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的荒草想還魂
搬走壓頂?shù)氖瘔K,讓云朵
運來充沛的雨水
我們就成全它們吧
梨花塢的桃花,是群異鄉(xiāng)人
它們想穿紅棉襖,想提紅燈籠
發(fā)誓要搶在梨花的前面
轟轟烈烈地開
我們就默許它們吧
看著它們,在每根又黑又瘦
的枝條上,安滿紅色的小喇叭
金沙江東岸的一座舊城
被拆了,幾千年建成的故鄉(xiāng)
說沒就沒了。那些被連根拔出的
寺廟、牌坊和祖屋,它們想重生
我們就為它們超度吧
——那些挖出來的白骨
沒人收拾,還請流水,把它們
洗干凈,葬之于天涯
去奠邊府的人,踏著月光
回來;去暹粒的人,杳無音訊
他們都沒有見過雪山,但心存雪山
他們都想回來,但有一些人
回不來了,活于幻象并愛上了幻象
寺廟中聽來的只言片語
讓滿地的落葉,飛回了樹上
經(jīng)卷一樣的湄公河,在回不來的人們眼中
是一座散開了的雪山,在溫暖的鐘聲里
帶著回來的人,緩緩地,修筑天梯
侶影儔燈,內(nèi)心枯寂
在佤山的陰影里,我把頭顱
插進草叢,然后,開始低吟——
“我們來自司崗里,嗯哼嗯哼嗯哼哼……”
偉大的子宮,阿央白;圣潔的子宮
司崗里,嗯哼嗯哼嗯哼哼
我以為我的源頭找到了,得救了。我以為
我的吟誦奔向了地心,喊醒了草籽
和獸靈。遠處落日镕金啊
掛滿牛頭的山谷,只有一只蒼鷹在飛
基諾山。杰卓老寨
耆耆之年的寨父,扒開
床頭經(jīng)卷,吃力地,移身窗前
——落日之下,莽莽蒼蒼
“青山窟里起炊煙”,一句漢詩
懸浮在一朵獸形狀的云塊下面
“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另一句漢詩
令他淚水漣漣。他為自己
擬定了魂路圖:下了基諾山
渡過小黑江,在人鬼分家的地方回首
在孤魂徘徊的曠野,燒掉
人間的經(jīng)卷。憂憤地離開
他比誰都清楚,重生乃是貪念
以死抵達或死也不能抵達的地方
不在山河之間,不在高出地面的
草叢、鳥巢、清風(fēng)和月亮里面
念咒的母語滅絕,他的山
像一座空了的寺廟,已從人世走開
時光漶漫,低頭的少女
抬起頭,已是暮年。那一天,飛機
呼嘯過頭頂,扔下的炸彈
激起一團火焰和狼煙。在房屋的
廢墟上,她只找到了母親的一條手膀
上面的手鐲和戒指,仿佛是留給
她的嫁禮。血光的斑點,漸漸變暗
她從此便抱著這條手膀
在高山之巔,看見飛機,就風(fēng)一樣追趕
巫師一樣詛咒,坎坷的塵世
讓她的兩條腿,分別摔斷過
也讓她的喉嚨一次次嘶啞
她多想飛起來啊,讓她享有
飛機一樣的高度和速度,讓她
有那么一次機會:用頭,撞毀
其中一架。母親的手膀,在她懷中
早就腐爛了,如今只是一些骨頭
套在上面的手鐲和戒指,雖然已經(jīng)不合身
但她始終沒有取下。有時候
看著飛機遠去,又一架飛機遠去
她會將懷中的白骨放入草叢,抽空
在溪水里,洗一洗自己滿頭的白發(fā)
溪水里的她,被她看見,她又會
馬上跳起來,抱起母親的白骨
端坐于高山之巔。時光所剩無幾
飛機還在飛來,她不想錯過任何一架
……活在荒草的世界中
我已經(jīng)接受了它們的命運和宗教
一張綠油油的臉,有著枯黃的靈魂
有著一面空氣的鏡子,并讓
靈與肉,重疊,不差分厘
沒有避世的念頭,御風(fēng)而行,到了無人區(qū)
