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康,1961年生于江蘇興化。1979年起從事教育教學(xué)工作至今。工作之余以讀寫自娛,近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上海文學(xué)》、《滇池》、《大家》等雜志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及作品小輯。
從前,我們城里就只有這一條街,一條直貫城東西的街。街不寬,僅能容兩輛黃包車并行。街的兩邊排列著不少的店鋪,現(xiàn)在依然如此。
街的東頭是祖父開的鋪子,西頭是一所學(xué)校,而街的中間則有一家酒館。父親和舅舅都在學(xué)校教書,等放了晚學(xué)他們每每就會去酒館小酌。父親告訴我,他和舅舅是城里最早穿西裝的,他說:“那會兒,我們真可以在街上橫著走!”
這句話盤踞在我腦海里足有三十年,只要我穿上西裝,它就會橫進(jìn)我的記憶,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父親和舅舅橫著走的樣子,并且很想像他們一樣橫起來。
不久前,這條街成了新街,兩邊的建筑雖然保留了原有的格局,但都重新翻建過。街上洋溢著刺鼻的油漆味,屋檐下掛著紅燈籠。這里是老城區(qū),行人本來就不多,翻建過后就更少了。過去我躑躅在街頭,就會想起那些老人舊事,現(xiàn)在油漆味和紅燈籠使我變得遲鈍,我再也不能讓自己的思緒飄浮,浮想聯(lián)翩了。
父親和舅舅一同散晚學(xué),但并非一齊進(jìn)的酒館——這是母親告訴我的。事實上,往往是舅舅先坐到酒館的雅間里點好菜候著,而父親則去街東頭祖父的鋪子里取酒(祖父開的是一爿酒坊),有時父親還會從柜上拿點錢,好到酒館付賬。
父親和舅舅過得逍遙寫意,可惜這種逍遙寫意的日子沒能持續(xù)多久,父親就得從同道中另尋酒友了,原因是舅舅戀上了林穎芝小姐。
舅舅遇到林小姐的時候是黃昏。當(dāng)時舅舅的西裝上缺了一粒紐扣,他很尷尬地用書擋住。
林小姐告訴舅舅她芳齡二十。
“總之這人有些蹊蹺,她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她可能是個地下工作者?!?/p>
父親說,林小姐長得不算很漂亮,但十分時尚。剪齊耳發(fā),新潮打扮,一雙桃花眼蒙蒙眬眬的。
林小姐對舅舅說,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居然藏著像陳先生這樣的人。林小姐慨然嘆息道:陳先生真被埋沒了!
舅舅不是個看見女人就臉紅的人,但這次他卻窘得不行,只敢在林小姐的臉上慌慌張張地掃一眼,便低下頭去,心里盡惦記著那粒脫落的紐扣。
這一年秋天少雨,黃澄澄的夕照涂滿了校園,林小姐的周身鍍著金色。她說:“往東走,最東面那條小巷,巷北第四家就是我的宿舍,陳先生有空就常去坐坐?!?/p>
這天傍晚,舅舅在酒館里心不在焉,目光時常游移到窗外。父親說,舅舅很聰明,聰明的人往往多情。
舅舅回到家,不再在意舅母的絮叨。舅母身材瘦小,但氣力很旺。她總是把一盆衣服放在家門口呼哧呼哧地洗個不停,一邊洗一邊嘮嘮嘰嘰地絮叨。舅舅坐在屋里,坐在書桌前。他的書桌上堆滿了書,大多是洋裝本,不僅有文學(xué)類的,也有自然科學(xué):達(dá)爾文、哥白尼……其實,舅舅很少能把這些書看完整,更多的時候是坐在這堆書前遐想。他仰起頭,讓遐想從書堆上升起,在汗漫的蒼穹游蕩。他面露微笑,對舅母的絮叨充耳不聞。
父親常說:舅舅雖然聰明,但在有些地方很傻——簡直就是個笨蛋。
父親說:舅舅在和林小姐熱戀的時候,經(jīng)常在這條街上出雙入對。父親形容他們就像電影里那樣,舅舅夾著一本厚厚的洋裝書,林小姐則卷著一冊時尚雜志。林小姐挽著舅舅的胳膊,面露著自得的微笑在街市從容走過。這在當(dāng)時的確是驚世駭俗之舉,街上的人見此情景無不目瞪口呆。外婆急得對母親和姨母說:這可怎么好,怎么得了!
