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個師，七千多人，可現(xiàn)在他們都不知了去向。趙漢文、錢少武成天盯著我，他們不僅不讓我見到部隊，而且還趕走了我的警衛(wèi)和副官參謀，使我完全處于他們的掌控之中。

“先頭部隊已經(jīng)到達(dá)張莊了！”趙漢文一邊說，一邊用望遠(yuǎn)鏡假模假式地看著。我問他：我們現(xiàn)在處在什么位置。他耷拉下眼皮，似乎有些不高興，淡淡地說：當(dāng)然是張莊外圍。盡管我根本不信他的話，但還是跟他一樣煞有介事地舉起望遠(yuǎn)鏡，遙望前方。前面的確是座莊子，一座空莊子，不見一個人。莊口的一條漂浮著亂糟糟水藻的河溝里，橫著兩三只破破爛爛的小木船。除了醒目地佇立著幾幢大瓦房外，莊里盡是一大片灰不溜秋、歪歪扭扭的土坯房。這不是張莊，我可以肯定。張莊有一座小廟，廟門口的旗桿幾里以外都能看到。

這一帶我比較熟，所以總司令才派我們師到這兒來布防。出發(fā)之前，我就跟團(tuán)級以上軍官開會研究，最終決定把師指揮所設(shè)在張莊?？墒乾F(xiàn)在，我卻陷在別人的手里束手無策，這恐怕是總司令始料未及的，想到他的厚愛和期望，我心里像刀絞似的難過。我想：說什么我也得爭一爭，不能這么窩窩囊囊地任人擺布。于是我說：“趙參謀長，我怎么看來看去，就是看不到一個人呢？”趙漢文嘿嘿一笑：“師座真會開玩笑，這不，兄弟們正在往莊里開，徐副官和劉參謀都在隊伍里，您看！”說罷，他竟把他的望遠(yuǎn)鏡往我這邊遞。他完全把我當(dāng)成傻子了。我嚴(yán)厲地橫了他一眼，他低下頭去裝腔作勢地干咳了兩聲。

大概發(fā)現(xiàn)我面有慍色，錢少武立即在一旁打岔，他亮開嗓子喊道：“楊二傻，快把地圖給師座看?！?/p>

楊二傻是他們剛給我配的勤務(wù)兵，原先的那個也不知被他們弄到哪里去了，許是殺了，他們做得出來。二傻是個臟兮兮的孩子，除了遞水拿地圖，什么也不會。趙漢文卻說：這孩子姓楊，跟我是本家，勤務(wù)兵找同族同姓的才可靠。然而我一直覺得，他根本就不姓楊，“楊二傻”實際上是他們在背地里給我起的綽號。因為我發(fā)現(xiàn)，只要提到“楊二傻”，錢少武那黝黑的臉上總會露出抑制不住的奸笑。

二傻只有十二三歲，戴一頂破軍帽，穿一身老百姓的棉衣棉褲。現(xiàn)在已是暖春，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熱烘烘的怪味。他的雙肩各背著暖水瓶和公文包，公文包里除了地圖，什么也沒有。

楊二傻遞過地圖，也送來一股撲鼻的臭味。我忍住氣，像做戲似的指著地圖說：“按總司令的命令，我們師的四個團(tuán)應(yīng)該分別部署在張莊、曹莊、十里莊和小興莊，師指揮所應(yīng)設(shè)在張莊。各部到達(dá)指定地點(diǎn)后即派出小部隊搜索前進(jìn)……”我還沒有把話說完，趙漢文就插上來，用食指直指著前面那條浮著破船的河溝，虛張聲勢地說：“那就請師座先進(jìn)駐張莊吧！”

我還不能反抗，只好跟著他們走，他們一左一右地挾著我。我的裝束跟士兵一樣，打著綁腿，穿著草鞋，但領(lǐng)章上的少將軍銜很顯目，如果在此地碰上日本人的細(xì)作，那我恐怕就是想自殺也來不及了。我一邊走，一邊盤算著如何對付他們。剛下過雨，鄉(xiāng)間的小路泥濘不堪，有幾次草鞋陷入了稀泥里，我彎下腰去系鞋帶，他們立即就停下來，站在我身邊等著。我雖然是低著頭，但我能感覺到他們正在背后，像盯獵物似的看著我。我想：不管怎么樣，得遇到人，遇到我們的人，哪怕是老百姓。于是，我加快了步伐。錢少武隨即緊跟上來，陰損地說：師座走得真快，我都趕不上了！

雨過天晴，陽光亮得閃眼，加上走得急，我的臉上滲出了汗。很快，我們就到了前面的莊子里。這當(dāng)然不是張莊，我們已經(jīng)走過頭了。我不僅脫離了部隊，而且離縣城很近，縣城里有日軍的重兵把守。我感到一陣焦慮，甚至是惶恐，然而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了微弱的叫喚聲：“長官，求求您，做做好事吧……”我吃了一驚，尋聲望去，看到在一堵半塌的土坯墻的墻角里躺著一個人。他渾身泥土，滿臉血污，他只有一條胳膊，另一條大概是給炸飛了，創(chuàng)口處的爛肉凝成了黑糊糊，粘糊在白骨上。我一眼看清了他軍裝上的胸章。是我們的人！我真是驚喜交加。然而趙漢文卻搶到了我的前面，他冷冷地對錢少武說：去幫幫他。錢少武瞇起眼睛，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他“嘩啦”一聲抽出腰間的匣槍，槍管刺眼地一閃，緊接著它就跟傷兵的頭一起猛地震動了一下！

四周頓時死一般的寂靜。我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忍住沒喊出聲來，直憋得渾身冷汗淋漓。錢少武回過頭來瞅了我一眼，他的槍口上還冒著青煙。他猙獰地一笑，臉上的橫肉惡狠狠地擠在一起，兩只通紅的小眼睛殺氣騰騰。

這時，趙漢文慢悠悠地說：“二傻，你真傻，你看不到師座口干舌燥想喝水？”

