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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羅斯大屠殺書寫的語境與特征

2014-01-22 12:32蘇鑫
關(guān)鍵詞:大屠殺猶太菲利普

蘇鑫

(臨沂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臨沂,276005)

菲利普·羅斯大屠殺書寫的語境與特征

蘇鑫

(臨沂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臨沂,276005)

當代美國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的大屠殺書寫揭示了大屠殺事件從邊緣逐步進入到美國猶太人身份認知核心的過程。文章從羅斯大屠殺書寫的美國語境、大屠殺書寫的悖謬性和大屠殺書寫的空間化三個方面,探討羅斯大屠殺書寫的外圍語境和內(nèi)在特征,旨在說明羅斯的大屠殺書寫一方面拓展了當代美國猶太作家大屠殺書寫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展現(xiàn)了當代猶太人身份的復(fù)雜化和多元化的特點。

菲利普·羅斯;猶太民族;大屠殺書寫;悖謬性;空間化

當代美國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1933—)曾說:“我認為,對于絕大多數(shù)思考的美國猶太人來說,它(大屠殺)就在那里,時而隱藏,時而淹沒,時而顯露,時而消失,但是卻不能忘記。你不能利用它,而它卻可以利用你。”[1](136)從中可見羅斯認為猶太民族歷史上的重大災(zāi)難性事件大屠殺是不能被遺忘的,并且切實影響到遠在美國的猶太人的生活,但同時大屠殺對于美國猶太人來說又是一種有距離的存在,美國猶太人無法直接描述發(fā)生在歐洲的大屠殺,因此大屠殺與美國生活之間又是割裂的。羅斯在《再見,哥倫布》(Goodbye,Columbus,1959)、《鬼作家》(TheGhostWriter,1979)、《解剖課》(TheAnatomy Lesson,1983)、《布拉格狂歡》(The Prague Orgy,1985)、《反生活》(The Counterlife,1986)、《遺產(chǎn)》(Patrimony:A True Story,1991)、《夏洛克行動》(OperationShylock:A Confession,1993)等眾多作品中都有大屠殺書寫,并且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國外很多學(xué)者都認識到羅斯大屠殺書寫的重要性,如米勒維茨(Milowitz)指出,一直以來對羅斯的研究都忽視了大屠殺在其作品中的重要性,認為對羅斯所有作品的解讀,如果忽視大屠殺事件這一催化劑,則不能正確找到羅斯在美國思想中的地位[2](ix);但也有學(xué)者對羅斯的大屠殺書寫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羅斯的大屠殺書寫剔除了猶太人在二戰(zhàn)期間的苦難經(jīng)歷,使災(zāi)難性的經(jīng)歷普遍化,消除了它原應(yīng)承載的沉重歷史命題[3](80)。這兩方面的認識顯然都注意到了羅斯大屠殺書寫的重要地位,但是夸大甚至誤讀了羅斯大屠殺書寫的用意和目的,掩蓋了羅斯在處理大屠殺事件時所體現(xiàn)出的矛盾性和特殊性。本文嘗試從羅斯大屠殺書寫的美國語境、大屠殺書寫的悖謬性和色情化以及大屠殺書寫的空間化三個方面展現(xiàn)羅斯大屠殺書寫的外圍語境和內(nèi)在特征。

一、大屠殺書寫的美國語境

為了更好地理解羅斯的大屠殺書寫,我們應(yīng)該將羅斯置放于更加廣闊的二戰(zhàn)后大屠殺美國化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去,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羅斯大屠殺書寫的共性和特殊性,一方面羅斯的大屠殺書寫暗合了大屠殺進入美國主流話語的過程,另一方面兩者各自的發(fā)展方向又是不同的。

