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種法,于諸世間,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何者為三,謂“老、病、死”。
——《無常經(jīng)》
煙燈山
這一天,沒有雨。
太陽在城市上空,看上去不是特別的明亮,特別的熱烈,它被隨意擱在空中,仿佛是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其實,這一天應(yīng)該有所異樣。盡管沒有雨。
廣場上那趟專線車還得跑上幾趟,從四月一日到四月七日,它載著一些眼淚、冥幣、鞭炮、香燭,去煙燈山。
八點鐘,我上了這列專線車。我是這城市的異鄉(xiāng)人。到目前為止,我沒有親人朋友躺在煙燈山。可是,誰又能說那里沒有一個與我血脈相通的靈魂呢?在塵世,我只是被逝者遠離的暫居者,替一個靈魂存在,替他洞悉生命里細小的悲歡。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放棄暫居證。
坐在第三排的老婦人,已足夠老去,她的頭發(fā)全白了,從發(fā)根到發(fā)梢,三千根,四千根,全白了。它們是安插在頭頂上的一叢銀針。晨風(fēng)拂動,它們飄起,刺破了我的眼睛。一陣酸澀漲滿了眼膜。一壺生活的烈酒要怎樣的濃郁才能澆出那叢白,誰知道?老婦人一直安靜地望著窗外,她的眼睛里有著生活打磨出來的光,仿佛一泓秋水,寧靜,澄澈。
車駛出斑馬線紅綠燈,城郊的顏色炫目起來。油菜花,桃花,梨花,她們把自己完全打開,金黃的,粉紅的,雪白的,一粒一粒,擁到春天的胸口,急促呼吸。生命的大潮就要漫過四月的堤岸。就要漫到煙燈山了。她們已經(jīng)漫到煙燈山了:公墓的四周,油菜花開著她的黃,杏花開著她的白。她們開自己的花,一日一日淡,一日一日謝。明年四月,她們還會回來。
那個老婦人拎著滿滿一袋祭品,在墓地里穿行。我繞了一圈,碰到她,又繞了一圈,又碰到她。十區(qū)五排x號。十區(qū)五排X號。她俯下身,小聲念著。
縱橫排列的墓穴,近八千個,她迷失了方向。相同的大理石墓基,相同的松柏林立,與親人的聯(lián)絡(luò)暗號格式化,失去了唯一性。一杯黃土容納叱咤風(fēng)云,也容納卑微渺小,并給他們統(tǒng)一命名:
某區(qū),某排,某號。
在煙燈山,死亡,獲得了偉大平等的嘉獎。
躺在兩平米的墓地里,遠行者的唯一身份:親人。固定在歲月的軌道上,永不變更。
十區(qū)五排X號前,老婦人蹲下來,擺上了一個酒杯、兩個蘋果。她插上了香燭,點燃了,她用手圍成一個圈,擋住不停歇的風(fēng)。香味裊裊散開,老婦人說話了。她說老寒腿又犯了,這幾天膝關(guān)節(jié)疼得厲害;說孫子不聽話,天天上網(wǎng),考不上重點高中了。她說,你看,怎么辦呢?她說了一件又說了一件。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墓牌。我看見,大年夜里,兩個老者,偎依在暖烘烘的被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時光的棉絮。
想起梵高和莫佛。1888年,梵高的啟蒙老師莫佛去世。梵高心痛,無以表達。畫一幅《盛開桃花》。灼灼桃花橫生枝椏,血色恣肆。畫的一角寫道:不要以為死去的人死了,只要活著的人還活著,死去的人總還活著。
鞭炮聲連綿響起,密集而倉促。墓前那棵柏樹,被萬陣春風(fēng)劇烈掀起,不住地顫抖。
我記得一個詩人眼中的倫敦,詩人說,倫敦的陰魂飄浮在倫敦城的上空,因此那天空有了另一座影子倫敦,地面上的倫敦和天空里的倫敦互為“倒影”。在煙燈山,在公墓內(nèi)外,我看到了相通的斷裂與追憶,愛或者疼痛。
一堆灰燼散亂在一座墓前,沒有燃盡的冥幣浮在上面,像縷空的一段往事,若有若無。我將雙手伸過去,有微微的余熱。這是一位年輕女子的墓。生于一九七九年,卒于二零零六年。墓碑上鑲嵌著逝者的容顏,一張藝術(shù)照,舊上海的風(fēng)范:綴有蕾絲的白色禮帽,潔白的及地長裙,鬢上一朵明艷的花,嫵媚的臉,她回眸一笑。一笑,永恒了。父母永恒的女兒,男子永恒的愛人,或者一個孩子永恒的母親。
人間的奔跑,喘息,與她無關(guān)。人間的鮮花,荊棘,與她無關(guān)。
時間像遠路上的一個個親人,走到這里,到家了,不再奔走。只留下她的永恒。
她愛過,痛過,歡欣過,輾轉(zhuǎn)過?,F(xiàn)在,擺脫了歲月強加她的褶皺與漏洞。她呼吸清風(fēng),明月。她靜靜地融進一棵柏樹里,生長——一座墓園的珍貴在于它賜給世人自由的力量。
“我們的孩子來到這世上匆匆看一眼不甚滿意她又回去了。”
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只刻下這個長句,沒有落款,沒有生卒年月。這是一座草坪葬。三棵蒼翠的柏樹間,是一米見方的一塊草坪。草坪正中間,一簇稚嫩的草,像一粒包在莢中的青碗豆。
匆匆來過又回去。那么,草坪下,熟睡著一個孩子?
