聽見了,她是用心去聽的,她真的聽見了。
天色暗下來,母親開了后門,喊姐妹兩個回家吃晚飯。
陶紅小聲說:“妹子,你要是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學(xué),只能像媽媽那樣過一輩子,你愿意嗎?”
陶葉怎么能愿意呢?她不,她真的不愿意像母親那樣活一輩子。一輩子,太長了。她受不了。她肯定受不了的。
當(dāng)天夜里,陶葉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的身影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動。那是一個勞碌的身影。每天天不亮,母親就醒來了,開始了一整天的忙碌,開始了一輩子的忙碌。做飯,喂豬,喂雞,刷鍋洗碗,嘆氣,侍弄莊稼,侍弄蔬菜,侍弄果樹,嘆氣,小心翼翼看著父親的臉色,嘆氣,還要見縫插針跟陶葉說幾句鄰居張二嬸的壞話,忙得不成樣子。她的手像樹皮一樣皴裂,她的指甲縫里永遠(yuǎn)是黑色的。就是這樣的日子,一輩子,陶葉你想不想要?不要!陶葉咬著牙說,不要!陶葉流著眼淚說,不要!陶葉用被子蒙上了自己的頭,就是不要!不要??!
陶紅的一片苦心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陶葉這個小丫頭片子考高中的時候,竟然爆出一個最大的冷門,考出了全校第二名的好成績。還是班主任老師說得對,這丫頭確實(shí)是吃了興奮劑了。全??偣灿腥齻€學(xué)生考上縣城的重點(diǎn)高中,其中當(dāng)然包括陶葉。誰都沒指望陶葉能考上重點(diǎn)高中,原以為能考上普通高中就不錯了??商杖~偏偏就考上了重點(diǎn)高中??忌狭酥攸c(diǎn)高中,就等于一只腳已經(jīng)跨進(jìn)了大學(xué)的校門。這可真是天大的喜訊。當(dāng)了三個多月新娘的陶紅興沖沖回到家里,送給陶葉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開學(xué)了,陶葉每天就騎著自行車去上學(xué)。好在,村子離縣城不算遠(yuǎn),多使點(diǎn)力氣,不到一個小時就能把自行車騎到縣城里去。住校是不敢想的,一個月下來,恐怕沒有兩三百塊根本頂不住。生在這樣的家庭,也是沒有辦法,陶葉,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你就吃點(diǎn)苦吧。老話怎么說來著?“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嘛。endprint
村子?xùn)|邊是一條土路,與通往縣城的公路搭在一起。土路的兩邊是耕地。原本是一整塊地,被這條土路一分為二,所以就叫“二節(jié)地”。這一年,二節(jié)地上種了高粱。不是那種“團(tuán)結(jié)穗”的高粱,是散穗的。散穗的高粱身子細(xì)個頭高,需要密植才行,一棵棵高粱手挽著手才立得住。一陣大風(fēng)刮過,大片的高粱起起伏伏,像波浪一樣,很有韻律感,也很有節(jié)奏感。這種高粱產(chǎn)量低,不知道村里人種它做什么。也許是用來嚇唬女孩子的吧。夏秋的夜晚,走在這條土路上,兩邊是濃濃的高聳的黑色,比夜色不知要黑多少倍,還伴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響動,實(shí)在有些嚇人。別說女孩子,就是一些年輕小伙子,頭皮也是一炸炸的。十年前,二節(jié)地種的也是高粱,大臭他姐就是在高粱地里遇到了那檔子事,人說沒就沒了。后來二節(jié)地一直種玉米。今年不知怎么搞的,又種上了高粱。從高粱出土的那一天,記性好的老人,尤其是一些老太婆們,又把大臭他姐掛在嘴邊上了,尤其是快嘴劉三嬸,整天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好像隨著高粱一天天長高,十年前的鬼魂也回到了高粱地里。女孩子們的心,一下子都提上去了,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怕。
過了夏至,陽氣下降,陰氣上升,白晝一天天地縮短了。剛開始,陶葉上學(xué)放學(xué),兩頭都是見亮的。到了九月下旬就不行了,兩頭都是黑蒙蒙的,而且那黑色一天比一天濃,濃得讓人眼暈。路過二節(jié)地的時候,陶葉的心里就有了一絲膽怯,有了一種擔(dān)心。也說不清是怕什么。但就是怕。怕的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會越演越烈,像星星之火,漸漸有了燎原的勢頭。陶葉的額上有了汗水,手心里也有了汗水,心里的汗水似乎更多。每次穿過二節(jié)地,她的腳下都用足了力氣,把自行車蹬得要飛起來。耳邊纏繞著很多聲音,有一尺厚的心跳聲,有二尺厚的嘩嘩聲,有三尺厚呼呼的風(fēng)聲,還有四尺厚的蟲聲。這一丈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鬼魂的吶喊,聽起來越發(fā)瘆人。是的,肯定是大臭他姐的鬼魂回來了,在高粱地里喊冤。連紅嘴堡耳朵最聾的許大娘都聽見了。許大娘的嘴唇顫顫巍巍,逢人就說:“聽見沒?大臭他姐的鬼魂回來了,在二節(jié)地里喊冤哪。”
也真是難為陶葉了。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大的膽子啊。
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陶葉放學(xué)回來,總能在公路和村路的交接處看見大臭。剛開始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是誰,從動作上看,那個人好像是在割草。天色黑蒙蒙的,你割哪門子的草呢?后來聽見那個人唱歌,剛唱兩句就聽出來了,是大臭。大臭的啞嗓子誰聽不出來?還偏偏喜歡唱電影《紅高粱》里的插曲:“九月九釀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平時就喜歡唱,把高粱酒潑得到處都是,活脫脫一個無賴的嘴臉。
陶葉心里的怕越發(fā)地加重了,沉甸甸的,讓她喘不上氣來。她是一個內(nèi)向的孩子,心里有事,一般不會輕易說出口的。這樣一來,心里的怕就更加可怕了。大臭,該死的大臭,你想干什么呀?