二傻把水遞過來，他的手黑乎乎的，指甲里嵌滿了令人作嘔的污垢。我忍了忍，勉強(qiáng)接過杯子喝了一小口。我想，現(xiàn)在我是攥在他們的手心里，來硬的肯定會吃虧。我說：既然到了張莊，那就趕快確定指揮所的位置吧。

我們一起走進(jìn)那間瓦房。這里面除了一些破壇爛罐外，幾乎是空無一物。趙漢文和錢少武沒待多久就出去了，說是要布置警衛(wèi)營的弟兄們做警戒。屋里只有二傻像段木頭似的站在一邊。我想，既然有傷兵，那就說明這兒來過我們的隊伍，也許他們就在不遠(yuǎn)處。有了希望，我也振作了起來。就在我想著如何甩開趙漢文，盡快與部隊取得聯(lián)系的時候，遠(yuǎn)處突然傳來了“噼里啪啦”的槍聲。這槍聲很密集，像是大部隊在接觸，就連二傻也有了反應(yīng)，仰起頭滿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快步走出屋子，并吩咐二傻說：“快，快去給我找架梯子來！”二傻這會兒倒機(jī)靈了，撒開腿就跑，可這一跑，竟然就此沒了蹤影。我等不及了，在院子里拉來些破木桌、爛板凳，把它們摞在一起，借勢攀到屋頂。在望遠(yuǎn)鏡里，我能看到我們方才經(jīng)過的地方正彌漫著硝煙，閃著火光。一支支隊伍如同蛇似的在鄉(xiāng)村小路間往來穿梭。槍聲越來越急，也越來越近，他們像是在邊打邊走，而且正努力向我們這兒一點(diǎn)點(diǎn)地靠近。我甚至能分辨出馬克沁機(jī)槍和九二式機(jī)槍的聲音。這也許是我們的師在與日軍交火。他們是怎么跟日軍遭遇的？他們的作戰(zhàn)目的是什么？究竟是誰在指揮我的部隊？也許他們正在為找我而著急上火！

我恨得直想跺腳。他們本應(yīng)該派出以排為單位的小部隊偵察搜索，盡力避免與敵有大規(guī)模的接觸?，F(xiàn)在這樣打起來，不光會給部隊造成無謂的損失，還有可能暴露師主力的位置，甚至暴露整個集團(tuán)軍的作戰(zhàn)意圖。當(dāng)然，這也會讓趙、錢二人警覺起來，加快他們的陰謀活動，盡快找到買主，把我賣個好價錢。

“師座別再望了，部隊都安置好了，您放心吧?！壁w漢文陰陰的聲音從下面?zhèn)鱽?。我心里一涼，差點(diǎn)從屋頂上栽了下來。錢少武也學(xué)著趙漢文的腔調(diào)，開始來陰的了：“報告師座，警衛(wèi)營和其他直屬部隊都住進(jìn)了老鄉(xiāng)家。他們秋毫無犯，沒有一起搶劫奸淫事件?！苯又肿龀稣~媚的樣子，裝模作樣地要扶我下來：“師座慢點(diǎn)，慢點(diǎn)，當(dāng)心摔著?！?/p>

槍聲漸漸稀了下來，我心急如焚。趙漢文看了錢少武一眼，歪著頭扶了扶眼鏡，隨后他從墻角里揪出一個小孩，把他推搡到我的面前，說：“報告師座，警衛(wèi)營的兄弟抓到一個日本奸細(xì)?！?/p>

槍聲終于停了，天也暗了下來。那孩子站在瓦房的陰影里，臉像是抹了炭灰，漆黑漆黑的。他的個子跟二傻一般高，雙眼圓睜，癡癡地呆立著一動不動。我覺得，他就是楊二傻。這顯然又是趙漢文的把戲。我決定探探他們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于是我問他：奸細(xì)是怎么抓到的，有沒有問出口供?！爱?dāng)然有?！壁w漢文一邊說，一邊掏出地圖遞過來，“這就是罪證?！?/p>

這分明是二傻公文包里的地圖！但還沒等我開口發(fā)問，錢少武就搶先說：“這兒不能待，得趕緊走！奸細(xì)在被捕之前還打了兩發(fā)信號彈，鬼子很快就會找到這地方！”說罷，他低頭看了一眼孩子，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我決定不理他們，我說：“剛才我也聽到槍聲了，像是我們的部隊在跟日本人交火。錢團(tuán)副應(yīng)該趕快去聯(lián)絡(luò)，讓部隊盡快脫離戰(zhàn)場，到原先指定的地點(diǎn)集結(jié)待命。”趙漢文和錢少武神情驚愕地相互看了一眼，但這驚愕只在他們的臉上一掠而過。趙漢文瞬間變得恭敬起來，挺直了身體立正，說：“是，遵命?！彼肿隽艘粋€“請”的手勢：“那就請師座先進(jìn)屋休息。錢團(tuán)副，速將奸細(xì)押往莊口正法，再讓炊事班準(zhǔn)備晚飯?！?/p>

孩子是否真被他們殺了，我不知道。但當(dāng)我轉(zhuǎn)身回屋的時候，的確清晰地聽到了兩聲槍響，而且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楊二傻和那個所謂的奸細(xì)。我沒有辦法，只好倚在墻角的稻草堆上休息?，F(xiàn)在只有先過夜，等到了天亮再說。

晚飯很快就有了：一只雞和兩瓶燒酒。雞是燉的，油汪汪的。我雖然餓了，但沒有急著吃喝。趙漢文這回倒沒有假意謙讓，他和錢少武自顧白地大嚼暢飲起來。我不再等他們招呼了，吃了一只雞翅，喝了兩杯酒。然而，我很快就頭暈?zāi)垦?，四肢癱軟，隨即沉沉地睡去。