孩子用嘹亮的聲音給世界一個宣告:我來了。世界回應(yīng)孩子什么?疾病,災(zāi)難,狂風(fēng)暴雨。
面對一個新鮮的夭折的生命,一個殘缺的世界是有罪的。在這個孩子面前,我深深地鞠躬。
孩子,熟睡時,愿你有著合歡一樣靜謐的額頭。
有了孩子,我們才真正與這世界息息相關(guān)。會疼,會愛,會渴望這世界有著合歡一樣的靜謐的額頭。
十一點四十分。鞭炮聲稀落了,眼淚被收回去,暫居者返回城市的午飯時間。出了煙燈山,回首再看一眼,太陽掛在煙燈山上空,不是特別的明亮,特別的熱烈。陽光下,你可以看到墓園的進口處六個大字:人生的后花園。
我不會說出那怪物的名字
我不知道,時間是不是睡著了。
咔,咔,咔,它分明在走動。八點半,九點半,十點半。手機上的時刻,我看它一眼,它在變化數(shù)字。我再看一眼,它還在變化數(shù)字。有點飛奔的意思。
只是,飛奔又怎樣呢?它不能喚醒世間一扇門,那扇門一直關(guān)閉著,睡著?!凹覍僦共健庇≡陂T上。
身邊,五十歲的鄉(xiāng)下表嫂惶恐不安。重重陰影覆蓋上她枯黃的臉。她說有三個小時了吧。她急,狠狠地盯著墻壁看。她第十五次抬頭看墻壁,她說怎么不掛個鬧鐘呢?
辦公室,寫字樓,別墅,房舍,所有的墻壁,懸掛所有的鬧鐘。心形的,圓形的,棱形的,它們掛在墻壁,掛成時間的眼——手術(shù)室外的墻壁空無一物。我們被擲入暗夜。
鄉(xiāng)下表嫂,鄉(xiāng)下二伯,來自鄉(xiāng)下的我,只有等待。等待是一群人的命運。面對一具破敗的肉體,靈魂顯得多么無足輕重。
你說,現(xiàn)在咋就出現(xiàn)這些稀奇古怪的病呢?你說,你說。七十歲的二伯煩躁不安,他走來走去。仿佛有人在他體內(nèi)扎上一根針。你不能明確說出扎進的體位,只有痛感排山倒海。
他的兒子,我的堂兄躺在我們看不見的某臺手術(shù)床上,接受一把刀的收割,割掉他喉嚨里的一個怪物。怪物讓他聲音嘶啞,不能吞咽,喝一口水,也會喊痛。老天爺咋就這么狠,飯都不讓人吃了,真是的呀。二伯憤憤不平。
我的鄉(xiāng)下親戚其實是有著銅墻鐵壁的肉身。風(fēng)來了,肉身去擋風(fēng),雨來了,肉身去擋雨。他們什么都不怕,就像河堤上的草,從來沒害怕過牛蹄的踐踏。稍一喘息,得一晚上的露水,新的草又長起。但是“癌”來了,癌就在肉身上,用什么去擋?他們談到癌,談到被癌帶去的許多人,會神色肅然:癌呀,癌。其余的話不必說了。他們說不過癌。癌說放過你,就放過你,癌一門心思纏上你,就只好交給它。
在鄉(xiāng)下,如果一個老年人知道自己被癌纏上了,他們的出路大概有兩條。一條是拖著挨著,絕不上醫(yī)院,絕不花一分無望的錢。錢花在癌上,值得嗎?他們與癌耗著。耗時間,耗體能,耗到最后,呼吸沒了,心跳沒了。但兒女們的錢袋子保住了。他們把兒女的錢看得比命要重?;蛘咚麄冋J為命和一株草一樣,有生長,就有枯萎。被刀割,被牛吃,被秋風(fēng)吹走,總有一種結(jié)束的途徑。癌呢?不過是其中一種,犯不上和它刀刃相向赤膊上陣。一個鄉(xiāng)下老人到城里,到城里公園,他們最看不懂的就是公園里那些白發(fā)健身者。他們抱住一棵樹,拼命搖頭,他們將兩只胳膊甩得像無頭蒼蠅。鍛煉?鄉(xiāng)下老人不屑地哼了一聲。那是怕死,沒別的意思,就是窮兇極惡地怕死。城,城里的人,沒有一尊土地神可以信任,只能怕死。
