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奎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沉重的翅膀》的“沉重”修改
蘇奎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沉重的翅膀》自1981年在《十月》第四、五期連載發(fā)表,到1984年出版單行本,作者張潔對其一共進行了三次修改。雖然沒有“傷筋動骨”的變動,也沒有“面目全非”,但是這種改寫本身就體現(xiàn)出了社會轉(zhuǎn)型期文學批評的特色。張潔的改寫確有藝術(shù)上精益求精的追求,然而更多的還是來自政治批評的壓力,這使得表達中國人變革夢想、預見歷史潮流趨向的改革文學創(chuàng)作,在理論與實踐上都遭遇了社會轉(zhuǎn)型期所特有的波折。
《沉重的翅膀》;張潔;改寫;批評壓力;藝術(shù)追求
《沉重的翅膀》是第一部以改革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也是改革文學潮流中帶有標志性的重要文本。這部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給張潔帶來了褒獎與榮譽。但它并非一經(jīng)發(fā)表便得到各方認可與贊賞,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由批評促動到改寫之后才被認可的曲折過程。作為中國長篇小說最高榮譽的茅盾文學獎授予的是《沉重的翅膀》的修訂本,而不是最初的版本。“一九八二年三月到四月舉辦的首屆茅盾文學獎讀書班,初評推薦書目中《沉重的翅膀》就名列前茅,最終未能通過;第二屆讀書班于一九八五年四月初評時又被一致推薦,后經(jīng)評委投票獲獎?!盵1](354)修改與否,與榮譽直接相關(guān),更關(guān)系著作家的政治處境?!冻林氐某岚颉返男薷氖蔷哂械湫鸵饬x的文學事件,“在我國文學藝術(shù)出版史上,一部長篇小說發(fā)表出書后,還作如此重大的反復推敲和修改,實在罕見?!盵2]《沉重的翅膀》反映出了時代負累的沉重與社會轉(zhuǎn)型的艱難,而小說的“沉重”改寫,也無疑為作家對社會現(xiàn)實表達被時代所束縛提供了很好的注腳。
一
在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文藝報》編輯部舉行的討論會上,與會者對《沉重的翅膀》呼喚改革的熱情給予了肯定與贊賞,但是也有批評否定的聲音存在。有人認為:“作者把改革的阻力寫得過于強大,使人有一種重壓感。有的同志認為,把改革者寫得都沒有好結(jié)果,這不完全符合生活實際?!盵3]也有文章指出:“小說把我們國家的一個部寫得過于晦暗,問題是那樣的多,積弊是那樣的深,上上下下有那么多思想僵化、因循保守,心術(shù)不正、政治品質(zhì)不好,反對黨的路線、反對改革的干部……這個翅膀?qū)嵲谑翘林亓?,究竟還能不能飛得起來?這使人不能不感到一種迷茫了。”[4]習慣了“勝利”與“光明”情節(jié)模式的讀者與批評者,顯然無法接受張潔所展示的“沉重”。所以“大家建議作者做進一步的加工,修改,并相信作者能夠改好這部作品”[3]。其實,這種建議改寫已經(jīng)超出了文學批評的范疇,依然是在用一個框子來衡量一部作品,必須要砍削掉它不合乎框子的地方,才能最終實現(xiàn)批評的價值效用。當然,這種對作者改寫的建議并沒有帶有強制性,如果說這次座談會上批評者出于“好意”的修改提議還帶有商榷性,那么北京市文聯(lián)對于《沉重的翅膀》的討論則是批判性的。
