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花園越來越講究了,除草坪外,油松、白皮松、女貞、紅葉李,星羅棋布。草坪也不再一覽無遺,這里種幾竿竹子,那邊堆砌出小丘,就有了起伏。碎石地蜿蜒其間,拾階而上,矗立著一座亭閣,雕梁畫棟。三五同好操琴的操琴,擊鼓的擊鼓,咿咿呀呀,木椅上,往往臥著衣衫襤褸的拾荒者,神態(tài)怡然。走出幾十米,豆瓣黃楊的背后,兩只金毛相互追逐著,誰家的碎娃被藤蔓絆倒,哇哇大哭。繞過一叢芍藥,幾個姑娘在樹下踢毽子,主角卻是一伙打太極拳的。錄音機擺放在角落,古箏、笛子演繹出云水禪心一類的曲目,如涓涓溪流,曼妙而低徊。連枝椏上的麻雀,也緘默住,生怕驚擾了習(xí)功者,遭人白眼。
順著小徑一路往北,大約三分鐘后,密密匝匝的草木似乎到了盡頭,現(xiàn)出一片空地,籃球場大小,水泥澆鑄,光潔如鏡。抬頭再看,對面的花草依舊繁盛,小徑分岔,新綠融融,明白了,空間是刻意留下的。周圍有幾株柿子樹、槐樹,低矮的石凳,繽紛的彩帶縱橫交錯,系在樹干上,風(fēng)吹日曬,早已褪了顏色。人們?nèi)齼蓛删蹟n來,跳舞。
最先注意到小妹的是段師,那是元宵節(jié)后的一天,太陽很好,小妹坐在輪椅上,身后,站著一小伙。小伙笑著,跟小妹說些什么,絮語喁喁,在場邊立了很久。斷斷續(xù)續(xù),又來過幾次,小伙戴一頂棒球帽,穿杏黃色的休閑鞋,很是突兀。搖輪椅來露天舞場的并不罕見,大都上了年紀(jì),口眼歪斜、呆滯,保姆或家人領(lǐng)他們出來透透氣。小妹的身姿卻挺拔,漆眉星目,下肢蓋了條毛毯。可惜了,段師想,車禍?罹患重癥?去兜里摸煙,真他娘的。到了槐花飄香的時節(jié),小妹又出現(xiàn)了,這回是孤身一人,瘦了,眼睛就顯得大,大而無神,空蕩蕩的,段師的心,就是一沉。從此,小妹幾乎天天報到,那個曾經(jīng)陪伴她的年輕人,再不見蹤影。
段師是城中村人,叫辛家寨,在馬路的西側(cè),早就拆了,如今換了稱謂,新世紀(jì)花園小區(qū),回遷房。而馬路的東側(cè),也有一樓盤,聚賢莊。聚賢莊蓋得早,小高層,爬滿了常青藤,價格不菲,這從除夕夜放煙花就能看出來。新世紀(jì)花園一共三期,高聳入云,除了回遷戶,所謂的中產(chǎn)者也紛紛在此置業(yè),人口是聚賢莊的幾十倍。但初夕之夜,新世紀(jì)的煙花爆竹倘若持續(xù)四十分鐘的話,聚賢莊那邊,轟轟隆隆,要一個半小時,才肯停歇。底氣明顯不同。相傳聚賢莊里麇集著社會賢達(dá),體壇、藝壇的名家,商賈巨子們見了也禮敬三分。曾經(jīng)有個做汽配生意的老板,不知深淺,開著奔馳接朋友,在門口嘀嘀,惹惱了一位長者。長者當(dāng)即要給交警打電話,市區(qū)嚴(yán)禁鳴笛,你憑什么撳喇叭?朋友好言相勸,長者撣了撣衣襟,拄著黑酸枝手杖,悻悻而去。朋友上了車,直埋怨。你真是亂彈琴,這老頭政協(xié)的,家里古玩字畫堆滿了,僅于右任的草書四條屏就拍出兩百多萬,你得賣多少墊片、驅(qū)動軸、離合器??!汽配老板苦著臉,都不會說話了。
