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伊
(浙江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杭州310018)
提 要 污名類屬也是人們對事物認知的途徑,是新聞語言實現(xiàn)建構他者群體形象的策略手段。借助媒介通過高頻率的話語將某一群體負面特征刻板污名化是媒體制造輿論的手段之一,而這種話語因其高頻性而形成定性套語。20世紀50、60年代《人民日報》中“匪”類話語就是如此,其嬗變過程體現(xiàn)了強勢群體借助大眾媒介提升群體利益的意圖,也體現(xiàn)了中國新聞語言現(xiàn)代性的進程。
大眾媒介是傳播信息的重要渠道,當媒體帶著有色眼鏡對一定群體進行報道且試圖使該群體具有某種刻板印象時,其敘述話語將帶上特定的形式。為了使其設定的標簽看起來合理合法,傳播手段之一就是借助媒介對標記話語進行高頻率的使用。
以不同的檢索方式對六十年來《人民日報》中的“匪”類話語的使用頻率進行統(tǒng)計,結果表明,“匪”類話語在某一時期的使用處于一種非正常的高頻率狀態(tài)。
首先,以《人民日報》1949-2010年共六十年中的每年1月1日、5月15日前四版中,“匪”類話語的使用情況做了一個統(tǒng)計,如下表:兩條折線分別是《人民日報》1月1日和5月15日“匪”的使用頻率走向圖,比較后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時間的頻率走向基本是一致的。
圖1:《人民日報》1949-2010年1月1日、5月15日前四版“匪”類話語抽樣統(tǒng)計
我們以“匪”為關鍵詞檢索了《人民日報》1949-2010年六十年間第1版的使用情況:
圖2:《人民日報》1949-2010年第1版“匪”的使用情況
上圖顯示,“匪”的使用頻率走向圖與圖1保持一致。我們同時又檢索了《人民日報》1949-2010年前四版“匪”的用例,其使用頻率折線圖如下:
圖3:《人民日報》1949-2010年前四版“匪”的使用情況
縱觀這三個“匪”類話語使用頻率的曲線圖,“匪”類話語的使用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無論采用哪種語料檢索方式,“匪”類話語的使用頻率走向基本是一致的?!胺恕鳖愒捳Z的使用集中出現(xiàn)在1949-1955年間,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年份是1949年,三個圖中的使用頻率分別高達47、597、1342次。我們對1949年之前(即1946年5月15日至1948年12月31日)的《人民日報》中“匪”的使用情況進行了檢索,共有3270條記錄(1946年149條,1947年1144條,1948年1977條),在1948年,“匪”的使用頻率最高??v觀《人民日報》六十年來的新聞語篇,諸如帶有負面情感的“匪”類話語如此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的并不多見。
第二,我們以圖3為例進行分析,在1949-1955這七年中,“匪”類話語的年均使用頻率是464次,如此高的使用頻率說明“匪”類話語在新聞語篇中的出現(xiàn)不是記者的偶然為之,這七年間如此高頻率的使用狀態(tài)反映了當時國共兩黨的對立關系,是掌握媒體話語權一方在輿論上的宣傳手段。
第三,1949-2010年間“匪”類話語的使用軌跡反映了中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一些現(xiàn)象:在新中國建立前后的50年代初期,“匪”主要用于指稱國民黨及相關的事物,指稱建國初期戰(zhàn)爭時的敵方;60、70年代出現(xiàn)頻率大大減少,且以出現(xiàn)在影視、評論文章中居多;80年代初期的“匪”類話語主要出現(xiàn)在對往事回憶的新聞語篇中,如“清匪反霸”的表達,80年代中期出現(xiàn)的,基本上是“警匪”之類的表達;90年代后,“匪”類套語集中在“車匪路霸、村匪莊霸”等新聞語句中,指稱社會經濟發(fā)展后產生的一些負面現(xiàn)象的主體?!胺恕鳖愒捳Z的指稱對象的變化反映了社會不同發(fā)展階段過程中的伴隨物的產生。2000年之后,“匪”主要出現(xiàn)在一些專題欄目的文章中和一些國際新聞中,其指稱對象或是“車匪路霸”,或是國際新聞中的“劫匪”。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對“匪”的解釋是“強盜”,對“強盜”的解釋是“用暴力搶奪別人財物的人”。這是一個帶有貶義色彩的詞語,“匪”類話語是一類帶有顯性負面色彩的表達方式。理應作為客觀中立的新聞媒體,為什么會如此大規(guī)模且如此集中地在50、60年代的《人民日報》中出現(xiàn)“匪”類話語表達呢?