舅母倒沒有鬧騰。她仍舊將洗衣盆搬到家門口,起勁地?fù)溥険溥晗磦€不停。她蹲著的時候,顯得越發(fā)瘦小。母親說:舅母賢惠,在舊社會男人要納妾,正室不加以阻撓算是賢惠。
但外婆堅決阻撓,她說:不能,姓林的來路不清,況且舅舅這樣是辱沒祖上的名聲。她說:舅母老實,我們這家人不能欺負(fù)她,不能讓她受委屈,否則我無臉去見親家了。
母親說,在她們姊妹當(dāng)中,心最軟的就是小姨,她當(dāng)時就哭了,而且一連哭了幾天,她說她舍不得林小姐。
舅舅最后一次去林小姐的宿舍也是在黃昏。宿舍的窗外有一棵無花果樹。在夕陽中,樹葉特別翠,翠葉間綴著紫褐色的無花果,熟透的果子自然墜落,落地有聲,在沉寂中這聲音顯得那么清晰。林小姐的房間里充溢著沁人心脾的清香,令舅舅心曠神怡,他愿意就這么坐著,坐著,永不離開。林小姐跟舅舅談起新女性。她一甩頭發(fā)鏗鏘地說:“我就是我,誰也主宰不了我的命運……不管怎么說,我不會成為別人籠中的金絲雀!”在舅舅的眼里,林小姐就是女神。納她為妾,舅舅連想都不敢想。
林小姐走的時候是個早晨。舅舅從課本里看到了林小姐留下的字條,字條除了表達(dá)了惜別之情,還告訴舅舅她可能會到上海。
舅舅決定也去上海!
父親告訴我,舅舅在上海的那段時間是以賣畫為生。我知道,父親學(xué)的是美術(shù),并且?guī)煆漠?dāng)時的繪畫大家。舅舅跟父親一樣也學(xué)美術(shù)?不會的,舅舅學(xué)的分明是文學(xué)。
父親曾不止一次詳細(xì)地向我講述了舅舅在上海的經(jīng)歷,聽起來頗像是小說,但父親不喜歡讀小說。
上海的咖啡館是藝術(shù)青年常去的地方,那里不光飄散著非洲咖啡特有的芳香,還飄散著憂傷頹廢的爵士樂。樂手大多是白俄,他們吹著金燦燦的小號,號聲時而高亢急促,時而綿長悠揚。父親說過:那會兒白俄有兩條路,當(dāng)招待賣牙粉,做樂手教跳舞;女白俄則更多的以賣淫為生。舅舅靠同學(xué)的面子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出版社里做美術(shù)編輯。舅舅沒日沒夜地苦干,他把辛苦錢都攢了起來,日子過得很小心。到了休息日,舅舅就去咖啡館,一坐就是半天,他相信肯定會在這兒與林小姐重逢??Х瑞^里彌漫著琥珀色的燈光,寬大的玻璃櫥窗外是人行道,人行道上是法國梧桐。秋風(fēng)、黃葉,一陣風(fēng)吹來,黃葉就在人行道和馬路上飛揚。
有一天,這里突然來了一幫便衣,說是突擊檢查。便衣堵在門口,檢查一個放走一個。舅舅那天沒帶證件,叫他們給截住了。他們把舅舅領(lǐng)到人行道上盤問。舅舅著急,竭力辯解。人行道旁停著兩輛轎車,后面那輛車門開著,車門邊站著一個年齡與舅舅相仿的男子。他穿西裝戴禮帽,帽檐壓得很低。舅舅的叫嚷引起了這個人的注意,他往這邊看了一眼。舅舅也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帽檐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那人向便衣?lián)]了揮手,做出放行的手勢,然后就鉆進(jìn)車?yán)铩?/p>
他是誰呢?舅舅想。
舅舅想起了一個同學(xué)。這個同學(xué)家境貧寒,但他跟一個女生——一個富家千金相戀。畢業(yè)前,他們一起失蹤了。
舅舅覺得這人很不一般。不知怎的,舅舅確信這人能幫他找到林小姐。
舅舅在咖啡館里候著。一個星期后,他又碰到了便衣檢查。他故意不出示證件,還跟那幫人吵了起來。便衣被惹惱了,帶著舅舅去見他們的上司。舅舅走上前去,看清了帽檐下的那張臉。他漲紅了臉,激動地說:“你是李……不認(rèn)識啦,我姓陳!”