我只是縮小了身軀,貼近了土地
找了個角落。自由:從下而上。由莖而灰
自由,像體內(nèi)走掉的那滴水
過一段時間,它又會讓一只螞蟻背著
悄悄地回歸,大海一樣,波光粼粼
哀牢山的樹,一棵
想變成兩棵,它們都愛上了自己
湄公河的水,每一片波濤
都想隱形,它們都想減少
懷中的寂靜,更少,直到?jīng)]有
寂靜才是寂靜。一個少年
穿著一件偷來的袈裟,在沙丘上
種植菩提。年復(fù)一年,沙丘上
全是枯枝。他想死心,他想
自成菩提,但他無法停止
能不能給他開示,讓他,在沙丘
用幾根枯枝,為自己建一座緬寺
秩序的重拾,始于黃昏
曠野上,有什么東西
在邊跑邊叫。不是石頭,也不是馬群
不是泥土和青草,也不是河流和魚
夜色越來越沉重,轉(zhuǎn)身離開的人endprint
又折了回來,坐在水塘邊
聆聽青蛙的叫聲,它比鶴鳴
多了一份心肝,比鴉噪少了一絲詭異
它帶來雨聲,水的氣息。它把水底的雷霆
抱出水面,就像那個飲彈的和尚
滿世界尋找子彈的主人
他們都不會疼,喊破夜空
也不是喊疼。閃電,子時的曠野上
出現(xiàn)了一群僧兵,旋即消逝
又一次行走在山中,天的底層
又一次造訪堅硬的巖石,隨手抄錄了
溪水、野花、白云和樹木的地址
以前我給它們寫過信,像壯族人的歌書
盡情地贊美自然之神。又一次
我在山頂和谷底之間連續(xù)往返,泯滅的
少年精神,再度來臨。山頂舞劍
谷底撫琴。舉杯邀群峰,借著酒興
背靠一棵松樹,捧起《離騷》
高聲朗誦。又一次,忘記了地點
忘記了時間,一個人的革命
像場沒有觀眾的啞劇
多么安靜啊,只聽見石頭里面
一陣風(fēng)聲,一陣雨聲
竊竊私語的,不知道是蟲還是人
另一種聲音,則來自地底
這兒沒有白骨,它應(yīng)該是那些
丟失了白骨的人,在地下跑來跑去
一邊跑,一邊喊著自己過去的名字
堅守于雪山小屋,人的極地,他想
在結(jié)冰的血脈中,找到一輪紅日
自戕性的挖掘,驚起幾只云朵里睡眠的鷹
圍著雪山飛。之前,他不敢登高
也很少遠行,在寺廟中護理放生池
再之前,他是老和尚的私生子
瘦弱,麻木,經(jīng)常在春天流鼻血……
給他一條還俗的路吧,請牧神
把這些積雪變成羊群,并讓他
趕下山去。從雪山到人塵
他會路過兵工廠、屠宰場、殯儀館
我們暫且不要告訴他,這些設(shè)施的功能
我們只能貼著他的耳朵:“你的母親
她老了,白發(fā)在月光中,一再地飄起?!?h3>十一
奏折閱盡,窗外的桂枝,幾只燕雀
上下翻飛。宮墻之外,是稻田
青禾還躲在地層里。一個農(nóng)夫從蒼山下來
身后跟著一泓溪水。溪水之源
在崇圣寺。小小的一座寺廟
出家人里,有幾位,曾是這兒的皇帝
他的祖父、父親和哥哥。他們
依次走掉,視河山為累贅
現(xiàn)在,他也開始盤算,還有幾天
他就可以走下龍位。袈裟早已備好
一個個嬪妃,亦嫁至市井
公主不愿涉足紅塵,他在最僻靜的山谷
為她修了一座尼姑庵,某個窗口
看得見崇圣寺。昨晚,春風(fēng)大作,月光里
他已跟侄兒談妥,一心向佛的少年
愿意接替他,做幾年皇帝,惟一的
條件:他必須在崇圣寺,為少年
預(yù)備一間禪房,靠山,臨水
白色的霜地,劊子手
最先踏出足跡。他們還碰落了
草葉上的第一批露水。荒野上沒有行人
在盡頭上活著的人們,沉溺于夢鄉(xiāng)
漸漸逼近的鋒刃,他們視為樹枝
無數(shù)次經(jīng)歷。其實,暴力美學(xué)