在50、60年代的新聞語篇中,對于非“我”集團常用的帶有負面情感色彩的指稱,以“匪”類話語的高頻率出現(xiàn)為代表。在50、60年代的《人民日報》新聞語篇中,對敵對方的人或事的指稱中嵌入“匪”字,成為一種典型的身份標記。“匪”類表達在《人民日報》特定時期的語篇表達中的語義已經損耗了其詞典的基本義,基于“匪”類話語在特定時期出現(xiàn)的高頻率特征、特定的指稱對象及其在特定時期的話語功能,我們將該類話語稱為“匪”類套語。
作為一種套語概念,能夠進入我們研究范圍的,主要是在50、60年代出現(xiàn)的“匪”類話語,這個時期的“匪”的指稱對象有以下幾類:
第一類:“匪”指個人
在新聞語篇中,指稱國民黨的高級官員時,會嵌入“匪”?!笆Y匪介石、胡匪宗南、胡匪本人”等即是此類。該類“匪”套語涉及的主體皆是當時的國民黨高官,一般的形式是“姓+匪+名”、“姓+匪”、“匪+姓名”等。如:
(1)天津和北平人民被傅匪作義捕去者五千余人,至今下落不明。(1949年1月7日第1版)
(2)中原解放軍繼收復襄樊后,又于十五日攻占襄陽西北的重鎮(zhèn)老河口,活捉巨匪陳別三。(1949年1月20日第1版)
(3)張匪義純安徽合肥人,五十五歲,保定軍校第三期畢業(yè)。(1949年5月15日第1版)
(4)我們太原市人民輾轉呻吟于閻匪錫山的鐵蹄下。(1949年5月15日第1版)
第二類:“匪”指集體
在新聞語篇中,對國民黨集團進行指稱時,也會嵌入“匪”。“胡部匪軍、胡宗南匪部、國民黨匪軍、匪軍”等即是此類。該“匪”類套語涉及的主體是當時國民黨集團組織,一般的形式是“姓+部+匪軍”、“姓+匪”或直接稱呼“匪軍”,這里的“姓+匪”指稱以該姓領導所帶領的國民黨集團軍隊。如:
(5)至此,胡部匪軍即完全陷入我軍的包圍圈內,無路可逃。(1949年12月31日第1版)
(6)這時,一多和我們一起,做了許多工作,國民黨匪幫恫嚇要暗殺他。(1955年6月10日第3版)
(7)開封解放前夕,劉積學還在信陽指示親信組織散匪合力反共。(1957年7月13日第2版)
(8)毛主席從革命的全局出發(fā),為了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指揮人民解放軍積極與國民黨匪軍進行戰(zhàn)略決戰(zhàn)。(1974年9月12日第3版)
當時對與國民黨有關的物品進行指稱的常見“匪”類套語如“匪機”:
(9)汕頭空防部隊十五日擊落來襲的國民黨匪機一架。(1950年1月17日第1版)
在所有與“匪”類套語相關的指稱中,“蔣匪”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這與蔣介石當時是國民黨最高領導人有關。在50年代,“匪”類套語主要指以蔣介石為領導的國民黨的領導階層及其軍隊。
“匪”類話語是《人民日報》新聞語篇中通過語言塑造他者形象的一種手段,是通過語言描述塑造他者刻板形象的言語策略。其在媒體中的話語策略主要體現(xiàn)在哪里呢?我們認為以下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作為宣傳手段與制造刻板印象。
傳播學的奠基人之一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Lasswell)在其博士論文《世界大戰(zhàn)中的宣傳技巧》(Propaganda Technique in the World War)中對宣傳的定義,被認為是最早和最權威的定義。他認為(轉引自王海2009:12-13):“宣傳指以有含義的符號(就是以描述、謠言、報道、圖片和其他種種社會傳播方式)來控制人們的意見?!倍鴳?zhàn)時宣傳有四個主要目標:(1)激起對敵人的仇恨;(2)保持與盟國的友好關系;(3)善待并爭取中立者;(4)瓦解敵人的斗志。
這樣的宣傳目標決定了戰(zhàn)時媒體語言中對目標對象的身份性指稱及稱呼類型?!胺恕鳖愇勖渍Z具有實現(xiàn)第(1)個目標的功能:通過高頻率的語言轟擊,將對立群體異類化,使其在受眾的認知上成為不被容納的、被排斥的對象,激起受眾對對方群體的仇恨。新中國剛建立時,國共兩黨處于敵對狀態(tài),為了更大程度地進行輿論宣傳,新聞媒體采用了帶有情感傾向性的“匪”類套語對敵對方進行輿論攻擊。