李先生的工作就是找人,找林小姐肯定沒問題。但李先生說,林小姐的情況很特殊,如果由他出面可能會引起諸多不便。李先生給舅舅介紹了個人,說:“九哥在上海灘神通廣大,我?guī)闳ヒ娝?/p>
李先生把舅舅帶到一條逼仄的弄堂里,在一座普通的小樓上見到了九哥。九哥四十多歲,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但目光銳利,銳利得像刀刃,從眼鏡片后向舅舅的臉上切過來。舅舅為了林小姐什么都不怕,他毫不含糊地告訴九哥他是來上海找人的,找一個叫林穎芝的小姐。九哥坐在一張床上,他一伸手從床底拖出一只皮箱打開,箱子里滿是嶄新的小面額鈔票。九哥隨便撈出一把,說:“這個女人不好找,只因為你是李先生介紹來的,我不好駁他的情面。錢你拿著,算是我打你的招呼?!?/p>
父親說,這其實就是個噱頭,但舅舅找人心切,拒絕了九哥的錢。他太依仗李先生了,所以深信九哥肯定會幫他找到林小姐的。
九哥從床上站起來,在屋里踱了一會兒,然后鄭重地說:“如果你一定堅持,也不是沒有辦法,但我不能讓手下的兄弟白為你奔走冒險。你得為本會做一件事,這樣我話好說,弟兄們也能聽我的。”舅舅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yīng)。九哥笑了,說:其實這也算為國效力,有些事情李先生他們不便出面,你是他的同窗摯友,為他分擔(dān)當(dāng)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父親告訴我,那時候,舅舅心里根本就沒有國家民族,只有林小姐。但他沒有弄明白,林小姐和國家民族其實是一樣的。
九哥說完這番話,就把舅舅交給了他的手下,然后跟李先生一起離開了,他沒有帶走那只皮箱。從此以后,舅舅再也沒見到過他們兩個人。
九哥的手下讓舅舅在樓上休息,管吃管住,可是不許出門。四五天以后,他們就用車帶著舅舅去辦那件事。在車上,他們交給舅舅一只皮箱,跟床底下的那只一模一樣。他們還教舅舅使用一種裝置。他們說,很簡單,只要按一下裝置上的紅色撳鈕就行了。
車穿過了若干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條馬路的拐彎處停了下來。此時正值黎明,東方開始出現(xiàn)幾抹淺紅色的云霞。天有點涼,但空氣清新,使人神為之爽。父親說:這是送人上路的好時候。
沿街的店鋪還沒有開門,只有遠(yuǎn)處的老虎灶在破曉的曙色中騰騰地冒著熱氣。街上沒有行人,大家蹲守在街角的店鋪門口,留一個人前面放哨,舅舅有點抖,上下牙止不住地打嗑。九哥的手下笑了,說:“別怕,這事很簡單。等到有一輛黑色別克來了,你就迎著上去放下箱子,然后按動紅色撳鈕,一切就妥了……”怎么,還是緊張?那就把裝置給我,我們來幫你按?!?/p>
舅舅正要說感謝的話,放哨的急急地跑了過來,喘著氣說:到了到了!