段師住進(jìn)高層后,坐立難安,胳膊、腿,感覺沒處放,就不愿在家待。先是擺攤修理自行車,怎奈城管總來掃蕩,瞀亂得很,經(jīng)人介紹,去一家藥店打更,干了兩年。累倒是不累,換個環(huán)境,休息不好,神經(jīng)衰弱,血壓居高不下。兒子不放心,說萬一有個好歹,我成啥人了?還是回來吧。人是回來了,天天站在陽臺上,望,眼睛都是直的。兒子明白了,要不這樣,街心花園那兒,一早一晚,蓬擦擦,給他們放歌去,還能掙點散碎銀兩。段師的眉眼舒展開,在掌心砸了一錘子。兒子一天都沒敢耽擱,不知從哪兒淘了些二手設(shè)備,一輛農(nóng)用三輪,調(diào)試好,段師就出發(fā)了。
從街心花園建成那天起,晨練、跳舞的人就沒斷過。一撥一撥,老面孔走了,新人接續(xù)住,有些一玩多年,有些晃上兩天,撤了。或生計所迫,或有了新的嗜好,不一而足。起初就是哪位舞迷從家里拎一臺錄音機過來,沒聲了,再換一臺。但錄音機的效果有限,一是場地大、空曠,二來,跳舞跟打太極不一樣。打太極需要靜,高山流水,隱隱約約,有那么點意思就行。沒音樂怎么跳舞?要踩著點呢,蓬擦擦,旋轉(zhuǎn)騰挪,段師的音響設(shè)備,就派上了用場。剛剛好。
除了雨雪天,段師一大早就來了,將農(nóng)用三輪泊在西北角。先搬下一把椅子,之后是cD機、功放機、穩(wěn)壓器,到了夏天,還有一臺風(fēng)扇,吹著,降降溫。電線有幾十米長,扯出來,接線板固定在一棵柿子樹上,那是兒子跟有關(guān)部門聯(lián)系了,專用。固定低了不安全,怕傷著人。因此,段師一手拽著線,一手拎著椅子,穩(wěn)住嘍,上去接電源?;貋?,放下車幫,半人高的兩只音箱赫然在目。不急,又操起掃帚,劃拉劃拉地面,其實保潔員已經(jīng)掃過了,但總有幾片新鮮的落葉或者煙蒂,礙眼。車上還堆放著啤酒、飲料、礦泉水,倒不是圖那幾個錢,方便。性急的人開始嚷嚷,老段,時候到了吧?段師看了看表,坐在椅子上,嘴角叼支煙,選一張碟片,進(jìn)倉,音樂就起來了。
車幫貼了張條子,用A4紙打印的,自覺繳費,每月十元。一次小妹問段師,你這活,街道安排的?哪呀,自個弄的,在家難受。這活兒有損耗,油錢電錢。段師吭吭哧哧,就說了。情況如何?也就十幾個人按月繳,沒事。
小妹仰起下頦,睫毛眨了眨。這與錢沒關(guān)系,是缺乏起碼的尊重,尊重跟錢能畫等號嗎?段師愣了半晌,覺得這丫頭不簡單。第二天過來,小妹將A4紙一揚,把它貼上。來跳舞的都看見了,卻沒多大起色,繳的,還是那些人,不繳的,照舊。小妹拿鼻孔哼了哼,腮邊漾起紅暈。好些天,胸脯鼓鼓著,氣不順。