我是被警衛(wèi)營長馬忠廉叫醒的。他打著火把，他周圍的兄弟都打著火把。屋里亮堂堂的，如同白晝，他們的臉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馬營長在喊：“師長，師長……”他說，弟兄們找您找得好苦啊。我想站起來，然而全身乏力，大概是給趙漢文下了迷藥。馬營長對身邊的人說：快，快把師長扶起來。他們架起我，但我仍不能行走。馬營長喊道：都傻啦，不會找扇門板來抬著師座。他們架著我坐到門板上，簇?fù)碇业轿萃?。莊上到處都是火把，弟兄們來去匆匆，有的還在跑步前進(jìn)。馬營長告訴我：這兒是十里莊，一團(tuán)剛到，正在布防，一團(tuán)長馬上就來見師長。我說：按照原先的部署，一團(tuán)應(yīng)該擔(dān)任前鋒搜索任務(wù)。馬營長說：請師座放心，一團(tuán)長讓弟兄們稍事休息，等到拂曉時分就出發(fā)。這時，我聽到一陣馬蹄聲，打著火把的弟兄紛紛讓開路，一團(tuán)長來了。他精神抖擻，穿著锃亮的馬靴，這雙馬靴還是他從一個戰(zhàn)死鬼子中佐腿上扒下來的。他喘著粗氣敬禮報告：師座，一團(tuán)團(tuán)長張正耀向您報告，我團(tuán)按師部指令駐扎到十里莊，我已派出一連兄弟換成便衣，在莊子的周邊地帶搜索前進(jìn)。我說：弟兄們辛苦了，你部在行軍途中是否發(fā)現(xiàn)敵情。張團(tuán)長說：“這兩天來，職部一直在幫助馬營長尋找?guī)熥南侣?，下午先后與敵便衣隊及日軍一個中隊遭遇，我團(tuán)與敵短暫交火后即迅速脫離戰(zhàn)場。弟兄們損失不大，但予敵以重創(chuàng)。請師座放心，敵未曾察覺我團(tuán)行動意圖。”我說：“張團(tuán)長是國之干才，十余年來隨我南征北戰(zhàn)、立功無數(shù)。還望再接再厲，再立新功。等此次戰(zhàn)役結(jié)束后，我一定申報總司令，將張團(tuán)長所立之功勛在全軍表彰，并予以嘉獎！”張團(tuán)長“啪”地一個立正：“多謝師座栽培！”

這時，遠(yuǎn)處傳來零星槍聲。不一會兒，一個通訊兵跑來報告說：有兩個奸細(xì)想摸進(jìn)莊里來，被警戒的兄弟給發(fā)現(xiàn)了。我一下想起趙漢文和錢少武。我問馬營長是否看到過趙參謀長和錢團(tuán)副。他立即面露驚詫地對我說：他們不是一直跟著師座嗎，這會兒正帶著您繞彎呢。他話音剛落，所有的火把就全都熄滅了，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靜。我很快又睡著了。

二

我不肯再走路。我對趙漢文說：“我的草鞋爛了，腳腫了。昨晚的酒又不干凈，我的腦袋到現(xiàn)在還暈沉沉的，實在是不能走了?！?/p>

我注意看趙漢文的反應(yīng)。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趙、錢二人都笑了，而且流露出一臉的不屑神情。趙漢文對錢少武說：你怎么跟楊二傻一樣傻，不會找扇門板來抬師座？

他們抬著我，把我抬到屋外。莊子上依舊是空無一人，就連牲畜都見不到，鬼知道昨晚的那只雞是怎么搞到的。到了莊口，我又看到了那個倒斃在土墻邊的傷兵。那一槍打得他滿臉血污，錢少武是有意這樣。一群綠頭蒼蠅正簇在創(chuàng)口周圍，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生出蛆來。我感到一陣沖動，真想撲上去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但我又想，就這樣死在這兩個奸邪小人手里實在是冤，死也不會瞑目。我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隱忍。我要盡力周旋，不讓他們陰謀得逞，然后再尋找脫險的機(jī)會。

出了莊子，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沿著昨天的路往回走。我覺得他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相機(jī)而行。他們也許打算摸到昨天槍響的地方，在那兒跟日本人不期而遇。

今天要比昨天熱得多，他們走的雖是大路，但路面也坑洼不平，抬著我的確吃力。沒走多遠(yuǎn)，趙漢文就累得臉色煞白，虛汗直淌。錢少武也氣喘吁吁，黑臉上像是抹了一層油。他們只會算計害人，沒其他能耐。勉強(qiáng)走了一里地，錢少武先不干了，他說：師座再不自己走，我們都得累死。趙漢文也撐不住了，直說要休息。他們放下我歇腳。趙漢文蹲在地上，邊擦汗邊往四周看。

“有點(diǎn)不對頭，”他說，“怎么走了半天沒遇見一個兄弟？”他轉(zhuǎn)過臉來直盯著我，問道：“昨晚莊里的兄弟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眼鏡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顯得特別的面目可憎。我說，昨天我們?nèi)サ母揪筒皇菑埱f，莊里也沒有弟兄。“是嗎？”趙漢文站起來，舉起望遠(yuǎn)鏡。我說：用不著望，張莊有座廟，廟門口的旗桿幾里以外都能看到。趙漢文像是突然來了氣，兇巴巴地問錢少武：“錢團(tuán)副，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把我們領(lǐng)到這兒來了？如果走錯了路，貽誤了軍機(jī)，是要受上峰處置的?！边@回，錢少武沒有跟著他一起唱雙簧，而是伸長了脖子，順著路往前張望。我看得出，他們是在等。

沒過多久，前面果然來了個推獨(dú)輪小車的漢子。他戴了頂破草帽，穿了件寬大過膝的破夾襖，腳上趿著一雙黑布鞋，那鞋卻是新的。他一看到我們就笑嘻嘻地迎上來，點(diǎn)頭哈腰地“老總老總”叫個不停。他的帽檐壓得很低，好像故意要遮住什么似的。我一眼就看出，他根本就不是個種田人。