話音未落,汽車馬達(dá)聲由遠(yuǎn)而近,黑色別克像旋風(fēng)眨眼就出現(xiàn)在眾人的眼前。舅舅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就被人從身后狠狠地推了一把,一直推到街心。舅舅雖然踉踉蹌蹌,但還是把皮箱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父親說:他闖進(jìn)了一個碩大的火球中。
這句話我曾在一本小說里讀到過,小說的作者是安德烈·馬爾羅。
但父親是不愛讀小說的。
父親過世已二十余年。舅母還健在,九十多歲了,跟表姐一起生活在省城。她很瘦小,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瘦小。瘦小的人一般都長壽——這好像也是父親說的。
父親晚年曾向地方政協(xié)提供過一份史料,記述的是偽二十二師內(nèi)訌火拼的內(nèi)幕??箲?zhàn)時期,日軍曾兩次攻入到城里,但都沒有作長期停留,留在這兒的基本是偽軍,偽軍第二十二師。
二十二師的師長姓劉,我在一本關(guān)于徐州會戰(zhàn)的書籍上看到過此人的名字。臺兒莊大戰(zhàn)那會兒,他還是國軍的一個作戰(zhàn)參謀。我想,他大概是在徐州淪陷后,沒有能跟上大部隊的撤退,而后流落到蘇北,最終投敵成為偽軍的。
我們家的宅院是由祖父買下的,但還沒有來得及搬進(jìn)去,宅院的前一進(jìn)就被劉師長手下的一個旅長強占做了公館,這個旅長后來策劃了那場未遂的嘩變。那時父親和祖父就住在公館后面的一進(jìn),所以對這場狗咬狗的鬧劇知之甚詳。
父親的這段史料寫得用心吃力,寫好了以后給我看,其中有一句話我印象頗深:“荷槍實彈的偽軍士兵爬上屋頂,槍口反對著街道。”我問父親“反對”是什么。他愣了一下,才說:“應(yīng)該是‘瞄準(zhǔn)’……老了,老糊涂了?!蔽蚁?,大概是父親寫得過于用心認(rèn)真,才會這樣“反對”的。
由于是親歷親聞,所以父親的回憶文章很快通過了審核,刊登在了當(dāng)月的《文史資料》上。這期《文史資料》還登著另一篇親歷記,講的是在偽二十二師臥底的同志巧施妙計、鏟除叛徒的史實。
舅舅去了上海不久,父親在酒館小酌的寫意生活也就結(jié)束了。這倒不是父親找不到替代舅舅的酒友,而是因為酒館里出了事,死了人。
酒館旁邊有一條小巷,小巷很窄很長,曲曲折折拐彎抹角直通東城門。那天傍晚,那個叛徒就是從小巷里拐進(jìn)這條街,最終走上了死路。
當(dāng)時是深秋,叛徒穿著一身白色的短衣衫褲,很寒酸,一看就知道是個鄉(xiāng)下人。此時已經(jīng)關(guān)城門了,如果叛徒還在街上溜達(dá),是十分容易讓人起疑的。叛徒很小心很緊張,他怕一步走錯反而弄巧成拙,不但求不得富貴,還要搭上性命。
街上的店鋪住家都關(guān)門鎖戶,板門的縫隙里隱約可見晃動的燈影。暮色中偶爾有行人走過,他們都很好奇地盯著叛徒看。叛徒無路可走,只能側(cè)身一閃,閃到酒館門口。
那會兒父親剛走,伙計正在收拾杯盤,擦抹桌子。店堂里昏暗,只有柜臺上點著一盞油燈,掌柜的在柜臺里悶頭噼里啪啦地敲算盤。燈光映照著他油亮油亮的額角和厚厚的眼鏡片。
叛徒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硬著頭皮進(jìn)了酒館。叛徒提心吊膽,但伙計和掌柜的看都不往他這邊看一眼。他乘著黑,摸到角落里坐下?;镉嬍帐巴曜雷泳妥唛_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掌著一支蠟燭,冷冷地站在叛徒面前。叛徒剛從鄉(xiāng)下跑出來,身上沒有一文錢。他咽了口唾沫狠狠心,大著膽子要了一個拼盤和二兩酒?;镉嬜屗雀毒骑堝X,叛徒尷尬地賠笑:這就給這就給。
伙計轉(zhuǎn)身去了柜臺跟掌柜的說話。叛徒偷眼往廚房間里看,那兒燈火通亮,熱氣騰騰,禿頭的胖廚師正在灶臺上忙著配菜,配父親適才訂下的菜。祖父鋪子里的生意不錯,他要犒勞員工,所以讓父親來備下酒菜。胖廚師的頭又是油又是汗,比掌柜的還要亮。他剛配好了冷盤,正在準(zhǔn)備大雜燴?;镉嫃恼乒竦哪莾哼^來,懶洋洋地對他說:一個鄉(xiāng)下人。胖廚師隨手抓了幾片腌肉和臘腸,再加上一大把大蒜生姜。伙計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掌著蠟燭往叛徒那兒走。就在這時,門外走進(jìn)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嘴里叼著煙卷,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伙計連忙打招呼:“鄭秘書,里面請!我這就來……”
小鄭不是秘書,只是在二十二師的軍需處抄抄寫寫,伙計總叫他秘書。鄭秘書隨和,常常請伙計抽煙,結(jié)賬時一般不要找零,所以伙計看到小鄭就高興。
叛徒見外面來人了,頓時緊張起來。但當(dāng)他借助伙計手里的蠟燭光看到小鄭時,先是愣住了,接著喜出望外地迎上去。
小鄭本來不姓鄭,在鄉(xiāng)下那會兒姓王。叛徒還算機敏,沒有叫他在鄉(xiāng)下的姓名,而是學(xué)著伙計一口一個鄭秘書。
叛徒出現(xiàn)得突然,鄭秘書一時也愣住了,但他很能隨機應(yīng)變,一邊對著叛徒不住地拱手打哈哈,一邊滿臉堆笑地把叛徒往雅間里讓,并對伙計說:這是我的一個堂兄,好久不見了,快點上酒菜!
