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從包里拿出一張CD,塞進(jìn)車載播放機(jī)倉,音樂像霧一樣在車廂內(nèi)彌漫開來。
是許茹蕓的歌?我問她,歌名叫什么?
一公里,好聽嗎?她扭頭望著側(cè)窗玻璃上細(xì)小的水珠,外面在下雨,不是多大的雨,她似乎不怎么想說話,只想安靜地聽會音樂。我的黑色大眾以每小時四十碼的速度,跑在一條寬敞的沿江公路上。
我不太聽這類歌,事實(shí)上我很少聽歌,不過既然聊到這個話題,我總得說點(diǎn)什么。我說,聲音很好聽,蕓式唱腔對吧,但我還是喜歡搖滾,我喜歡有內(nèi)在精神的音樂,不是說許茹蕓就沒有內(nèi)容了……這時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沒在聽,我不明白下雨有什么好看的。她三十來歲,正是女人最好的歲月,有姑娘的青澀氣息,也有成熟女性的魅力,有一頭走路時飛揚(yáng)的短發(fā),臉蛋鼓鼓的,戴著黑框眼鏡,笑起來讓人感到親切,不笑的時候有些漠然,就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九月中旬接連下了幾場雨,夏天像是疲軟不堪轟然倒塌了,但雨水帶來的悶熱還談不上舒適,浙江地區(qū)要到十月才會徹底涼爽下來,所以車內(nèi)開著冷氣。她穿了件淺藍(lán)色的連衣裙,露出一半細(xì)嫩的大腿,雙手放在裙角上。眼前的視線無比空曠,我于是騰出右手,握住了她擱在腿上的雙手。
我搖頭笑笑,我也不知道。
我想把手伸進(jìn)她裙子里,但她的手一直壓著裙角,我沒有得逞。接著我們像是忘記了這個話題,我倒無所謂一直這么漫無目的地開下去,雨天開車是一種享受,何況身邊坐著一位美人,還有許茹蕓縹緲的蕓式唱腔。我忽然意識到,也許在這種時候,真的不適合聽什么搖滾樂。
我是下午兩點(diǎn)在一個商場門口接劉芳上車的,她說她必須趕在五點(diǎn)前回家,也就是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不到三小時。隨后我將車子開出嘈雜的市區(qū),來到這條車輛不多的沿江公路,這就花去了該死的十分鐘。這會我加快了速度,差不多開到八十碼,雨點(diǎn)噼噼啪啪地落在前擋玻璃上。
有些事我知道答案,但還是脫口而出,我們難得見一面,你不能吃完晚飯再回去嗎?
這時候她將臉轉(zhuǎn)了過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喜歡她關(guān)注某個人時的眼神,是那種能讓人受寵若驚的眼神,但她很少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她把我握住她的手推開,又伸手拍了一下我肩膀,像是對我的一種寬慰。最后她說,不行。
不是不行,我說,你只是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她用強(qiáng)調(diào)的口吻說,是不能。
我聳聳肩,無話可說地說了一句,你每次都這么說。
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她重提了這個話題。
我不知道,你讓我往人少的地方開,我就往人少的地方開。
那你就一直開下去吧。
我會的。我說。
車子沿公路上了一座跨江大橋,往江的對面開去,對岸主要是山地,不屬于人口密集區(qū),我們不知道要去哪,但大致的方向沒有錯。這幾年到處在修建公路,浙江境內(nèi)的公路網(wǎng)覆蓋全省,基本上你想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只要走直線就可以了。
我是在一次接女兒放學(xué)的時候認(rèn)識劉芳的,說來慚愧,她是我女兒的YzkNFhXyMkIMnc4R3r78geUfD+9xh77OQm/LjHR7Nmg=班主任。平時女兒的事都是我妻子在負(fù)責(zé),留給學(xué)校的也是妻子的手機(jī)號碼,她接送女兒上下學(xué),包括有時去學(xué)校和老師面談,還有家長會之類的。女兒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我們的交流有一半是她在說劉老師今天怎么怎么的。