首先,羅斯個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以一種神奇、巧合的方式迎合了大屠殺事件敘述在美國并進入主流文化的過程。羅斯出生于1933年,這一年希特勒掌握了德國的大權(quán);羅斯在1959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短篇小說集《再見,哥倫布》,在書中羅斯探討了二戰(zhàn)后美國社會中猶太人對歐洲大屠殺的微妙心理,而這一年恰好是美國主流社會對大屠殺態(tài)度從沉默失聲到公開討論的轉(zhuǎn)折點,標志性事件是大屠殺受害者日記《安妮日記》被20世紀??怂构靖木幊闪穗娪安l(fā)行。兩年后的1961年,以色列逮捕了納粹戰(zhàn)犯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并在耶路撒冷對他進行了公開審判,以人道罪名等十五條罪名判處了艾希曼死刑,這次審判開啟了大屠殺研究的劃時代轉(zhuǎn)變。1978年根據(jù)美國著名作家、電影制作人杰拉德·格林(Gerald Green)創(chuàng)作的小說(原著小說曾列為一九七八年平裝本小說暢銷書之一)改編的長達 7小時的電視影集《大屠殺》播出,該劇的播出加快了大屠殺討論進入美國主流社會和大眾文化的速度。1979年羅斯發(fā)表了《鬼作家》,作品中對《安妮日記》進行了改編。之后羅斯又在 1993年發(fā)表了主要書寫大屠殺的作品《夏洛克行動》,而這一年反映大屠殺的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上映并獲得空前的成功,位于華盛頓區(qū)的美國大屠殺紀念館也于當年落成,這一年被美國的ABC新聞命名為“猶太大屠殺年”。羅斯與大屠殺記憶事件的平行關(guān)系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羅斯大屠殺書寫的社會和人文語境。

其次,兩者的發(fā)展方向卻是不同的。大屠殺的美國化具有普適化和抽象化的傾向,當代猶太哲學(xué)家、思想家法肯海姆(Fackenheim)指出,后大屠殺時代猶太人的生存遭遇到深刻的歷史性危機,主要的矛盾之一就是“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矛盾”[4](712)。美國主流話語對大屠殺建構(gòu)過程中有普遍主義的視野,似乎有意淡化大屠殺的猶太民族特性、并導(dǎo)向至高無上的普遍人性。在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大屠殺話語大有行銷世界的趨勢,不同文化、種族和宗教的人都可以毫無障礙地理解大屠殺電影、電視劇、紀念館的含義,超越了猶太民族的特殊經(jīng)歷的局限性和其獨特的話語背景,因此大屠殺成為人類苦難與救贖的一個普適性隱喻。同時,大屠殺事件本身所具有的絕望性、恐怖性也被美國的國家視角所替代、消解,也就是“凈化”處理(sanitization),更加突出了美國夢所具有的“希望、犧牲、正義、未來”等積極的理念,成為美國社會獨特的凝聚各個階層、民族的策略[5]。但有學(xué)者指出:“作為近代歷史上的事件,賦予大屠殺越多的意義,那么距離美國猶太人的生活就越來越遠?!盵6](53)有關(guān)大屠殺的敘述在道德上堅不可摧并且不容置疑,生活在美國的猶太人成為被保護的對象,他們在受難者身份和美國身份的庇護下,擁有了無法比擬的“道德資本”,貌似比其他的少數(shù)民族較早、較成功地融入到美國主流社會,在獲得優(yōu)越性的同時,也固步自封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一切掩蓋了美國猶太人在面對歷史創(chuàng)傷時復(fù)雜的心態(tài),正如諾維克(Novick)所說:“受難文化并未導(dǎo)致猶太人接受一種建立在大屠殺基礎(chǔ)上的受難者身份;只是容許這種身份占居優(yōu)勢……這些人不確定的猶太身份使他們在猶太生存問題上產(chǎn)生了太多焦慮?!盵7](190)因此,羅斯的大屠殺書寫以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把大屠殺拉回到猶太人身上,強調(diào)大屠殺對美國猶太人身份的具體影響,也就是大屠殺的特殊性。羅斯以更加自由、叛逆的姿態(tài)審視美國猶太人的生活,通過塑造叛逆性和顛覆性的猶太形象推進猶太民族對自我的認知。例如在《鬼作家》中,猶太青年作家祖克曼因為創(chuàng)作了一部反映美國猶太家庭墮落的小說而被家庭和猶太社區(qū)指責,是個猶太浪子,但是他渴望被猶太家庭和社區(qū)重新接納,于是去探訪老一代猶太作家洛諾夫?qū)で髱椭?,但卻發(fā)現(xiàn)年老的洛諾夫自己也是困境重重,他與自己的學(xué)生愛美陷入了不倫之戀,重要的是這位學(xué)生愛美竟然是來自歐洲的大屠殺幸存者,本名安妮。祖克曼希望自己能夠娶安妮為妻,這樣他就能夠既被美國主流的群體所接受,又能夠回歸猶太家庭。作品中完全顛覆了安妮的形象,從大屠殺的無辜受害者變?yōu)榧彝ズ湍赖钠茐恼撸瑥纳駢媳患腊菥拺训募儩嵤ヅ兂闪擞醒庥姆卜蛩鬃?,這種顛覆性的改寫具有非常強的目的性,不僅僅是后現(xiàn)代的戲仿,更重要的是彰顯美國主流文化所壓抑掩蓋的大屠殺對于美國猶太人身份復(fù)雜性的認知。