錢少武來勁了，“噌”地站起來，耀武揚(yáng)威地抽出匣槍。他的動作夸張，像是在有意做給我看?！澳闶枪碜拥募榧?xì)吧！”錢少武噴著唾沫星子大吼道。那漢子扔下車，忙不迭地否認(rèn)，還“撲通”一聲跪下苦苦求饒。我看到這般拙劣的表演，真是又羞又惱、啼笑皆非?！安皇羌榧?xì)就不要怕嘛”，趙漢文在我身后冷冷地說，“不要怕嘛，我們打仗也是為了百姓能安居樂業(yè)。”那漢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湊到趙漢文跟前說：“老總，我叫黃發(fā)財，張莊人，我們家世世代代種莊稼，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老總，您明察秋毫，大人有大量，您就饒了我吧?！彼贿呎f，一邊轉(zhuǎn)向我求饒，還不停扯我的衣角。錢少武又兇了起來：“你亂扯什么？這是我們師長！再鬧，我一槍崩了你，崩你個滿臉開花！”他說罷，惡意地斜了我一眼。我沒示弱，也直瞪著他。他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臉去，沖著趙漢文咧嘴一笑。

我說：“黃發(fā)財，你不要怕，我知道你是莊稼人?！蔽易⒁饪此纳裆?，他傻笑著，露出一嘴的黃牙。他紫色的嘴唇周圍長滿了半寸來長的胡茬，上面粘滿了灰土，糊滿了口水。他不住地鞠躬作揖，絮叨哀告：是莊稼人，是莊稼人。這時，我發(fā)現(xiàn)趙漢文和錢少武都在掩嘴竊笑，我沒理他們，又說：“看得出你老實巴交，所以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你遇到國軍不會有事，但如果讓日本人逮住了，你就是把頭磕破了，也是個死路?！秉S發(fā)財突然眼睛一亮，面露驚喜地說：“老總，您是國軍吧，您受傷了，我用車?yán)恪Ｎ胰埱f，跟你們同路！”趙漢文和錢少武再也憋不住了，一齊迸發(fā)出一連串又脆又響的狂笑。

我坐上了黃發(fā)財?shù)莫?dú)輪車，他推著我在田埂上走，他說，走田埂是近路。我很像是被繳械的俘虜，聽由他們擺布了。此行的目的地肯定不是張莊，他們也沒有往昨天槍響的方向走，他們究竟在耍什么詭計？

麥子已經(jīng)開始長穗了，田野里一片蔥翠。地平線上飄著灰白色的霧氣，空闊的四野看不見一個人，只有一兩只飛鳥從空中掠過。陽光更加刺眼，曬得人渾身燥熱，我都能聞得到自己身上散發(fā)出的汗臭。田埂狹窄崎嶇，黃發(fā)財笨拙地推著車，直顛得我渾身酸痛，我硬著頭皮堅持。又走了一段路，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田里轉(zhuǎn)彎。他們分明想拖延時間，難道我就這樣乖乖地聽之任之？

我說：都中午了，得找個地方休息吃飯。趙漢文立即附和：“師座說得對，找個地方吃飯?！秉S發(fā)財像是沒聽見，只管推著小車直往前走。錢少武大步跑到他跟前，一揚(yáng)手里的匣槍喊道：“耳聾了嗎？吃飯休息！”他的話音剛落，我就感到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猛地往下一栽，連同那輛破車一齊滾到了田里。黃發(fā)財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一個勁地站在那兒作揖賠不是。

這村里只有十來戶人家，家家是草房，房前屋后都長滿了亂七八糟的矮樹和雜草。村頭的一條河溝里照例漂浮著雜物，水是黑的，太陽一曬，直起泡泡。

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大一點(diǎn)的屋子，屋里除了幾張破凳，一無所有。我和趙漢文、錢少武都各自坐下了，黃發(fā)財一個人蹲在門檻上。錢少武又對著他吼道：“傻嗎？還不去弄點(diǎn)吃的！”黃發(fā)財又是作揖，又是下跪，鬧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要錢。我掏出兜里的金筆，拔下筆頭遞給他，他放在嘴里咬了咬，立即露出了笑容，樂滋滋地出去了。村里沒有人，房子都是空的，他到哪里去弄吃的呢？可是沒過多久，他就端來了七八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和一盆稠乎乎的肉醬。

吃完飯，我又睡了一大覺，等醒來的時候，已接近黃昏了。此時，屋里一個人也沒有。我雖然渾身軟綿綿的不得勁，但還是硬撐著坐起來，想出去走走。我還記得，在剛進(jìn)村的時候，我在村頭的水溝旁看到過一堆高高的草垛，垛旁還倚著一條竹梯。我的地圖讓趙漢文藏起來了，只有望遠(yuǎn)鏡還在。然而當(dāng)我咬牙費(fèi)力地爬上垛頂?shù)臅r候，我又睡著了。

這次叫醒我的還是馬營長，他說：師座在車上睡覺會著涼的。車是美式吉普，整個集團(tuán)軍只有五輛?？偹玖畎衍囁徒o我的時候說：“寶劍配上好劍鞘，這下全了。”馬營長的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趕上了獨(dú)立旅的隊伍。傳令兵正騎著馬高聲傳達(dá)師部的命令：師長有令，加快行軍速度。獨(dú)立旅是一個加強(qiáng)旅，一眼望去，大路小路上都是他們的人。全師屬他們的軍容最整，武器是新的，軍裝是新的。王旅長訓(xùn)練有素，他的士兵即使在跑步前進(jìn)的時候，隊列也是齊刷刷的。接著我們的車就趕上機(jī)槍連了，他們的四十多挺輕重機(jī)槍在陽光下閃著藍(lán)幽幽的光。這個機(jī)槍連是新組建的，實際作戰(zhàn)能力遠(yuǎn)超過一個連。出發(fā)前，總司令還給這個連補(bǔ)充了五挺馬克沁，十挺捷克式，全是剛從國外運(yùn)來的。馬營長一邊開車，一邊說：師座，我們兵強(qiáng)馬壯，士氣又旺，這回篤定能打勝仗。我笑了笑說：仗是打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