有著太多的假想敵,這些盡頭上的異己
他們早就化劍為鋤,歸于寂靜
村莊在盡頭,房屋在盡頭,糧倉在盡頭
語言和情愛,在盡頭,兒孫在盡頭
思想,在盡頭。沒有一條路
通向世界。沒有一顆心,渴望升起
我以民俗學(xué)家的身份,曾經(jīng)到過這里
一無所獲。這里的眼睛,沒有閃電,向內(nèi)
或關(guān)閉。耳朵,結(jié)滿蛛絲,聽不見
雷霆或滾石。關(guān)于嘴唇,我在筆記里
寫道:“在這里,說話是一種恥辱
舌頭,變成了紀念碑。不,應(yīng)該說
那些牙齒,更像兩排對仗工整的墓碑。”
在這里,蛙不打鼓,羽獸不鳴
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劊子手
潛伏在里面,仿佛置身于密室
面目全非、滿身開裂的泥菩薩下面
可以討論和分配:栽贓、殺戮和死
離開烏蒙山到別處去
他們的身后,天空一直向下
拋丟著巨石。甜果回歸蓓蕾,等著
春風(fēng)吹;骷髏長出血肉
從墓地返回村莊,另外的世界
也沒有廉恥。反之,為了迅速地蒼老
人們的愛,是惡狠狠的,充滿殺氣……
一種反向的文明,被培育,被倡導(dǎo)
貼著地皮,翻卷著,無邊無際
高僧不誦經(jīng),入屠門,喝生豬血
娶肥臀女子為妻,言必半生虛度
一定要從頭活一次。農(nóng)夫不種地
田邊地角,聽廣播,讀報紙
喊口號,賽詩詞,坐地日行八萬里
——我們?yōu)榇似砬蟀?,吹動佛塵
如柳絲,讓萬千狂跳的心,趨于靜寂
我們?yōu)榇怂洪_大地的皮,命令
滯留于地下的人,用眼淚
給籽種潤心、催生、澆水
為荒蕪的世界,留存一點點期冀
荒草的清明節(jié),昆蟲將喉中的喇叭
一一關(guān)閉?;蛟谕林?,伸出小舌頭endprint
深情地舔著草的根須;或在晨暉里
用翅膀,抱著枯葉,小聲小聲地哭泣
螞蟻從自己的巢穴,背來熱土和水
一只只身份不明的蛹,貼著草莖
講述著蛻變和重生的技藝與樂趣
很多馬匹,從夢境中獲取草籽
種植在自己的肉里,它們期待著,期待著
綠油油的青草長滿自己的身體
埋在土里的石頭,一直想表達
一個不朽者,對生死輪回的向往
嘴唇被查封,四肢被收走,體內(nèi)的熱量
也被冷凍成冰,只好繼續(xù)壓住自己
麻木不仁,一派死寂
我獨自在山中挖藥。月至中天
的時候,融雪、升火、念咒,炮制丸子
地上升起的夜色,躲進藥丸
配伍中的神秘部分,帶著黑的使命
暗中呼應(yīng)浩浩蕩蕩的流疾
我在藥丸中,加入過閃電、鳥鳴、黃金
寺廟的香灰和經(jīng)卷的粉末,還在藥罐旁邊
擺放了一面蓄滿陽光的鏡子,也難以改變
藥丸的品質(zhì)。它們的黑,總是無力剔除
有一次,我在白天煎藥,一只烏鴉飛過
它的影子,漆黑,一閃便下落不明
空蕩蕩的山,為此陷入心理上的
不可救藥的黑暗,孤絕,暗疾流傳
他郎江流經(jīng)的地方,母親的頭發(fā)
又長又白。哀牢國里的采玉人
面色寡淡,目光迷離。那條雙向的路上
信使背著遺骨,不知道收件者的地址
落日蒼茫啊,坐在路邊的驛棧
他要了一碟花生,一碗酒,一邊飲
一邊哭泣。這是第幾堆寄向虛空的
遺骨了?想起一堆,天上,就跳出一顆星星
想累了的時候,月亮撒下的骨粉
鋪白了大地。類似之前的每一次
此時,驛棧的老板娘,總會扭動著腰肢
清風(fēng)一樣來臨。到了他身邊,一個急停
彎下腰,撅起紅唇,往他耳孔里吹氣,把他