二、大屠殺書寫的悖謬性

羅斯早期創(chuàng)作強調(diào)發(fā)生在歐洲的大屠殺與美國當下生活之間的距離,而不是過分地拉近彼此的親近關(guān)系,這形成了羅斯最初對大屠殺書寫的悖謬性核心。這種悖謬性特征展現(xiàn)了這個世界不是一體的,而是存在巨大差異的,即使是同一民族的猶太人,他們之間也經(jīng)歷了從地理到文化上的斷裂。羅斯的這種認識與當時大部分大屠殺研究者討論的奧斯維辛之前和之后生活的劇變有所不同,他聚焦在猶太民族自身的角度去討論歐洲和美國生活的分裂。

《狂熱者艾利》清晰地展現(xiàn)了羅斯大屠殺書寫的悖謬性,一方面大屠殺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開始進入美國社會,例如二戰(zhàn)后美國社會接納的包括大屠殺幸存者在內(nèi)的大量猶太移民;但另一方面美國當?shù)氐莫q太人對這些大屠殺幸存者的態(tài)度卻是含混不清的。故事發(fā)生在二戰(zhàn)后,當時美國猶太人正積極地投入到美國白人的主流社會中,艾利作為猶太居民就生活在紐約的郊區(qū),忽然有一天他和妻子安靜的生活被一群來自歐洲的大屠殺幸存者猶太孤兒和兩個正統(tǒng)猶太人打破了,他們在艾利所在的社區(qū)里設(shè)立了猶太小學(xué)。艾利作為律師曾有過精神崩潰的歷史,他被社區(qū)派去解決大屠殺幸存者和當?shù)孛绹q太居民之間的矛盾,尤其是這些大屠殺幸存者穿著哈西德教派(Hasidism)的猶太服裝,突顯了猶太人的身份,這給當?shù)剡€沒有真正融入主流的美國猶太人帶來了非常大的困擾。艾利試圖從同化的猶太人視角勸說這些來自歐洲的猶太人遮掩他們太過突出的猶太性,不要冒犯基督徒,但是卻遭到猶太小學(xué)校長斬釘截鐵的拒絕:“那位先生身上穿的是他惟一擁有的衣服。”[8](239)在此羅斯揭示了歐洲傳統(tǒng)猶太人與世俗化、現(xiàn)代化的美國猶太人的不同:歐洲猶太人唯一的家園被大屠殺摧毀了,他們失去了家鄉(xiāng),來投奔美國的猶太同胞,可是他們穿的傳統(tǒng)黑色服裝卻變成了大屠殺的標志,被美國猶太同胞所排擠,他們成為徹底的無家可歸者;而艾利等美國猶太人的生活環(huán)境截然不同,與校長所描述的家園被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切都是那么平靜。不可思議的平靜。孩子們何時可以像現(xiàn)在這般安心入眠?大人們何時可以像現(xiàn)在這般酒足飯飽?……人們可以在這里找到寧靜與安逸——這正是文明發(fā)展了幾個世紀想要追尋的方向?!盵8](256-257)在這種分裂中,雖然生活在美國的猶太人注意到發(fā)生在歐洲的大屠殺災(zāi)難,他們一方面對同胞抱有同情和憐憫之心,但是另一方面他們更需要保衛(wèi)自己在美國來之不易的社會地位,他們拒絕引入危險以免破壞自己的生活。