車在小興莊的莊口停了下來。這兒的工事已經(jīng)修好了，有兩重挺機(jī)槍在擔(dān)任警戒，另外還有約一個排的警衛(wèi)列隊護(hù)衛(wèi)著我們進(jìn)莊。他們戴著英式鋼盔，扛著清一色的中正式步槍行護(hù)槍禮。王旅長帶著他手下的團(tuán)長、參謀長在迎候我，他們和我一樣，打著綁腿，穿著草鞋。行禮寒暄完畢，王旅長請我登上臨時搭建的晾望塔，我舉起望遠(yuǎn)鏡向縣城方向看，王旅長隨即在一旁打開地圖。我說：“一團(tuán)應(yīng)擔(dān)任正面攻擊，但要只攻不進(jìn)，將城里的鬼子引出來。等他們傾巢而出時，你親自帶領(lǐng)基干團(tuán)攻其左翼，第三旅配合你們攻其右翼。要打得狠，打得猛，務(wù)求全殲！”王旅長立正道：“請師座放心，我全旅官兵定同仇敵愾與敵死拼，一報國家，二報知遇?！蔽艺f：“戰(zhàn)前輕敵，兵家大忌；戰(zhàn)場風(fēng)云，變幻莫測。作戰(zhàn)既要膽大，又需心細(xì)。只有充分考慮到戰(zhàn)場上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變數(shù)，才能確保萬無一失?！蓖趼瞄L又立正道：“是！我馬上與團(tuán)長、參謀把作戰(zhàn)計劃再研究一遍，以杜絕疏漏。”我放下望遠(yuǎn)鏡，看著王旅長說：“我們師的任務(wù)，只是整個集團(tuán)軍作戰(zhàn)計劃之一部。如貽誤戰(zhàn)機(jī)，你我都會成為罪人?！蓖趼瞄L挺直了腰桿，大聲保證：“我旅全體官兵定牢記長官訓(xùn)誡，必奮勉圖功，痛殲頑敵。若貽誤戰(zhàn)機(jī)則甘受軍法處置?！?/p>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馬的嘶鳴。我舉起望遠(yuǎn)鏡一看，才知道是炮兵營開進(jìn)莊里來了。王旅長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們新繳獲了兩門日軍的野炮，火力很猛，是難得的寶貝。我說，下去看看。這時，王旅長發(fā)現(xiàn)瞭望塔的梯子不見了。我很著急，不住地找馬營長，讓他把梯子搭上來。我喊：馬營長，馬營長！

三

站在草垛下是趙漢文，他陰陽怪氣地說：“師座真有本事，這么高的草垛不用梯子是怎么上去的?！卞X少武在一旁幫腔道：師座是孫大圣，騰云駕霧飛的吧。

梯子顯然是被他們撤了?，F(xiàn)在，我被困在草垛上，處境十分狼狽。趙漢文繼續(xù)奚落我：“如果師座不介意，我就站在下面向您報告啦?！?/p>

他說：“馬營長正忙著布置警衛(wèi)營的弟兄警戒，您如果有什么吩咐不妨先對我說?！彼仡^對錢少武笑了笑，又說：“師座信不過我？要不您自己用望遠(yuǎn)鏡看看，馬營長是不是正在村口忙著呢?！闭f罷，他面露譏諷，而錢少武則不加掩飾地嘿嘿奸笑。趙漢文突然把臉一沉，對錢少武說：“錢團(tuán)副，別笑了，你不是有重要情況要向師座報告嗎？”

“哦，我差點(diǎn)忘記了?！卞X少武的臉上還帶著笑意，真令我怒火中燒。不過，他很快就換了一副面孔，正顏厲色地說：“報告師座，警衛(wèi)營的弟兄不守軍紀(jì)，他們把村里的一個良家婦女給奸了。人家去找馬營長評理，但馬營長裝糊涂，所以只好勞煩師座了?！?/p>

這兒既沒有警衛(wèi)營，也沒有一個村民，哪來的強(qiáng)奸案，簡直是一派胡言。我正打算教訓(xùn)一下錢少武，卻看見他轉(zhuǎn)身往后揮了揮胳膊。

此時已是黃昏，田野里開始彌漫起灰蒙蒙的暮色，遠(yuǎn)處的景物逐漸模糊起來。雖然我弄不清錢少武身后的那兩個人是怎么冒出來的，但還能一眼認(rèn)出走在前面的是黃發(fā)財。他依舊又是磕頭又是作揖，求我為他做主。他說，他妹妹一向老實守婦道，現(xiàn)在被禍害了，實在是沒臉見人，還不如死了的好。他邊說，邊把頭磕得砰砰直響。

黃發(fā)財?shù)纳砗蟮拇_站著個女人，她穿了件又臟又破的紅棉襖，低垂著頭，腦袋上的大發(fā)髻很是顯目。這回不知道他們又要耍什么花招了。我問黃發(fā)財：你告警衛(wèi)營的弟兄犯了軍紀(jì)，有證據(jù)嗎？我打量了那女的一眼，又說：我不能憑你的一面之詞，就去處罰弟兄們吧。

黃發(fā)財一下子興奮起來，連聲說有證據(jù)，并像變戲法似的摸出一頂鋼盔和一枚胸章。我蹲在草垛上看不清胸章，但鋼盔的確是警衛(wèi)營配戴的那種。我眼睛一亮，但還是強(qiáng)作矜持地對黃發(fā)財說：我在上面看不清胸章上的番號，怎么就能肯定是警衛(wèi)營的呢，你快去找架梯子讓我下來，我好看個究竟……我的話還沒說完，錢少武搶了上來，大聲嚷道：“用不著！”說罷，他抬腳對著草垛猛地踹了過去。

草垛塌了，我隨著亂草一起滾了下來。我大概是喊了一聲，這喊聲又引得趙漢文、錢少武一陣狂笑。還沒等我爬起來，黃發(fā)財先慌里慌張地跑到跟前，幫我拾起軍帽和望遠(yuǎn)鏡，笑嘻嘻地雙手遞上。他竟然也笑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先看望遠(yuǎn)鏡。不出所料，左邊的鏡片摔破了。要想繼續(xù)使用，就只能當(dāng)單孔的了。我又氣又恨，怒不可遏地直盯著錢少武。這時，趙漢文上來推搡了黃發(fā)財一把，虛張聲勢地呵斥道：“還不快滾。師座要是摔傷了，你就當(dāng)心狗命吧?！?/p>

