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理論是西方繼后現(xiàn)代主義之后的最新的理論思潮之一,運用后殖民理論作為批評視角,從文學(xué)作品研究的角度來闡發(fā)后殖民思想是很有意義的。在后殖民小說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的基督教在殖民地國家傳播所經(jīng)歷的抵制,接受到融合的過程,表現(xiàn)了后殖民時代宗教所呈現(xiàn)出的一種在對抗中解體,在解體中尋求重構(gòu)的過程。
在歷史上對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殖民統(tǒng)治,將導(dǎo)致這個國家或民族失去很多,即使在這個國家或民族獲得獨立以后這些失去的東西也很難找尋回來,更不可能再恢復(fù)原來的模樣了,因為殖民者留下的很多文化遺產(chǎn)依然在強有力地制約著這些國家新的民族文化的形成,并且已經(jīng)成為其組成部分?;浇淘谥趁竦貒业膫鞑ナ且环N精神世界的殖民,它對殖民地的占領(lǐng)和統(tǒng)治不同于槍炮,是一種精神鴉片,從根本上改變?nèi)藗兊娜松鷥r值觀。在后殖民作家的作品中,對于西方宗教傳播到被殖民地國家的這一過程有細致的描寫,對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心理都有深入地刻畫,向我們展示了傳統(tǒng)宗教和西方宗教的碰撞、解體與混合的過程。
宗教的對抗與解體
當一種新的截然不同的宗教突然降臨,對于毫無防備的當?shù)厝藖碚f一定是難以接受的,那么對殖民者宗教的質(zhì)疑和排斥在加勒比作家黛奧尼·布蘭德的長篇小說《月圓月缺》中就有深刻的體現(xiàn),小說描寫了女主人公瑪麗·尤蘇爾遇到的兩個修女——瑪格·利特和克萊米,以及她們血腥的傳教方式。瑪麗·尤蘇爾的女兒波拉,一位有超常能力的女孩,在她母親瑪麗·尤蘇爾曾經(jīng)待過的庫爾波拉海灣看見了那兩個修女的靈魂。她起先感覺是上帝派她們來的,但她們并沒有給波拉帶來任何福音。當波拉的孫子、古斯塔的兒子桑尼斯受洗禮時,波拉說:“愚蠢,那東西救不了你?!笔聦嵰舱袼f的那樣,當古斯塔來到被殖民者描繪成自由平等之地的英國后,他感覺到的依然是歧視和凌辱。伊旺·維拉的小說《內(nèi)罕達》中的主人公卡谷維,在接受傳教士的說教時表現(xiàn)出明顯的抵觸情緒,他感覺到神甫所說的與他原來的宗教信仰在很多概念上是沖突的,他說:“我的神在天上,它是天空的水池,我的神賜予我的雨水,我的祖先是我與神的通道?!蹦俏簧窀τ谑窃噲D在兩個宗教之間尋求接點,說他的神也在天上,他的神才是唯一的、真正的神,是通往永恒快樂的道路。這時卡谷維感覺到了強烈的信仰差異和困惑不解,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過永恒快樂的概念。神甫又說:“你所敬拜的神是邪惡的神,我到這兒來是為了把你從永恒的煉獄中解救出來?!鄙窀Φ哪樕蠋е鴾睾偷奈⑿?,說話的語調(diào)里帶著關(guān)切,卡谷維沒有辦法認為神甫是在愚弄他。小說中,卡谷維向神甫提了很多問題,似乎每一個問題都是一種尋求,一種對兩個不同宗教之間的連接點的尋求,神甫那帶著微笑和關(guān)切的說教也是極有蠱惑力的,卡谷維在內(nèi)心對兩種宗教的不同說法產(chǎn)生懷疑,無法證明哪一個才是真正能指引出路的神。