還有一條路更簡捷,不耗不爭,直接拱手相讓。癌想拿走啥就拿走啥。村子里的明普叔,送到醫(yī)院已是肝癌晚期。他打翻了藥瓶,斥退了漂亮的護士,堅決地拔了針,回了家。他到麥地里轉(zhuǎn)了一圈,扯了幾株狗尾巴草。草繞在他手腕上,很像跟著他回家的幾條小狗。他說想喝雞湯。這輩子他最愛喝的就是雞湯了,可是舍不得喝。留著雞下蛋,給城里的孫子。那一次,他喝了,喝得暢快淋漓。他還喝了酒。小鎮(zhèn)上打回的包谷酒,三塊錢一斤。喝完酒,家里家外的賬作個盤存。欠了連旺三伯家的兩千六百塊磚,要趕緊還。人家要蓋房子娶媳婦。進財家去年冬天答應(yīng)留的晚稻種,要記得去取。你想啊,人家那么好的稻谷種給你留著,你不讓它生根長葉,對得起立春雨水嗎?一雙嶄新的黑布鞋一條嶄新的褐色褲子被明普叔找出來了。你應(yīng)該知道,鄉(xiāng)下老人很早就會為自己準(zhǔn)備好壽衣。等兒女們一不留神的時刻,等他們被空氣里的毒味毒到心疼的時刻,明普叔已經(jīng)把自己交給了一瓶農(nóng)藥。
時間伸了個懶腰,它醒了,“家屬止步”開了。一群人涌上去。
不是我們的等待。表嫂,二伯,我,我們急急轉(zhuǎn)身,將重生的光亮留給它的守候者。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女,許多把刀在她身上劃過,收割隱匿在她體內(nèi)的真兇。癌。她的手上腰間腿上扎滿繃帶。她被藥液網(wǎng)絡(luò)了。一個父親一臉淚水。他趴在手術(shù)推車前,將額頭緊緊地抵著她的額頭。
電梯下行,帶走了從手術(shù)臺上勝利返回的少女。二伯收回他羨慕的目光。烏云重新塞滿他的眼。
“家屬止步”重新入睡,時間合上它的眼。
而我,絕不會告訴二伯那怪物叫癌。咽喉癌。
窗外,廣玉蘭五月的葉子綠得沒有邊境。許多人的嗓子都染綠了,他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聲唱歌——他們不曾被時間拋入暗夜。
鏡框里的笑
我看到了他。
他坐在鏡框里,笑意在眉眼間徘徊?!靶Α甭冻鰜砦宸?,又縮回去三分。當(dāng)初照相時,手持相機的人一定說笑一笑,老爺子,笑一笑。他的眉眼張開,笑,亮的光透出。瞬間,眉眼又垂下。一個農(nóng)村的老人仿佛只能這樣笑,對這世界的一切科技都是虔誠的,惶恐的,笑容的分寸難以拿捏。
如果,他的眼前是一株新拔節(jié)的麥苗,一畦灌漿的稻穗,他的笑容比七月還要飽滿——一切都是可以把握的。稻穗,麥苗,他,都在這土地上生長。他們血脈與共,悲歡相通。一粒麥種若在土地里沉睡,它可以確信土地是來世的溫床,它要做的,只是等待三月的蘇醒。一個老去的農(nóng)人也會這樣相信:生命枯了,敗了,他會回到泥土。
稻穗,麥苗,老人,他們一起朝著泥土的方向回去。
只是,他回不去了。
他徘徊地“笑”坐在鏡框里,他的肉身暫寄在殯儀館。
他的兒女們聚在一起商量明天的大事。煙,酒,鞭炮,小車,酒店。盡管是在城市里,送他走依然是一件煩瑣的事。
我點燃三炷香,對著鏡子里的“笑”三叩頭三鞠躬。他笑得那樣如履薄冰,我疑心,他會一下子從鏡上飛走。他不喜歡他的肉身在一個格子里。我見過殯儀館的格子。一個大的立柜,分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格子,有編號加以區(qū)分。編里存放著一具失去溫?zé)崾ビ洃浀娜怏w。如果在老家,一個枯干的老人,會像一只巨鳥的標(biāo)本,安心地躺在木板上。有風(fēng)吹來,門前楊柳的氣息撫過他的身體。他裹了那么厚實的衣,穿了那么妥帖的鞋,他絕不會深吸一口氣,然后飛起。他飛走干嗎呢?他飛了很久,他累了,他只須安心地睡在土地上。一個有福氣的老人,他生在一塊土地上,也會死在這塊土地上。當(dāng)然,有時,“疾病”這東西會出來搗蛋?!凹膊 睂⒗先怂偷结t(yī)院。這是個陰謀。老人們知道。他們披頭散發(fā),面容猙獰,他們失掉尊嚴,哭喊吵鬧,摔打藥瓶,扯掉針管,謾罵家人?;丶遥屛一丶?。他們要死在他們的床上。
