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秀艷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062;青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青海西寧,810008)
“以詩解詩”與《詩經(jīng)》的祛魅
——王夫之《詩經(jīng)》研究方法管窺
納秀艷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062;青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青海西寧,810008)
兩千多年的詩經(jīng)學(xué)歷程中,經(jīng)生注《詩》與理學(xué)家說《詩》的結(jié)果,使《詩經(jīng)》逐漸脫離其詩性,而被賦予經(jīng)學(xué)內(nèi)涵和理學(xué)思想,異化為教化工具?!对姟繁灰淮脑娊獭镑扔啊睂訉影?,成為言說政治的載體。基于此,王夫之提出了“以詩解詩”的闡釋方法,以詩歌藝術(shù)的角度審視《詩經(jīng)》,體會蘊含其中的情意之美、藝術(shù)之美,并以此祛除厚重的《詩經(jīng)》政治教化之“魅”,從而恢復(fù)《詩經(jīng)》活潑的詩歌生命?!耙栽娊庠姟?,不僅是《詩經(jīng)》研究方法的嘗試,亦是推動《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進程的動力,在詩經(jīng)學(xué)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詩經(jīng)》;王夫之;詩經(jīng)學(xué);以詩解詩;祛魅;
古老的《詩經(jīng)》世代相傳,未曾改變她的本色,以恒久不變的鮮活生命姿態(tài)面對有因有革的詩經(jīng)學(xué)史。究竟用怎樣的方法抖落覆蓋在《詩經(jīng)》之上層累的塵埃與歷史風(fēng)雨的剝蝕,始終是擺在詩經(jīng)學(xué)者面前的問題。明末清初大學(xué)者王夫之提出的“以詩解詩”方法,有別于漢學(xué)之“以《序》解《詩》”和宋學(xué)之“以《詩》解《詩》”,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詩經(jīng)學(xué)發(fā)展到明代,漢學(xué)式微而宋學(xué)方興未艾。而以文學(xué)闡釋《詩經(jīng)》似一股潛流涌動,悄然改變著詩經(jīng)學(xué)的發(fā)展軌跡。明萬時華在《<詩經(jīng)>偶箋·序》中“今之君子,知詩之為經(jīng),而不知詩之為詩,以敝也”的慨嘆,則是這股潮流的代表。其意義在于“諸家雖囿于學(xué)識,利鈍雜陳,而足破迂儒解經(jīng)窠臼”[1](79-81)。這是將“《詩》作詩讀”[1](2)、是“以詩解《詩》”的先聲。
王夫之既不滿宋學(xué)家“滯于文句而傷于理”的說詩法[2](131),也反對漢學(xué)經(jīng)生“興觀群怨”的牽強附會。他厭惡朱熹不惜“割裂古文”的做法[2](167),痛詆妄加臆斷的 “俗目”之人“見其葉落、日沉、獨鶴、昏鴉之語,輒妄臆其有國君危、賢人隱、奸邪盛之意” 的附會[3](1019)。
他認為,詩是《詩經(jīng)》的根本屬性。“陶冶性情,別有風(fēng)旨”是“詩”與“非詩”的本質(zhì)區(qū)別[4](807)。 “《詩》”“不可以典冊、簡牘、訓(xùn)詁之學(xué)與焉也”[4](807)?!对姟肥翘找毙郧橹?,故不可為實用文體;亦不可與學(xué)術(shù)齊觀。他在《詩繹》中提出了“以詩解《詩》”的闡釋方法:
句絕而語不絕,韻變而意不變,此詩家必不容昧之幾也?!疤烀B,降而生商?!苯嫡撸B降也,句可絕而語未終也?!氨∥畚宜?,薄澣我衣。害澣害否,歸寧父母?!币庀喑卸嵰埔病1M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氣絕神散,如斷蛇剖瓜矣。近有吳中顧夢麟者,以帖括塾師之識說詩,遇轉(zhuǎn)則割裂,別立一意。不以詩解詩,而以學(xué)究之陋解詩,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于學(xué)詩,其弊必至于此。[4](811-812)
