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太勇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元朝定都大都以后,其“百司庶府之繁,衛(wèi)士編民之用,無不仰給于江南?!盵1](P2364)為了把江南稅賦運抵京師以足國用,元朝政府開展了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海運。然而,“以數(shù)百萬斛委之驚濤駭浪,冥霧颶風,帆檣失利,舟人墮守,危在瞬息?!盵2](P472)面對強大的自然力,人們企圖通過對海神進行祭祀,以祈求平安,天妃就是在此背景下受到元政府的多次冊封和隆重祭祀。作為中國海神崇拜和航海史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元代天妃崇拜研究一直以來都受到學術界的格外關注,并出了很多有價值的研究成果。80年代,肖一平等人主編的《媽祖研究資料匯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中收入了多篇涉及元代天妃崇拜的專論。之后陳高華的《元代的天妃崇拜》(《元史論叢》第七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7-143頁),李倩的《試論元代的媽祖崇拜》(《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劉月蓮的《媽祖信仰與元代漕運》(《元史論叢》第七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4-153頁),鄭麗航的《宋至清代國家祭祀體系中的媽祖綜考》(《世界宗教研究》,2010年第2期)等文章都是研究元代天妃崇拜的力作。此外還有諸多博碩論文及其他專著、文章也對此有相關探討,限于篇幅,此不贅述。
由于元代天妃崇拜與海運活動密切相關,因而學界對元代天妃崇拜的研究,多集中于對天妃崇拜與海運活動關系的探討,忽略了對諸如“天妃”名號本身演變及其與海神的關系、宋元時期天妃職能變遷以及海運活動中涉及的其他海神崇拜等問題的關注?;诖?,本文將從這幾個被忽略的問題入手,對元代天妃崇拜現(xiàn)象進行探討。
天妃崇拜起源于北宋,相傳天妃本姓林名默,福建莆田湄洲嶼人,其生而神異,能預知禍福,拯人患難。不到三十歲去世,化作神明,常常在海上救人于危難,人們便建廟祭祀。由于宋代海上活動頻繁,天妃又屢顯奇應,所以成為漁民、船員、海商等競相信仰的對象。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給事中路允迪出使高麗遇風,得于天妃相救,聞于朝,朝廷加封莆田神女祠廟額為“順濟”,開國家對天妃冊封的先河。此后,宋代對天妃有過多次冊封。宋末元初人程端學在其文章《靈濟廟事跡記》中記載,宋朝政府對天妃的冊封,加上宣和五年這次,總共有十五次,即“宋自靈惠封十五,更曰‘夫人、妃?!盵2](P472)分別是:
紹興二十六年(1156),封靈惠夫人。
紹興三十年(1160),平??苡泄?,封靈惠昭應夫人。
乾道二年(1166),治愈大疫和助捕海寇,封靈惠昭應崇福夫人。
淳熙十一年(1184),助捕海寇,封靈惠昭應崇福善慶夫人。
紹熙三年(1193),治疫降雨,封靈惠妃。
慶元四年(1198),神應降雨、助平???,封靈惠助順妃。
嘉定元年(1208),助宋軍大敗金軍,封靈惠助順顯衛(wèi)妃。
嘉定十年(1217),降雨濟民,平息??苤畞y,封靈惠助順顯衛(wèi)英烈妃。