黃發(fā)財?shù)匿摽托卣露际蔷l(wèi)營的。胸章上的軍銜是中士。他叫程正，我見過他。投軍的時候他是個高中生，寫得一手秀氣的毛筆字。我一直想把他調(diào)到師部來，但馬營長不肯，說是留著他幫營里的弟兄寫家信。胸章上粘著血污和像爛肉一樣的東西。他大概已經(jīng)死了，也許是在戰(zhàn)場上，也許是被趙漢文這類奸人暗算了。我悲憤交加，幾乎要情緒失控了。

“那人呢？”我問。黃發(fā)財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并有意用手把鼻涕和眼淚抹得一臉都是。他說，他妹妹性情剛烈，現(xiàn)在只想死，長官再不給他們做主，他妹妹就不活了。黃發(fā)財?shù)拿妹孟衲緲端频纳嫡驹谒纳砗?，佯裝羞慚，低頭不語。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找來的蹩腳貨，連這么拙劣的戲都演不地道。錢少武不耐煩了，上來把黃發(fā)財推到一邊，說：“報告師座，程正早跑了，是讓馬營長放跑的。馬營長縱容包庇，也該受到軍法處置?！?/p>

我們又上路了，說是去找程正和馬營長。趙漢文和錢少武走在前頭，黃發(fā)財帶著他那個妹妹跟在我后面。我能聞得出，那個女人身上散發(fā)出的臭氣跟楊二傻的一樣。出村走了不到一里路，趙漢文和錢少武就來了精神，因為他們看到路面上有坦克履帶軋過的痕跡。坦克只有日本人才有。這些渾蛋。到了路的拐彎處，我身后的女人突然驚叫起來，趙漢文也隨之驚悚地停住了腳步——路中央躺著一具，不，是半具尸體，他的頭和腰部以下都沒了。坦克從他的上半身碾過，把他碾軋成了一張皮，灰布軍裝的碎片和皮粘一起，緊緊地貼在地面上。內(nèi)臟都被擠壓得流了出來，綠森森，血淋淋，涂了一地。他的一條胳膊跟軀干分離了，可能是被履帶割斷的，孤零零地丟在一邊，筆直地指向前方。

我站住了。趙漢文也站住了。他掏出手帕擦拭著臉上淋漓的大汗，嘴里不住地嘟噥道：快了，快到了。錢少武很鎮(zhèn)定，表情甚至輕松愉悅。這不奇怪，他就喜歡血腥和恐怖。我們在這半具尸體前只停駐了一會兒，錢少武就催促說：既然他的手指著前方，那我們就往前走吧。我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管蹲下來，在軍裝的碎片里尋找。我找到一塊臂章，上面印著“N64D”，這是我們師的番號。我的汗也出來了，混著臉上的灰塵不住地往下滴。敵我雙方的部隊無疑都來過，說不定還有過戰(zhàn)斗，但除了尸體外，我找不到他們的任何痕跡。我想，這尸體可能是有意留在路上的，也許是為了暗示什么。我心急如焚，卻又苦于無計可施。

“那兒有一座廟?！壁w漢文的嗓門顯出了少有的清亮。前方的確是有一座廟，廟門口豎著高高的旗桿。不過，這不是張莊，我能肯定。但我還是習(xí)慣性地舉起望遠(yuǎn)鏡，往廟那邊看。黃發(fā)財突然湊過來，嘴里噴著臭氣說：長官，別看了，望遠(yuǎn)鏡都壞了。他的額上有一大塊腫包，是剛才磕頭時磕碰的，這腫包使他的臉顯得丑陋無比。他笑了起來，樣子十分猥褻。“長官，還是快到廟里去吧，”他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說，“我妹妹正在那兒等著您呢。”

我是被他們生拉硬拽進(jìn)廟里的。廟堂很小，里面僅有一張供桌和一尊神像。那女的正在往供桌上鋪稻草，見我進(jìn)來，就連忙往桌上一坐，忙不迭地解開棉衣，褪下褲子。然后仰面朝天，叉開雙腿。她的下體黑乎乎，濕漉漉的，如同污穢的陰溝。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轟然撲來，我又雙眼一黑，昏了過去。

王旅長說我是給炮彈震昏過去的。他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死到臨頭了，還想掙扎。他一邊用身體掩護(hù)我，一邊火急地?fù)u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大聲地給炮兵營下命令：全營把每門炮的炮彈悉數(shù)都打光！我說：王旅長，這一個中隊的鬼子是搶功心切，單獨(dú)冒進(jìn)，企圖偷襲師部才落入包圍圈的，所以務(wù)求速戰(zhàn)速決，如果日軍的增援部隊趕到，則勢必使我軍處于被動，甚至還可能對我們形成反包圍。王旅長立正道：師座放心，炮擊結(jié)束后，我即親臨第一線，率全旅發(fā)起總攻，必全殲殘敵。

我剛回到小廟里，就聽得炮聲驟起，指揮所被震得地動山搖。我喊道：馬營長馬營長。馬營長正弓腰在神像前的供桌上磨刺刀。我說：警衛(wèi)營現(xiàn)在歸王旅長指揮，你速帶弟兄們跑步前進(jìn)，隨獨(dú)立旅一起總攻。馬營長直起身子大聲道：是。他從警衛(wèi)手里接過步槍，一面上刺刀，一面說：“謝師座，這回我可以為程正報仇了?！彼粗遥那槌林氐卣f：“師座大概還不知道吧，程正讓鬼子的坦克軋死了。”他從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塊“N64D”的臂章，緩緩地遞給我：“師座，這是程正的唯一遺物。假如我戰(zhàn)死了，那就請師座代為保存吧?！蔽医舆^臂章，還沒來得及囑咐幾句，馬營長就轉(zhuǎn)身大踏步地出去了，他在廟門口不住地喊：警衛(wèi)營集合集合。