與北京市文聯(lián)第一次座談會多方肯定張潔的小說相比,第二次會議的“腔調(diào)”里充滿了否定?!皶h氛圍和上次完全不同,個個正襟危坐,莊嚴肅穆,發(fā)言者手拿著發(fā)言稿,一邊倒的批判言詞,顯然是經(jīng)過布置的,顯然與當時已經(jīng)傳開的領導批評有關(guān)?!盵1](353)讀者與批評者的歡迎,并不是一部小說獲得終極認可的依據(jù),有且只有相關(guān)的領導或負責人的意見,才是評判的最終尺度。雖然《沉重的翅膀》引發(fā)的風波與張潔的改寫引人注目,但是從小說發(fā)表到一九八四年修訂本出版這個時間段內(nèi),并沒有出現(xiàn)公開發(fā)表的批評文章,基本上都是“當時個別負責人的嚴厲的口頭批評,說作品有‘明顯的政治性錯誤’,是‘思想戰(zhàn)線問題座談會后的一個重要情況’,作者‘太放肆了’等等”[1](354)。所以就出現(xiàn)了《沉重的翅膀》問世后前熱后冷、先是肯定繼而遭批判的局面,文學批評依然帶有全憑領導個人主觀判斷與政治標準至上色彩。無論對于張潔,還是對于正在形成潮流的改革文學來說,這種“無端”的指責都會構(gòu)成決定性影響,“這些,給這部小說的誕生,猶如一個新生嬰兒呱呱墜地,是多么嚴峻的考驗,多么沉重的襲擊!……這些,給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女作家——張潔同志,給她的精神和心靈多么嚴重的壓力,多么巨大的打擊!”[2]動輒得咎的批評環(huán)境,必然阻礙文學對于社會現(xiàn)實挖掘的深廣度。
被定性為犯有政治性錯誤,對于剛從民族浩劫中走過來的中國人來說,是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雖然在《沉重的翅膀》的批判中,已經(jīng)不再有上綱上線、組織批判文章圍攻并上升到對作家的徹底否定的情況,但是來自政治的壓力依然具有令人心驚膽顫的效力。在批判《沉重的翅膀》的會議上,會議的主持者還是在用原則與立場來指責那些肯定張潔的聲音,“一些黨員評論家不從黨的原則高度幫助小說作者,這對于張潔這個預備黨員沒有什么好處”[1](354)。當把黨性立場與文學批評攪合在一起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在用一種聲音消弭眾聲的喧嘩,從而實現(xiàn)政治標準的評判地位。而且,這種指責也包含了威脅性的告誡,如果評論者或者作家再“一意孤行”,那么自然會接受黨的紀律處分,而對于預備黨員張潔來說,她的預備期必然會延長。對于非??粗刈约赫紊矸莸狞h員來說,這種懲戒無疑是不能承受的,因為這與小說的創(chuàng)作初衷與評論者的觀點是截然相反的。張潔曾談到《沉重的翅膀》創(chuàng)作動機,她說:“我所以寫,是因為我對我們的黨和我們的國家,還滿懷著信心和希望,如果沒有這一點,我便不再寫了?!盵5]良好的動機、被批判的現(xiàn)實,以及未知的境遇,使得張潔只能按照批判者的要求對小說進行修改,以規(guī)避政治上的“錯誤”風險。
一九八四年《沉重的翅膀》修訂本出版后,《人民日報》曾發(fā)表幾篇文章肯定張潔的修改。周達的文章認為:“修訂本不僅是增加了情節(jié),豐滿了人物形象,突出了主題,刪去了不確切的議論,……修訂本保留了初版的精華,而思想上、藝術(shù)上又有了明顯的提高?!盵6]胡德培認為修訂本“不僅文字反復推敲、潤色,而且內(nèi)容也有增刪修訂”[7]。張光年發(fā)表在《文藝報》上的序言也肯定了《沉重的翅膀》的修改效果,“經(jīng)過大幅度的去蕪存菁功夫,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盵8]無論是周達、胡德培,還是張光年的評價,都是基于修訂本與《十月》雜志版之間的對比閱讀,張潔在敘述方面的調(diào)整與凝練,確實使小說在藝術(shù)層面上有一定提升。但是,這些完全支持修訂本的評價本身就是對初版本的否定,所以基于作品完善角度的肯定,要遠遠少于針對張潔的“端正”寫作態(tài)度,也就是黨性原則要比小說的藝術(shù)完滿更被時代的批評所看重。張光年說:“在中青年作家中間,一部長篇作品發(fā)表出書后,還下大功夫進行反復修改加工的,如今并不多見。這種藝術(shù)上認真負責的精神,是難能可貴的。”[8]周達、胡德培等人的文章也鮮明體現(xiàn)了對張潔態(tài)度的肯定,“張潔同志在創(chuàng)作發(fā)表后能虛心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反反復復地推敲、加工,扎扎實實地增刪、修訂是值得人們珍惜和肯定的?!