鏡框里的他死在了醫(yī)院,連回家的路也一塊兒死去了。兒女們不會送他回故土了,肉身暫寄殯儀館后,明天就去公墓。
如果不是到了肺癌晚期,如果不是中風(fēng),失了言語和走路的功能,他一定要爬回那個僻遠的鄉(xiāng)村。至于公墓,他從來沒有培養(yǎng)對它的熱愛。
那個公墓,我去過,名叫煙燈山。不能回故土的人都睡在那里。幾平米的小格間,陌生的墓友,被綴以某區(qū)某排某號的代碼。稍不留神,現(xiàn)存在人間的親人會找不到格式化的水泥石灰。在煙燈山,我看到一位老婦人,她拎著滿滿一袋祭品,在墓地里穿行。我繞了一圈,碰到她,又繞了一圈,又碰到她。十區(qū)五排x號。十區(qū)五排X號。她俯下身,小聲念著??v橫排列的墓地里,近八千個墓穴間,她迷失了方向。
在鄉(xiāng)間,放牛老人手一指:喏,那是你三爹爹。那是翠花嬸。一個一個的隆起,是我們的親人。我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他們的家。不是在一畝三分的油菜地頭,就在稻田邊。我們的土地,收納莊稼,也收納親人。
我又三叩頭三鞠躬,代替那油菜與稻穗。它們一茬茬生長,一茬茬收獲,他的汗流過它們,他的手撫摸過它們。大干早的日子,他吸著煙,蹲在田頭,一支一支地吸。他以為把身體里的水分全都吸干,就可以為一粒稻穗解渴。
房子里的人多起來。老人的老家來人了。兄弟,侄子,孫子,侄女。他們對著鏡框叩頭鞠躬,然后,要準(zhǔn)備孝服,要火化的衣物,要通知的房族。不能回土地了,但一切禮儀是不能少的。
“回去了,也沒有好下場。”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端著一杯茶坐在老婦人身邊,嘟嚷著?!暗教幗ǚ孔?,做工廠。到處要遷墳,睡在土里都不安神?!彼抢蠇D人的堂弟。
老婦人,這個未亡人,七十九歲了。她坐在床邊,很久都沒有說話。她呆呆地坐在墻邊。她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墻上的他,但她一直半低著頭,呆滯著。不看他。他這樣狠心,她在醫(yī)院里照顧他一個月,他還是走了,走了又不能走回老家。
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商量的事情越來越清楚了,老婦人開始哭起來。
“不是我不讓你回,不是我不讓你回?!彼槠?。醫(yī)院里,老爺子說讓我回去,大柵堤那里的麥子田好吧,我埋過去,你稍后了就來。
那塊田,是他們家族在另一個世界的房產(chǎn)。族里的老大老五都埋在那里。他這個肺癌患者在醫(yī)院里與癌斗爭了三年,兒女們早早為他選好了公墓里一個兩平米。旁邊,又是一個兩平米,是給母親的。這個老去的婦人也不可能回到村子的土地上了。除非,她現(xiàn)在就健健康康回家,在推土機還沒來得及傷害的菜地里尋一處,作好標(biāo)記。除非,她誓死不離開村子,不被疾病不被醫(yī)院盯上。然而,她七十九歲了,風(fēng)再大一點,就會吹壞她。
“回去也沒好日子,不知道哪天就要遷墳。哎?!碧玫車@口氣,望著那鏡框發(fā)呆。
她又哭起來。
“我回村子了,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里怎么辦?”
