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雁[北京物資學院, 北京 101149]
作 者:左 雁,博士,北京物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語言學。
早在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前,《逃離》已經(jīng)擁有了一系列的美譽與桂冠:加拿大文學大獎吉勒獎、法國《讀書》雜志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紐約時報》年度最佳圖書以及眾多的加拿大國內(nèi)寫作獎項。作者艾麗絲·門羅(以下簡稱門羅)以她細致入微的筆觸,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女性心理的隱情與細微波折。
《逃離》是一本中篇小說集,由八個中篇小說組成,其中三個故事情節(jié)是連貫的。八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住在加拿大的一個小鎮(zhèn)上。八個故事情節(jié)與情感是相似的,都強調(diào)了“逃離”這一主題??此破届o的生活中積滿了主人公對生活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傷,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惶惶中,似乎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離開——離開現(xiàn)實,離開自我,進入到一個未知的世界里。她們所承受的是一種身心重負,看似復雜難解,卻顯示了主人公外表柔弱、內(nèi)心剛毅的一種情感與體驗需求。這種思緒與情感的煩愁,放在21世紀的中國,特別是都市中忙碌的知識女性也會獲得心靈的共鳴。
“她們的生活細節(jié),世上女人天天都在經(jīng)歷。細節(jié)背后的情緒,無數(shù)女人一生都不曾留意?!薄短与x》是對女性生活的一次梳理,“逃離”卻是女性對悲憫生活的共性態(tài)度,一種自以為是的放棄,一種自我選擇的反抗,其實是一種無力的、虛幻的抗爭。
《逃離》的故事背景是加拿大的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姑娘們過著簡單自然的生活。小說中的風景,楓樹、野菊花、落雨的午后是我們都市生活中陌生的,不曾領略的。風景中的心理卻是我們熟悉的,隨時能夠感知的。
艾麗絲·門羅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情感體驗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源泉。門羅所經(jīng)歷過的生活、情感變故讓她對女性心理得以更深的透視與提升。她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早年喪母。之后早婚早育,最終卻又離婚。隨后又經(jīng)歷了情人與再婚的過程,對婚姻、對家庭、對孩子、對自我情感的體驗全部用文字融入到創(chuàng)作中。
作品《機緣》《匆匆》《沉寂》是以朱麗葉為主人公的三個連貫的小說,朱麗葉因為父母婚姻的解體要逃離家庭,她慨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她逃離了教師的崗位與生活去追逐與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中的漁夫,而她的父親也逃離了原來的生活做了農(nóng)夫。人們都渴望改變生活,現(xiàn)實中的苦悶找不到出口,只能選擇逃離。這種逃離是跨越時代與地域的,是人們本能中的一種無奈的選擇。不知道該做什么,什么都無法進行下去,就走吧。
《激情》從題目看來就是在追求一種冒險的體驗。主人公從平靜的生活中走出去,貿(mào)然做了一件違背理性與道德的沖動。她跟素不相識的、完全是未知的一個已婚男人經(jīng)歷了一下午的激情背叛——喝酒、開車、做愛。這是人們無法原諒的一種超越正常的情性經(jīng)歷。門羅的成功之處在于把年輕女子的乖巧與叛逆之間的變化處理得如同花開花落般自然。門羅將所有的發(fā)生都處理為一種本能,愛是本能,不愛是本能,激情是本能,逃離亦是本能。逃離是我們身體里與頭腦里的一種需求。在恰當?shù)臅r間里,人們必須走出去,改變暫時的狀況。作者筆致綿密,氣息醇厚,平靜中蘊涵著哀婉的思緒。作品始終在平靜中尋找一種力量,一種對現(xiàn)實的抗爭,一種對苦悶生活的逃離。
《逃離》中八個故事隱隱地被一種思想包圍,被一種氣質(zhì)籠罩。人物的生活背景、生活經(jīng)歷甚至是情感都有相通之處。女性的細膩哀婉引來的是對生活的不滿,以及時時想起的逃離。逃離是現(xiàn)代社會賦予她們的悲劇性機緣,而她們所選擇的逃離不僅是逃離家庭、逃離兩性,甚至是逃離自我。
1.逃離家庭 家庭生活是女性生活的主旋律。小說中的人物角色大多是受過教育卻再次回歸原始狀態(tài)的女人。家庭生活是她們熟知的,卻自我感覺是失敗的,她似乎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于是,她們走向逃離,離開了“她們煩透了的房子、她們的后院、她們的相冊、她們度假的方式”。然而逃離生活可能是更加痛苦與無味的,未來會有更多的孤獨寂寞超越她們原本的生活。所以,一次逃離會帶來另一次逃離。對未來預知的不確定性指揮著不確定的生活方向。一切都那么不盡如人意。命運之神一直在冷眼旁觀,看她們可笑的一次又一次變遷。