盵7]政治態(tài)度要比藝術(shù)水平重要,所以修改這一行為本身就具備了價值意義,而且張潔接二連三的修改更體現(xiàn)出“積極”的姿態(tài),這是政治化文學批評要求的效果。同時,當年對張潔修改行為的評價還著眼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認為這種認真的改寫是“對讀者負責任的表現(xiàn),這種做法是值得贊許的”[4]。張潔不僅積極地對小說進行了修改,而且在修訂本出版后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思想的新飛躍》一文中也承認了自己認識與創(chuàng)作上的局限,“我曾寫過不同題材、不同內(nèi)容的作品,但我最為關(guān)注的,卻是經(jīng)濟戰(zhàn)線的斗爭,因此不自量力地寫過一部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盡管書中寫到當前經(jīng)濟工作中的一些新人,也努力揭示一些弊端,卻未能切中造成這些弊端的真正根源?!盵9]至此,《沉重的翅膀》修改的必要性因素全部齊備了,那么張潔“幾乎改寫了全書的三分之一”的行為便具有了無可置疑的合理性。
二
無論再怎么肯定張潔對《沉重的翅膀》的修改,也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作家是在政治的壓力下“采納”改寫建議的,這與“十七年”文學中作家迎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需要的改寫并無二致。所以,拋開藝術(shù)上精益求精的追求,在新時期的背景下,這種帶有強迫性的改寫不可能被作家、批評家普遍接受,也不可能成為可供借鑒與學習的范例。在《沉重的翅膀》修訂本出版后強大的肯定聲浪中,也有否定這種修改行為與改寫效果的觀念。蔡葵在重讀《沉重的翅膀》的文章中認為,張潔在政治要求下的修改未必是成功的,在他看來“初版本犀利而感傷,震撼力強,修改本則有磨平了的感覺”[1](354)。朱文華對張潔改寫的批評更為激烈:“我們?nèi)绻寻l(fā)表在刊物上的第一稿同單行本修改稿作比較,卻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在‘穩(wěn)妥’之中卻較為明顯地減弱了前者原有的銳氣,由此留下了若干類似建國后十七年中某些反映土改、合作化和‘人民公社’運動的作品的公式的痕跡?!盵10]同時,他認為《沉重的翅膀》遭遇到的指責、非難,以及非改不可的壓力,雖然只針對張潔,但是這種政治化的文學批評會阻礙改革文學的深入發(fā)展。如果受“《沉重的翅膀》單行本修改稿的束縛,那也就不可能把‘改革文學’引人真正的繁榮。由此看來,‘改革文學’的突破的非藝術(shù)方面的前提條件是:作家當以改革家的姿態(tài)創(chuàng)作,評論家也要以改革的精神搞評論”[10]。這種質(zhì)疑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畢竟預示了批評聲音多元化時代的到來。
對照閱讀《沉重的翅膀》的《十月》雜志版與一九八四年的修訂本,雖然有多處的改動,但基本上保持了小說的原貌,未做傷筋動骨的大“手術(shù)”。張潔的修改沒有完全依照批判否定的意見來修改,一方面政治化的文學批評中很多觀念是斷章取義,甚至是無中生有,這就無法作為修改的參照;一方面張潔是聽令改寫,對強加于自己的干涉未必完全認同,抵觸心理應該是存在的。即便如此,修訂本再也沒有遭遇責難與批判,因為最初的否定本身就是站不住腳的。而且到修訂本年出版,兩年多時間過去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環(huán)境稍為寬松,再去糾纏一個秉持“端正”態(tài)度修改的作家,于情于理似乎都說不過去。
價值觀念不同、出發(fā)點不同,自然也就會形成對于《沉重的翅膀》修改的不同態(tài)度,而且圍繞這一事件的言論文章,基本上都是一九八四年前后發(fā)表的,因為距離太近而缺乏積淀與冷靜審視,自然會帶上不同程度的“偏見”。雖然我們反對政治對文學的干涉與糾纏,但是單純地認可,或者簡單地否定張潔的改寫,都是相應的情緒在作祟,結(jié)果就難以客觀。