船山詩經(jīng)學(xué)之“以詩解詩”包括狹義的《詩》和廣義的“詩”。此外,“以詩解詩”是分屬于不同范疇的詩學(xué)命題,即詩論和方法論。它是王夫之闡釋《詩經(jīng)》所用的重要方法,也是王夫之詩經(jīng)學(xué)的一大詩學(xué)原則。本文旨在探討作為方法論的“以詩解詩”。
“以詩解詩”,既汲取了明代文學(xué)說《詩》的成果,也有創(chuàng)新。對詩經(jīng)學(xué)的發(fā)展,具有指示門徑、開辟新路的意義。
王夫之“以詩解詩”的運用,即以詩歌的眼光闡釋《詩經(jīng)》,其命意在于突出《詩經(jīng)》詩歌的本體意義。
經(jīng)學(xué)視域下,對《詩經(jīng)》文學(xué)性的研究,總是徘徊兩端。或望《詩》興嘆,力不從心;或恣意闡釋,過猶不及。這些未若王夫之目光之透辟與見解之深刻,他對《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著眼于對詩意的整體體會與通過“涵泳”法而會意,具體如下。
(一) 句絕而語聯(lián),韻轉(zhuǎn)而意通——對詩意的整體理解
“意”居文學(xué)的主位,詩以意為主。王夫之就詩歌之“意”有著卓越的見解: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宋人論詩,句句求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處發(fā),此之謂小家數(shù),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5](819)
“意”是文學(xué)的主腦,“意”是統(tǒng)攝詩歌的靈魂。有“意”之詩,靈動活潑,詩情飽滿。否則,求綺麗之辭,摘古人之句,雖華美卻不關(guān)情,如此淺陋狹窄的作詩套路,最終因困于死板的詩法,小氣逼仄,鮮有好詩。
講究韻律是詩歌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特質(zhì),古典詩歌,除近體詩(絕律詩)要求一韻到底、嚴格對仗等規(guī)則外,其他古體詩(古風(fēng))可自由換韻,并無定法。但換韻必須遵循保持詩意貫通的詩學(xué)規(guī)則,韻轉(zhuǎn)而意不轉(zhuǎn),這是古詩之法。王夫之所謂“句絕而語不絕,韻變而意不變”正是此意?!肮旁娂案栊袚Q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zhuǎn)?!保?](823)因此,韻移而意相承,這是詩家不可昏昧之關(guān)鍵所在,也是解詩者必須掌握的鎖鑰,更是評判詩歌藝術(shù)水準(zhǔn)高下的標(biāo)準(zhǔn)。反之,意若隨韻轉(zhuǎn),則使詩歌“氣絕神散,如斷蛇剖瓜矣”。詩之佳構(gòu),外“皆不待鉤鎖”,一氣呵成;內(nèi)氣韻渾成,“自然蟬連不絕”[5](823)。完美的詩章即是“一篇載一意,一意則自成一氣,首尾順成,謂之成章”[5](847)。明代何景明在《與李空同論詩書》中提出,詩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辭斷而意屬,連類而比物也。上考古圣立言,中徵秦、漢緒論,下采魏、晉聲詩,莫之有易也”。追求詩歌意脈貫通,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法則;如何整體領(lǐng)會詩意,也是詩歌欣賞的審美維度。
然而,“俗目”之人,既不識詩法,亦不知詩妙。他們以學(xué)究之陋解詩,或猶“以帖括塾師之識說詩,遇轉(zhuǎn)則割裂,別立一意”;或如“顧夢麟者,作《詩經(jīng)塾講》,以轉(zhuǎn)韻立界限,劃斷意旨。劣經(jīng)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5](847)?!安灰栽娊庠姟?,致使詩歌意脈支離破碎,詩意被隨意穿鑿。如此解詩,將原本詩意渾成的《詩經(jīng)》解構(gòu)成如“蠚蟲相續(xù)成一青蛇”[5](823)。王夫之對“帖括”陋習(xí)深惡痛絕。
帖括,《新唐書·選舉志上》:“明經(jīng)者但記帖括。”本指唐代明經(jīng)科考試的方式,以帖經(jīng)試士。馬端臨《文獻通考·選舉二》:“凡舉司課試之法,貼經(jīng)者,以所習(xí)之經(jīng),掩其兩端,中間惟開一行,裁紙為貼?!奔窗呀?jīng)文兩端遮蔽,留中間一行,裁紙貼去該行中的幾個字,讓考生答出貼住的字??忌蛴谔?jīng)難記,總括經(jīng)文編成歌訣熟記于心,以應(yīng)對貼經(jīng)考試,故稱“帖括”。明清時,人稱八股文為帖括。后來,以“帖括”比喻套用一定格式的創(chuàng)作模式或不切實際的迂腐言論。