“匪”類套語通過對所指對象塑造的“匪”類刻板印象,在百姓心中制造一種強大的輿論力量,即我方現(xiàn)在與他方作對,不是因為我們之間有什么沖突,而是因為他們是“匪”,使實施方的任何對敵作戰(zhàn)的行為在輿論宣傳下看起來都是合理、不受質疑的,通過給對立方加貼異端標簽達到己方目的。在大眾傳媒中,給某事件、某對象加貼的異端標簽不一定反映事件、對象本身的特性,而常常受到某些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由此,“匪”類套語這種污名使對立群體形象在受眾心中刻板化。
第二,用于群體劃分與意圖滲透。
社會心理學認為,類屬化是人們簡化對世界認知的有效途徑。(吳江霖、戴健林等,2000:382)1949年前,國共兩黨為了更大程度地在人民心中確立己方正面形象,爭取更多數(shù)普通百姓的支持,同時給敵對方貼上壞標簽,使人們不經驗證就對其某種觀點、某個人、某一事物持反對態(tài)度并加以譴責?!胺恕钡氖褂靡鈭D即是如此。我們在檢索1949年前的《人民日報》語料時,發(fā)現(xiàn)了在當時國民黨一方的表述中,共產黨也被稱為“匪”的用例,如:
(10)劉芷薰指中共為“匪”。(1946年5月23日第1版)
(11)捉去我干部九人,到處聲稱:“只要有了麥子,消滅共匪就有把握?!保?946年5月24第2版)
以上例子表明,“匪”類套語形成之初,是國共兩黨互稱的一個套語?!胺恕痹谠~典中的釋義是“強盜”,但事實上,50、60年代的“匪”類指稱對象并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實質上的強盜行為,語義上的弱化是使得“匪”類套語成為丑化對方的一種話語策略。通過給對方貼上讓人厭惡的標簽實現(xiàn)使對方污名化的目的,是特殊時期不同利益集團的一種話語策略:指稱對方為“匪”,將對立方界定為另類,界定為不與我方同群的群體。
社會學家戈夫曼(E.Goffman,1963:1-10)最早提出污名概念:“由于個體或群體具有某種社會不期望或不名譽的特征,而降低了其在社會中的地位,污名就是社會對這些個體或群體的貶低性、侮辱性的標簽?!?/p>
自從Goffman提出污名概念之后,林克(B.G.Link)和費倫(J.C.Phelan)將污名定義為一種標簽、刻板印象和歧視等元素共存的權利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存在于各種污名元素的疊加效應之中。(B.G.Link&J.C.Phelan,2001)
我們以“污名”為關鍵詞,以模糊方式檢索中國知網相關方面的研究,共檢索到140篇論文,研究時間主要集中在2007-2012年,而在已有的研究中,較多的主要是關于精神疾病、艾滋病等、留守兒童群體以及地域的污名研究等。學者關注的對象主要是農民工、留守兒童、艾滋病患者、身體殘疾人士等,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在經濟地位、社會地位或者文化地位等方面沒有或喪失話語權,成為被污名化的對象。當我們判定某個群體是否被污名化時,都有一個預先設定好的參照物,這個參照物和被污名群體共處一個框架中但分處于框架的兩端,相比參照物他們處于無話語權狀態(tài)。
“匪”類話語六十年來在《人民日報》中的指稱對象主要有兩類,一類指一些違反法律的搶劫行為,即車匪路霸等;一類指稱蔣介石集團,如“蔣匪”等的指稱。該類話語在50、60年代的使用頻率特別突出。但不管是“車匪路霸”,還是“蔣匪集團”,對于指稱對象本身來講,都是一種污名化指稱,“車匪路霸”即使有“匪”的行為,但在法律領域有更中立的指稱概念,不使用中立指稱概念而使用帶有負面情感色彩的“車匪路霸”類指稱,即是一種污名化過程;而用“匪”作為身份標記指稱政治上的對手,更是一種污名化。我們認為,污名化不僅僅是一種“污名”的語義泛化,更是指一種身份在敘事中被污名的過程。
檢索的“匪”字使用頻率走勢圖告訴我們,六十年《人民日報》新聞語篇中的“匪”使用經歷了從高頻到低頻使用直至被拋棄的過程?!胺恕鳖愄渍Z曾是打擊對手的一種方式,是權勢或具有領導權的個體或集團滲透意圖的一種手段,最終目的只是為了服務于某一特定階層,滿足媒體話語策略的需要,顛覆對立方形象。當時代、社會不再需要這種為對方貼標簽的策略手段的時候,這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具有深長意味的套語作為時代的標簽,在完成它的使命之后,也逐漸退出,自行離開受眾的視野。