羅斯從七十年代起的大屠殺書寫明顯出現(xiàn)了變化,大屠殺不再只是作為美國猶太人身份意識中邊緣化和威脅性的外圍呈現(xiàn),而是開始成為美國猶太人自我意識的中心。同時,羅斯的大屠殺書寫更傾向于批判性的書寫,他集中探討一旦大屠殺令人震驚的悲劇效果獲得了社會的承認,很容易掩蓋美國猶太人身份的復(fù)雜性、多元性。蘭格(Langer)稱其為“大屠殺的優(yōu)先權(quán)”,他認為這種“使用或者是濫用—大屠殺糟糕的細節(jié)加強了對道德現(xiàn)實、族群責任或者宗教信仰的恪守承諾,這使得我們在后大屠殺世界仍恪守古老的價值觀”[9](7)?!豆碜骷摇分辛_斯把批判的中心放在了猶太社區(qū)對大屠殺的想象,主要是通過被主流媒體理想化和偶像化的安妮形象實現(xiàn)。祖克曼復(fù)活了死去的殉道者安妮并重寫了她的日記,在這里羅斯質(zhì)疑了美國猶太社區(qū)對大屠殺扭曲的接受,“小說中用夸張化戲劇化和歇斯底里的方式展現(xiàn)了錯位的和荒誕的猶太傳統(tǒng)文化”[10](213)。羅斯改編經(jīng)典作品絕不是對歷史知識的不尊重,而是以此為契機加入到了美國知識分子有關(guān)身份政治的討論中去,他指出了美國少數(shù)族裔在民族創(chuàng)傷基礎(chǔ)上重建個人和民族身份的方式,大屠殺的受害者安妮的日記雖然被廣泛接受,但是日記本身的感傷方式卻歪曲了對抗大屠殺恐懼的準確性和重要性。羅斯在這里呈現(xiàn)了大屠殺書寫的歷史困境:一是由于大屠殺的特殊性,大屠殺書寫具有的歷史真實性問題,文學(xué)的書寫、文學(xué)的展現(xiàn)能否還原大屠殺?二是無論是虛構(gòu)還是有關(guān)大屠殺的回憶錄,只能是在人們已經(jīng)接受的基礎(chǔ)上去復(fù)制和重復(fù)創(chuàng)傷,而不能夠賦予創(chuàng)傷新的含義。羅斯在提出問題的同時,也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不是我們要對過去負責任,而是過去需要對我們承擔責任,需要幫助我們面對當前,祛除過去帶給我們的創(chuàng)傷,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繼續(xù)面向未來富有意義的建構(gòu)。”[10](220)