即將飛走的靈魂,堵截在肉身里
——明月夜,短松崗。每一次
都是這個夷邊的女子,和他一起,把郵件
投入哀牢山的懷里。一排排,男性
墳頭對著他郎江;一排排,女性,墳頭
直指玉山窟。都是些再不會掉頭的箭頭
信使知道,其中有一些,肯定彼此
都是收件人,最終住在了一起
靈魂卻各奔東西……信使已經(jīng)老了
很多回,跪倒在緬寺,他都想辭掉這營生
回家種地。可一旦看見菩薩的笑臉
他又倒退著,躬身離開了緬寺
當然,他也放不下那個夷邊的女子
那墳崗之上的做愛,多么不真實
被拓展了的邊界上,有著神鬼附體的恩賜
它一直以為,水是石頭的怨偶
其實兩者都樂于被穿透。它覺得
是一雙隱形的手,把人們推向了末日
原來也不是。它一廂情愿地認為
心慌、不安和焦慮,已經(jīng)讓一座座紀念碑
每天夜里,都夢見了軋軋駛來的推土機
結(jié)果,推土機從來不開進夢境
它一口咬定,有人在山中修筑寺廟,不是向善
是為了死死攥住功德箱的鑰匙,這種人
是魔鬼的化身。事實上,這種人
給無處安身的神靈,提供了一個神位
它常常感到,密林中的華南虎并沒有絕跡
全都移住在了高等動物的身體里
真相令人悲傷,人變成了虎狼的奴隸
……敘事,劇情,總是在反高潮的軌道上
默誦著,與它對抗的臺詞。它想放棄
又不甘心,不知道自己輸給了誰
越來越少的悲憫,像大幕落下之前
戲子口中,那最后一個嘆詞
我有過一個蒼老的鄰居,把很多鐘表
埋進土里,或放入草叢,或裝進紅色的
小木匣,投入溪水。我還有過
一個鐵匠朋友,在金河與怒江之間
開了個打鐵鋪,打出的鐵樹,栽滿山地
鐵豹、鐵狼、鐵蟲,在幽森的林中
生滿了紅銹。老鄰居太信賴鐘表了
鐵匠,卻沒能傳達出他想看見的
動物的痛苦、愛戀和呼吸
曠野之上,蔓延著密室的神經(jīng)質(zhì)
鐘聲滴滴答答,在寂靜或喧嘩的土中
草叢、水里,不停地響著。那些鐵器
在山中,什么也沒聽見,甚至沒有
象征性地動一下,跑一次
玉局庵的北側(cè),雪又飄了一夜
南側(cè)是杜鵑林,花朵頂著白晃晃的月光
畫牡丹,還是讀騷?蓮心師傅
有些猶豫。憤懣了了,花香無痕
都是僻靜處的活計,猶如以水洗水
用無換無。當她不染纖塵的枯手
伸向雪一樣的宣紙,敲門的聲音
不啻于晴天霹靂:“師傅,小師妹說
北側(cè)的雪地上,凍死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蓮心澄明,死者來自感通寺
是凈空和尚的小徒弟,愛上了
自己的徒弟無影。雪還在飄
蓮心對著白茫茫的蒼山,一聲嘆息之后
叫過無影:“以雪埋雪,立個碑
用雪水寫一行文字。”無影聽著,手有些戰(zhàn)栗endprint
轉(zhuǎn)身的一瞬,無影看見,師傅臉上
有一滴淚水。當然,蓮心不會知道
——無影,把死者埋入了杜鵑林
并在地上,寫了一句凈空和尚的詩
這個空門里的妙人兒,從此息心
一點,一點地減少著自己
祖?zhèn)鞯挠衽謇铮卸\告也有咒語
它們繞開了家庭戰(zhàn)爭的悲劇
卻回避不了這樣的問題
——人,為什么越走越少?解下的玉佩
堆滿了宗祠,無人繼續(xù)將它們
無止無休地傳遞。這就像《詩經(jīng)》和《論語》
從竹簡來到紙上,每一個偏旁部首間
都高聳著偉大的傳遞者們,一座又一座的
墳冢,時光不以年計,浮沉多于風(fēng)雨
到了我們這兒,一度被視為舊的
貶入了地獄。在類似的節(jié)點上