我打理一家做DM雜志的小廣告公司,大部分時間都在起草文案,見客戶,拍照片,和宣傳部的人打交道。那天下午三點(diǎn)鐘,我接到妻子的電話,說她媽高血壓又犯了,她正在醫(yī)院里,讓我去接下女兒。我說我正見著客戶呢,我的話沒說完她就急了,是你的客戶重要,還是我媽的命重要?我厭倦了這種語氣,我說你媽重要,一會就過去。
我到學(xué)校門口差不多是四點(diǎn)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校園里空蕩蕩的。老遠(yuǎn)我K9432cMUSFT/bBWUskS1+GTdZ/v+QfcSG6YQhzFQ22c=就看見女兒低著頭在哭,劉芳半蹲下來安慰她,用紙巾給她擦眼淚。我心想我小時候哪敢在老師面前哭啊,現(xiàn)在的老師越來越像學(xué)生的朋友了。
那是剛過完年的一個灰蒙蒙的傍晚,劉芳穿了一件紅色羽絨背心,里面是深灰色的毛衣,和一條水洗牛仔褲,很不像教師的打扮。她摸著我女兒的頭說,那個人是你爸爸嗎?我女兒抬起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很委屈地跑到我這邊,摟住我的胳膊。我摸著女兒的頭說,你是劉老師吧,麻煩你了,讓你陪我女兒等這么久。
沒事的,她說,以前沒見過你啊。
我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平時都是她媽媽在接送。
她咧嘴笑了起來,難怪你看起來一點(diǎn)都不像個父親。
大概是我在便服西裝下面穿了條牛仔褲,早上出門又忘了刮胡子,給人的印象像個不修邊幅的單身漢。我說,你看起來也不像教師。
這兩句話后來讓我想入非非了,很奇怪的念頭,她說我不像父親,我說她不像教師,我希望這些都是真的。再后來,只要一想到這兩句話,我就立刻魂不守舍起來,晚上和女兒聊天,我會主動問她今天你們劉老師怎么怎么的。抽空我還去接過女兒幾次,但都沒碰到劉老師,我心里隱隱覺得有些失落。
有一天學(xué)校打來電話,說我女兒的成績退步了,希望家長去面談一下。當(dāng)時我正坐在客廳里削蘋果,等妻子放下手機(jī)后,我說,明天我去吧。妻子像是沒聽清楚我的話,你說你要去哪?學(xué)校啊。我盯著蘋果說。
第二天一早,我特地?fù)Q了套正式西裝,隨后一想好像過于隆重了,就又換回便服和牛仔褲,不同的是我在里面穿了一件比較正式的白襯衫,另外我還刮了胡子,用洗面奶洗臉,再用爽膚水擦臉。我把女兒送到教室,和她說再見,然后去找劉老師,問了一個男老師才找到她的辦公室。她正在和另一個男老師說話,好像在討論某個作家的作品,不知道她是被討論的作品還是男老師的眼睛吸引,她仰頭望著男老師的眼神讓我很羨慕,我心想如果她用那樣的眼神關(guān)注我,我一定會受寵若驚。
門是開著的,我敲門走進(jìn)去說,你好,劉老師。
她將目光轉(zhuǎn)移到我身上,真的很難得啊,今天怎么是你來了?
我說,她媽媽有事不能來。隨即又轉(zhuǎn)念一想,妻子難得有個空閑的早上,說不定還躺在床上睡覺呢。
男老師這時走回自己的座位,劉芳就近搬了張椅子讓我坐下,隨后拿出一張我女兒的語文試卷。我記得當(dāng)時我除了點(diǎn)頭和說“哦”,什么話也沒講,更沒敢直視她的眼睛,不過最后我們互相留了手機(jī)號。走出學(xué)校大門后,我就像丟了魂似的,坐在車?yán)锝o她發(fā)了條短信: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我將手機(jī)扔到后座上,內(nèi)心十分忐忑不安。二十分鐘后,她給我回了條短信:你一點(diǎn)也不像個家長。我對著手機(jī)傻笑起來。
一個月后我們偷偷約會了。那天是周六,我事先訂好了包間,請劉芳到咖啡館吃午飯,我點(diǎn)了一份牛排,她要了一份排骨蓋澆飯,我記得她只吃了一半,就不想再吃了。吃完飯我們又吃了一盤水果,接著叫來兩杯咖啡,咖啡還冒著熱氣,香味撲滿了整個房間。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住了,又或者說是慢下來,我從未在咖啡館有過類似的體驗(yàn)。
我想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現(xiàn)在我不是一個父親,她也不是一個教師,至于我們是什么身份,好像無關(guān)緊要。我們盡量避免聊我女兒,女兒的父親和女兒的教師見面不聊女兒,這一點(diǎn)很不可思議,所以良好的氛圍又多少有點(diǎn)怪異。這其實(shí)是一種尷尬,我們都覺得不自在,同時又沉浸在咖啡的香味里無法自拔。
我點(diǎn)了支煙,說,我可以抽煙吧?