修訂本確實存在像蔡葵所說的沒有了“初版本的犀利和感傷”,其強烈的震撼力也隨之消失了。這種犀利感與震撼力,可能就是引來主流批判聲音的根本緣由,修改這些“礙眼”的段落字句,是張潔整個改寫工作的首要任務。例如展現(xiàn)改革者鄭子云面對的困境,原文說:“鄭子云的對手早就有了,那幾乎是整個的社會?!边@確實有放大改革阻力之嫌,不利于正向價值觀念的生長,張潔做了改動——“鄭子云的對手早就有了,那便是這個社會里,雖說是殘存的、卻萬萬不可等閑視之的舊意識?!迸c這種含蓄化指向的改寫相應的,一些言詞比較激烈的表達段落直接被刪去了,例如原文中下面這段話在修訂本中就不見了:
就拿鄭子云對待田守誠住房超過國務院規(guī)定標準,花了國家近二十萬元錢給自己蓋房子的事情來說,他又是給部黨組全體成員寫了公開信;又向中紀委打報告,要求田守誠應該向全體職工公開檢討;又是要求田守誠退出不該多占的住房;又是要求處理辦公廳那些置全部住房困難的職工于不顧、只給部長吹喇叭、抬轎子的干部……結(jié)果怎么樣呢?上頭來了個調(diào)查組,折騰一些日子,雖然寫了個調(diào)查報告,又能把他怎么樣呢?田守誠才不往心里去呢,這是什么上綱上線的原則性問題。中國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張潔意在以鄭子云奈何不了田守誠為例,來體現(xiàn)整個社會的無原則狀態(tài),以及由此給改革帶來的難度。顯然,雖然犀利而能促人深思,但是在文學還拘禁在歌頌與暴露的固定思維中的時候,這樣的文字無疑會成為批判的靶子。
在張潔的修改中,刪除這一改寫手段的應用對象,基本上都是比較激烈或敏感的語句或段落。例如,刪去了鄭子云的感慨:“什么時候人們才能按著自己真正的面目生活呢?但那已經(jīng)不是他這一代人向往的事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于這種面具了?!薄八麤]有能力改變這個現(xiàn)實,對于龐大的社會機器,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眲h去了不當議論,諸如:“界線,形形色色的,滲透在每一個縫隙之中。人們求助它,因為它可以擋住許多應正視卻又沒有勇氣正視的東西,而使良知處在心安理得的昏睡之中?!薄吧屏嫉娜藗?,就生活在這樣被顛倒的位置上?!薄霸缫堰^去了,那歇斯底里大發(fā)作的時期,然而,那種病毒卻在一定程度上已滲透骨髓?!钡鹊取?诚鞯暨@些帶“刺”的東西,才能表明自己對批判的積極回應,有且只有刪除這些對于轉(zhuǎn)型期來說犀利而敏感的言詞,才能保證自己“過關(guān)”。當然,這是以減弱文學的震撼力為代價的。張潔對轉(zhuǎn)型時代的沉疴痼疾的批判,是她的社會責任感使然,帶有作家熱情的痛切的針砭,要比那些盲目樂觀的改革敘事更能引發(fā)讀者的思索,張潔的改寫無疑削弱了小說那種振聾發(fā)聵的效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種有違作家初衷的改寫無疑是失敗的,而且也會使《沉重的翅膀》喪失對改革文學潮的價值引領。
一九八四年修訂本出版后,評論者主要著眼于張潔“端正”的態(tài)度而給予認可的同時,也肯定了小說修改后的藝術(shù)效果。藝術(shù)方面的精雕細作,應該是張潔的一種主動追求。在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出單行本之前,張潔曾對《沉重的翅膀》進行過“第二次”修改,也就是對《十月》版加以調(diào)整。這個時候雖有批評意見,但是還僅限于學術(shù)研討的范圍,充滿政治色彩的嚴肅批判尚未出現(xiàn),所以這次修改并不是批判的壓力所致,而是為了使單行本更加完善。第三次、第四次修改,相對于合乎政治需要的改寫,藝術(shù)效果盡善盡美追求下的調(diào)整所占比例更大。也就是說,張潔對《沉重的翅膀》的修改,一開始就帶有藝術(shù)角度的考慮,政治化批判下的改寫要求,不過是人為地給了作者藝術(shù)完善的機會而已。