八九十年代之后羅斯的大屠殺書寫更具想象性、多樣性和諷刺性,他在嚴肅的大屠殺書寫中加入了色情化的描寫,這種大膽顛覆性的書寫探索了大屠殺呈現(xiàn)方式的多種可能性,其目的是解構(gòu)大屠殺在美國猶太人身份認知中的核心地位。在“祖克曼三部曲”的尾聲《布拉格狂歡》(1985)中作家祖克曼受人之托去布拉格尋找大屠殺遇難者的文稿,主要講述納粹占領(lǐng)下捷克猶太人的辛酸苦難,但是祖克曼來到布拉格后卻被告知,這位大屠殺的遇難者根本就不是死在納粹的槍口下的,而是死于偶然的車禍中,在納粹占領(lǐng)期間,他也沒有遭受任何的苦難,而是躲在朋友家的浴室里享受著香煙和妓女。在《遺產(chǎn)》(1991)中羅斯的父親拜托身為作家的羅斯幫助出版一位大屠殺幸存者朋友沃爾特的書稿,沃爾特是他們家族中唯一生還下來的,但是他的回憶錄中卻沒有大屠殺的悲傷、慘烈,而全部都是他的性愛冒險,他和那些救了他的女人之間的做愛經(jīng)歷,正如沃爾特自己說:“我寫不出悲劇性那么強的書。在進集中營前,戰(zhàn)爭對我來說還是很快樂的?!盵11](141)沃爾特的大屠殺變成了一場狂歡,而不是上個世紀最大的悲劇,這表明一方面大屠殺已經(jīng)成為表現(xiàn)個人和歷史悲劇的有力的資源,另一方面因為美國猶太人生活的相對和平與安全,使得他們對大屠殺的書寫充滿了想象性,甚至可能是歪曲的表達。羅斯正是強調(diào)大屠殺的歪曲性書寫的可能性,其真正目的是指向美國猶太人的身份問題,針對已經(jīng)消失的大屠殺歷史,在記憶和想象的重構(gòu)中具有多種可能性,而猶太人自我身份的定義也因此具有了不確定性,法國當代哲學(xué)家、作家芬凱爾克勞特(Finkielkraut)的《想象猶太人》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認為歷史轉(zhuǎn)化為記憶背景下的身份建構(gòu)在自我界定中存在模糊性和脆弱性。

羅斯以悖謬性的方式書寫大屠殺,原因主要在于他的特殊身份——美國猶太人,生活在安全的美國,不是大屠殺事件的親歷者。這種身份使得羅斯在書寫大屠殺事件時缺少切身的經(jīng)歷,同時也就沒有了受害者在表述創(chuàng)傷記憶時的心理重負,從而能夠以更加自由的姿態(tài)來審視猶太人的歷史。同時,更重要的是羅斯力圖通過這一書寫方式突顯大屠殺在猶太民族認同和凝聚中所發(fā)揮的歷史悲情和道德資本的作用,瓦解大屠殺的嚴肅性、神圣性,質(zhì)疑大屠殺作為當代美國猶太人認知民族身份的核心地位,從而突破西方世界單純以大屠殺來定義猶太人的思維定式。盡管羅斯也承認大屠殺是猶太民族歷史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并且這一事件也已經(jīng)內(nèi)化為猶太民族的集體記憶,但是他更想表達的是在猶太民族沉重的歷史文化記憶中,還有比大屠殺更為重要的內(nèi)容,而當代猶太人的命運與文化身份內(nèi)涵也要遠遠超越大屠殺的遭遇,例如《舊約》中記載的關(guān)于圣教史的記憶、兩千多年的猶太大流散(diaspora)的記憶等等,這些歷史記憶對當代猶太人來說或許更有意義。并且即使是大屠殺恐怕也不能僅僅著眼于德國納粹主義對猶太人的屠殺,納粹主義只是西方基督教文化兩千多年來排猶歷史的一個極端化的表現(xiàn),因此大屠殺不能替代或者遮蔽猶太民族的其他歷史記憶。

三、大屠殺書寫的空間化

有論者認為:“美國猶太小說被束縛在必敗的境地:忘記過去意味著猶太身份的失落;而記住歷史,則意味著你書寫的是歐洲而不是美國小說?!盵10](218)羅斯似乎并沒有陷入這樣失敗的境地,反而在對大屠殺等猶太民族歷史大事件的書寫上開拓出新的道路。羅斯在《夏洛克行動》(1993)中非常專注地追蹤大屠殺及其影響,突破了美洲大陸的限制,以更寬廣的視野關(guān)注世界。羅斯圍繞著大屠殺這一核心歷史事件,將其影響架構(gòu)在當今的美國、古老的歐洲、新興的以色列(中東地區(qū))等空間之上,體現(xiàn)出大屠殺書寫的空間化擴展。