小鄭沒弄清叛徒的來路,叛徒也不知道小鄭是受上級指派打入二十二師內(nèi)部的。但叛徒餓壞了,只知道吃喝。幾杯酒下肚,他就有些發(fā)暈了。他說:如果知道王老弟在這兒發(fā)達(dá),我早就過來了。
聽了這話,小鄭算是明白了。但他竭力保持鎮(zhèn)靜,抽著煙看著叛徒大吃大喝。叛徒的那副吃相讓他很厭煩,過了許久他才淡淡地說:“是啊是啊……既然是兄弟就該有福同享……”
小鄭起身到外面去催伙計加菜,接著又打發(fā)他去買煙。鄭秘書給伙計的是一張大鈔票,伙計高高興興地走了。此時,酒館里就只有悶頭算賬的掌柜和忙得滿頭是汗的胖廚師了。
叛徒讓雜燴燙得嘴歪,湯油沿著嘴角直往下淌。小鄭端起酒杯和他干了,然后問他:你這次進(jìn)城恐怕路不好走吧。叛徒直點頭:是啊,又冷又餓……但是真巧,剛進(jìn)城就遇到了你,萬幸萬幸。小鄭說:你慢慢吃,吃完了到我那兒坐坐。
酒館里的酒是從祖父那兒進(jìn)的。父親常夸這酒醇,貨真價實,在城里是絕無僅有的。這貨真價實的酒直燒得叛徒大腦發(fā)熱,全然沒有了剛進(jìn)酒館的小心。他問小鄭:王老弟在這兒享福,大概不會忘了過去一起吃苦的弟兄吧。
在鄉(xiāng)下,叛徒曾經(jīng)是小鄭的領(lǐng)導(dǎo),小鄭跟著他做過宣傳工作。叛徒善于聯(lián)絡(luò),小鄭有文化能寫會畫。小鄭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過去多蒙老兄關(guān)照?!?/p>
叛徒喝多了,把這話當(dāng)了真,用在鄉(xiāng)下的口吻說:那就好,我冒死信你一回。他也不招呼小鄭,獨白干了一杯酒,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皩嵲拰嵳f,你能夠得著劉師長嗎?”
叛徒的話太突兀,小鄭猝不及防,竟然脫口而出道:“夠不著,但能見到他?!?/p>
叛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嚼著肉笑著說:老弟放心,見到劉師長我也會為你說話的。
伙計把煙買了回來,他把零錢遞給鄭秘書。小鄭沒說什么就收下了,然后拆開煙盒,自顧自地抽起來?;镉嫼軟]趣,訕訕地笑著走開。
風(fēng)云突變,情況緊急。小鄭大口大口地抽著煙,著急地盤算著對策。他不住地在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叛徒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故作詭秘地說:“老弟不必為難,兄弟手上有王牌,否則我怎么會拎著腦袋進(jìn)城呢。”小鄭忙問:什么牌。叛徒狡黠地一笑:“見了劉師長,你自會知道!”