十年前二節(jié)地里發(fā)生的那件事情,陶葉是知道的。就算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她的年齡小,印象不深,可經(jīng)不住快嘴劉三嬸整天的絮絮叨叨。說起來,快嘴劉三嬸也是村里的一害,嘴癢,少說兩句能把自己憋死。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整天往外抖落。說得文一點(diǎn)兒,就是不尊重別人的隱私權(quán)。有不少鄰里糾紛,就是她惹起來的。為這事,劉三叔曾經(jīng)跟她動過手,打了她兩個響亮的嘴巴子。也不好使,兩片薄嘴唇照樣上下翻飛,一副滾刀肉的樣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大臭他姐出事的那一年,大臭已經(jīng)八歲了。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大臭他姐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里,連衣裙被撕得不成樣子,兩條長辮也散開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被弄成這個樣子,大臭的父母一眼就看出發(fā)生了什么事。還用問嗎?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的,被人弄成這個樣子。大臭的母親偏偏存了僥幸心理,一再追問她的女兒:“那個啥了嗎?你說,那個啥了嗎?你說話呀?”大臭他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在二節(jié)地里”,然后就啥也不說了,倒在炕上沒完沒了地哭。家里亂哄哄的,沒有人注意到大臭。第二天一大早,大臭率領(lǐng)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jìn)了二節(jié)地。大臭得意洋洋地向那幾個孩子宣布:“就在這里。我姐就是在這里被人那個啥了。她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咿咿咿的,吵得我連覺也睡不著?!贝蟪舨⒉恢馈澳莻€啥了”究竟是個啥意思,小孩子們也不知道,他們只是覺得好玩兒,一個個興奮得滿臉透紅。從二節(jié)地回到村子里,他們興高采烈到處嚷嚷。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很多人都知道大臭他姐被人那個啥了。很快,大臭他姐也知道別人知道她被人那個啥了。這種事,別人知道不知道絕對是不一樣的。別人不知道,你還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大姑娘,別人要是知道了,你就不是大姑娘,而是一個破爛貨了,連破銅爛鐵都不如。破銅爛鐵還能換點(diǎn)零花錢回來,你能換來什么?還不都是別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大臭他姐覺得沒臉見人了,當(dāng)天就喝了農(nóng)藥。
村里很多人都說,是大臭把他姐害死了??熳靹⑷龐鹫f得更是起勁兒,她說她早就看出來了,大臭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好鳥兒。她還像預(yù)言家那樣預(yù)言,大臭這孩子腦子里長滿了蚜蟲,將來說不定還能干出啥缺德事來。
大臭的父親也在無意中為快嘴劉三嬸的說法推波助瀾。他把大臭捆在門前的老柳樹上,用柳條反復(fù)抽打,把大臭打得哇哇大叫。好像這樣做不僅能懲治前惡,而且還能防微杜漸,避免大臭以后再干出什么壞事。
從此,大臭變得沉默寡言了,性格也古怪起來。用快嘴劉三嬸的話說,是“越來越操蛋了,見到長輩連話都懶得說,甚至連個屁都懶得放了?!?/p>
初中剛畢業(yè),大臭就回到家里放羊。跟幾只山羊在一起,整天在村子周圍的溝溝坎坎上游蕩,不知心里在嘀嗒啥壞水呢。
大臭十七歲那一年,老張叔的一只山羊在懸崖底下摔死了。當(dāng)時大臭就坐在山崖頂上唱歌。老張叔一口咬定,是大臭把他的山羊推到懸崖下面的。老張叔的話說得在理:“自己掉下去的?怎么可能?山羊是最會爬山的,要不怎么敢叫山羊?大伙兒睜開眼睛瞅瞅,誰家的山羊從山上掉下來過?”大伙兒睜開眼睛一瞅,果然,這么多年,誰家的山羊也沒從山上掉下來過。大臭的父親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囫圇話來,沒辦法,只好賠了老張叔一只山羊。endprint
大臭十八歲那年,在村西頭的水泡子里邊,跟一個正在游泳的孩子鬧起了糾紛。大臭把那個孩子打暈了。用大臭的話說,是他看到那個孩子溺水了,趕緊跳到水泡子里救他。如果大臭的說法成立,他把那個孩子打暈的做法就是對的。很多人都知道,要救起一個溺水的人,首先要給他兩拳頭,兩拳頭不行,就給他四拳頭,總之是要把他打暈。不打暈不行。溺水的人神志不清,不管抓住什么都死死不放,弄不好,溺水的人和救人的人都會送命的。這樣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大臭為自己塑造了一個見義勇為的形象,可惜,被他“救”出來的孩子不這樣看。那孩子說他正在練習(xí)潛泳,大臭跳了下來,二話沒說就咣咣給了他兩拳頭。這就顯得尷尬了,顯得難堪了。好在是有驚無險,沒有鬧出人命,村里人議論了一陣子,也就不了了之。
大臭今年十九歲。十九歲的大臭,會弄出什么樣的荒唐呢?