嘉熙三年(1239),退錢塘潮,封靈惠助順顯衛(wèi)英烈嘉應妃。
寶佑二年(1254),祈雨濟民,封靈惠助順嘉應英烈協(xié)正妃。
寶佑三年(1255),封靈惠助順嘉應英烈慈濟妃。
寶佑四年(1256),封靈惠協(xié)正嘉應慈濟妃。
寶佑四年(1256),浙江堤成,加封靈惠協(xié)正嘉應善慶妃。
景定三年(1262),助捕???封靈惠顯濟嘉應善慶妃。
雖然宋朝對天妃有過多次冊封,但“天妃”封號在元代才首次出現(xiàn),《元史》載:“惟南海女神靈惠夫人,至元中,以護海運有奇應,加封天妃神號,積至十字,廟曰靈慈?!盵1](P1904)宋及元代,人們對海神林氏女從宋代“夫人”、“妃”的封號上升為“天妃”并無爭議。然而,隨著“天妃”地位的不斷提升,有人開始對“天妃”名號來源及其與林氏女及海神的關系產(chǎn)生諸多質(zhì)疑。元末明初人劉基在元至正十三年(1353)寫的《臺州路重建天妃廟碑》中記到:
太極散為萬匯,惟天為最大,故其神謂之帝。地次于天,其袛后也。其次最大者莫如海,而水又為陰類,故海之神降于后曰妃;而加于天,尊之也。天妃之名,古不見經(jīng)傳。國家建都于燕,始轉(zhuǎn)粟江南,過黑水,越東萊、之罘、成山,始皇帝之所身魚妖蜃之市,悉帖妥如平地,皆歸功天妃。故薄海州郡,莫不有天妃廟。歲遣使致祭,祀禮極虔……由是海邦之人,莫不知尊天妃,而天妃之神,在百神之上,無或與京。[3](P232)
劉基認為,元朝加封“天妃”,是對海神上尊號的表現(xiàn), 整篇文章并未提及林氏女。而明代謝肇淛則直接對林氏女在元代加封天妃表示質(zhì)疑,他說:“天妃,海神也。其謂之妃者,言其功德可以配天云耳。今祀之者多作女人像貌,此與祠觀音大士者相同,習而不覺其非也。至于杜子美、陳子昂皆以拾遺訛為十姨,儼然婦人冠帔,不尤堪捧腹耶?一云,天妃是莆田林氏女,生而靈異,知人禍福,故沒而為神。余考林氏生宋哲宗時,而海之有神則自古已然,豈至元祐后而始有耶?姑筆之以存疑?!盵4](P304—305)明代人陸容也認為:
天妃之名,其來久矣。古人帝天而后地,以水為妃。然則天妃者,泛言水神也。元海漕時,莆田林氏女有靈江海中,人稱為天妃。此正猶稱岐伯張道陵為天師,極其尊崇之辭耳?;蛟疲核?,陰類,故凡水神皆塑婦人像。而擬以名人,如湘江以舜妃,鼓堆以堯后。蓋世俗不知山水之神不可以形像求之,而謬為此也。[5](P95)
清人趙翼在考訂諸家之言后認為“天妃之名自有元始?!w水為陰類,其象維女,地媼配天,則曰后,水陰次之,則曰妃,天妃之名,即謂水神之本號可,林氏女之說不必泥也?!盵6](P760-761)
針對諸家質(zhì)疑,先從中國海神崇拜說起。中國古代的海神崇拜的確由來已久,先秦時期的人們在四周環(huán)水觀念的影響下,認為環(huán)繞于陸地四周的東海、南海、西海、北海中分別有神,如《山海經(jīng)》就屢次提到:“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虢。黃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虢處東海,是為海神?!盵7](P292)“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曰不延胡余?!盵7](P302)“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7](P319)但早期海神多為人們根據(jù)神話傳說抽象出來的,并無具體所指。