“啊,你狠心,丟下我先走。”
我扭過頭,不敢看她被淚水圍剿的臉。她還是不放心他,還是要回到公墓來陪他?;氐洁l(xiāng)下的土地里,她睡不著。
再看一眼,那張開又縮回的笑,或許他料到了他不能回到呼吸八十二年的土地上了,所以那笑的惶恐,與相機無關(guān)。
課間休息
還是這廣場。
前面是威娜足療城。后面是實小。左邊是信合社。右邊是昌隆超市。
足療城原本不叫足療城,叫美容店。我二十八歲那年,一點點叫“褶皺”的東西爬上我的右眼角。它盤踞在那,時不時像個斷腸人一樣歷數(shù)不堪往事。而且它還有著與一個叫時間的東西一同繼續(xù)深入的意圖。很陰險。呸。我恨它的鐵蹄踏過。我躺在窄窄的美容床上,等待被救贖。
床是美容店的床,永遠散發(fā)著莫名其妙的味道。護膚水,精油,面霜,混合著。做面護的做眼護的,是李娟,王丹,孫曉琴,十八歲的露水滴著新鮮的汁液。她們將你的臉皮像一張面餅似的揉來捏去。額上打圈,眼角提升,臉頰按摩。喏,這樣就可以減少皺紋。眼角嘛,我們給你不停地向上提,不停地向上提。她們手上的力度很大,她們說得斬釘截鐵,非常非常無視一個偉大定律的存在。于是,你心生妄想,你能抗過那個叫牛什么的。實質(zhì)上,你再看看我的這張臉,就明白了,牛頓終究是牛頓,他發(fā)現(xiàn)了地心引力。
屬于我的這張臉皮,繼續(xù)被時間引向下墜。我有什么辦法呢?李娟,王丹,孫曉琴,她們的圓潤大概也逃不開牛頓的手心。時間,欺負的不只是我。我繼續(xù)躺在小床上,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城市。城市里,這樣的店比春生的竹筍還要多。只是,不再與時間作戰(zhàn)。這個對手太過強大。我只想將這張下沉的皺紋的臉放在一個時空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靜靜地躺一會兒。
后面的實小,關(guān)于它的記憶不是它本身,是它旁邊的玩具店。那時,扣子真是倔,真是犟。你再要試試?我舉起手。恐嚇。鎮(zhèn)壓。她哭,要娃娃,娃娃。我的巴掌落下去。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三巴掌,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拽起她急急地走,急急地離開娃娃們。她的房間里橫著的娃娃,豎著的娃娃,長裙的娃娃,運動褲的娃娃,讓我總是理不清頭緒。
現(xiàn)在,扣讀八年級了,她的房間里,物理學(xué)習(xí)高手,數(shù)學(xué)一點通,英語金牌,語光陽光閱讀,地理全解……書們一本一本堆積,成山。人們說這些書能讓扣的翅膀變得很硬很硬,飛得很遠很遠。早上,我在陽臺上看到了一個孩子,瘦瘦的背上壓著一個搖搖欲墜的書包。她走得有些不穩(wěn)。不,她是在跑,書包晃蕩著,也在跑。我看著她們晃蕩,一瞬間的陌生浸入了這早上的潮濕清冷。她是我的孩子?她不是我的孩子又是誰呢?她是我的孩子,怎么這么瘦這么???她的書包怎么這么大這么重?晚上,她從學(xué)校里回來,伏在燈光下。我拿出一個娃娃悄悄地放在她床頭。她抬起頭,警覺地望了一眼,她說媽,娃娃擋住了臺燈光線。
