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易塵
感激母校,給我仰望的星空。
感激恩師,我仰望的星座和理由。
感激同窗,和我一齊仰望那星空,那星座,那理由,那歲月。
一、同窗
【甲】炎夏的中午。紅磚青瓦的平房教室,門前鉆天楊的綠葉閃跳著金光。我和Y君仰身躺在樹下,身下墊著劃拉來的同學們的坐墊。
Y君說,你可得讀書了。
我說讀什么書呢?
Y君說:“找張紙來?!?/p>
我爬起來,跑進教室,回來,交給他。他翻過身來,趴著寫下了中國文學名著50部,外國文學名著50部。于是,我開始讀書。
后來,我又到他家去,看到了滿屋子的書,我開始藏書。再后來,我也讀他的書,藏他的書。再后來,三十二年來,我就讀書、藏書,讀書、藏書。
這個Y君,就是我的同學鮑爾吉·原野,當代散文家。
【乙】師范一年半,筆墨紙硯,吃喝穿戴,每月五元錢。玉米面、咸菜,玉米面、咸菜,吃得直吐酸水。吃頓面、肉,就是過年。就盼J君回家。雖然知道他的家很遠很遠?;丶?,就盼著他回來?;貋恚团沃鄠€壇子,就盼著他用手拍著壇子說:“今兒晚上咱哥幾個收拾它?!?/p>
晚上,終于到了,十幾個同學一圍,盯著打開壇子,倒到碗里、盤子里,那么大塊的肉,大塊的牛肉,壇燜的蕨菜牛肉。真不知道他們家里哪來那么多的牛,咋有那么多的肉,那么多的蕨菜牛肉;咋有那么多的錢,得有多少錢才能買那么多的牛。
這個J君,就是我的同學冀廣祿。
【丙】實在是沒錢了。把一個高中同學借給的30元錢也花沒了。家里紅薯秧子、火煙也沒賣出錢來。妹妹輟學了。身上有一塊表,只得當?shù)?,上海牌的手表。Z君說:“到我爺爺那兒去,我爺爺是開當鋪的?!庇谑侨チ水斾仭?/p>
一個老頭兒,矮墩墩的,眼睛閃著精明而慈祥的光,從里屋走出來。
“這是我同學,你多給點。”
老頭兒看了看表說:“給多少,值10元錢。”
“多給點,他家困難?!?/p>
“那就給15元吧?!?/p>
于是,我就多當了5塊錢。5塊錢,一個月的生活費。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多少錢啊。
這個Z君,就是張啟民。
【丁】畢業(yè)后的第二年,第一次出差,去參加一個語文教學研討會。S君知道我到了他們旗縣,硬是騎著自行車,趕了十幾里路來看我;硬是騎著自行車,帶著我,迤邐趕了十幾里土路,把我接到遠在農(nóng)村的家里做客吃飯。吃的什么忘了,反正喝多了,還有幾個鄰居陪著,也許是他的叔伯兄弟。只記得到家時,已是夜里十幾點了,大叔大嬸也還等著,忙活了很久。
第二天,走的時候,大嬸給裝了一大包自己種的向日葵籽,裝了又裝。我不帶,“農(nóng)家長物半年糧”。S君說:“裝上裝上,你看你,就是不實在?!盨君又騎車把我送回到鎮(zhèn)上。回家的車上人多,把瓜籽擠得撒了一車。那瓜籽真大,炒了吃真香。此后好像再也沒有吃過那樣大、那樣香的瓜籽了。
這個S君,就是我的同學翟躍生。
二、恩師
【戊】一天,教現(xiàn)代漢語課的老師病了,來了一個老師,手里拿著一根兒粉筆,大個兒,西裝革履,英俊。讓我們先自己看書,記得是詞匯那一章。幾分鐘就看完了,心想,有什么看的?太簡單了,等著。還有二十幾分鐘了,老師開講了。由詞素、詞綴,再到詞類、詞源,音韻、訓詁,引經(jīng)據(jù)典,縱橫捭闔。只覺得教材上沒有的、背后的東西,前呼后擁,紛至沓來,滿屋生輝;只感到枯躺著的文字,竟然一個個都立了起來,活色生香。
也是這個老師,又一次,來了滿屋子的人聽課,他講《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那誦讀,“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那講解,真如不盡之大江,西來東去,天風烈烈,海山蒼蒼;那手勢,那姿態(tài),那形象,真有“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之慨。那一絲不亂的頭發(fā),那刀削一般的褲線,那锃亮锃亮的黑色皮鞋,至今還在目。