相比而言,“天妃”名號出現(xiàn)的要晚一些,且早期大都出現(xiàn)于佛道經(jīng)典中。在東晉時期成書的道家經(jīng)典《皇天上清金闕帝君靈書紫文上經(jīng)》中已經(jīng)提到“天妃”:“于是龜母案筆,真童拂筵,天妃侍香,玉童結編”,[8](P300)南北朝時期的佛教文獻目錄學著作《出三藏記集》中有“播九色之深恩,以悅天妃之耳目”[9](P278)之句,甚至在宋代的道教著作《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中還出現(xiàn)了“天妃圣母海島龍神”的神位,[10](P633)但直至宋代,都沒以“天妃”專指海神的跡象。在世俗文獻中,“天妃”名號出現(xiàn)較少,其指代大致有二:一是對“天仙”、“天神”的別稱,如唐人裴航的詩《贈樊夫人》中提到:“同舟胡越猶懷思,況遇天妃隔錦屏。倘若玉京朝會去,愿隨鸞鶴入青冥?!盵11](P1004)二是對皇帝嬪妃的尊稱,如北宋大臣賀皇帝冊封貴妃的《留司官吏賀表》中有:“臣某等言:‘伏覩進奏院狀報,十二月三日冊婉容張氏為貴妃者,揚命外朝講儀中禁,褒進天妃之貴,順承宸極之尊?!盵12](P633)
那么,“天妃”到底是怎樣與“海神”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呢?受到“四海神”觀念的影響,中國古代海神崇拜逐漸演變?yōu)閮蓚€系統(tǒng):一是由政府冊封、祭祀的四海神,如《禮記月令》有“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淵澤、井泉”[13](P125)的記載。秦代,在寶雞鳳翔建有四海神廟,“雍有日、月、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風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諸布、諸嚴、諸逑之屬,百有余廟?!盵14](P1375)隋唐時期,不光將四海列為常祀,而且對四海進行冊封,“隋制,……祀四海。東海于會稽縣界,南海于南海鎮(zhèn)南,并近海立祠?!筇莆涞?、貞觀之制,五岳、四鎮(zhèn)、四瀆,年別一祭,各以五郊迎氣日祭之。……(天寶)十載正月,以東海為廣德王,南海為廣利王,西海為廣潤王,北海為廣澤王?!盵15](P1282—1283)之后,歷代基本都承襲了這種祭祀和冊封制度。另一個是民間人格化的海神崇拜系統(tǒng)。在民間,人們?yōu)榱吮阌诜Q呼神的名字,便給四海神加上具體的人名,如漢代緯書《龍魚河圖》中就提到“東海君姓馮名修青,夫人姓朱名隱娥。南海君姓視名赤,夫人姓翳名逸寥。西海君姓勾大名丘百,夫人姓靈名素簡。北海君姓是名禹帳里,夫人姓結名連翹。河姓公名子,夫人姓馮名夷君。有四海河神名,并可請之呼之,卻鬼氣?!盵16](P1152)宋代,民間出現(xiàn)了眾多人格化海神,僅福建一地就有具體的人格化海神諸如“顯應侯,感應將軍、靈應將軍、威應將軍,顯惠侯,柳冕,光濟王,江大圣,協(xié)靈惠顯侯,忠佑侯,葉忠,十八元帥,助順將軍,通遠王,媽祖(即天妃)”等十幾位。[17](P10-19)