最初幾天,陶葉對大臭的出現(xiàn)怕得要命,好像有幾十只老鼠在撕咬她的心,一邊撕咬還一邊吱吱地叫著。陶葉最怕的就是老鼠?,F(xiàn)在有這么多老鼠一起撲上來,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幾天過去了,都平安無事,陶葉的心也漸漸踏實(shí)下來。每天傍晚走到二節(jié)地邊上的時候,她的心情卻無端地復(fù)雜起來。她怕大臭出現(xiàn),又似乎有點(diǎn)怕他不出現(xiàn)。大臭這樣一個名聲不好的人,總在眼前出現(xiàn),畢竟是讓人心里不踏實(shí)的。可要是他不出現(xiàn),穿過二節(jié)地的那一段土路,就很難走了。陶葉不得不承認(rèn),大臭的歌聲雖然難聽,但也為她壯了很大的膽。
國慶節(jié)的前一天,陶葉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陶葉靠近二節(jié)地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大臭的身影。陶葉跳下自行車,睜大了眼睛四處觀望,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大臭的身影。該死的大臭,他躲到哪兒去了呢?模模糊糊的暮色包圍著陶葉,暮色中成片的高粱顯得很黑,比暮色不知要黑多少倍,還沉甸甸的,有兩丈多高的樣子,居高臨下向陶葉壓過來。陶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了。前邊的路可怎么走呢?
正猶豫著,一個黑影慢慢向陶葉移過來。等她發(fā)現(xiàn)那個黑影的時候,黑影已經(jīng)移到她的面前了。陶葉心里慌得厲害,眼神也散了,身子一哆嗦,手一松,咣當(dāng)一聲,自行車倒在地上。這一聲響動來得過于突兀,把陶葉嚇住了,把那個黑影也嚇住了。
過了足足一分鐘的時間,或者是兩分鐘,黑影說話了:“對不起,我嚇著你了。”說完,黑影很快矮下去,又很快高起來,那輛躺在地上的自行車也隨之站了起來。
陶葉聽出來了,是大臭的聲音。她在暗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陶葉說:“大臭,你嚇?biāo)牢伊??!?/p>
大臭說:“對不起。”
陶葉接過大臭手中的自行車,說:“大臭,你送我回家吧?!?/p>
兩個人和一輛自行車慢慢融入了黑黝黝的高粱地。
大臭把手中一根亮晶晶的東西地給了陶葉,說:“這個給你?!?/p>
“什么?”
“手電?!?/p>
陶葉接過手電,撥動開關(guān),他們的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一片光明。
大臭說:“我打聽清楚了,這片高粱,明天就收割了。以后,放學(xué)的時候,你帶著手電,就不會害怕了?!?/p>
大臭接著說:“明天,我就要出去打工了,去沈陽?!?/p>
陶葉心里一顫,脫口說了一句:“謝謝你大臭,你是個好人。”
大臭沒說什么,但腳下明顯加了力氣,步子邁得很快,陶葉都有點(diǎn)跟不上了。
走到村口的時候,大臭才接過了陶葉的話茬,說:“謝謝你陶葉,你給了我一次做好人的機(jī)會。”
頓了一瞬,大臭又說:“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jī)會。”
陶葉心里咯噔一聲。機(jī)會?連大臭這樣的人也在尋找機(jī)會?她想到了姐姐陶紅,又想到了自己,淚水就禁不住了。機(jī)會這種東西,多么累人啊。
大臭果然到沈陽打工去了。深冬的時候,從沈陽傳來消息說,大臭死了,是為了救人,沖進(jìn)起火的倉庫里,被活活地?zé)懒恕?/p>
消息傳來,村里很多人都表示懷疑。他們不是懷疑大臭死了,而是懷疑大臭是不是為了救人才死的。用快嘴劉三嬸的話說,“大臭這種東西,還能去救別人?打死俺也不信!”
陶葉相信,大臭肯定是為了救人才死的。她能想象出來,大臭肯定把倉庫起火也當(dāng)成了一次機(jī)會,一次做好人的機(jī)會。
陶葉站在刺骨的北風(fēng)里,面對著村東頭的二節(jié)地,流了好多眼淚。她知道,她的眼淚是為大臭流的,也是為機(jī)會流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