《夏洛克行動》講述一個美國廣告商人在以色列冒充作家菲利普·羅斯,并出席了1988年在耶路撒冷對納粹戰(zhàn)犯“恐怖的伊萬”約翰·德米揚魯克的審判(此人被認為在任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的看守者時屠殺猶太人)。這個冒充者趁此機會在中東和歐洲各地宣揚“流散主義”(diasporism),認為大屠殺遲早還會再發(fā)生,他計劃帶領(lǐng)猶太人從以色列撤出,重返歐洲各國定居。真正的菲利普(在此區(qū)別于作家本人,是作品中的主人公)本來就計劃去以色列為《紐約時報書評》采訪大屠殺的幸存者和作家阿哈龍·阿佩費爾德(Aharon Appelfeld)。得知消息后,菲利普決定前往以色列去揭露和阻止冒充者皮皮克的荒唐舉動,并找回他被竊取的身份。菲利普在追蹤皮皮克的過程中卻卷入了一場涉及巴勒斯坦抵抗運動、以色列情報機構(gòu)、大屠殺幸存者、反猶主義運動的陰謀中。最終,菲利普答應(yīng)潛入以色列情報組織代號為“夏洛克”的行動中,而他活動的細節(jié)卻因為保密的原因而被刪除了。

作品的情節(jié)非常復(fù)雜,從簡要的情節(jié)概括中,似乎看不到大屠殺書寫的內(nèi)容,但是作品非常巧妙地把各個不同層次的大屠殺記憶滲透進情節(jié)敘述之中,并通過作家菲利普揭示出美國猶太人的身份是如何和這些記憶模式糾纏在一起的。首先,在情節(jié)層面,作品關(guān)注的重點是菲利普和皮皮克 1988年旁聽的有關(guān)戰(zhàn)犯德米揚魯克的審判。這場當代審判喚起了之前開啟大屠殺研究的最重要的首次對納粹戰(zhàn)犯的審判,也就是1961年在耶路撒冷對納粹戰(zhàn)犯艾希曼的審判。在那次審判中,承受恐懼和屈辱的普通的大屠殺幸存者第一次站在公開場合訴說他們所遭受的折磨,控訴納粹大屠殺的罪惡;其次,在文本層面,包含了很多真實的內(nèi)容,如羅斯為《紐約時報書評》所作的與以色列的大屠殺幸存者、作家阿佩費爾德的訪談,內(nèi)容就是關(guān)于小說如何展現(xiàn)大屠殺的討論。此外,作品中還包含著其他有關(guān)大屠殺的文本,例如羅斯的小說《鬼作家》(小說改編了《安妮日記》)、貝婁的《貝拉羅薩暗道》(The Bellarosa Connection,1989)(作品中貝婁直接談到大屠殺問題,反思了美國猶太人與大屠殺幸存者之間復(fù)雜的關(guān)系)。

在這些有關(guān)大屠殺的書寫中,羅斯強調(diào)了猶太人在美國和中東以色列沖突地區(qū)的不同生存狀態(tài),小說通過中心人物真實的大屠殺幸存者、作家阿佩費爾德與美國作家菲利普之間的對立存在,凸顯了發(fā)生在歐洲的大屠殺悲劇與美國猶太人安全的生活之間的距離。羅斯在訪談錄中曾說:“每一種假如的生活,都存在可能的對立的另一面。”[12](198)小說中阿佩費爾德和菲利普是同齡人并且同為作家,同樣寫有關(guān)大屠殺有關(guān)猶太人身份的小說,但是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卻是如此的不同與對立,“在烏克蘭的森林中,孩童時候就要東躲西藏,逃避追殺,而此時我卻在紐瓦克的操場上玩飛捕手的游戲,這使得他比我更了解生活的不合理”[13](111)。小說中菲利普的冒名者皮皮克也很好奇阿佩費爾德與菲利普之間的關(guān)系,問到:“你為什么要和阿佩費爾德談話……而不是我呢?”菲利普沉思了他與阿佩費爾德之間徹底分裂的歷史,說道:“因為阿龍和我是截然不同的兩重性……因為我們(菲利普與假冒者皮皮克)在他人看來只是復(fù)制品,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而他(阿佩費爾德)卻被認為不是真正的猶太人;不同的定位塑造了我們不同的生活和風格迥異的書,這是截然不同的20世紀的猶太人的傳記?!盵13](200)在這里阿佩費爾德和菲利普展現(xiàn)了 20世紀歷史中猶太人生活的對立,而大屠殺是導(dǎo)致對立生活的關(guān)鍵原因。通過這樣的對比,羅斯探尋造成猶太人身份困惑的歷史之謎,為何發(fā)生在古老歐洲和新興以色列的是戰(zhàn)爭和破壞,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猶太人卻取得了史無前例的財富和成功。

