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下的是豪雨，雨水一天連著一天，耽擱了我們?nèi)タ赐改?。沒來由查了一下，知道清明的節(jié)期是個可以抻長的時段，十日前十日后都算。記得母親健在的時候，有一年因為我們一天一天約不齊看望父親的時間，她著急，說再遲就見不到了，鬼門關就要關了。她相信這個時節(jié)是兩個世界連通的時節(jié)，父親會走到關口等候我們?，F(xiàn)在我

近晚時接到大姐一個電話，信號好像隔著雨水：中表哥走了。我說：什么？她說：昨天突然走

大姐顯然手里忙著事情，話盡量地短，知道的是他昨天早上還好好的，從鳳崗自己開車到清溪，午間歇在清溪，就歇過去了，原因是猝死。我沒有懷疑這樣的原因，畢竟這些年里，我已經(jīng)接受了許多我所不能理解的死因。

放下電話我走出陽臺收衣服，下了一整天雨，衣服盡是冷的濕氣。從鳳崗到清溪的路也在雨水之中吧。因為中表哥，我很早就熟悉了這兩個地名，但連接它們的路我只能靠想象。中表哥開車走在那條路上，雨刷幫他抹開撲面而來的雨，他開上自己的車了，那條路和他年輕的時候肯定很不一樣。想起四十年前，他從學校畢業(yè)分配到清溪，我就是那時候知道了清溪，那時候清溪的路上沒幾輛汽車，過往的多是手扶拖拉機和自行車，中表哥多么想有一輛自行車。

七十年代買一輛自行車不是容易的事，不僅要節(jié)省著把錢攢下來，還得有自行車票，而這個票不像糧票那樣定額配給，它分配的途徑不可捉摸，很神秘。有一次母親工作的單位里分得了一張，單位的人們無法均分，便用了抓鬮的辦法，竟然讓母親得了。母親一時興奮過度，立馬把那張票郵寄給中表哥。她把自行車票封裝在信封里，托一位去郵局的同事代寄掛號，不料同事走在路上把信封掉了。記得母親當時跟我訴說這件事的時候幾乎哭出來，他說大姐，我不小心把你的信掉了，你再寫過一封吧。我可怎么再寫一封??！我也急得不行，忍不住說：寄什么寄，寫封信告訴他馬上出來買車就好了，他拿到票不也是要出廣州才能買到車嗎，還要寄？其實我也明白母親的心事，她就是想讓中表哥早一刻看到那張票好早一刻高興。

母親對她娘家的幾個侄子多少有些偏心，我揣摩這可能因為她只有女兒沒有兒子，但更明顯的原因是他們生在農(nóng)村，生活遠比我們生在城里的艱困，前景也遠為暗淡。中表哥在20世紀60年代考進了中專，從而變身城鎮(zhèn)人口，這是給鄉(xiāng)下的家庭點亮希望的大事情。中表哥求上進，寫信也勤，他寄過來的信封上稱我母親“女士”而不是“同志”，當時我看著還怪不習慣，覺得是舊時代的塵味，沒曾想若干年后時間淘汰的倒是所向披靡的新詞。記得有一次他跟母親要我兩個姐姐的地址，說要跟她們互相學習交流思想，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給他，總之，我沒有看到這個交流建成，即便有過也不了了之。

幸運的是那張自行車票到底還是寄到了中表哥手里。一個路人撿到了那個信封，便把它投入了郵筒，這是信封的一角多出的兩行陌生字體告訴我們的。中表哥收到了這封欠郵資的平信。那天晚上中表哥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并掏出這個信封，當時母親和他的驚喜就像印在我記憶里的一幕黑白電影。

母親不會想到若干年后中表哥的自行車會換成小汽車，他自己怕是也不會想到，在那個標榜偉大理想的年代，其實個人是最沒有想象力的。時光的流變?nèi)顼L和逝水，他也從青年人變成了中年人，依鄉(xiāng)下人的標準，六十以上的年齡已經(jīng)是老年人了，但中表哥不在這個標準之內(nèi)，他顯然沒老，他還沒來得及完成這個轉(zhuǎn)變。他把車停在清溪的一個樓下，這里有他的青蔥歲月，他關上車門轉(zhuǎn)身走了。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邊界很不確定，有的人在邊界地帶徘徊經(jīng)年，有的人一步滑過去只需要幾分鐘。

人生無常這種老話，我年輕的時候聽到了根本不屑于搭腔，現(xiàn)在是沒詞可答，只余下慨嘆。

一個月前剛剛目送朋友楊君下葬，相識三十多年，我沒有想過這樣的結尾。剛過去的冬天冷的時間不長，是少有的暖冬，他已經(jīng)撐過了冬天，進入了三月的門檻，不想在萬物蘇生的春天死神還是追了上來。楊君自幼經(jīng)歷了過多苦難，以致我似乎沒有見過青年楊君，其實屈指算算，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不過二十八九，由于社會閱歷相差太遠，我恍惚把他歸入上一代人。我至今記得他的驚訝：你不知道泰戈爾？泰戈爾??？我很想說我知道，但我的確一無所知。泰戈爾的那句詩便是他告訴我的：生如夏花之絢麗，死如秋葉之靜美。他像先生考學生，問我以為詩人是先看見生死而聯(lián)想到夏花秋葉還是相反。那時我以為是相反，生和死那么抽象，像是不大容易看見。