“天妃”與“海神”產(chǎn)生聯(lián)系,是從宋代朝廷對諸多民間人格化神明進行冊封開始的。宋代禮儀,“婦人之神封夫人,再封妃。”[18](P767)而且“敕明神之祠,率加以爵;婦人之爵,莫及于妃?!盵19](P313)宋朝廷為林氏女加“夫人”、“妃”的封號,是按照宋代禮儀要求對女性神明進行的冊封。但是宋朝對林氏女加封“妃”的封號,并非因為其是海神,而是對眾多人格化女神的普遍賜封。在宋朝,其他男性神明的配偶往往也被加封為“夫人”、“妃”。如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四月封仰山神靈濟王夫人李氏為“齊國夫人”,仰山神明顯公夫人潘氏為“楚國夫人”。宣和三年(1121)四月,加封李氏為“靈澤妃”,高宗紹興十年(1140)閏六月,升為“明懿佑順靈澤妃”。高宗紹興元年(1131)七月,潘氏被加封為“康應妃”,高宗紹興十年(1140)閏六月,升為“英淑廣助康應妃”。[18](P806)而且,一直以來海神并沒有具體的性別之分,宋代的人格化的海神中,大多數(shù)為男性。即使是元代,除了天妃以外,其他眾多海神也多為男性(對于元代的男性海神將在第三個問題中討論)。
宋代對林氏女加封“妃”的封號,是元代進一步加封的基礎。元代在林氏女“妃”的封號前加“天”字,是對宋代加封的有意超越,正如清代又將“天妃”晉封為“天后”一樣。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的《封護國明著天妃詔》中寫到:
制曰:惟昔有國,祀為大事。自有虞望秩而下,海岳之祀,日致崇極。朕恭承天休,粵若稽古,咸秩無文。惟爾有神,保護海道,舟師漕運,恃神為命,威靈赫濯,應驗昭彰。自混一以來,未遑封爵,有司奏請,禮亦宜之。今遣正奉大夫宣慰使左副都元帥兼福建道市舶提舉蒲師文,冊爾為“護國明著天妃”。嗚呼!捍患御災,功載祀典。輔相之功甚大,追崇之禮宜優(yōu),爾其服茲新命,以孚佑我黎民,陰相我國家,則神之享祀有榮,永世無極矣![20](P3)
這是元朝統(tǒng)一全國以后對“天妃”的第一次冊封,詔書中提到的“恭承天休,奄有四海”等語,其昭示正統(tǒng)的用意顯而易見。在宋代就得到廣泛信仰和政府多次冊封的天妃,元朝當然要更進一步冊封,以顯示新朝的優(yōu)待,也以此宣示承繼正統(tǒng),更為重要的是為即將開展的大規(guī)模漕運做準備。
作為眾多人格化海神中的一位,宋代林氏女作為海神,地位與其他海神并無本質(zhì)差別。但是在元代,隨著政府的大力提倡,加上天妃早期為民間崇拜、祭祀的海神,具有廣泛的底層信仰基礎,其地位迅速攀升,其他海神逐漸被天妃所取代,幾至消失,以至于天妃成了海神的代名詞。故后人往往脫離林氏女這個原形,以“天妃”的特征來比附廣義的海神,所以產(chǎn)生了如“水為陰類,其神封號應為妃”的諸多誤解。
通過宋代冊封天妃的理由可以看到,天妃在宋代還具有平息??堋⒎酪哽畈?、禱雨濟民等一系列功能,可以說是民間“萬能神”的化身。但是,在元代,天妃主要是因為“護海運有奇應”而受到政府的冊封和祭祀,護佑海運成為史料記載最多的天妃職能。實際上,并非如此,元世祖至元十五年(1278)八月,“制封泉州神女號護國明著靈惠協(xié)正善慶顯濟天妃。”[1](P204)此是元代史料中關于天妃冊封的最早記載,而此時元代尚未完全統(tǒng)一全國,持續(xù)的海運尚未開展。所以陳高華認為此次冊封可能是元朝政府為了開展海外貿(mào)易的需要。[21](P137-143)劉月蓮在詳細考證之后認為此次冊封的目的有三:一是進一步表示尊崇,神化天妃;二是元朝政府開展外貿(mào)的需要;三是為了鼓勵元舟師擊滅南宋殘部,最后消滅南宋小朝廷。[22](P144-153)
即使在海運大規(guī)模開展以后,天妃也并非僅僅作為海運的保護神,她還兼具其他功能。目前筆者所見,除護佑海運外,天妃的其他職能主要有:
降雨。元人黃溍在《天目山祈雨記》中寫道:“至正二年夏四月,不雨,江浙行中書省宰執(zhí)都司,親禱于杭之宗陽宮,俾真人唐永年為作符檄、朱書、鐵簡,命道士持詣天目山,祈靈于雨龍祠,仍遣吏同臨安、于潛兩縣長二奉香幣以從?!讯幵扑钠穑律礁σ焕?,雨隨至。亭午,抵玄溜山真慶觀,白于護國庇民廣濟明著天妃之神,以楮鏹藉符檄、鐵簡投諸龍井,如前儀,符檄獨浮不下,或謂此天妃祠而緘題云玄霤龍王,宜其弗納。乃以意默謝,封忽自啟而沉。還,至扵潛縣廨,雷雨大作,潤澤所被,合境告足?!盵23](P317—318)
息盜。元人袁士元有一首專門記元朝政府派人祭天妃以祈求息盜的詩《江浙儒使王公為本省宰執(zhí)持香至明攝祭天妃以祈盜息》,詩云:“黃閣曾聞有舊知,持香萬里海神祠。時清論學求資治,國難分憂為祝釐。兩浙人才多激勵,百年世教力扶持。行看回首承平日,更草絲綸入鳳池?!盵24](P567)
平潮護塘。元代鹽官州海塘常因海潮崩塌,文宗天歷元年(1328)十一月,都水庸田司言:“八月十日至十九日,正當大汛,潮勢不高,風平水穩(wěn)。十四日,祈請?zhí)戾霃R,自本州島岳廟東海北護岸鱗鱗相接?!盵1](P1641)
甚至隨著國家的重視,天妃被視為國家的保護神。元皇慶以后,每歲遣使赍香,攜金幡一合,銀一鋌,付平江官漕司及本府官,用柔毛酒澧,便服,對天妃進行祭祀,其祝文為:“維年日月,皇帝特遣某官等,致祭于護國庇民廣濟?;菝髦戾?。”[1](P1904)元人宋褧寫的《天妃廟代祀文六道(元統(tǒng)癸酉)》中出現(xiàn)如“神乆著靈相我國家嗣服”、“神佑國家”、“神有大徳捍患御災”[25](P470)等話語,儼然將天妃尊奉為國家保護神。綜上可以看出,在元代,天妃依然保持其“萬能神”的功能。但是由于海運成為關系國家命運的重大活動,全國上下的目光全都聚焦于海運之上,因此,天妃護佑海運的功能自然而然地被無限放大,其他功能便無形之中被掩蓋,甚至被忽視。
雖然在元代的海運保護神祭祀中,天妃祭祀占有主導地位,但天妃并非是護佑海運的唯一神明,“運舟冒險以出,常賴禱祠以安人心,蓋所謂天妃、海神、水仙等祠十余處,朝廷給牲牢醮祭之費,歲為中統(tǒng)鈔百錠”。[26](P876)此處所講的海神,當為元朝承襲前代對東南西北四海進行的祭祀與冊封。中統(tǒng)二年(1261),元朝開始有岳鎮(zhèn)海瀆代祀制度,分五道,東海屬東道,北海、南海屬南道,西海屬西道。祭祀禮物各為中統(tǒng)鈔二百五十貫。至元三年(1266)夏四月,定歲祀岳鎮(zhèn)海瀆之制,“立春日祀東海于萊州界?!⑾娜者b祭南海、大江于萊州界。……立秋日遙祭西海、大河于河中府界。立冬日遙祭北海于登州界。”[1](P1902)至元二十八年(1281)春二月,為四海神加封號:東海廣德靈惠王,南海廣利靈孚王,西海廣潤靈通王,北海廣澤靈佑王。
關于水仙的相關冊封、祭祀情況記載較少。但是可以肯定,在元代祭祀水仙的情況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確實存在。在許多元人的詩中,如張昱的《惆悵五首》:“蘇小樓前看洗馬,水仙祠畔坐聞鶯?!盵27](P2078)郭翼的《昆山謠送友人》:“水仙祠前海茫茫,魚鱉作道虹作梁?!盵28](P895-896)廼賢的《月湖竹枝四首題四明俞及之竹嶼卷》:“水仙廟前秋水清,芙蓉洲上新雨晴?!盵29](P40-41)其中出現(xiàn)的“水仙祠”、“水仙廟”,當為祭拜水仙的場所。
元人王敬方的《褒封水仙記》記載了元朝冊封、祭祀永嘉五位水仙神的相關情況,為了解元代的水仙冊封、祭祀情況留下了寶貴資料。據(jù)《褒封水仙記》記載:“國朝漕運,為事最重,故南海諸神,有功于漕者皆得祀。唯天妃功大號尊,在祀最貴。自妃而下,皆得受爵而廟食焉。若水仙五人,實天妃股肱,漕舟同命也。五人者,馮氏三人,伯諱璿,仲季忘其諱;蔡氏諱亦亡之,丁氏諱仲修?!盵30](P157-158)根據(jù)王敬方的記載,水仙馮氏三人、蔡氏、丁氏皆在宋代就開始受到民間祭祀和官方認可。