在殖民地傳統(tǒng)宗教與殖民者宗教碰撞的過程中,對于生活在殖民地的人來說,總是有著兩種傾向:一種是寬容或出于某種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另一種則是頑固地守護著本民族的宗教傳統(tǒng)。在加勒比作家塞穆爾·塞爾文的短篇《皈依基督教》中,主人公昌戈的弟弟加戈爾諾斯比昌戈先到特立尼達,當昌戈全家在加戈爾諾斯的鼓動下,隨其他許多簽了約的勞工一起作為甘蔗園的苦力來到克羅斯·克羅辛甘蔗園時,加戈爾諾斯已經(jīng)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竭力規(guī)勸昌戈一家也皈依基督教?!澳銈凁б阑浇贪?,”加戈爾諾斯說,“只有那些成了基督徒的印度人才會有出息。光會說他們的語言是不夠的……”當昌戈決定將兒子拉曼送到城里去皈依基督教時,遭到了他的同鄉(xiāng)格保爾的竭力反對,他是個刻板的印度教徒,他曾多次警告那些放棄了自己宗教信仰的印度人,說他們將來會后悔的。當他知道昌戈已經(jīng)拿定主意讓拉曼皈依基督教時,感到大為震驚,繼而又感到深深的失望?!斑@么說,”格保爾搶先說出了開場白,“今天就是你要帶著兒子進城,把他交給拜仁宗教的日子?!彼薜赝铝艘豢谧炖锝乐哪鹃戎海坪跸霃娬{(diào)一下他所說的話,然后又呸地吐了一口痰?!拔抑皇窍虢o他一次機會,”昌戈說,口氣里帶著疑惑和憂郁。從這種對立的行為和無法溝通的躊躇中格保爾和昌戈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傾向,一種是妥協(xié)和讓步,他們?yōu)樯钏?,放棄自己的文化和宗教,認同了其他民族的宗教;而另一種是堅守自己的民族宗教信仰,盡管這種宗教信仰已經(jīng)失去了其生存的文化空間,成了記憶中的文化和傳統(tǒng),成了一種民族隱喻或象征。
總之,西方基督教對殖民地傳統(tǒng)宗教的沖擊是強烈的,當殖民者帶著微笑、對上帝虔誠的神情試圖說服當?shù)赝林损б阑浇痰臅r候,往往在懷疑抵制的過程中會被動地接受一些印象,造成思想上的混亂。在羅辛頓·米斯垂的短篇小說《費洛查·拜格的幽靈》中,作者寫到杰凱莉的女主人在信仰上的狀態(tài),當她覺得“有鬼”時,她首先想到的是基督教徒在禱告時提到的“圣靈”。而為了驅(qū)走這個“鬼”,她想到的是波斯人宗教中的一種儀式,而她又稱這種儀式為“魔法”。只見她先用一塊白色的頭巾罩住頭,又遞給我一塊,叫我也把它蒙在頭上。然后,她用剪刀的兩個尖插進方藤蘿里,插得很緊,方藤蘿就掛在了剪刀尖上。我倆面對面地坐在椅子上。她讓我用手指扶住見到的一端把手,她扶住另一端。我們就這樣坐著,頭上蒙著白布,方藤蘿掛在剪刀尖上,晃來晃去地懸在我倆中間。這樣不倫不類的儀式無從考證究竟屬于哪種宗教,即便是小說中的“我”也說,“這情形我可從來沒見過,就算在我們那幾乎人人都知道幽靈的小農(nóng)莊里,也從沒聽說過這種用藤蘿和剪刀做的魔法?!弊髡叩臄⑹鲋须[藏的是對傳統(tǒng)宗教儀式的質(zhì)疑,表現(xiàn)了經(jīng)歷過殖民統(tǒng)治的人們在宗教信仰歸宿上的無所適從。
宗教的虛構(gòu)與混雜
在殖民體系被解體以后,欲恢復(fù)被殖民之前的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是殖民地人最強烈的愿望,他們試圖通過回憶和虛構(gòu)來修復(fù)那已經(jīng)遙遠的、模糊不清的傳統(tǒng)文化的輪廓。在申若萊·胡弗的小說《祖先》中,有一些以想象為表現(xiàn)形式的宗教儀式細節(jié):
在豐收節(jié)慶時,人們不能隨便吃任何事物,必須把新收獲的糧食祭獻給祖先,并在舉行過祭獻儀式后才能吃。你父親手捧著壯實的玉米棒對祖先說,這不是他自己的手在捧著玉米,而是祖先的手。是祖先的聲音命令那些玉米長高成熟。他又祈求每年有更大的豐收,這樣他可以有更多的東西供獻給他們,祈求死神不要降臨全家。