王夫之所批評的“帖括”,指的是僵化的說《詩》套路。他贊賞依題目,卻能夠含蓄委婉了無匠氣、靈動活潑的作詩法。他評價明代詩人黃姬水的《柳》詩說:“通首一點,是大家舉止。措大帖括氣,必此破除乃盡?!保?](1606)“通首一點”即是飄渺通靈之語,詩歌寫景點到為止,靈動自如,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法與帖括法大相徑庭。創(chuàng)作切忌帖括氣,欣賞更需活潑心。
王夫之對明萬歷以來詩壇彌漫的“帖括”氣頗多微詞:“萬歷以來,借古題寫時事,搜奇自賞者盛行,乃以帖括氣重,不知脫形寫影。”[6](1179)這種創(chuàng)作風(fēng)氣對詩歌鑒賞有著不良影響,對《詩經(jīng)》藝術(shù)的開掘多有不利?!耙栽娊庠姟笔峭醴蛑槍?jīng)生、學(xué)究、措大之類解詩之陋習(xí)而提出的《詩經(jīng)》鑒賞方法。
詩歌講求“律嚴而意遠”。然“律”嚴可見,而“意”遠太虛。故創(chuàng)作者難以達意,接受者難以解意。語言是表情達意的工具,但在精深的“意”面前,則顯示出它的蒼白與軟弱。然而,一經(jīng)詩人選擇且浸潤濃情的詩歌語言卻最富張力和活力,隨意點染,便意趣無限。傳統(tǒng)詩學(xué)強調(diào)的“言有盡而意無窮”,所揭橥的恰是詩歌語言的含蓄蘊藉?!耙狻彪y盡,“意”尤難解,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矛盾。因為,語言的表達與語意的破譯、形式的安排與章法的解構(gòu)都是困難的。錢鐘書先生對此有著精辟的見解:
作者每病其傳情、說理、狀物、述事,未能無欠無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務(wù)致密則苦其粗疏,鉤深賾又嫌其浮泛;怪其粘著欠靈活者有之,惡其曖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擇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獲盡解,且易曲解而滋誤解?!俺:扪哉Z淺,不如人意深”,豈獨男女之情而已哉?“解人難索”,“余欲無言”,嘆息彌襟,良非無故。[7](406)
詩人“句斟字酌、慎擇精研”地精心創(chuàng)作,但語言表達思想的能量卻微乎其微。而在讀者那里,語言卻顯示出非凡的魔力和張力,“往往不獲盡解”,或多曲解,且孳生出許多誤讀來。錢先生之所以嘆息彌襟,正是“未意識到語言特別是詩歌語言在達意方面的能動性和積極意義,即創(chuàng)作時的‘語貴含蓄’和闡釋時的‘玄解’、‘探微’或‘悉妙義之閎深’”[8](330)。所以,闡釋的慣用方法,即是依據(jù)詩歌的片言只語來“發(fā)明作者的‘百意’或作者未意識到的‘百意’”[8](330)。甚至,不惜斷章來取“百意”。
上述現(xiàn)象的發(fā)生,在王夫之看來,是由于詩歌的“意”不露于外,而“皆意藏篇中”之故[4](811)。那么,讀詩需通篇觀之,方可把握詩意。為了充分闡釋這一問題,王夫之特舉《鄘風(fēng)·君子偕老》之“子之不淑,云如之何?”、《秦風(fēng)·小戎》之“胡然我念之”以及《豳風(fēng)·東山》之“伊可懷也”等詩句[4](811),來說明詩“意”蘊含篇中,故不可斷章或斷句來獲得,并指出“俗筆必于篇終結(jié)鎖,不然則迎頭便喝”的拙劣創(chuàng)作[4](811),致使讀者斷章取義的發(fā)生。不過,任何斷章取義的解讀法,不能問責(zé)于詩人,此國人解詩傳統(tǒng)中的陋習(xí)。畢竟,就詩歌史而言,“俗筆”之作難以登上赫赫詩壇。
縱觀詩經(jīng)學(xué)史,斷章取義已成為經(jīng)生解詩的慣用套式。使用這種方法的必然結(jié)果,不僅使活潑的《詩經(jīng)》失卻了詩性的靈動,且使《詩經(jīng)》從詩壇走向“教條的陳述”、政治說教的異化之路?!对娊?jīng)》遭遇如此境遇,恰如韋勒克在《文學(xué)理論》中所批評的詩歌解讀現(xiàn)象一樣:“把藝術(shù)品貶低成一種教條的陳述,或者更進一步,把藝術(shù)品分割肢解,斷章取義,對理解其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是一種災(zāi)難:這就分解了藝術(shù)品的結(jié)構(gòu),硬塞給它一些陌生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9](114)