楊君一生頗為坎坷，他與他的家庭的遭遇，也就是我們置身的時代濃縮的具象的歷史，他有足夠好的把握歷史能力和文字表現(xiàn)能力，完全能夠?qū)懗梢徊坑蟹至康暮脮?，我總想說動他寫這部書。早幾年說得高興，他曾給過我一句回復：心血來潮時可以寫點無系統(tǒng)的不連貫的追憶性小隨筆，發(fā)表也好，不發(fā)表也好，積累多了，便猶似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然而之后沒看見動靜。晚近幾年他生活孤寂，人也消沉，我更是一再說起我想象中的這部著作的價值，勸他打起精神做事，不要辜負了自己?，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再沒有接過這個話題，我得到的回復只是沉默。生如夏花之絢麗，是青春必有的夢想，即使遭逢的季節(jié)很壞，接連不斷的旱災洪災風災雹災。早年他說起自己的坎坷，還頗有些豪氣，自比一名不壞的選手，盡管多次被命運打擊倒地，但每一次沒等裁判數(shù)到十，總是能從地上再爬起來。

這些年楊君和我多是通過電腦說話，他跟我說到“無比復雜”的西域歷史，“維吾爾”這三字族名的由來，及其與蘇俄布爾什維克的關系。彼得留拉。高爾察克?？ɡ锼柜R、圣誕和原初的耶穌。可惜他筆底糾結的古廣州故事，我就是提不起多少興趣。

我們最初的往來是因為借書還書，幾十年循環(huán)，又回到灰皮書時代，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互通有無，分享意外的捕獲。我說，好書真的不少，看不過來也很焦慮。楊君說，我不僅僅焦慮，我老了，大量好書擱在書架上還沒看，而人生無常，這很可能會讓我抱憾終生。這種話題一發(fā)就可能造成危險的后果，我趕緊剎住。而楊君一時剎不住，他說：我的藏書自己看過的大約不過百分之五，而電腦里的收藏同樣數(shù)量巨大，我看過的大約也不過百分之五。古往今來，藏書的命運大抵凄慘，郁達夫的巨量藏書，隨他而漂泊，流散在日本、北京、上海、南洋，抗戰(zhàn)之后，有心人不時就可以在北京的舊書攤上以廉價買到蓋有郁達夫印章的舊書。再想想舊時士大夫輩的著名藏書樓，哪座保存得下來？我祖父、父親的藏書，早在1966年已蕩然無存了！如今我孤寂如此，遑論我的藏書？

另一個危險的話題是談及早年的舊友，某年走了一個，某年又走了一個。楊君控制不住唏噓，我便阻止他：到了現(xiàn)在我們都應該是現(xiàn)實主義者，何不試試給自己做個好菜。其實也是阻止我自己。而更多的失落是思想的隔膜和精神的離散。有一次，楊君說起交談之難，不禁言出憤恨：極權主義的最大禍害是使人喪失思想能力，我深以為然。

幾個月前在網(wǎng)上看了朋友推薦的影片《契卡人》，心里平復不下，隨手給楊君發(fā)去一句，問他有沒有興趣看看契卡，他回復說極有興趣看。同一信他還說道：我患的疾病是肝癌，這已確診無疑，但我覺得很奇怪——為何并不感覺太難受（我當然不想難受）？在腫瘤科，我目睹不少病人是痛不欲生的。當時我就反悔，明白不該再給他看見血腥。這是我們最后一次通信。

幾年來楊君數(shù)度在網(wǎng)上消失，或因為身體，或因為心情，或因為電腦故障，有時數(shù)月悄無聲息，卻總會有一天又冒出來。我習慣了打開信箱見到楊君，現(xiàn)在改變一個習慣不太容易，總覺得哪天楊君還會冒出來，不知需要多久我能夠習慣楊君再不出現(xiàn)。

早些年死神在較遠處徘徊，偶爾潛到附近偷襲一下，現(xiàn)在是越來越頻密地在我們的近旁出沒。需要把我們的燈都亮起來，以驅(qū)散它的影子。清明有一個習俗是放風箏，這是因為此時地氣升發(fā)，上升的氣流容易把風箏吹送起來，春天的風到底和秋冬的風有質(zhì)的不同。人們會給風箏掛上小燈籠，這是讓彌合的夜色有星點火光，以阻擋夜色完全合攏。

葦岸曾計劃以一年的觀察書寫廿四節(jié)氣，他筆下的清明是這樣：“……整個田野幽晦，氤氳、迷蒙，千米以外即不見景物，呈現(xiàn)出一種比夜更令人可怖的陰森氣氛。麥田除了三兩個俯身尋覓野菜的鎮(zhèn)里居民外，沒有勞作的農(nóng)民。渲染著這種氣氛的，是隱在遠處的一只鳥不時發(fā)出的‘噢、噢、噢’單調(diào)鳴叫。它的每聲鳴叫都拉得很長，似乎真是從冥界傳來的?！鼻迕鞯南乱粋€節(jié)氣是谷雨，他剛寫到谷雨就中斷了。他那么年輕。

而這個時節(jié)草木柔長，新茶已經(jīng)上市。早稻插秧，小麥拔節(jié)，玉米棉花正要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