三
《沉重的翅膀》藝術(shù)上的突出特色是敘事、抒情與議論的結(jié)合。張潔把對人物、事件等方面的認識與判斷直接用議論性的話語表達出來,使小說具有了哲理性與思辨色彩。然而在原文中,并不是所有的議論都是恰當?shù)?,在一些議論性表達中,“作者的介入,是與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物的思緒流動扣合不緊的,或者干脆就是游離的。這部分的議論大多是政治性的,……包含著一些過頭的、甚至錯誤的東西”[4]。對這些偏離作者本意的議論性文字的調(diào)整,是整個改寫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有的議論被直接刪除了,比如“當不正常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的時候,正常的現(xiàn)象,反而會被視為反常、謬誤。‘大多數(shù)’,有時比真理更強大?!薄叭珖苡袔讉€張志新呢?出類拔萃的人,不論在人類歷史上的哪一個階段,永遠只能是一個少數(shù)。報紙登過了,廣播劇演過了,詩人頌揚過了,而真正能夠認識到張志新這個人物之所以出現(xiàn),其復雜、深刻的背景、現(xiàn)實以及未來的意義的人,究竟占十億人口的幾分之幾?”這些議論不僅抽象,而且比較敏感,確實沒有存在的必要。另外,原文中有的議論拖沓冗長,基本沒有可讀性,而且使行文顯得沉悶,比如作者用一萬余字連續(xù)性地呈現(xiàn)了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條文的羅列與繁瑣的說教,讓人讀后如同聽長篇大論的報告一樣難受。這顯然與張潔意在體現(xiàn)改革者鄭子云的理論水平、勇氣與擔當?shù)某踔员车蓝Y了,所以在修訂本中這一萬多字就徹底消失了。《十月》版與修訂本之間最鮮明的差異,就在這些議論性文字上。張潔的修改對于生活場景的描述,比如工廠生產(chǎn)、人物情感、家庭生活等方面,基本上保持了原文風貌,而對于議論性語句段落幾十處的刪減調(diào)整,體現(xiàn)了改寫的重點所在。對于議論性文字的修改雖有磨平小說“犀利”的遺憾,但一些改寫確實使文本的藝術(shù)水準得到了提升。
張潔的修改在做“減法”的同時,也在需要突出的地方做了“加法”。與刪減內(nèi)容相比,增添文字對于主題的深入、人物形象的豐滿等,更有建構(gòu)性意義。修訂本中增添出來的文字,比較多的是在展現(xiàn)“翅膀”的沉重,可以看出張潔的意圖所在?!妒隆钒嬷械采婕案母镓摾鄣牡胤剑瑥垵嵒旧隙紩鎏砦淖?,以凸現(xiàn)“沉重的翅膀”。比如,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弊端,原文的規(guī)模僅有四百字,改寫成了一千余字,突出了計劃工作模式的不合理性與改革的必要性。張潔增擴了對改革者陳詠明所處具體困境的表述內(nèi)容,改變了原文只宏觀而抽象地指出他的改革事業(yè)遭遇阻礙的敘事。在修訂本中張潔給陳詠明增添了很多“困難”,使那些偏于對體制追問的指向,轉(zhuǎn)而偏向了對現(xiàn)實困境的描述。通過改革者陳詠明的遭遇與感受,體現(xiàn)出小說“沉重的翅膀”這一主題。張潔的這種改寫取向,滲透到了陳詠明工作的每個場景中,比如,鄭子云找陳詠明談話,準備派后者去曙光汽車廠任廠長,在修改稿中,增加了鄭子云對工廠困難現(xiàn)狀的介紹。這其中包括:生產(chǎn)連年的虧損,生產(chǎn)管理的無序,職工生活條件艱苦,甚至托兒所都不具備正常運轉(zhuǎn)的設施與人員,食堂烏七八糟,醫(yī)務室臟亂差,幾百名待業(yè)子女沒法安排,等等。增加的這一段內(nèi)容一方面強調(diào)了計劃體制的不合理,一方面也意在展示陳詠明所要面對的爛攤子。張潔給陳詠明增加的這些“難題”,不僅有宏觀上思維觀念與體制的束縛,而且也有一個個具體的問題,陳詠明不能逃避,只能面對。擺明陳詠明的困境,要比糾纏于意識觀念的抽象議論,更容易讓人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