在敘述非洲土著如何用古老的宗教來抵御殖民者入侵時,將傳說中的宗教儀式和虛構(gòu)的儀式細節(jié)相結(jié)合,來構(gòu)建一個部落在殖民者入侵前的信仰文化:
酋長告訴他們不要與白人打仗,藥師會知道怎么做,他會把蜥蜴舌、蛇尾、一些從未聽說過的植物、一些閃光的石子、圣歌和咒語,混合在一起放在罐子里煎煮,然后把這些東西放在那兒引誘白人上鉤。白人膽敢去碰它,那他的頭會膨脹甚至迸裂。
酋長的文化代表著部落的土著文化,這種文化堅信祖先的庇護和祈福。它就是一個象征,象征著一個非洲部落的信仰和文化,一種完全不同于殖民者信仰的文化。這種在虛構(gòu)的細節(jié)中復(fù)原的非洲文化,其意義并不在于其有多大的真實性,也并不在于能否真正修復(fù)一種已經(jīng)被殖民歷史摧毀的文化,而在于它作為殖民者文化的對抗力量,張揚著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張揚著一種獨特的宗教信仰、獨特的文化的存在。制造這種神話不僅出于心理上一種自然地追憶過去的要求,而且也出于一種對群體歸屬感的要求。
不同文化相交匯的結(jié)果是雙方都有所改變,脫胎而成一種新的文化,這種新產(chǎn)生的文化就是霍米·巴巴所說的“混雜文化”。語言如此,宗教也是如此。那些前殖民地的人民為了確認自己的身份,找到了一種有所歸屬的安全感,就在他們的生活中通過各種方式,遏止異族文化的膨脹,保存民族文化并在兩者之間建立橋梁,將兩種文化融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跨越兩種文化的混合神話和混合符號,來表達這種文化交融的結(jié)果。例如,非洲人在接受基督教的過程中,頑強地保留了傳統(tǒng)宗教的成分,使非洲進入了一個西方基督教與非洲傳統(tǒng)宗教混合的階段。傳統(tǒng)宗教信仰中的祭拜祖先,成人儀式以及結(jié)婚儀式被非洲的基督教徒引進了基督教的儀式中,舉行儀式時所使用的語言和象征物等,都融合了不同宗教傳統(tǒng)和不同語言語匯,比如基督教徒仍然按照傳統(tǒng)的習(xí)慣去理解疾病,認為有惡靈附身,用基督教徒的禱告方式來祈求非洲傳統(tǒng)宗教中的救治者來替病人驅(qū)趕病魔,病人吃的也是傳統(tǒng)的草藥。
尼古基·西昂戈的小說《夾在中間的河》原名為《黑色的彌賽亞》(The Black Messiah,1961),寫的是20世紀20年代發(fā)生的故事,小說以夾著一條河的兩座山峰分別象征沖突著的雙方,在這場沖突的背景下,作者從人生哲學(xué)、教育和政治等方面考察了基督教傳統(tǒng)與吉古裕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考察了它們在神學(xué)基點上的某些相似之處和民族性方面的差異,應(yīng)該看到,非洲殖民地人在接受基督教的過程中,也并不是完全被動的,他們在經(jīng)歷了厭惡和抵制的過程后,也開始思考基督教中一些可以被接受的因素,并主動去完成兩種宗教的嫁接和交融。小說主人公之一韋亞基不斷地在兩種宗教文化之間進行比較和選擇,最終將兩種東西放在一起,嫁接培育成另外一種他的民族可以接受、殖民者也不會拒絕的東西,正如韋亞基所說:“這種永恒的東西就是真理,它可以同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融合在一起。”他還認為西方的宗教“在本質(zhì)上并不壞,但是這種宗教,這種信仰,需要清洗,把一些污穢的東西清理掉,留下那永恒的東西。”