小妹所處的位置,往往在機動三輪的邊上。人們來了,小物件,包包啦、水杯啦、雨傘啦,大都擱在車廂里。他們離開的時候,會沖小妹笑笑,意思很明顯,操點心。小妹不笑,誰知你繳費了沒,還有心笑?小妹就是來看的,捎帶著聽聽歌,老歌。露天舞場上了年紀(jì)的多,念舊,需要老曲子。一次有個紋了唇線的女人湊到跟前,哎,放放鳳凰傳奇嗎。小妹死死盯住對方,鳳凰傳奇是誰?沒聽說過。
舞者主要分兩撥,東邊一撥,西邊一撥,段師分了分類,東邊的叫學(xué)院派,西邊的叫草根。小妹噗哧一聲,樂了。學(xué)院派的領(lǐng)軍人物是教授,究竟是不是教授,沒打聽過,但氣息甚大。教授過來一般都八點以后了,陽光和煦,夫人陪著,手牽手,高視闊步。人也排場,鬢發(fā)灰白,闕庭飽滿,考究的皮鞋,牛仔褲,咖啡色條紋T恤,戴一副太陽鏡。來了,與夫人先跳兩曲,有時是三曲,學(xué)院派的女將紛紛登場,與教授共舞。她們彼此之間非常熱絡(luò),有喊老師的,也有喊張姐李姐的。教授夫人就撤了,在場邊跳健美操,也可以說健身操,有個領(lǐng)舞的——我們一會兒還會提到領(lǐng)舞的。這表明教授夫人對雙人舞不是很精,跟教授比,沒在一個層面上。教授夫人在場邊跳健身操,眼睛卻不離教授左右,一曲終了,有人喊李姐,李姐忙著說話,就忽略了教授。教授孤零零,戳在那兒,進(jìn)退失據(jù),甚至是,迷惘。教授夫人一路小跑來到近旁,莫慌莫慌,我陪你跳。教授的T恤溻濕了,這一曲走完,夫人領(lǐng)著,緩緩來到石凳邊,坐下,教授拿手帕擦汗,再摸出一支煙,點上,教授夫人接著去跳健身操。段師悄聲道,教授有糖尿病,眼睛幾乎瞎了。小妹的鼻翼翕動著,將輪椅往后挪了挪。而教授的太陽鏡,始終沖著場地的中央,拿煙的手,舉在半空,篤定而安詳。張姐李姐們除了陪教授跳舞,似乎更熱衷于走步。她們胳膊挽著胳膊,施施然,從南到北,轉(zhuǎn)身,再從北向南,一字步。每當(dāng)老姊妹們排開陣勢,其他人趕緊往兩邊閃,也有不服氣的,暗地里嘀咕,這幾個老太太,成了精了。說歸說,閃歸閃,萬一撞個人仰馬翻,怎么得了哎。
草根這邊,人就比較雜,非要找出個核心來,那就是蘇菲。三十出頭,偏瘦,體態(tài)輕盈,來了,閑不住,一曲接一曲,是真愛跳舞。蘇菲的舞伴主要有兩個,一個年長些,一個年輕些,年輕些的,大伙兒都喊他小林。小林個頭不高,濃眉大眼,總是笑瞇瞇,皮鞋锃亮。年長些的姓陳,老陳邋遢,頭發(fā)亂糟糟,襯衫的袖口也不扣,敞著,愛穿一件毛背心,倒有些居家過日子的閑散。從技術(shù)上講,老陳最為嫻熟,蘇菲如果累了,或者身體不適,老陳就找小林跳,會糾正一下小林的動作,誠誠懇懇的,很有些老大哥的樣子。蘇菲眉眼纖細(xì),皮膚白皙,但嘴口不好看,小妹觀察了一天、兩天,發(fā)現(xiàn)蘇菲的牙總齜著,不一般齊。美人因此不敢笑,一笑,就不成其為美人了。蘇菲卻不管不顧,該笑就笑,倒透出幾分率真與活潑來,請她跳舞的男士,遠(yuǎn)遠(yuǎn)不止小林、老陳二位。