在這部作品中,羅斯對大屠殺影響的探尋已經(jīng)超越了他以前作品中所設(shè)置的美國/歐洲的雙重性,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問題設(shè)置于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上,也就是美國與歐洲問題的交叉點——以色列(中東的政治)上。有評論者指出羅斯對其猶太身份自我定義時不再局限于關(guān)注紐約或東歐,而是將視野擴大到耶路撒冷、西海岸和戈蘭高地[14](636)。小說中特別強調(diào)了菲利普所在的空間地點的特殊性,他不是待在普通的賓館客房中,而是“在美國的保護地,雇傭阿拉伯人的賓館,坐落在耶路撒冷的另一端,在1968年前約旦和以色列的分界線上”[13](51),這個地點引起了歷史的共鳴,加強了故事發(fā)生時間和地點的特殊性:

像是五月的下午,溫暖,微風,間歇的安靜,即使是在1988年2月,我們距離以色列士兵僅僅有幾百碼的距離,就在前幾天以色列士兵向一群暴動的阿拉伯男孩們投擲了催淚瓦斯。德米揚魯克正在接受審判,他在特布林克集中營謀殺了數(shù)百萬的猶太人,在離我住的灌木林不遠處,阿拉伯人起來反抗猶太人對占領(lǐng)區(qū)的管理。在檸檬樹和桔子樹中間,這個世界變得不再如此迷人[13](88-89)。

羅斯在描寫酒店周圍的風景中加入了對歷史的聯(lián)想,其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就是大屠殺的發(fā)生,已經(jīng)成為歷史記憶的大屠殺與如今發(fā)生在以色列與阿拉伯之間的血腥戰(zhàn)爭產(chǎn)生了共鳴,地理學(xué)意義上的空間也與猶太人的民族身份交織在一起,將小說主人公菲利普特殊的美國猶太身份凸顯了出來。菲利普夾雜在德米揚魯克的審判、阿拉法特和以色列防御部隊之間,背景卻是代表美好、舒適生活的兩棵果樹,菲利普可以自由地從美國到以色列或者歐洲來旅行,并且確保自身的安全,但是在以色列、阿拉伯地區(qū)生活的無論是猶太人還是阿拉伯人卻不得不面臨生與死的抉擇,這里暗含著羅斯對大屠殺的后果和猶太復(fù)國主義危機的思考。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以色列對于羅斯來說并不是回歸,不是圣經(jīng)中所說的回到上帝的“應(yīng)允之地”(promised land),而是一種“朝圣之旅”(pilgrimage),在完成朝圣之后最終還是要回到美國安全的家中。這種旅行的循環(huán)本質(zhì)自身就設(shè)定了身份認同的不同空間,身份認同并不僅僅局限在固定空間中,而是允許美國猶太人在保持美國身份的同時,在以色列這個猶太人的國家中想象身份建構(gòu)的可能性,或者說是“反身份”(counterlife)。羅斯自己非常喜歡這樣一個英文單詞“counter”,中文的意思是反、對立、對應(yīng)的意思。羅斯的小說題名The Counterlife(《反生活》)就是對該詞以及所代表觀念的典型運用和體現(xiàn)。這種反生活/反身份表達了羅斯的身份觀念,羅斯在小說中就闡明了當代猶太人的身份再也不是固定不變,而是“可能性之中的選擇——是和/和/和/和/和……所有這些紛繁錯綜的現(xiàn)實存在,相互糾纏著,疊蓋著,沖突著,相連著”[15](382)。