在小說《一棵麥》中基督教的圣經(jīng)語言和神學(xué)語境被使用,各種變形摹寫的方式被用來表達基督教中的原罪、贖罪和拯救等觀念,并且對基督教一些概念作現(xiàn)實化的比擬運用。主人公之一穆戈一直對基卡懷著一份負罪感,因為當基卡在暗殺了一個官員逃到他那里尋求庇護時,他出賣了他。最后,穆戈決定在慶祝儀式上講話,利用這個機會在公眾場合懺悔,把出賣基卡的罪責擔在自己的身上。他說他不愿在這件事上譴責任何人,應(yīng)該受到譴責的是他自己。他的認罪感動了公眾,人們也紛紛懺悔自己的罪過。在這樣的懺悔中,人們感覺到了一種擺脫罪惡感的輕松,一種在認罪中贖罪并得到拯救的喜悅。就是在這樣一種主動或者非主動的清洗和嫁接過程中,一種混雜的宗教產(chǎn)生了——非洲式基督教,它的產(chǎn)生所付出的代價是民族傳統(tǒng)宗教不復(fù)存在,傳統(tǒng)宗教只能作為文學(xué)文本中的虛構(gòu)。但是從另一方面看,非洲基督教的產(chǎn)生也為傳統(tǒng)宗教提供了再生的機會,使非洲傳統(tǒng)宗教中的一些因素得以在另一種宗教中延續(xù)生命,可以這樣說,非洲基督教的產(chǎn)生過程正是尋找非洲傳統(tǒng)宗教與基督教的交接點的過程。
不同宗教在交匯過程中的對抗和重構(gòu)都是雙向的,無論主動也好,被動也好,殖民者的宗教在與殖民地宗教嫁接的過程中,殖民地的宗教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殖民者。一些長期生活在殖民地的歐洲人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當?shù)赝林幕屯林诮虧撘颇挠绊懀瑢⒁恍┊數(shù)刈诮虄x式和信念帶進自己的生活中。在短篇小說《非洲再見》中,就寫到男主人,一位非洲的白人殖民官,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為了宣泄他對非洲既愛又恨的復(fù)雜情感,也曾求助于他一知半解的所謂非洲宗教儀式,他聽說過那些在黑夜舉行的宗教儀式,他還在哪兒讀到過關(guān)于早期的歐洲占領(lǐng)者經(jīng)常去找非洲男巫解咒語的事,他原先認為這些都是非理性的,而此刻在這黑夜中。這念頭抓住了他,使他亢奮,他把衣服脫得精光,一邊脫一邊想,非洲就是這樣對待你的。他還聽說,也許是在哪兒讀到過,“如果你想害什么人,你可以照這個人的樣子做一個蠟像,然后在深夜里用針刺他的眼睛”。他這才想起他出來時忘了帶蠟。于是,他便發(fā)瘋一樣地獨自在樹林里狂舞起來。
歐洲殖民者在殖民地傳播他們自己的宗教文化的同時,也使自己的文化不可避免地受到另一種文化的沖擊。為了使殖民地人接受一種新的信仰,傳教士們有時不得不先進入土著文化的語境,尋求兩種不同信仰之間的連接點。這是解構(gòu)行為的一個必然結(jié)果,正如同后殖民文學(xué)為了瓦解殖民帝國敘述而不得不先進入殖民帝國的話語系統(tǒng),然后才有可能從內(nèi)部解構(gòu)其話語霸權(quán)。歐洲宗教在殖民地傳播的過程中,也不得不經(jīng)歷一個從混合到嫁接的過程。由此而看,宗教混雜是殖民歷史的必然產(chǎn)物,也是后殖民時代的文化特征。
基金項目:陜西省教育廳專項人文社科類科研計劃項目,項目名稱為在后殖民視角下對文學(xué)作品中性別,種族和文化對立敘事模式的解構(gòu)和重構(gòu),項目編號為12JK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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