也有認(rèn)死理,只跟自家人跳的。譬如一對男女,騎電動車過來,男的鎖車,女的胳膊穸起來,等著。還有一對,男的從北邊過來,騎輛自行車,女的從南邊過來,也騎輛自行車。不管誰先到了,都等對方。這兩位也有意思,碰了頭,先將外套抻平捋順,拿衣架撐住,掛在樹叉上,也就是說,過來跳舞,連衣架都預(yù)備著。比教授還要講究。教授偶爾也穿西裝,熱了,夫人疊好,就放在石凳那兒。小妹以為,教授及其夫人,要更從容些。當(dāng)然,這話說出來反倒沒意思,不就跳個舞嗎。學(xué)院與草根,如果高手在伯仲之間的話,那最慘不忍睹的,肯定是草根。有這么一對,喜歡轉(zhuǎn)圈兒,鉚足了勁,轉(zhuǎn)圈。愛跳舞的都知道,轉(zhuǎn)圈是很美的,男方牽著女方的手,嘩一下,嘩一下,裙裾翻飛,在空中飄著。這一對迥然不同,磕磕絆絆,轉(zhuǎn)一半就停下了,閃個趔趄,接著再來。男方的手甩出多長,鞋都掉了,透著股魯莽、顢頇。像劬勞的農(nóng)民,犁地,一趟一趟,不惜力。段師認(rèn)得,馬家圍墻人,段師跟小妹解釋,這倆缺心眼兒,倒也絕配。
剩下的,就是散兵游勇了。有位老人家,走道都不利索,踉踉蹌蹌的,可想而知,經(jīng)常被婉拒。女士們不是不想跳,是害怕。老人家其實蠻樸素,就原地踏踏步,花式花活之類,皆無。但大多數(shù)時間,老人獨自坐在一隅,神情落寞。還有一位中年人,誰也不找,自個跟自個玩,舞姿有些大洋洲毛利人的味道,還要夸張些。他捶胸頓足,幅度非常大,一會兒又敞開胸懷,雙臂作飛翔狀。有人講是五禽戲,有人說不對,摔跤選手上場前,都是這一套,趕緊躲遠(yuǎn)點。
跳早場的九、十點鐘就散了,晚上還有一場。晚上這一場,人就雜些。小孩子穿滾軸溜冰鞋踏著活力板四下里亂竄,母親推著嬰兒車,納涼的,領(lǐng)著狗狗散步的,抖空竹抽陀螺的,連賣鍋巴蜂蜜粽子的都來了,語笑喧闐,小妹不喜歡。主要是太鬧,光線也不好,就借著一點路燈。路燈離場地有幾十米的距離,人影憧憧,氣氛就變得詭異,不如白晝里純粹。小妹一轉(zhuǎn)輪椅,走了。
段師不跳舞,安排妥了,搦住兩尺多長的毛筆,蘸點水,在地上寫字。其實叫“毛筆”有些牽強,筆尖用的材料是海綿,與羊毫、狼毫無關(guān)。買都沒地兒買去,依葫蘆畫瓢,自家做的。內(nèi)容也蕪雜,張王李趙,百家姓;花間一壺酒,獨斟無相親,唐詩。小妹轉(zhuǎn)過來,段師問,碎女子,這字咋樣?不咋樣,小妹四下里踅摸著,跟那個跳毛利人舞蹈的差不多。段師哈哈大笑,我以前在67654f3da436b6e98beb56cdef042241村上做過會計,沒事就練練字。會計?段師聽出來了,眼袋耷拉著,嗡聲嗡氣。我干會計可沒黑過錢,做假賬,那幾個狗日的就不讓我干了……說你喜歡書法,成立了辛家寨書畫協(xié)會,讓我當(dāng)主席。主席好啊,小妹捏腔拿調(diào),手下一河灘人吧?