雖然《沉重的翅膀》的修改是在政治壓力之下進行的,但是在刪除那些“犀利”言辭的同時,她所增添的內(nèi)容則起到了使主題突出、人物性格豐滿的作用。與著眼于內(nèi)容相應的是,張潔也很注意藝術(shù)形式上的修改,推敲段落措置、語句順序與用詞,是她改寫工作的另一個重點。這種修改其實是對文章的潤色,使小說語言表達準確、有文采,《沉重的翅膀》是張潔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論在主題、結(jié)構(gòu),還是語言形式上,出現(xiàn)一些問題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沒有來自政治要求的修改,那么很可能表述上存在的這些問題,就會一直保留下來。從這個角度來說,對于《沉重的翅膀》被動性的修改,卻成全了藝術(shù)上的完滿,這是一直質(zhì)疑這種修改的批評者所沒有注意到的。對比一下小說的修訂本與《十月》版,就能很明顯感覺到修改后的語句,精煉、準確、生動。以小說開頭第一句話為例,原文是:“讓我們從這個普通人的這句樸素的話里,得到超度吧:——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唯一標準。”修訂本中只剩下了“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唯一標準?!眲h掉前半句,不僅沒有影響表達效果,反而使語句凝練而有張力。類似這樣的改寫很多,比如,“一聽見這聲音,葉知秋總是不放心?!痹谛抻啽局羞@樣表達:“這聲音總是讓葉知秋感到不放心。”原文中的“一”與“總是”之間是無法搭配的,修改后避免了這種語病問題;比如,工人楊小東說自己是個“粗人”,修改后變成了“粗粗拉拉的人”,前后兩個詞語完全不是一個意思,“粗人”是沒有文化的人,而“粗粗拉拉的人”則指不敏感不在乎細節(jié)性格粗放的人。從小說中的具體語境來看,后者才符合楊小東表達的意思,這種修改就有糾正用詞錯誤的意義。
四、結(jié)語
張光年在為《沉重的翅膀》作的序言中指出:“改革難。寫改革也難。不但工業(yè)現(xiàn)代化是帶著沉重的翅膀起飛的,或者說是在努力擺脫沉重負擔的斗爭中起飛的;就連描寫這種在斗爭中起飛的過程,也需要堅強的毅力,為擺脫主客觀的沉重負擔進行不懈的奮斗?!盵8]描寫社會改革沉重的張潔,在創(chuàng)作上同樣背負著“沉重的翅膀”,這說明社會轉(zhuǎn)型期,文學也必須突破自身與外在雙重障礙的限制,在變革中尋求適合的生長環(huán)境。張潔對《沉重的翅膀》的修改,是具有典型意義的文學事件,體現(xiàn)了新舊交替時代,作家無法回避的政治規(guī)約。《沉重的翅膀》不僅是改革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也是新時期文學的重要收獲,張潔對其修改重寫的影響也就超出了個體范疇,而具有了廣泛性意義,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改革文學的發(fā)展樣貌。因為評論者的立場或價值觀念不同,對《沉重的翅膀》改寫的態(tài)度迥異。在筆者看來,如果單純從藝術(shù)完善的角度來看,以上幾方面的修改是有其必要性的。然而,作家對作品的修改工作,應該放在小說正式發(fā)表之前,而不是發(fā)表之后,更不可以反復修改,以至于一部小說出現(xiàn)了幾個版本,造成閱讀與評價上的混亂。
注釋:
① 在《沉重的翅膀》修訂本的文末列出的撰寫與修改信息如下:“一九八一年四月十六日脫稿;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第二次修改;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第三次修改;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第四次修改。”第一次修改,張潔并沒有提及,這個時間應當是小說在《十月》發(fā)表之前。所以雖然張潔說修改“四次”,但是發(fā)表之前的修改,并不應該計算在內(nèi),而一些評論文章中的“四次”修改,是完全采納修改本文末信息的結(jié)果。