小鄭想起了和叛徒在鄉(xiāng)下一起工作的那些事。他覺得,叛徒既然做過領(lǐng)導(dǎo),那么組織上的內(nèi)情應(yīng)該了解得不少,于是他試探著說:過去一直蒙老兄關(guān)照,等老兄富貴了,千萬不能忘了當(dāng)年的患難之交啊。叛徒突然收斂了笑容,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地吐了口煙道:我這人你還不知道,一向就是恩怨分明。
小鄭假裝揉眼睛,輕輕地拭去了額角上的汗。他把另一只手從桌邊挪開,開始慢慢往下移,一移到褲兜里。那里有一把袖珍手槍,是他從軍需庫里偷來的。這槍他一直秘密地隨身攜帶,以防不測,不過他一直牢記著槍里只有兩發(fā)子彈。他想:關(guān)鍵是要做得干干凈凈,不能拖泥帶水。他又端起酒杯頻頻勸酒,勸叛徒喝我們家祖上釀的醇酒。叛徒來者不拒。小鄭自己也喝,酒能讓人發(fā)昏,也能讓人壯膽或者是急中生智。
雅間和外面的店堂僅以布簾相隔,風(fēng)吹動了布簾,也吹來了伙計和胖廚師的聊天聲。起初是說寡婦偷人、懶漢嫖娼一類的閑話,后來伙計的嗓門高了起來?;镉嬙诒г?,抱怨不得收工,待會兒還要往祖父的鋪子里送菜,真忙死了,煩死了。掌柜的仍然在算賬,算盤撥得慢條斯理,可聲音很脆很響。
鄉(xiāng)下的苦日子把叛徒耗得夠嗆,這會兒他只知道大快朵頤。小鄭說:別急,先喝酒,就是要見劉師長那也得等到明天。叛徒已經(jīng)半醉,無論小鄭說什么他都點頭:行,行,晚上就睡在你那兒。
桌上的酒菜光了。小鄭叫了聲伙計,伙計裝著沒聽見,還在跟胖廚師閑聊。叛徒靠著椅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點上小鄭遞過來的香煙。他解開衣服的紐扣,說:你得給我做套新衣服,像這樣去見劉師長也太寒酸了。
小鄭靈機一動,滿臉堆笑地說:“好啊,我這就跟你去布店。趁現(xiàn)在天還不晚,晚了布店的門就叫不開了?!?/p>
叛徒悠悠忽忽地站起來,雙手一抱拳說了聲“謝謝”,就徑直往外走。
小鄭趕忙付了飯錢,然后緊走幾步,走到叛徒的前面。他們剛邁出酒館的門檻,遠(yuǎn)處就傳來了槍聲。住在我們家的那個旅長帶著他手下嘩變了,他們爬上屋頂向街上射擊。小鄭毫不猶豫地抓住時機。他猛地回身拔出手槍,揮手對著叛徒就是一槍。這一槍正擊中了叛徒的前額。叛徒短促地慘叫了一聲,張開雙手在空中狠狠地抓了一把,然后“撲”的一聲,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此時伙計和胖廚師正從廚房里出來,他們提著食盒和燈籠準(zhǔn)備往祖父的鋪子里送菜。聽到槍聲先是愣住了,叛徒的慘叫又使他們大吃一驚?;镉嬤€以為叛徒是醉酒摔倒了,他舉起燈籠往門外一照,只見叛徒蜷曲著身子不停地抽搐,血水摻著腦漿像蚯蚓似的從額上的彈孔里爬出來。
伙計后來告訴父親:那時小鄭還站在門口,手里握著那支閃亮的小家伙,冷冷地看著伙計。在猶疑了片刻之后,他把槍揣到褲兜里扭頭就走,走進(jìn)了酒館旁邊的小巷。
伙計常對父親說,他是撿了一條命。其實他的后怕基本上是多余的,因為那時小鄭的手槍里就只剩下一發(fā)子彈了。
父親應(yīng)該是較早知道這件事的,事后他就沒有再去過酒館,想要喝酒就讓伙計送菜過去。他說,叛徒是罪有應(yīng)得,但酒館也算是個是非之地。當(dāng)年他在《文史資料》上讀到這段史料的時候,大力贊揚抗日志士的機敏勇敢。他對我解釋說:“那時的斗爭很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假如不果斷地除掉叛徒,就有好人受害。因為敵人十分兇惡,對待愛國軍民一向就是心狠手辣?!?/p>
父親曾經(jīng)給我講過一樁他親眼目睹的敵偽罪行。有一天,天剛麻麻亮,父親急著外出去辦要事,他大踏步地走在這條街上。當(dāng)走到酒館附近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父親說,當(dāng)時他隱約感覺到了殺氣。果不其然,從酒館旁邊的小巷里迎面走過來一群漢奸,為首的是便衣隊的頭子。父親形容此人身材矮胖,敞著上衣腆著肚子,手里還提著把左輪手槍。胖子的身后跟著四五個偽軍,他們背著上了刺刀的大槍,帶著鐵鍬鎬頭,押著一個剪短頭發(fā)的年輕女子。那胖子殺氣騰騰,一副不可一世的惡相。