可見,王夫之站在明末清初學(xué)術(shù)研究的最前沿,用超遠的目光看最古老的詩歌,嘗試用最新的方法,去探討被歷史塵埃遮蔽的《詩經(jīng)》之美。
王夫之“以詩解詩”,意穿透語言,直指詩“意”的整體把握?!毒淤衫稀肥且皇最H具諷刺意味的詩,《毛序》《鄭箋》及三家詩,皆認為是諷刺衛(wèi)宣姜淫亂之作。不過,詩三章不惜筆墨描寫主人公服飾之美、儀表之佳,若不細心體會詩人的語氣以及正話反說的譏刺手法,難以體會到其中的諷刺意味。
含蓄委婉是詩之本色,是“詩”與“非詩”區(qū)別之一。沈德潛《說詩碎語》說:“諷刺之詞,直詰易盡,婉道無窮。衛(wèi)宣姜無復(fù)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詩,止道其容飾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語逗露之……蘇子不可以言語求而得,而必深觀其意者也,詩人往往如此?!蓖跽請A《詩說》指出:“通篇止‘子之不淑’二句,明露譏刺,余均嘆美之詞,含蓄不露……以‘也’如游絲裊空,余韻繞梁,言外含蘊無窮。”將深刻的意味蘊藏于字里行間,這是詩家妙法,也是欣賞詩歌,把握詩意的不二法門。否則如“俗筆必于篇終結(jié)鎖,不然則迎頭便喝”。好詩與壞詩之別,正在于此。
欣賞好詩不可于篇終或開頭尋繹詩意,應(yīng)通篇觀之。在這一點上,王夫之更早于王照圓和沈德潛,提出意義為主的欣賞方法。一首詩的語言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不可隨意分割。韋勒克和沃倫就文體分析,提出了對作品的語言做系統(tǒng)分析的方法:“從一件作品的審美角度出發(fā),把它的特征解釋為‘全部的意義’,這樣,文體就好像是一件或一組作品的具有個性的語言系統(tǒng)?!保?](193)詩歌語言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最緊密,詩歌的意義與上下文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最緊密。所以,以“全部意義”統(tǒng)攝詩歌,整體把握,方可體會詩歌的意蘊之美。
(二) 從容涵詠,自生氣象——以“涵泳”讀詩之法
此外,有的詩歌“意在言先,亦在言后”[4](809)。如《周南·芣苢》便是如此。因此,王夫之提出“從容涵泳,自然生氣象”的“涵泳”之法[4](809)。
“涵泳”是由音韻美的體會潛入品賞詩意美的最佳方式。故而,“涵泳”即是沉浸其中而感受詩歌的情韻;“涵泳”即是通過品味語言而把握詩歌的意義。所以,“涵詠”的提出,意味著詩經(jīng)學(xué)在方法論上,取得了長足的 進步,標(biāo)志著《詩經(jīng)》向詩歌本位回歸邁出的關(guān)鍵一步。
“涵泳”一詞最早出自左思《吳都賦》,用“涵泳乎其中”,描寫魚在山澤中,悠游自得潛行之狀。由此引申為沉浸、浸潤、潤澤等意。作為鑒賞法,朱熹首倡:“讀書需要當(dāng)涵泳,只要仔細看玩尋繹,令胸中有所得耳?!保?0](2928)“所謂涵泳者,只是仔細讀書之異名也?!保?0](2928)朱熹讀《詩經(jīng)》云:“訓(xùn)詁以紀(jì)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察之德性顯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則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于此矣。”[11](2)沈德潛闡釋朱子“涵泳”說:“詩以聲為用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見。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娴米x詩趣味?!保?2](187)曾國藩亦深得朱子“涵泳”之旨,在教子書中對“涵泳”有著精辟的詮釋:
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大則傷澇,適中則涵養(yǎng)而浡興。泳者,如魚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于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也……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爾讀書易于解說文義,卻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體察’二語悉心求之。[13](110)