“哪呀,就我一個?!?/p>
音箱里傳出的,是阿桑古卡那首《你可知道男人的心》。我把潔白的哈達(dá),獻(xiàn)給你,你讓山風(fēng)把它飄去……小妹沉默了,不知怎的,每當(dāng)聽到這首歌,都讓她有種想哭的感覺,咬住上嘴唇,鼻子發(fā)酸。段師離開了,段師仿佛窺出了小妹的心事,讓她一個人待著。
小妹沉浸在歌聲里,場邊卻發(fā)生了騷亂,吵啊吵,是領(lǐng)舞的與一黑衣女子。在小妹眼中,領(lǐng)舞的,是天生的舞蹈材料。蘇菲跳得也好,那是訓(xùn)練有素,但過于單薄,給人的感覺鎮(zhèn)不住,似乎缺點什么。領(lǐng)舞的肩寬腿長,略顯豐腴,可不是囊囊膪,結(jié)實,凹凸有致。一身運動打扮,丹鳳眼,腦后扎了條馬尾巴。領(lǐng)舞的走路都帶著韻律,總是腳尖先著地,仿佛稍不留神,整個人,就能騰空而起,化跡于無形。領(lǐng)舞的來了,舒展雙臂,熱熱身,左右前后彎腰,掌心輕輕松松,就夠到腳面。好了,脫下外套,系在腰間,胡亂打個結(jié),都不用回頭看,擁躉們排列整齊,拭目以待。
健身操跟快三、慢四、探戈不一樣,它僅僅要求你動起來,尤其初學(xué)者,在后面跟著比畫就是。而雙人舞的規(guī)矩就多了,你笨笨憨憨,踏不到點上,或者,總往對方的腳下使絆子,哪個還搭理你,出乖賣丑,自個兒就臊了。因此,想來運動運動,又怯于上場的,跳健身操吧。很好看,真的很好看。幾十號女將,排成三排,前進(jìn)、后退、轉(zhuǎn)身,不過分挑剔的話,可以說賞心悅目了。健身操的種類多著呢,領(lǐng)舞的似乎很體恤大家,一般情況下,根據(jù)節(jié)奏,就玩七八套。每當(dāng)音樂響起,她垂手肅立十幾秒,剛一動作,大伙兒明白了,亦步亦趨,跟進(jìn)。開始有些亂,跳著跳著,好了,找到感覺了,每個人的臉頰都紅撲撲的。只有一次,曲終人散,學(xué)院派的李姐過來,說你剛才那個動作不對,雙臂不是護(hù)在胸前,要展開,0K,好看多了吧?李姐矮胖,但行為舉止絲毫也不拖沓,演示了一遍。領(lǐng)舞的略顯羞赧,不愧是前輩呀!她正感慨著,李姐進(jìn)了場,挽起張姐的胳膊,雄赳赳,一字步,旁若無人。
領(lǐng)舞的平日獨來獨往,從未與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今天是怎么了?黑衣女子氣焰很盛,指著鼻子,就要動手。這時,一個男人抓住她,好了好了,走吧。黑衣女子不依不饒,一路走,一路嚷著什么。
這樣一番鬧騰,跳健身操的就散了,教授夫人過去耳語幾句,像是寬慰,又塞了枚柑橘,敗敗火。領(lǐng)舞的接了個電話,退到草坪里,肩胛一聳一聳,說了很久。重新回到場邊,好多了,緩過來了,四下望了望,大踏步走到老人家面前,伸出手,囅然一笑,可以嗎?老人家坐在石凳上,癡呆呆,懵懂掉了。他今天一曲都沒跳,沒人跟他跳,繞場走一圈,空手而歸,坐下。等上十幾分鐘,再走一圈,還是空手而歸。每當(dāng)他顫巍巍來到人家跟前,還差五六米呢,人家的視線就移開了,身子,也稍稍換了個角度,肢體語言明明白白,不愿和你跳,免開尊口吧。老人家已經(jīng)不是落寞了,蔫了吧唧,眼瞅著,昏昏欲睡。領(lǐng)舞的來了,老人家嚯地站起身,攥住姑娘的手,慢悠悠,倒騰著兩條腿,都有些溫馨了。領(lǐng)舞的真是善解人意,不疾不徐,一口氣,跳了三支曲子。老人的嘴巴張大了,身子往后仰,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跳毛利人舞蹈的漢子沖過來,一把抱住老頭,領(lǐng)舞的、蘇菲、小林也搭著手,漢子說謝謝謝謝,我的車在路邊,我爸這人怪了,都八十了,就好這一口……