十幾年當老師,講課;十幾年當校長,講演;三十幾年做人,總有一個標桿,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這個老師,是劉鳳翔老師。
【己】講語音,下課了就坐到課桌間和同學們聊天。同學們就圍成一圈,聽那聲音,看那人。聽講課,聲音真好聽,京腔京韻;看那人,也真好看,漂亮,端莊,高雅,華貴。我陰平陽平不分,畢業(yè)考試得了59分,老師加了1分,就過關了。后來,她病了,我們?nèi)タ此?,不讓看,我們就站在醫(yī)院的墻外,望著病房的燈光發(fā)呆著急。病愈后,她就調(diào)走了,從此就再沒有見過,沒能說一聲“老師,謝謝”。但我知道,她人,一定還那樣好看;那聲音,一定還那樣好聽。
她,就是陳燕君老師。
【庚】也是個大個兒,女的,站在講臺上像一棵樹。教外國文學。
講莎士比亞、莫里哀,大段大段的臺詞,獨白、對白一瀉而出。李爾王暴風雨中的“你要碎裂我的心嗎”“我心中的暴風雨已經(jīng)取去了我一切其他的感覺,只剩下心頭熱血在那兒的搏動”,這西方人的《屈原》“雷電頌”,至今還在我的心中轟響;講莫里哀《偽君子》的課堂上,答爾丟夫好色好利偽善面目的表演,出神入化、淋漓盡致。剛解凍的講臺,那么大膽而直露的講授,讓我們震驚。講《復活》講《安娜·卡列尼娜》講《羅亭》講《鐵流》,讓俄羅斯、蘇聯(lián)文學的血脈“靜靜的頓河”般地一直流淌在我心田的河床里。學習中聽說她不是學外國文學的,教我們是邊學邊教,就更加佩服她了。畢業(yè)后聽說她離婚了,很是為她惋惜、著急。到現(xiàn)在也不知她怎樣了,真的很想念她,但又“不敢問來人”。
她是王梅老師。
【辛】漢語語法期中考試,我無意間看了同桌一眼。監(jiān)考也是教課的老師批評說:“不會就是不會,不能抄別人的?!蔽抑览蠋熣`解了我,同桌也隨之解釋,但老師還是不放過。
一天上課,他拿來頭一天的《昭烏達報》說:“今天,咱們做病句修改練習,就改這份報紙”,于是,從頭至尾把個頭版頭條改了個體無完膚,滿堂只留下同學們的嘆服與敬畏?!翱慈思艺l誰誰,學習多努力”,是他的口頭禪,愛憎分明。誰好好學習,誰就是他的好學生;誰不努力,稍有懈怠,誰就不是他的好學生。
上他的課,永遠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逼得我由不識主謂賓定補狀,到為人之師教我的學生語法時得心應手。后來,他的女兒,又教我的女兒。他們兩代人都對我有恩。
他,是已經(jīng)逝去多年的叢鑒老師。
【壬】他個兒不高,微胖,一頭黑白參半、紋絲不亂的頭發(fā)。春、夏、秋三季多是穿一個剛剛過膝的短褲。挺胸,昂頭,目視前方,手握鐘槌,從辦公室出來,走向掛著校鐘(一節(jié)鋼軌)的柳樹下。一步步,每一步都如出操,鄭重,有力,孔武。到了鐘下,抬腕,看表,等待,槌落鐘響,一分鐘不差。
我家住在中學后面約一公里外的小村里,中間隔著一片樹林、一條小河,一塊莊稼地,每天不同的鐘聲,就透過那片樹林、那條河、那塊莊稼地傳過來,或長、或短,或急、或緩,悠揚、深遠。記得父母、鄰里,就聽著這鐘聲,晨起、晚眠、午餐;下地,收工,勞作,輟息,一年四季。我就在這鐘聲中長大,上了中學,才知道這鐘聲,是他敲打出來的。我還成了他的學生。
一次,去他的辦公室,看到他整容鏡旁貼著張紙,上面畫滿了“———”、“××—”、“×××”……,才知道這是敲鐘的節(jié)拍?!啊笔恰捌稹病恕保啊痢痢笔恰吧险n了—”,“×××”是“上操了”……。如此嚴謹,如此敬業(yè),如此感人,如此修養(yǎng),如此鐘聲……
記得“文革”中挨批斗,我還是小孩兒,跟著跑,他的高帽最高,他掛的批斗牌子最大,他還是那樣,昂著頭,目視前頭,一步一步,一步步,踏鐵留痕般往前走。
他,就是教我地理、歷史,也是班主任的汪鐘武老師,留日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