可見,“涵泳”是審美心理與審美對象相交融的完美境界。在“涵泳”中,對象的美被發(fā)掘,并融入主體的閱讀視野,使主體獲得審美快感和滿足。然朱熹之“涵泳”,旨在“強調(diào)理會詩之義理,以求達到心性修養(yǎng)的目的”[14](28),帶有理學(xué)底色和功利性。
王夫之所言“從容涵泳”,似與朱說無二致。然從深層而言,區(qū)別甚遠。王夫之通過涵泳,達到“自然生氣象”的審美境界,非朱子渴望“令胸中有所得”的結(jié)果?!白匀欢迸c“胸中所得”,一隨意,一目的;一純粹,一復(fù)合;一審美,一會義。王夫之援道入學(xué),恬淡之中求真味;朱子則引理入詩,治學(xué)之處悟義理。王夫之在涵泳中,調(diào)動想象力與理解力,感受詩歌散發(fā)出的活潑、健康、飽滿的生命情韻與真水無香的審美特質(zhì),這的確是使作品“富有生氣的精神的一種顯現(xiàn)方式”[15](68)。船山之“涵泳”指向詩歌最廣闊而深沉的內(nèi)在,召喚詩美的呈現(xiàn)——靈動活潑,氣象萬千,這是天才智慧的解詩。當(dāng)涵泳于詩中,悠游自得,無限美麗涌動,閱讀者的內(nèi)心亦自然生氣象,“物我”為一。此番讀詩,似陶令“悠然見南山”之心無掛礙,妙趣橫生;恰佛祖“拈花微笑”之妙悟玄道,中得心源。誠如沈德潛所言:
讀詩者心平氣和,涵泳浸漬,則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見,勉強求和也。況古人之言,包含無盡,后人讀之,隨其性情淺深高下,各有會心,如好《晨風(fēng)》而慈父感悟,講《鹿鳴》而兄弟同食,斯為得之。董子云:“詩無達詁?!贝宋锎酥疽?,評點箋釋,皆后人方隅之見。[16](3)
沈德潛所說的“涵泳浸漬,則意味自出”,不僅是深入探求作品意旨,而且也要仔細品味藝術(shù)特征。只有深刻體會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17](454)??梢姡浴昂尽敝ㄩ喿x詩歌,以情浸漬,則詩意自出。
基于上述理解,王夫之提出的“涵泳”之法,確為卓見?!镀]苢》是《詩經(jīng)》中一首獨特的詩篇,語言簡潔,三章只更換六個動詞;韻律簡單,三章一韻到底;手法直白,賦法平鋪直敘。就字面而言,似乎了無余蘊:“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p>
讀《芣苢》,若在詩歌的語言層面上,則索然無味。袁枚所云:“今人附會圣經(jīng),極力贊嘆。章菔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點點蠟燭,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聞?wù)呓^倒。”[18](97)造成如此笑話的原因,是不知詩的內(nèi)容為何、情感如何。
《芣苢》主題歷來多有紛爭。或如《毛詩序》“后妃之德”的教化說;或如朱熹“化行俗美,家室和平”的禮教說;或如方玉潤“山歌”說等。經(jīng)生解此詩,多重內(nèi)容,而忽略了詩歌語言傳達的妙意。這首詩究竟是描寫采摘車前子,抑或其他,我們不得而知。但好詩勿需求證意義,落到實處,其佳處正在以樸實的語言、簡單的節(jié)奏,形成天籟般的韻律,表達歡快愉悅的情緒,詩歌情韻之美,唯有依“涵泳”方可得。
的確,以涵泳法讀此詩,“相較于教書匠的呆板的規(guī)則,天才顯示了自由的創(chuàng)造活動,并因而顯示了具有典范意義的獨創(chuàng)性”[15](68)。方玉潤對《芣苢》之解頗得船山“涵泳”之妙趣:
夫佳詩不必盡皆征實,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zé)o限。若實而按之,興會索然矣。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fēng)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19](85)
王夫之認為,但凡后世深得《詩經(jīng)·芣苢》創(chuàng)作意趣的詩皆可“涵泳”,“即五言中,《十九首》猶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絕矣?!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非韋應(yīng)物‘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所得而問津也”[4](808)。船山提及《古詩十九首》與陶淵明的詩歌,其意在說明《芣苢》所包含的意趣恰如《十九首》和陶淵明詩歌,言淺意深,語短情長。