[1]蔡葵.沉重的話題——重讀《沉重的翅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2]胡德培.藝術(shù)魅力的秘密——《沉重的翅膀》為何受歡迎[J].當代文壇,1985(4):15-16.
[3]本刊召開座談會討論《沉重的翅膀》[N].文藝報,1982(3):25.
[4]陳駿濤.評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N].文藝報,1982(3):18-25.
[5]張潔.我為什么寫《沉重的翅膀》?[J].讀書》,1982(3):81-85.
[6]周達.《沉重的翅膀》修訂本[N].人民日報,1984-11-14(8) .
[7]胡德培.難能可貴[N].人民日報,1984-8-6(7) .
[8]張光年.《沉重的翅膀》修訂本序言[N].文藝報,1984(9):12-13.
[9]張潔.創(chuàng)作思想的新飛躍[N].人民日報,1984-11-26(7) .
[10]朱文華.關(guān)于“改革文學”的幾點思考[J].學習與探索,1985(3):103-110.
The “heavy” revision ofThe Heavy Wings
SU Kui
(Faculty of arts of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Zhang Jie’sThe Heavy Wingsfirst appeared in the fourth,fifth serial publication in the magazine “October”in 1981,and the booklet published in 1984,for which Zhang Jie made its three revisions.Although there is no change in“beating” and you will not be the last “beyond recognition”,the revision work itself reflects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 criticism features.Zhang Jie did so for the pursuit of excellence,but more or less because of the pressure from political criticism,and the changes in the express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 dream of reform tend to anticipate the trend of history literature 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in which people have suffered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peculiar twists and turns.
The Heavy Wings;Zhang Jie;rewritten;criticism pressure;artistic pursuit
I247.5
:A
:1672-3104(2014)05-0185-05
[編輯:胡興華]
2014-04-28;
:2014-08-13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社會轉(zhuǎn)型中的改革文學研究(1979-1985)”(13czw078)
蘇奎(1976-),男,吉林長春人,文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