至于信合社,昌隆超市,我在它們里面折騰物質(zhì)。存錢,取錢,買白菜薯片衛(wèi)生紙。一個家庭主婦必修課。我一直在做,好像終生不能結(jié)業(yè)。
可是,有課間休息吧?比如說現(xiàn)在我靜靜坐在一個廣場。
廣場是二十八歲時我待過的廣場。時隔十年,我回來,送一份禮。朋友的孩子十歲生日宴會。
那是件潔白的裙,裙上綴有精致的蕾絲,起伏的褶皺,腰間長長的飄帶。它將孩子打扮成公主。雖然這公主身后站著一個灰頭灰臉的母親。你試試吧,你將世上的一朵花日日夜夜守護十年。她最終注定是你種在這世上的疼痛的一朵花。她信任你,反叛你;她追隨你,束縛你;她模擬你,顛覆你。你在培育她,是嗎?不,她在培育你,培育你對愛的畏懼——這花,這孩子,你不知如何是好?你的不良會成為她的不良,你的局限會成為她的局限,你的高度到了哪里,她就到了哪里,你如何不灰灰的!踉踉蹌蹌的,是你。
生日歌唱起來,HappyBirthdaytiyou,HappyBirth-daytoyou……母親得到了應(yīng)有的補償。漂亮的小公主彈奏鋼琴曲《我的太陽》,歌唱《春天在哪里》,發(fā)生日感言《媽媽,謝謝您》。收獲全場掌聲,也收獲了我朋友的濕潤眼眶。倘若我的朋友不努力睜大雙眼,那淚水肯定是囚不住了。她緊緊地摟住她的花。——不知道哪一天,這孩子就不屬于我們了。一轉(zhuǎn)身,跑得無影蹤,留下我們悵然眺望。
今天,孩子彈琴唱歌給我們聽,是我們多大的福分!
遠離一群人,靜靜地聽孩子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小朋友眼睛里。”那群人是十年前的老同事。短短六個月的同事。我若走過去,朋友一介紹,當(dāng)然會有記憶良好者,搜索我的舊模樣,形象潦倒,頭發(fā)枯草,挺一個大肚子。當(dāng)年,年輕氣盛,為婚姻,毅然丟掉老家工作,身懷六甲來一塊陌生之地求生存。工資一個月一百二十五塊。找三個老鄉(xiāng)借錢,湊齊四千人民幣,租個二十平方米的房,買個二手電視。我說說現(xiàn)在?老同事會說苦盡甘來,吉祥如意。不,不想說話。一個人對著一群舊人說新事,就像唱戲。姹紫嫣紅的,鑼鼓喧天的,又假又累。
一個人不應(yīng)酬酒杯與禮節(jié),安靜地照顧好自己的胃。告別朋友時,她慌急急地說,怎么這么快要走,下午我們打打麻將。我抱了抱她,這灰灰的母親,被幸福充斥著,那眼角的一點點“褶皺”透著亮的光。我說,扣還在家呢,我要回去。
回家,我和扣在一起。當(dāng)她轉(zhuǎn)身跑掉時,回憶會送給我更多往事。雖然我們終究如水上浮萍,各自蕩開。
只是,回家之前,我還得課間休息——靜靜地坐在一個廣場。
廣場之前之后之左之右,我說了。那是我的過往。我咋不說廣場之中呢?