污名化套語的頻繁使用給目標對象形塑一種刻板印象,這種印象在認知上就是一種無根據的概括化的推論,會讓人無意識地以為“他(他們)真的如此”。被污名化者的身份特征、被污名化的程度完全視被污名對象的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和政治權利等因素而定。污名化體現(xiàn)的是一個社會群體對另一社會群體的他者形象塑造,而事實上,任何一個團體和其行為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正如西方學者所指出的,“對任何標簽化的過程來說,語言或許是本原性的存儲器與中介體,用以構造和表現(xiàn)社會不同群體的道德與社會的輪廓與關系”,當我們在使用某些用語的時候,“并不單單是中性地暗示對某些規(guī)則的破壞,而且也在肯定某種同這些行為相反的主流或共識的趨向”(約翰·費斯克等,2004:147)。
我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不僅僅是經濟的現(xiàn)代化,也是政治的現(xiàn)代化、觀念的現(xiàn)代化和言語行為的現(xiàn)代化。就大眾傳媒而言,新聞言語行為的現(xiàn)代性首先就體現(xiàn)在言語行為功能類型的自覺性上,社會越是發(fā)展,言語行為功能類型越是豐富。舊的功能類型不斷裂變,新的功能類型不斷產生。
“匪”類套語盛行的時代早已過去。隨著現(xiàn)代化的進程,有些話語方式會隨著歷史的河流漸行漸遠,“匪”類套語淡出新聞語言、淡出我們視野之外的過程說明,該類污名指稱已不再得到受眾的認可和支持。但在當下媒體中,卻不斷地涌現(xiàn)出對其他對象的污名,如“X霸”等?!稗r民工”、“保姆”、“小姐”類稱名也有著特別的意義。如“農民工”這個詞語本身沒有污名特征,但媒體關于農民工的敘事,更多地是以一個居高臨下的語氣敘述這個群體帶給城市的負面影響,將負面信息附加于該主體身上,農民工有時被冠以愚昧、骯臟、沒禮貌、粗俗等負面標簽,而這個群體帶給城市的貢獻幾乎不納入媒體的敘事議程。這種敘事不是客觀的敘事,“農民工”這個指稱也不是一個中立的、更加具有現(xiàn)代性的指稱?!稗r民工”本是一個表達身份和職業(yè)的合成詞,但值得警醒的是媒體卻常常突出了其身份而忽略了其職業(yè)。我們檢索六十年來《人民日報》中關于“農民工”的指稱發(fā)現(xiàn),在早期的新聞語篇中,“農民工”這一指稱并沒有附帶負面的信息,其指稱也經歷了一個逐漸附加負面信息的過程。從新聞史的角度來看,早期的新聞語言現(xiàn)代性程度并不一定亞于50、60年代的新聞語言?!胺恕鳖愄渍Z的指稱對象及其話語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但諸如“農民工”這類指稱被附加負面信息的過程還在顯示著中國新聞語言現(xiàn)代性的艱難歷程。
語言常常是一種不可輕視的武器,它可以在不動聲色之中慢慢地將人逼進絕境。不同的社會集團秉承不同的社會語言,相同的社會集團使用同樣的話語方式。話語是施加社會影響的最強有力的象征符號,而污名化套語是其中強有力的符號之一。
正是通過不同類型的污名化套語,我們今天才得以理性地認識社會,去關注不同集團的社會價值觀。而正是因為污名化話語體現(xiàn)對他者群體形塑刻板印象的意圖,我們更應該冷靜地思考和慎重地實踐我們的語言運用。污名化對某一群體的無意識的傷害,是當下媒體環(huán)境應該重審語言實踐的一個重要方面。中國新聞語言的現(xiàn)代性不但需要“去污名化”,更需要“去套語化”。在現(xiàn)代社會,大眾傳媒不但是一個國家內部信息傳播的渠道,也是外部社會了解、理解這個國家的重要窗口,因此,大眾傳媒言語行為的現(xiàn)代性進程也將直接顯示這個國家的現(xiàn)代性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