王夫之所提出的“涵泳”法,最能充分感受潛藏于《詩經(jīng)》文本內(nèi)在的“意”之美。這也是王夫之“以詩解《詩》”的精神所在,突出《詩》之文學(xué)本體意義及其詩歌的審美價值。
要之,詩歌闡釋與詩歌創(chuàng)作一樣,都應(yīng)具有獨創(chuàng)性。闡釋不同的文體,應(yīng)采用恰切的闡釋方法是對詩歌文本藝術(shù)美的揭橥以及對文本生命的再創(chuàng)造,更是對藝術(shù)審美空間的無限拓展與加深。王夫之采用“以詩解詩”的闡釋方法,比起“以《序》解《詩》”和“以《詩》說《詩》”,其功在于祛除歷代賦予《詩經(jīng)》的政治教化色彩,對彰顯《詩經(jīng)》的詩性魅力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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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erstanding poems by through poems and 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Book of Songs——the research methods of the Book of Songs by Wang Fuzhi
NA Xiuy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 Xining 810008, China)
During the two thousand years on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the annotation by the pedantic scholars and the interpretation by the moralists make the Book of Songs departed from their poetic features. However, the book is endowed Confucian classic connotation and neo-confucianism thought which alienates the ideas into the tools of enlightenment. The Book of Songs haunted with the moral shadows became the politic carrier. Wang Fuzhi puts forward a hermeneutical method named Understanding Poems through Poems, which surveys the Book of Songs by poetic art, experiencing the beauty affection and art in it and dispelling the political shadows of enlightenment to recovery the lively life of the poem. Understanding Poems through Poems is not only an attempt to conduct the Book of Songs research, but also the power to promote the interpretation of it, which is significant in the history of the study on the Book of Songs.
Book of Songs; Wang Fuzhi;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understanding poems through poems; disenchantment
l222.2
A
1672-3104(2014)01-0166-05
[編輯: 胡興華]
2013-10-05;
2013-12-16
納秀艷(1968-),女,土族,青海西寧人,青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