羅斯大屠殺書寫的空間化特征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自身文化所具有的雙重性:猶太文化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羅斯對自身的雙重文化屬性具有清晰的認識,他曾寫到:“在我成長時期,最大的威脅來自國外,來自我們的敵人德國人和日本人,因為我們是美國人?!趪鴥?nèi),最大的威脅來自那些反對或抵制我們的美國人——要么對我們以恩人自居要么嚴厲地排斥我們——因為我們是猶太人?!盵16](20)羅斯在雙重文化的夾縫中經(jīng)歷了文化碰撞和社會生活的種種挑戰(zhàn),他無奈同時也自覺地成為雙重文化境遇的跨界生存者,他不得不把自身的文化認知架設(shè)在兩種異質(zhì)文化之上,又不自覺地進行著文化差異的比較和思考。同時,羅斯是一位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非常關(guān)心當下的現(xiàn)實世界,尤其關(guān)注猶太文化在當今世界所面對的困境,包括與伊斯蘭文化的嚴重對立,與美國那種“寵愛”的曖昧關(guān)系以及歐洲長期以來的排猶主義等,以色列的誕生正是猶太民族歷史與現(xiàn)實困境的一個根本性的體現(xiàn)。因此羅斯將大屠殺設(shè)置在美國、歐洲和以色列(中東地區(qū))這三個空間之上,將歷史事件、民族記憶和當今政治交織在一起,他并沒有簡單輕易地判斷正義與否,也沒有提供解決的出路,而是提供了一幅了解各方的地圖——美國猶太人的看法、以色列的處境、中東緊張的局勢,希望能夠引導(dǎo)人們從一種更為寬廣的歷史空間來真正理解猶太文化的命運和特性。

羅斯是一位勇敢的寫作者,在當代美國文學(xué)史上很少有作家能夠像他一樣一方面受到各種贊譽,另一方面卻又遭受強烈的質(zhì)疑和批判。尤其是在對待猶太傳統(tǒng)文化方面,批評家和讀者更是猛烈地批判羅斯,認為他是猶太浪子,甚至是反猶主義者。這其實是對羅斯最大的“誤讀”,通過對羅斯作品的深入解讀,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都或隱或現(xiàn)地觸及到猶太書寫,反映出羅斯對猶太身份探尋的歷程。更重要的是羅斯沒有回避猶太大屠殺這個令許多作家難以表述的沉重的話題,拓展了大屠殺書寫的多種可能性,揭示了大屠殺事件從邊緣逐步進入美國猶太人身份認知核心的過程。同時,羅斯敢于挑戰(zhàn)主流話語和讀者的常規(guī)化閱讀思維,突出自己獨特的思考和書寫角度,發(fā)掘大屠殺美國化過程中所掩蓋的猶太歷史文化記憶,從而對當今猶太民族的生存方式、社會同化以及文化融合做出獨特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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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xt and characteristics in Philip Roth’s holocaust writing

SU Xi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Linyi Univerisity,Linyi 276005,China)

As a contemporary American Jewish writer,Philip Roth’ Holocaust writing reveals the Holocaust from the edge gradually into the cognitive core of the American Jewish identity.This paper intends to explore the external context and internal characteristics of Roth’s Holocaust writing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patterns of Holocaust recep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the Holocaust writing paradoxical form as well as the spatial Holocaust.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Roth’ Holocaust writing opens up the possibility of contemporary Jewish American Holocaust writing and shows the complex and diverse features of the contemporary Jewish identity.

Philip Roth;the Jewish;Holocaust writing;paradoxical;spatial

I106.4

:A

:1672-3104(2014)05-0198-06

[編輯:胡興華]

2014-05-10;

:2014-08-25

國家社科項目“當代美國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的身份探尋與歷史書寫”(12CWW038)

蘇鑫(1980-),女,山東德州人,臨沂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美國猶太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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