初,璿兄弟有儒行,不仕,且習海事,遂卒神于海。蔡氏其佐也。宋紹興四年,永嘉海溢,漂者數(shù)萬人,風濤中,金書大旗曰:“永福馮太尉?!彼?,人賴以活。父老葛瑄之為立廟曰永福。端平元年,??懿坝兰慰h,神出御之,風雨雷電大作,賊殲境無虞。嘉熙三年,寇至,神復威之,有司上其功,賜廟額曰靈護景定,封廣惠侯。丁仲修,紹興元年舉進士,授湖州通判。咸淳,樂清賊俞道安寇叛永嘉,丁率華蓋、膺符、德政三鄉(xiāng)義兵擊賊,死之。民懷其義,祀之附于廣惠廟。復賜額忠烈,封丁勛順侯,并居永嘉茅竹里廟在焉,故俗稱茅竹水仙云。[30](P158-159)
馮氏、蔡氏在宋代正史中記載不詳,而關于丁氏,《宋史》中確有其人,其事跡與王敬方的記載大體吻合:“丁仲修字敏之,溫州人。方臘黨俞道安陷樂清,將渡江?!傩迬涏l(xiāng)兵御諸樂灣,鄉(xiāng)兵失據(jù)而散,仲修以余兵與賊戰(zhàn),力屈乃死?!盵31](P13317)
元朝,隨著海運的開展,首先對馮璿進行了冊封:“國朝衛(wèi)禦海道,功烈益大漕之官。若民惟神是憑,是禱戴之若慈父母,仰之若景星慶云,信之若日月寒暑。延祐六年,漕民林濟罹難,神拯其溺。濟聞于官,官上之于朝,封神一位曰寧濟昭惠侯,載在祀典?!盵30](P159-160)當時水仙當是天妃的陪祀,往往在祭祀天妃時候,附帶祭祀水仙。如王敬方記載,至正六年(1346),“海道萬戶順德雷公實董漕事,以春正月吉日有事于天妃諸神祠,承事之日,公朝服拜天妃,行禮至水仙神次。”雷公感慨“巍巍圣朝,京師之大,六軍之盛,萬民之眾,需食于東南。東南歲饋粟三百萬石,自吳而海,自海而燕,利涉而咎者雖曰國家洪福,實天妃之靈,五神之功。今封其一遺四禮,得無闕乎?”于是祭祀完畢后向中書省請四神徽號。又“夏四月,以粟百八十萬石發(fā)婁江出大海,至京曾不旬日,神功益信”,[30](P160—161)既而復請于朝。
正是在雷公等人的反復請求下,至正六年(1346)閏十月二十四日,“議以馮濟弟為安濟侯、順濟侯,丁曰宏濟侯,蔡曰善濟侯。璿封如故?!敝?,雷公自己捐錢為五位水仙重新修祠,“檄下,公捧檄南轅到官。越明年秋,捐己帑若干緡,僦工作新五侯祠于吳城東北隅,靈應宮之左廡。冬十月甲午告成?!盵30](P162)
和天妃神相同,五位水仙神也同樣是從民間祭祀一步步走向官方祭壇。對他們的冊封和祭祀,一方面反映了元代漕運對國家的重要作用及國家對漕運的重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漕運活動的艱險,人們企圖通過對海神的祭祀,以祈求獲取平安。雖然在聲名赫赫的天妃面前,他們的光輝相對暗淡很多,但是他們也是元代海運活動中海神崇拜的重要組成部分。
元代的海神崇拜與祭祀現(xiàn)象,一方面反映了元代對前代,特別是對宋代海神崇拜的承襲。但另一方面,由于關乎國運的大規(guī)模海運的開展,使得元代的海神崇拜在政府層面與海運活動有了緊密關聯(lián),這也使得元代的海神崇拜有了新的特色,那就是天妃神從眾多人格化海神中脫穎而出,迅速成為國家祭祀的核心,使得宋代與天妃并列的其他眾多人格化海神在天妃的映襯下銷聲匿跡,以至于“天妃”成了海神的代名詞。天妃崇拜作為中國古代海神崇拜進程中的重要鏈條,也是中國古代海神崇拜發(fā)展變化的結果,只有將元代天妃崇拜置于整個中國古代海神崇拜的總鏈條中,才可以對元代天妃崇拜的來龍去脈有更好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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