她輕笑著說,你都已經(jīng)抽上了,還問我。
是啊,我說,我忘了我都已經(jīng)點(diǎn)上了。
所以啊——
所以什么?
所以你問我也是白問。她捂著嘴又輕笑起來。
我說是啊,問了等于沒問。接著我們同時笑起來。
我沒抽幾口就把煙掐了,隨后我站起身走了過去,坐在她身旁,她脖子里噴了香水,很淡雅的那種。她沒說什么,只是緊盯著咖啡杯子,我不知道咖啡杯是否也感到受寵若驚,這居然讓我很好奇。我摟住了她,將她往我懷里拽,她想拒絕我,但想拒絕我的是她的腦袋,她的身體沒有拒絕我。我能聽見她和我的心跳聲,她跳的時候我停,我跳的時候她停,像黑乎乎的電影院里的氣氛,空氣中仿佛分泌出一種甜的物質(zhì),她讓我回到第一回談戀愛的時候。過了一會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把包間的門反鎖上,我們就在咖啡館的沙發(fā)上做了一次。
從此以后我們不多的約會,大多是在車?yán)铮規(guī)е谌松俚牡胤揭蝗σ蝗Φ囟碉L(fēng)。她每次都會從家里拿一張CD來,我們差不多只是在一起聽一下午的音樂,有時候更絕,她干脆帶上一本書,坐那里看一下午的小說。不過在偏僻的地方我可以抱她,除了那事我對她干什么都行,恰恰是這樣讓我發(fā)瘋,她還不如什么都別讓我干。
于是我說,這么開來開去的,你不覺得無聊嗎,我們?nèi)タХ瑞^坐坐吧。
沒想到她怒氣沖沖地說,咖啡館你提也別給我提,我現(xiàn)在對咖啡館有恐懼心理,以后我再也不去咖啡館了。
我說,不去咖啡館,去賓館總可以吧。
你腦子里在想什么呢,她說,你去南極把腦子凍成冰塊了吧。
我只好搖頭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像個教師了。
我本來就是教師。她瞪著眼珠子說。
我只好不停地兜圈子,除了這兩個地方,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我們還能去哪。我茫然地望著眼前一條條寬敞的公路,忽然覺得心里憋屈,這些公路能讓我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去任何一個地方,我們卻只能無頭蒼蠅似的兜圈子。
車子過了跨江大橋,隨即進(jìn)入一條山谷,接連幾場雨使這條道路霧氣騰騰的,索性道路鋪得足夠?qū)?,這種偏僻地方車又少,只要不出現(xiàn)人為失誤,安全隱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以六十碼的車速跑在路中間,這樣相對又要安全些,你知道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比任何時候都注意行車安全。我是說如果出了事故,我們要面臨的就不僅僅是對事故的處理這么簡單了,還有比這更頭疼的事等著我們,我常常為此嚇出一身冷汗。
雨似乎比剛才大了些,也許只是山谷中的錯覺,風(fēng)聲呼呼地響個不停,在這里開車和在市區(qū)的公路上完全是兩種感受,不過挺符合我們現(xiàn)在的心情,這就不失為一種享受了。你可以說這是病態(tài)的,說無聊也行,總之我覺得沒來錯地方。
我不知道唱片播到了第幾首,我問劉芳,現(xiàn)在這首歌名叫什么,還蠻好聽的。
美夢成真,她說,我們現(xiàn)在到哪了?她正側(cè)臉看著窗外山腰里的霧氣。
醒來后的另一個夢里。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對這個回答感到挺得意。
去你媽的白日夢。她扭頭過來說,臉上似笑非笑,有一瞬間的樣子像雨后彩虹,讓我有點(diǎn)想吻她的沖動。一般到了這個點(diǎn),我會找個偏僻的地方停車抱她,我開始尋找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
我嘿嘿一笑說,沒想到你還會罵人,不過我覺得挺好,這樣你比較不像一個教師。歌播放到一半,她忽然取出了CD,將它放回包里。我說,怎么不聽了?