2.逃離兩性 兩性話題是很多小說的主題。門羅的小說中也不免涉及,只是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小說中的主人公想要逃離舊有的兩性關系,在沒有準備好的前提下就匆匆跨入一段更荒唐的戀情,匆匆選擇,匆匆失敗,結果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于是心底更想逃離。
潘多拉神話中,性被認定為女性復辟的戰(zhàn)場。性是女性讓男性俯首稱臣的唯一領域,是女性挑戰(zhàn)男性的突破口。在潘多拉神話中,性的故事是男人的故事,神話情節(jié)的展開全部使用的是男人的風格與男人的角度,是用男性的眼光描述男人認為正確的事情。男性也飽受潘多拉神話的折磨,表現(xiàn)為男人在性領域中的困惑。
《逃離》則完全站在女性立場上看待性,拋卻了男性社會所規(guī)約的性道德與性倫理,主人公在這一問題上的輕率舉動與其說是內(nèi)心的一種呼喚,倒不如說是對男權社會的一項挑戰(zhàn)?!都で椤分?,主人公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做了她認為應該去做的事。但她不會對未婚夫說,是因為激情之后她回歸了男性社會的道德標準。她是驕傲的,是不屑于社會控制與約束的,盡管她有自己的榮辱是非觀。有人把門羅比作契科夫,也許因為他們都能精準地抓住生活中細如牛毛般的瑣事,而瑣事后卻昭映著人性的失落與絕望。
3.逃離自我 逃離的最高境界是連自己都要逃離。女性,作為一種性別,總被賦予柔弱、隱忍、愛慕虛榮、感傷、依賴、屈從等負面特征。這并不是女性自然的生理導致的心理狀態(tài),而是社會文化生活建構出來的女性特征。面對現(xiàn)實,女性會對自我產(chǎn)生不滿的情結。主人公朱麗葉是一位學者,可是她并不喜歡這個擁有學識與文化的自己,她的心底想要逃離,換一種生活軌跡。她嘗試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體驗,完全不屬于自己的那種生活??墒侨松拖袢ツ睦锎蛄藗€轉,最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門羅證明,逃離無所不在。這種想要離開的欲望在今天的社會中依然每天都在上演。逃離既可以是追逐自己夢幻中的愛情,也可以是追求一種向往的生活。可逃離就是逃離,它包含著一個殘酷的目標,離開就行,不管去到哪里。逃離是抗爭,卻是一種很無力的、虛幻的、毫無斗志的改變。
“逃離,或許是舊的結束,或許是新的開始。”事實上,《逃離》中的女人們?nèi)际窃诤蜁r間較量,最終全部失敗。逃離只是她們無奈選擇中的一個中轉站,過去的是無奈,前方是更無盡的無奈。
主人公卡拉逃離了原來的生活,坐上大巴去尋找新的命運,因為她再也無法忍受原來的男朋友。她的前面是一盞燈,她為逃離而興奮。然而,她無法預見的卻是逃離的痛苦。那種孤獨與寂寞遠遠超越了她原本認定為無趣的生活。也許堅持下去會有意想不到的新的曙光,但她沒有堅持下去,因為她堅持不下去了。暫時的逃離最后又回歸到原有的生活。門羅精準地描述了女人在失敗的愛、失敗的生活面前,在即將明了的生活面前,選擇了再一次逃離,逃離回去。
逃離是從熟悉的生活走向陌生的生活?,F(xiàn)代信息手段的先進性以及人人都眺望著遠方,想象著種種的未來,于是人們渴望走出去,逃離過分熟悉的生活。逃離成為一種普遍的愿望。一種女性獨有的得隴望蜀的心態(tài)。
小說中的主人公朱麗葉正在攻讀博士學位,屬于精神生活相對豐富,而現(xiàn)實經(jīng)驗相對缺乏的這一群體。在學業(yè)與婚姻的矛盾中,她也選擇了逃亡,甚至是那種不經(jīng)過思考的逃離。面對偶遇的打漁男子,誤以為這就是生活與愛的她同樣匆匆地步入另一種生活中,盡管他已有妻子,也不理會他還有眾多的情人。現(xiàn)實與書本中的距離如此之大,她卻毫不理會,殘酷地奔向新的生活。命運根本沒有考慮到她的無辜,以一種更加殘酷的結果向她宣告了逃離的結局——男人海上失事就地火化。于是她只能恢復過去的生活,繼續(xù)自己的博士論文。
《逃離》中全是平平常常的人,平平常常的故事??催^后我們好像不再會想起。她們的故事融入我們的生活中,只那么一瞬,便平常得如我們自己一樣。我們很多人都想過逃離,或許因為家庭生活,或許因為都市中緊張的工作節(jié)奏,或許是更細微的原因。逃離吧,逃離好過庸常,逃離好過面對。逃離中帶著倉促,倉促的人在倉促中找到一些事,就此嘗試了一種新的生活。可能終其一生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命運給我們的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經(jīng)歷后才知道這種選擇是對是錯。以為一切是個結束,其實只是一個開始,另一個開始。
[1]艾麗絲·門羅著.逃離[M].李文俊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美]波利·揚-艾.性別與欲望:不受詛咒的潘多拉[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3]Eckert,P.&McConnell-Ginet,S.Language and Gender[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4]Lakoff,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M].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