戰(zhàn)事緊急，我讓參謀接通了張團(tuán)長。我命令張團(tuán)長：立即派出先頭部隊向縣城方向搜索，如發(fā)現(xiàn)敵軍增援，則親率全團(tuán)官兵不惜一切代價予以阻擊，以確保獨(dú)立旅全殲頑敵。電話打完不久，炮聲就稀疏了下來。我跑出指揮所，率參謀副官登上瞭望塔。我們剛舉起望遠(yuǎn)鏡，強(qiáng)勁的沖鋒號就吹響了，喊殺聲緊跟著卷地而起。敵人那邊的槍聲也密集起來，他們在做最后的抵抗。在望遠(yuǎn)鏡里，我看到訓(xùn)練有素的弟兄們形成散兵線，沖向敵軍。前面的弟兄雖然不斷中彈倒下，但整個部隊推進(jìn)迅速，很快離敵人的工事就不足一百米了。殘敵紛紛從戰(zhàn)壕里跳出來，進(jìn)行逆擊。他們和弟兄們攪在一起，展開了近身肉搏。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殘敵已不足百人。激戰(zhàn)了二十分鐘，獨(dú)立旅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敵人傷亡慘重。我甚至看到，有幾個鬼子軍官正跪在地上準(zhǔn)備切腹?？磥韯偃谖樟恕Ｎ一氐街笓]所，準(zhǔn)備和一團(tuán)聯(lián)絡(luò)，了解一下他們的情況。我剛拿起電話，就聽得廟門口傳來兩聲槍響。

趙漢文進(jìn)來了，身后當(dāng)然還跟著錢少武，他手里提著匣槍，又是一臉的殺氣。趙漢文說：師座，我讓錢團(tuán)副把那兩個人斃了。我驚訝地問是哪兩個人。錢少武一揮槍說：自己出去看看。廟門口橫豎躺著兩個人，是黃發(fā)財兄妹。那女的光著身子，一絲不掛。錢少武打了她的心臟，她的乳房給崩得稀爛，脂肪和爛肉都翻了出來，慘不忍睹。他們對同伙下手也這么毒，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我問他們?yōu)槭裁匆@樣。趙漢文扶了扶眼鏡，冷冰冰地看我。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說：師座，這都是因為你啊，你奸了人家的妹妹，所以我只好殺人滅口，否則你要上軍事法庭，連累大家一起跟著丟人現(xiàn)眼。

我氣得兩眼直冒金花。錢少武還在一旁嘮嘮叨叨地發(fā)牢騷：“真他媽的倒霉，好不容易才找到個帶路的，又硬給打死了?！彼统霭雮€硬邦邦黑乎乎的饅頭，沒好氣地往我手里一塞道：“吃啊，吃完了好趕路。找不到張莊，我們都不會罷休?！彼捓镉性?，我不去理他，壓著一腔的怒火，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們走。

早晨的霧氣剛剛散去，路邊的野草還沾著露水，在晨光的照耀下閃著晶瑩的光。這樣的光景本該令人賞心悅目，但我卻心情沉重。我倦了疲了，甚至想放棄堅持，聽天由命。這會兒，趙漢文和錢少武倒開始輕松起來，步伐也加快了。他們似乎不太在意我，有時甚至把我落在后面，不聞不問了。今天，我們是在往縣城相反的方向走。走了不到十里路，我突然感到腳下的地皮在微微顫動，我不由地停住了腳步，手搭涼棚引頸瞭望。遠(yuǎn)處的田野煙塵彌漫，好像是有馬隊，但也許是汽車。就在這時，有人在捅我背脊。我回頭一看是趙漢文。不知什么時候，他已悄然站在了我的身后。

“師座，別瞎想了。您看，前面又有人來了?！彼ξ貙ξ艺f。

四

當(dāng)我看到站在面前的貨郎時，我就想，這肯定又是一個黃發(fā)財。

貨郎穿了一件和黃發(fā)財一樣的青布大襖，大襖的前襟上積了一大片發(fā)亮的污垢。他的臉和脖子粗黑得像龜鱉，是因為日曬風(fēng)吹，也是因為污穢骯臟。他挎著一個柳條籃，上面蓋著兩只玻璃匣，匣里裝著又臟又小的糖塊和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紅、綠絨線頭繩。我瞥了一眼匣子，本想從它們的縫隙之間看看籃框里有什么。然而我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知道，看不看都是一樣。

我確信他不是個貨郎。他似乎也不掩飾，摘下頭上的破氈帽不住地扇。他的額上有一道明顯的勒痕，只有常年戴軍帽的人才會這樣。

貨郎說：長官，我是做小買賣的，不是奸細(xì)。他有意說得很做作，似乎唯恐我把他當(dāng)作貨郎。我想，他大概認(rèn)為我是網(wǎng)里的魚，篤定逃不了。

我沒開口。趙漢文在一旁慢悠悠地說：“你說你不是奸細(xì)，那又是干什么的呢？”

“貨郎啊?！?/p>

“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四周的村莊都空了，你給誰賣貨？”

“快說！”錢少武在一旁幫腔道。他們這樣一唱一和，與其說是在演戲，倒不如說是在蓄意捉弄我。接著，錢少武就上前跟貨郎拉扯起來，他幾次上去要扭住貨郎的胳膊，那情形就像頑童在嬉戲打鬧。

等他們鬧完了安靜下來，我才說：我們現(xiàn)在是要找到張莊，盡快和部隊取得聯(lián)系。我讓錢少武把貨郎放了，不要再糾纏。趙漢文突然激動起來，那張白生生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說：不行，這人或許是鬼子的奸細(xì)。我說：那就把他斃了。貨郎立即裝出很害怕的樣子，縮著身子不住地求饒：長官，我真是貨郎真是貨郎啊。與此同時，他把手搭在了籃框口的玻璃匣上。錢少武像是沉不住氣了，他擠了過來，用身體擋住貨郎，虎視眈眈地瞅著我，臉上的橫肉又?jǐn)D作了一堆。混亂中，趙漢文像是踢了貨郎一腳，那家伙大叫一聲，就地一滾，滾到了水塘里。他的身上沾滿了泥漿，但手始終緊扣著籃框上的玻璃匣。貨郎大叫起來：長官饒命長官饒命。趙漢文冷笑一聲說：想活命嗎，那就帶路，帶我們?nèi)埱f，到了張莊我保你活命。錢少武拔出槍，不停地晃著，惡狠狠地說：“對，想活命就去張莊，不然老子送你上西天。”他像上次那樣斜了我一眼，我也怒視著他，算是還以顏色。錢少武扭過臉，再去看趙漢文。趙漢文的臉白了下來，他扶了扶眼鏡，然后又踢了貨郎一腳說：聽見沒有，快走啊。