她說,我們換一張聽聽。又從包里拿出一張CD,塞進(jìn)車載播放機(jī)倉,是一張外國女聲唱片,好像是法語歌,旋律有點(diǎn)奇怪,我說不出什么來,但它讓我更想吻她,聲音里好像飄著某種催情物質(zhì)。她埋頭聽了一段,抬頭說,知道法國香頌嗎?還沒等我回答她就說,我想你應(yīng)該不知道,你這個人吊兒郎當(dāng)?shù)摹?/p>
女人有的時候就是這么不講道理。我說,我是不是吊兒郎當(dāng),和我知不知道法國香頌有什么聯(lián)系?
她當(dāng)作沒聽見,走到另一個口子上說,是一個叫Daphné的歌手唱的,覺得怎么樣?
我說,像是在私奔的路上。
你一句正經(jīng)話都沒有。
所以你覺得我不像個父親?我說,我沒有開玩笑,音樂的畫面像在私奔的公路上,搞不好就在車?yán)?,一個翹胡子的男人和一位金發(fā)美女,后備箱里塞滿了他們的行李,他們相視而笑,眉目傳情,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可沒想和你私奔。
我說的是音樂。
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我習(xí)慣性地靠邊停車,熄火,關(guān)掉音樂,轉(zhuǎn)頭問她,是他打來的?
是的。她點(diǎn)頭說,但遲疑地沒接聽手機(jī)。
我瞪著她說,下這么大雨,你不會讓我現(xiàn)在下車吧?
她右手拿著手機(jī),一臉堅決地直視我。我只好開門下車,關(guān)上門,用雙手蓋住頭頂來遮雨,偶爾有車從我身旁駛過,我看見車?yán)锏娜碎_心地朝我發(fā)笑。我回頭看了她三遍,她還沒把話講完。
每次他一來電話她就讓我到外面待著,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我曾向她發(fā)出抗議,我只要不出聲不就好了。她卻說,你萬一咳嗽了怎么辦?我無話可說,你永遠(yuǎn)也無法和喜歡的女人講道理,大概這就是喜歡的代價。
大約過了三分鐘,她伸手在窗上敲了兩下,我于是開門坐進(jìn)去,我已經(jīng)淋得渾身濕透了,頭上的水正往鼻子上滴。她從包里拿出紙巾給我擦臉,說你冷不冷?我抓住她的手說,我們找個地方吧。
她把手收了回去,重新打開音樂,什么話也沒講。
這鬼地方兩邊都是山,中間只有一條公路,直來直去的,附近連個岔口都沒有。我于是啟動車子,繼續(xù)往前開,時速再次回到八十碼。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并不容易,要考慮的因素很多,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太偏僻,否則出來一幫強(qiáng)盜,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我將車開到一個小島上,在一棵很大的樹下面,車頭對著江,兩旁種著兩大塊草皮,車后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泥路。風(fēng)景很不錯,我們下車沿草皮走了一圈,還像小孩子似的追逐嬉戲了一番。我們很少像這樣下車來走,這里四下都是平地,應(yīng)該沒什么可疑人物出現(xiàn),于是我們回到車上,我的手剛伸進(jìn)她裙子里,她卻尖叫了起來。我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一頭牛正隔著側(cè)窗眼巴巴地望著我們,像看一場奇怪的表演。我說,它只不過是一頭牛。她說,我們還是別這樣了,它讓我心里覺得發(fā)毛。
最終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根本沒有一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在咖啡館和賓館里更安全些。可她卻說,在車?yán)?,我覺得像和你約會,但在那種地方,我覺得像犯罪。我無話可說,徹底沉默了。
劉芳忽然清亮地笑起來,說,你知道你現(xiàn)在像什么嗎?
像什么?我左右不停地張望說。
像剛從牢里放出來的人。
為什么?
急得到處找女人發(fā)泄啊。
我說,你就這么看我?
事實(shí)如此嘛。
那我問你,坐牢的人最渴望什么?
她猶豫了一會說,自由。
是的,我說,他們渴望自由,極度渴望,他們找女人無非是想得到自由。
你也渴望這種自由,是嗎?她望著我說。
我說,是的,我渴望和你在一起。
愛我勝過你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嗎?