天空外面的云南,基諾人為了自己
還活著,有著人的外形而倍感羞恥
他們都想前往司杰卓密,但沒人
將它們手心上的浮世圖,用血淚洗去
“沒有服完地上的勞役,死也到不了的地方
名叫勐巴拉娜西,在司杰卓密的頭頂?!?/p>
寨父一直在耳邊,威嚴地低語?;Z人
排著長隊,苦苦等著,等著寨父
慈善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肉身
一點不剩地還給土地,得救了
空氣里的步伐,又快又輕
春風(fēng),貼著地表,走在
來的路上。我,我們,不分晝夜
召集著亡靈,忙著在每一粒籽種內(nèi)
安裝發(fā)動機,也忙著通知寺廟里
在手工紙上抄寫經(jīng)書的老和尚,告訴他們
南遷的僧侶又回來了,賧佛的人
一個比一個年輕……我知道
這是輪回,而我也樂于在茫然與孤絕中
夢奠過去。蘇軾曰:“風(fēng)雨閉門
怡然清臥而已?!蔽乙嗦犚娏孙L(fēng)雨
過了哀牢和烏蒙,吹向了內(nèi)地
屋子里光線微弱,書卷上的漢字
象形,成形,活了過來,爭著承擔
那本該屬于它們的高貴、悲苦和使命
又苦。又空。林泉玎玲。藤條和荊棘
在四方合圍。幾個負罪的逃犯
慌不擇路,來到這里。跑不動了,只想
停頓一會兒,喘幾口氣。那座埋魂
的古墓,推開石門,內(nèi)室大得像宮殿
圍著柴火,甲說:“我還是覺得
背后有一顆子彈,正在飛來,飛得很急?!?/p>
乙拍了拍滿是塵屑的褲腿,低下頭
聲音仿佛出自墓底:“有一群螞蟻
正在我的骨頭里挖金子?!北柚鸸?/p>
在墓穴中表演他的飛刀絕技,一邊投擲
一邊嘟嚕:“真是怪了,刀子飛出
在這兒,怎么無聲無息?”丁是個啞巴
他深知,他從此得到了自由和安寧
忙著從外面抱回成堆的干草
和樹枝……他們幾個,誰都沒有冤屈
之后的躲藏歲月里,安靜,沉默
不管是誰,一旦患上了思鄉(xiāng)病
就來到墓門邊,小聲地念出上面那行
長滿青苔的字:“劉北方埋魂處
祖籍湖廣長沙府……”也不管
劉北方是誰,長沙是不是他們的故里
當狷傲者平靜下來,世界重新回歸
市井。人們不再談?wù)撓?、退隱或者
超越自己。話題散淡了,多元了
沒趣了,但卻能讓一個個陌生人
義無反顧地,一生守在身邊,繼而死在
自己的懷里。有人召集了一千個盲人
在雪山下拉二胡;有人請來一萬個啞巴
站在海邊上,勸他們,一定要釋放
胸腔里的雷霆;那些流落異鄉(xiāng)的赤子
則把寺廟中所有的僧侶,請到荒野上
對著故鄉(xiāng),一遍又一遍地誦經(jīng)……
黃庭堅曰:“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p>
更多的人,活在生活的肉里,肉做的天堂啊
響著貼心的木魚聲。老去的
是煙囪上面的天空,廠房里的江南
是詩歌和書法,是父親和母親
平靜的老,不會下沉或上升,一直都在
平面上,不管春風(fēng)吹不吹
我一生最大的夢想
——做一個山中的土司
有一箭之地,可以制訂山規(guī),可以
狂熱信仰太陽和山水,信仰父親和母親……
老之將至,在水邊,筑一條長廊
扶著欄桿,細數(shù)江上的波浪、星光和柳絲
鷺鷥飛來三兩只,攪亂了方寸,但不驚慌
從頭再數(shù),江上的波浪、星光和柳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