等我們走了一二十里路，太陽就升到半空中了。貨郎一直沿著大路把我們往前帶，他棉衣上的泥漿已經(jīng)曬干了，結(jié)成鱗片一樣的泥塊，不住往下掉。他挎著的柳條籃抵在腰間，隨著步伐滑稽地晃動著。他像是個拙劣的戲子，可笑透頂了?，F(xiàn)在，他們又改變了方向，往縣城的方向走。我清楚我的處境，但我沒有足以與他們相抗衡的能力。錢少武心狠手辣，槍法又厲害。我這會兒是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了。

可是貨郎卻突然停住不走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長官，快到了，前面就是?！彼檬忠恢浮谔镆暗谋M頭，有一撮銀灰色，像是一片凝結(jié)的霧靄，在霧靄的中間隱約有一根像發(fā)絲樣的東西。這幾天，我被他們帶著東轉(zhuǎn)西繞，繞暈了頭，加上又疲又餓，已經(jīng)沒有了方向感。盡管如此，我還能肯定這不是張莊，他們也不可能把我?guī)У綇埱f。

我累極了，索性往地下一坐，說：反正是快到了，那就歇息會兒再走。出乎意料，趙漢文和錢少武沒有反對，相反還賠笑。錢少武遞過水來說，請師座喝口水。我隨口回道：還是你們先喝吧。他們?nèi)艘宦牰脊笮ζ饋?。錢少武揚(yáng)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壺放在地上，就不再勸我了。坐了一會兒，趙漢文說：“師座，那兒有一間破屋，我們還是進(jìn)去歇歇吧。”

路旁的河邊果然有一間草房，矮小破舊，房頂生滿霉菌野草，還塌了一半。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跟著趙漢文過去的時候，突然看到前方的那片霧靄之中有火光一閃，緊接著就是一猛烈的爆炸聲。我們四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密集的槍聲驟然響起，其中還夾雜著迫擊炮和集束手榴彈。憑著這槍響爆炸聲，我能斷定那兒至少有兩個營的部隊在交火。趙漢文、錢少武和貨郎都笑了，這不是他們常有的奸笑，而是如釋重負(fù)的輕松的笑。貨郎掀開柳條籃上的玻璃匣，從籃框里掏出家伙——一把嶄新的二十響德國毛瑟。他說：“楊師長，我們到了，那兒真是張莊，可你不信。你的警衛(wèi)營一直守在那兒等你，可惜他們沒有能把你等到，卻先讓日本人包圍了。走吧，賴著也沒用，到前面的破屋去。等仗打完了，我們就交差。”

手榴彈的爆炸聲蓋過了槍聲。警衛(wèi)營在拼命反擊。在遠(yuǎn)處閃閃的火光中，我清晰地看到那發(fā)絲樣的東西原來就是旗桿。不錯，這兒的確是張莊。錢少武逼上來，用槍對著我，面露得意之色。他們機(jī)關(guān)算盡，最終如愿以償了。我真的就這樣束手就擒了嗎？

“楊師長，我們進(jìn)屋吧。”趙漢文不再陰損，倒顯出誠懇的樣子，“兄弟還要請你多多包涵，我也是不得己而為之，不把你送給他們，我過不了關(guān)。不過你放心，日本人說了，你是高級軍官，又是青年才俊，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彼f完就一擺手，貨郎走到了前面，錢少武緊跟在我身后，他們還像以前那樣，把我夾在了中間。我們一起走下大路，這之間錢少武還扶了我一把。那邊的槍炮漸稀，而吶喊聲卻隨之而起，是鬼子發(fā)起沖鋒了。警衛(wèi)營難道就這么完了嗎？

“師座，快走吧，生死關(guān)頭只能自己顧自己了。”錢少武在我身后心平氣和地說。

我們很快來到了那間草房前。這大概是村民用來看莊稼的，雖然破舊，但還上著鎖，兩扇破爛的板門上貼著鮮紅的對聯(lián)，只是我沒來得及看清上面寫的字。

我們在門口停了片刻。貨郎回頭望了我一眼，接著就飛起一腳踢向那兩扇破門。

一道耀目的亮光伴隨著巨響撲面而來。剎那間，我的雙眼感到鉆心的疼痛。我還沒能喊一聲，就一腳踏進(jìn)了深淵，完全失去了知覺。

從此，我的眼里就只有黑暗了。

大概過好長時間我才醒來，槍炮聲、吶喊聲都沒了。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也聽不到。我掙扎摸索，手不斷被刺傷、灼傷，最后我終于摸到了一根木棍。我忍著渾身的巨痛，使盡全身力氣，想拄著它站起來。然而，我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因為我的身后好像有人正在拉扯著木棍的另一頭。他們說話了，嘟嘟噥噥的。聽出來了，是趙漢文和錢少武。我回過頭來問他們：貨郎呢？他們沒回答。我又問了他們一遍，他們還是沒有回答。我想，貨郎大概是死了。

我一手緊握木棍，一手扶墻摸壁，后面的人也跟我一起用力，幾經(jīng)努力堅持，我們終于一起站了起來。這次是我走在了前頭。我?guī)е竺娴膬蓚€瞎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炸塌的草屋，來到了田野。

一路上，我們摔倒過多次。有時是我腳下一絆，帶倒了后兩個；有時是他們一滑，拽倒了我。所以，我一邊摸索著走路，一邊不住地提醒他們小心，而他們也在后面不停地喊著：注意注意……慢點(diǎn)慢點(diǎn)……

我們就這樣緊抓著木棍，相互牽扯，彼此扶持，走到了大路，并合力向剛才槍響的方向行進(jìn)。

那兒真是張莊吧。我不禁淚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