我想了想才說,我不知道。
我們沒有這種自由,她再次扭頭望著窗外說,我們各自都有另外一個相愛的人,我們相愛是對另外兩個人的不公平。
我不知道,我說,可能自由是個無聊和虛無的東西。
過了一會,她又把臉轉(zhuǎn)過來說,所以我們以后不要見面了。
我做不到,我說,你能做到嗎?
她沒有說話,盯著儀表盤安靜地聽法國香頌,好像除了音樂,她對什么也不關(guān)心。
我在一個村莊的路口靠邊停車,打開車窗,點(diǎn)了支煙郁悶地抽起來。這里是一塊盆地,平地上種著不少農(nóng)作物,它們在雨中伸展筋骨,多美妙的一個下午。我卻舒服不起來,這鬼地方光禿禿的,連個隱蔽的大樹底下都沒有,其實(shí)下雨天沒什么人經(jīng)過,但劉芳心里不這么認(rèn)為,她大概覺得雨滴里全是一只只發(fā)亮的眼睛。
往前又是和之前一樣的山谷,除了公路和隧道沒別的指望,所以我就懶得再動一下了。我把左手伸到外面淋雨,讓煙一直叼在嘴里,右手則去握住她放在腿上的雙手。這時我腦子里忽然閃TaOdvb9Im0xqhutuGCME7w==過滑翔傘的畫面,對了,這里是個滑翔基地,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
我把剩下的半支煙扔了,有點(diǎn)興奮過頭地說,山頂上,我們可以去山頂上的滑坡那里。
你瘋了嗎,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她說。
我拿出手機(jī)看了一眼,說,現(xiàn)在才兩點(diǎn)四十五分,開到山頂也就十五分鐘,除去下山和回去的時間,我們至少可以待上一小時。
她說,你是不是想那事想瘋了?
是的。我說。
這都怪我,我不該答應(yīng)你出來。
我就是想抱你一會。
那好吧,她歪著嘴角輕笑說,你這個壞蛋。
這條約五米寬的盤山公路,是當(dāng)?shù)匾粚Ω缸映鲑Y修建上去的,山頂上除了一個滑翔基地,還有一個酒店式農(nóng)莊和一座寺廟,寺廟一百多年前就在了。有一支國家隊伍整日在那里飛行訓(xùn)練,還有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自由鳥人,游客可以上門請教練學(xué)習(xí)滑翔,也可以讓教練帶著體驗(yàn)一次,誰都夢想著在天上飛一次。
我心想這會那些鳥人和游客都在干嗎,下雨他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干不了的時候他們大概什么都想干一下吧,那群鳥人里面有不少年輕姑娘和絕色少婦,他們同住在一個酒店里,想要干點(diǎn)什么真是方便得很?;蛟S是我想得太陰暗了,可內(nèi)心的陰暗在現(xiàn)實(shí)中無處不在,有誰會想到我會在一個下雨天帶著女兒的班主任去山頂上?
想到這點(diǎn)我不自覺地?fù)u頭輕笑起來,思緒游離之際,車子差點(diǎn)被路上的一塊石頭掀到山下,幸好我反應(yīng)快一步,及時剎住了車,等從鐵青的恐懼中出來,才慢慢地繼續(xù)往山頂上開。
你小心點(diǎn)開車。劉芳慌神地說。
我說,我知道。
那地方怎么會有塊石頭?她再次回頭看了它一眼說,差點(diǎn)就毀在它手里了。
我說,已經(jīng)沒事了,可能是從山坡上滾下來的,這種事很平常。
這時她輕拍了一下我肩膀,我的肩膀明顯在顫抖,她像是安慰我說,放心,我沒后悔跟你來山頂上。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
我們最先經(jīng)過酒店,門口的停車場上停放了不少車輛,一些樹葉子貼在車頂上,畫面有一種沉寂感。左邊是一個湖泊,湖邊的長廊里坐著和站著不少皮膚黝黑的男女鳥人,他們在喝茶吃水果瓜子開心地聊天,看不出雨天對他們造成了什么影響。這是另一種畫面,他們都是有錢人,他們用錢獲得了自由,他們在地面上的表情也像在天空飛行,他們不會向你展示夜晚的畫面,但你不難想象那些人在夜晚的自由飛行,自由往往是不堪入目的。
劉芳用一本書將頭埋了起來,她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其實(shí)完全沒有必要,在一群自由人面前,我們也是自由的。
我說,我們?nèi)セ履抢铩?/p>
她說,那里不會也有人在吧?