小林回來,跟段師學(xué),沒想到,開的還是寶馬。段師扭過頭,瞄了小妹一眼,哪里是散兵游勇,人家可是爺兒倆。
半個月后,那漢子出現(xiàn)了,將一大捧鮮花,送給領(lǐng)舞的姑娘。你爸咋樣?漢子一笑,老頭走了,很平靜,一點罪沒遭。他沉吟片刻,接著說,我媽年輕的時候愛跳舞,走得早,老頭一直挺寂寞。謝謝,謝謝姑娘!說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進(jìn)了場,跳跳蹦蹦,撒起了歡兒。領(lǐng)舞的懷抱鮮花,忍了又忍,淚水奔涌而出。
教授最近愛跳牛仔舞,跟學(xué)院派的張姐。雖說不是那么迅疾、到位,但意思有了,還加上一點創(chuàng)新。譬如左手叉腰,右手梳理頭發(fā),當(dāng)然不是真梳理,教授的頭發(fā)熨貼得很,根本用不著梳理,他需要一個動作,來表達(dá)此刻的心情。瀟灑,小妹雙手合攏,抱在胸前,她怕自己鼓起掌來,不美氣,太唐突了。舞者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有竊竊私語的,有笑的,也去梳頭,效果就差遠(yuǎn)了,近乎油滑,惹來更多的笑聲。
小林主動找到教授,小林學(xué)過牛仔舞,技癢,想練練,這是學(xué)院派與草根之間的頭一次切磋。教授笑呵呵,憑感覺,就知道你哪兒跳得不對,慢了半拍。是,美國旋轉(zhuǎn),一打一,二打二,三打三,再來……教授汗流浹背,小林將他引到石凳那兒,歇歇。牛仔舞的運動量大,教授拿手帕揩臉,又去摸煙,問小林,要不要來一支?
“謝謝,我不動煙。”
說完,小林走了,蘇菲瞇縫著眼睛,沖他直招手,一曲慢三。等我學(xué)成了,教你,小林說。蘇菲轉(zhuǎn)了個圈,我跳牛仔舞不好看。誰說的?老陳。小林一扭頭,老陳正站在樹下,吸煙。為啥不好看?蘇菲似乎有些累了,攬住小林的腰,隨意走著。老陳說我太瘦了,跳牛仔舞,得像,對了對了,像領(lǐng)舞的,豐滿些才好。蘇菲緩了緩,幽幽道,你用迪奧啦?沒有啊。騙人,我聞著有股迪奧的味道。小林急了,我真沒用,你上次嫌我用香水,就再沒用過,可能是教授身上的……蘇菲走到農(nóng)用三輪的邊上,去拿水杯,喝水。小林咕咕噥噥,又去撓頭,臉,就給紅了。老陳扔掉煙蒂,來了段滑步,都有些飄逸了。一對情侶恰好路過,姑娘一聲驚嘆,這也忒猛了,當(dāng)心閃了老腰。
下雨了,噼噼啪啪,人們一哄而散。段師早有準(zhǔn)備,將設(shè)備搬上車,拿蓬布苫了,小林拎著椅子,拔了插座,電線收回來,說段師我走了。小林沒帶雨具,一路往北,小跑著,消失在灌木叢中。蘇菲、老陳舉著傘,一個往南,一個往西,老陳途中系鞋帶,起了陣風(fēng),傘被吹跑了,老陳去追傘,腳下沒留神,摔了個屁股蹲兒。這一幕,讓蘇菲看見了,抿著嘴,笑。又摸出手機,走一路,笑一路,間或,說著什么。段師看了看小妹,你咋辦?