正午陽光下,那位魁梧的老爺子端坐在椅子上,像座山。一柄黃色拐杖失了業(yè),無精打采靠在一邊??墒牵试S我大膽猜測一下嗎?我猜老爺子配了助聽器,配了假牙,配了一個替換骨盆。我猜,猜,猜不透老爺子身上攜帶了多少種武器,來維持陽光下這份寧靜。老去,原是需要多種機械武裝。
那是位七十歲上下的老太婆,一襲中長的淡青色棉襖,一架淡青色眼鏡。她瞇著眼,像是睡著了,身子向一旁傾去,但又很快地驚醒過來。她坐正了,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她努力保持著淡青色里應(yīng)有的優(yōu)雅??墒?,可是,原諒我的猜測:十小時前,她服下一粒黃色藥丸,讓她保證心情愉快不去想到死亡。八小時前,她服下一粒藍色藥丸,讓她關(guān)節(jié)不痛。一小時前,她服下一粒白色藥丸,讓她不會暈眩跌倒。三小時后,五小時后,六小時后,我不能叫出名目的丸丸們必將被她服下。現(xiàn)在,它們都揣在淡青色之下。老去,原是有長長的藥盒子,有一列姿色繽紛的藥丸二十四小時恭候。
一位老人從廣場入口處蹣跚過來。她的整張臉,除了鼻子處保持正常的肉色,從額頭到臉頰到下巴全是老人斑,大顆大顆的,突兀的,像兇狠狠的圖釘。圖釘們各自安營扎寨,她的臉,江山四分。她帶著這張奇怪的臉走近三位老太婆,說,來,我們坐……坐坐這……邊,說……說……說話。一絲唾液從她沒有門牙的嘴里流下來,風(fēng)呼呼地刮進她豁開的口腔。
說什么說,你個聾子,聾到打雷都聽不到。水泥凳上三個老太婆朝她撇嘴,很是不屑地笑。她們往旁邊挪了挪。陽光就均勻地照在四個并排坐的老去婦人身上了。
還有一個老人,他在流淚,眼屎多于眼淚,盡管他并沒有傷心。
還有一個老人,他的嘴角在不由自主抽動,盡管他并沒有吃東西。
還有一個老人,嘴里發(fā)出像榨汁機煮滾噴氣聲,盡管他并沒有說話。
還有一個老人,全身都在疼——除了皺紋。
我數(shù)了數(shù),廣場上一共有三十三位老人。陽光下,他們攜帶著我看不到的秘密武器,或獨自悄然靜坐,或三兩個擠挨在一張椅子。他們不見得彼此認識,靜默幾個鐘頭,也許不會說上一句話。他們是孤獨的,但不并孤單。他們坐在人群里,看上去,滿滿的人,和他們一樣。仿佛一個人行走在深淵里,只是有欄桿扶手。
眼前這些老去的人被“少女”“少婦”用過,被“少年”“丈夫”用過,被“母親”“父親”用過,最后,只剩下時間在用他/她了。
時間走近一個人的路是可以看見的。你看,時間先貼近他的表面。時間仿佛特別不喜歡光澤。它總是先從表面,比如說從眼睛,把一個人的光澤變暗,變成珠黃人老。接著,它找到了一些接口一些細微裂縫,繼續(xù)往里面走。牙齒逐漸脫落,血管壁逐漸變硬,肺泡逐漸萎縮,肺活量逐漸減小。越來越多的時間進入時,一個人的裂口和接縫就會變大,像一架機器,隨時都有零件報廢。接著,時間進入了一個人的內(nèi)部。內(nèi)部也有一個時間——一個人自身的時間。他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時間。我告訴過你,我曾躺在美容店的小床上,力圖獲救,保守一段年輕的時間。兩個時間匯合了,一個人就不像一個人了,不像她曾經(jīng)的“少女”“少婦”。這時,這個人的樣子就是時間的樣子。
可是,你能說出時間的樣子嗎?比如說,靜靜地和陽光一起,沒有始沒有終。少婦,嬰兒,老人,都停在這一刻。
從昌隆超市那邊走來一個剛做了母親的少婦。一頭隨風(fēng)飄起的長發(fā),系著嫩綠的絲巾。那孩子在搖籃車里睡熟了。像一輪滿月,散發(fā)著百合的清香。少婦的步態(tài)輕盈,她扭著頭,看著宣傳牌的鏡框。鏡子里,映出她的顧盼生輝。她淺淺地笑,款款地走。一顰一笑間輻射著傾情演出時的神情和姿態(tài),像女高音最高一個音符旋繞在水晶玻璃上。她在愛戀自己的青春。
她輕盈地從三十三個老人中穿過,穿過了助聽器,假牙。可是,這美麗的少婦,這滿月的嬰兒,無論她們跑得多快多遠,最后都會到達這里,成三十三個之一。不是嗎?
老,和青春一樣,誰也不會多一分,誰也不會少一分。
我們終究會失去時光曾給予的所能。能說話,能走路,能思想,能記憶,能分辨是非,能酣然入夢。如何對待失去,便是如何對待老去。
對于“老”,誰也別想口出狂言:優(yōu)雅老去。
當(dāng)你走樓梯走到一半,忘了是上樓還是下樓時,你的腿失去了“優(yōu)雅”的方向。
在這個最冷的三九天,我和三十三個老人坐在稀薄的太陽下,演練“失去”。他們慷慨地為我上了一節(jié)“老人學(xué)”。
現(xiàn)在,我比一個美艷的少婦更需要一個老人。看她費勁地喘氣,看她腰身佝僂,看她眼皮耷拉。她讓我懂得老是怎么回事,她在前面為我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