我說,就算有,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她笑著說,那我們離他們遠(yuǎn)點(diǎn)。
酒店離滑坡還有五分鐘車程,窗外風(fēng)景朦朦朧朧的,柏油路上落滿了樹葉,車子快速駛過,它們便在后面飄舞起來。我迫不及待握住她的雙手,然后向她的裙子里伸進(jìn)去,這一次她沒有拒絕,我開始心跳加速了。
滑坡的路沿果然停了一輛黑色的豐田越野車,隱約可以看出車?yán)镒鴥蓚€人,我加速經(jīng)過他們,在滑坡的另一邊路沿停下車。我回頭看了一眼那輛越野車,雨中只有一個車的輪廓而己,我想他們看我們也只是車的輪廓。
我放心了,對劉芳說,這里很安全。
她不否認(rèn),說,只能抱一會兒。
你這樣我會發(fā)狂的。我說。
她摟住了我的脖子,將臉貼在我胸口,我用手撫摸她耳旁的頭發(fā),想到了她走在陽光下飛揚(yáng)的短發(fā)。我的另一只手去掀開她淺藍(lán)色的裙子,她穿了一條黑色的內(nèi)褲,不帶任何修飾花邊,使她的腿看起來白皙得耀眼。我在她雙腿上捏了幾下,然后撥開內(nèi)褲伸了進(jìn)去,然而我只能到這一步。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那輛越野車開走了,現(xiàn)在整個滑坡上只有我們一輛車。雨和風(fēng)聲交織在一起的聲音猶如一個熟悉的背影,陌生和恐懼感同時向我們走過來,但我們在車內(nèi)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飛翔之感。
我嘗試著問劉芳,差不多是在祈求她,我們做一次吧?
你別這樣,她說,你讓我怎么面對你女兒。
我說,沒人會看見的。
你真的別這樣。
她的眼神很堅決,我只好放棄,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隨后我打開一點(diǎn)車窗,讓雨絲飄進(jìn)來,沒過多久我就冷靜下來。我重新?lián)ё×怂?,現(xiàn)在我只想慢慢地和她接吻,我所有的動作都變慢了,時間卻快跑起來,我們在設(shè)定的時間終點(diǎn)相安無事地離開對方的身體,然后相視苦笑一下,又同時看了一眼山下,盡管只看到另一座比這高的山峰。
好了,我們回去了。劉芳拍了一下我的臉說。
我說,你好像從上車開始就在等這一刻了。
好像是這樣。她笑著說。
我最后望了一眼滑坡,啟動車子,往回開的路上風(fēng)景似乎變得平常了。
在盤山路口,我們再次見到那輛豐田越野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在我們對面按了聲喇叭,副駕駛低頭坐著一位三十來歲的漂亮女人。我于是笑著朝他們打招呼,劉芳則是一臉尷尬。中年男人又朝我們搖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隨后他向酒店的停車場開去,我繼續(xù)往山下開。
我們來到半山腰,在一個轉(zhuǎn)彎處,忽然出現(xiàn)了一堆泥石。我猛然剎住車,扭頭錯愕地看了一眼劉芳,她似乎被眼前的障礙物驚得呆過去了。
我說,可能是泥石流。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她幾乎要哭出來。
今天恐怕是回不去了。
這時她的眼淚擠出來了,她說,我真不該跟你來山頂。
是的,我說,這種天氣我不該來山頂。
你是不是故意的?她朝我發(fā)脾氣,現(xiàn)在你很高興吧?
我無辜地說,我也不想的。
說這個有什么用,現(xiàn)在我回不去了,你叫我怎么跟他解釋,我死定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下車走到泥石流跟前,想看看能不能走過去。然而不行,整個彎口都被堵死了,越到后面堆得越高,再往后的情況無法判斷,下雨天根本爬不過去。
我只好回到車上,沖她搖搖頭,她用手捂著臉嗚嗚地哭泣起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又走下車,狠狠踢了幾腳車門,接著我用額頭去撞車窗,可該死的玻璃怎么也撞不破。
我又回到車上,她用力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可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是抱住她的頭,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然后我們一聲不吭地坐到五點(diǎn)鐘,過了一會兒,她從包里拿出手機(jī)捏在手里,不知所措地看著它。它就像一枚定時炸彈隨時都會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