“沒事,我過馬路就到家了。”
小妹轉(zhuǎn)動輪椅沖到斑馬線上,這是條繁忙的路段,車流轔轔,有時一等就好幾分鐘,單行線。雨點不見了,小妹一抬頭,是教授夫人,教授夫人將傘罩在了小妹的頭頂。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了阿姨,我住廣天國際。廣天國際在南面,聚賢莊在北面,一路之隔,教授夫人將傘遞到小妹的手上。我跟你伯伯合用一把,咱們明天見。
“好的,明天見?!?/p>
走出很遠(yuǎn)了,教授有些疑惑,誰呀?一個小朋友。小朋友?喜歡跳舞嗎,我?guī)=淌诜蛉藟旱土松ひ?,教授停頓了一下,腳步凌亂。
八月底,熱得邪乎,跳舞的人,少了。但留下的,都是骨干、菁華,段師不無得意。碎女子,看見了吧,大浪淘沙,即便剩下咱倆,我專門給你放歌聽。干脆,你晚上來么,晚上涼快,人多。我怕黑,小妹雙手托腮,像是喃喃自語。段師摸著唇髭,小眼睛睒了睒,你怕黑,我怕人少,都有得怕。說著,打開一桶綠茶,要到期了,不喝就得扔掉,扔掉無疑是浪費,而浪費是最大的犯罪。小妹撇了撇嘴,掏出三塊錢。還一套一套的,奸商,貌似忠厚的人,更得提防。段師前俯后仰,嘴巴黑洞洞的,馬家圍墻的女人過來了。她的舞搭子有些天沒露面,現(xiàn)如今,在場邊跳健身操。女人像鴨子似的,直跩悠,說老段呀,你現(xiàn)在跟誰過呢?
“一個人?!?/p>
我也是,女人拿手扇著風(fēng),拆遷后,分了五套房,娃們家各過各的,碎兒子想讓我過去,我才不去,那媳婦就不是個人……女人哇哇哇喊了一通,眼淚汪汪,段師吸了口煙。你那舞搭子呢?女人一拍大腿,甭提了,那個窩囊廢,怕他婆娘。跳個舞,跳出毛病來了,還有天理嗎?女人忿不過,走了,接著跳健身操,仿佛不活動活動,那股子惡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出不來,把人能憋死。小妹莞爾,她家掌柜的,不在了?段師點點頭。跟你阿姨一樣,苦命,剛拆遷完,洋樓還沒住上,人就歿咧。小妹看了看段師,又看了看跳健身操的女人,伸出胳膊,大拇指往里動了動,段師沉下臉來。你這碎女子,人小鬼大,不跟你說了。
段師蘸了水,用粗壯的毛筆在地上寫字,青松當(dāng)麈尾,縱橫天地初。小妹一吐舌頭,天哪,學(xué)問見長。段師嘿嘿嘿,笑,熱蒸現(xiàn)賣,昨天才看的。
絕少缺席的蘇菲有兩日沒見了,小林就顯得孤單。不是沒人跳,新鮮的面孔隔些日子就會冒出幾位,小林懶得跳,跳一曲,能歇兩曲,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到了第三日,段師忍不住,問小林,蘇菲呢?旅行結(jié)婚去了。噢,段師還是糊涂,跟誰嗎?老陳。老陳?小林抹了把臉上的汗,他倆都是離異,就我,光棍,蘇菲說我不可靠,長得太干凈,又愛跳舞,老段,這是缺點嗎?她不也愛跳舞嗎?段師蹙著眉,搞不懂,我家的碎女子離兩回了,現(xiàn)在跟個賣菜的瞎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搞不懂。
馬家圍墻的女人笑吟吟地過來,老段,咱倆跳,咋個樣?弄不成弄不成,我沒跳過。來些來些,會走路不?會走路就會跳,來些……
正是那首《你可知道男人的心》,歌聲起來有一會了,我把綠松石耳環(huán),獻(xiàn)給你,你把它扔到江水里呦……
小林沒怎么猶豫,推著小妹的輪椅,來到場內(nèi),小妹的心,怦怦怦,直蹦。二百三十八天了,腳趾有了感覺,不是感覺,一種附著力,向下的抓力,身子在往上起。跳牛仔舞的教授轉(zhuǎn)過身,太陽鏡沖著小妹,滿臉都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