父親說:“那女的身材瘦小,被五花大綁。臉色慘白,看那樣子像是……”
父親的臉沉了下來,表情凝重,停了一會兒才說:“像是已經(jīng)被摧殘過……”
在偽二十二師進(jìn)駐之前,這一帶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江蘇省政府主席韓德勤被日本人逼得走投無路,只好躲到這座偏僻的小城。那時,我們這兒很火,街上往來不斷的是穿制服的軍政要員。酒館煙館、妓院茶樓常常客滿,客人呼朋引伴熱鬧非凡,如此繁華前所未有。國難當(dāng)頭,是國難讓我們狠狠地火了一把。然而好景不長,日本人很快打了過來,韓軍抵抗了一下就撤走了。
大概在是攻城的時候受了些損失,日軍從北門登岸后就走一路殺一路,老北門的居民被他們都?xì)⒐饬?。等到了這條街上,日軍仍未有所收斂。祖母告訴我:我們家鋪子附近有一個醬園,醬園老板因為開門遲了一點就給日軍捅死了。
盡管形勢險惡,但父親和祖父卻死守著鋪子。那一夜,街上就是槍聲和火光,還有“咚咚”來回奔跑的人。祖父和父親都膽小。我能想象得出他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嚇成什么樣子了。我問過父親,那會兒他們?yōu)槭裁床粊G下鋪子,免得冒這番險受這番驚嚇。父親錯愕地看著我,反問道:“那家、店不都完了嗎?”
夜里不住地有人砸門,只要門一開,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逼了過來,來人嘴里嚷著誰都聽不懂的話。父親和祖父忙著把一捆捆的鈔票送過去,送走一撥又來一撥。父親說:“那個錢??!”
起初是日本兵,后來就是一些戴日本軍帽的便衣。父親告訴我,這些人可能是高麗棒子,高麗棒子更可惡,但誰也不敢冒險不給,要是惹了他們,那刺刀戳過來,不就……
我難以想象父親和祖父是怎么熬過那一夜的,他們受了多少驚嚇恫嚇,又損失了多少錢財。不過我想,如果是我,那肯定會丟下鋪子逃命去。
等日本人殺夠了搶累了,縣城才恢復(fù)了一點正常,祖父的鋪子隨即開門營業(yè)。在那段時間里,父親和學(xué)校的老師都不敢戴眼鏡、穿西裝長衫。記得母親說過,日本兵最恨中國的讀書人,看到戴眼鏡的總得要找點麻煩。
父親既不能教書也不能念書,就只好在祖父的鋪子里學(xué)著做生意,打發(fā)時光。提起這段往事,父親總是又氣又恨,當(dāng)然還要感慨萬端。他覺得他的寫意生活和錦繡前程都讓日本鬼子給毀了。我想,以父親的性格,讓他穿著短打在作坊里做買賣人的確很憋屈。
日本人在城里待的時間不算長,但破壞得很徹底。能搶走的東西搶走,搶不走的就放把火燒掉。父親常罵他們是災(zāi)星。在剛進(jìn)城的殺燒搶掠告一段落之后,災(zāi)星自然還要繼續(xù)作踐這座小城,那祖父的鋪子能開得太平嗎?
我曾問父親,鋪子里是否常有日本兵來喝酒。父親像是很生氣地對我說:怎么會沒有?
據(jù)父親講,有兩個鬼子來得比較頻繁,算是???,其中一個很爛,從來不付酒錢。我根據(jù)父親的講述,在心中描畫出這個鬼子的形象:他臉上長著亂糟糟的絡(luò)腮胡子,穿著一身骯臟邋遢的軍裝,腰間的皮帶系得松松垮垮,由于醉酒,走路搖搖晃晃,臉上總掛著淫蕩的笑容。他還戴著一副又大又粗的黑邊框眼鏡。
鬼子每天都出現(xiàn)在東門,東游西逛。街上的行人商販一見到他就“呼啦”一下子閃開。他搶過不少的人,但搶得最多的是魚販子。每次到祖父的鋪子里來,他手上總是拎著幾條水淋淋的、滿是血污的鯽魚。
他笑嘻嘻地靠著柜臺,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要酒喝。酒酣之時,就嘰里咕嚕地講幾旬日本話。他滿臉通紅表情猥瑣,死賴在鋪子里不肯走。只要見到他,祖父就犯愁;他走了,祖父才能長舒一口氣。
爛鬼子還嫖妓,嫖了一個很爛的野雞。
鬼子喝夠了,就拿一條魚算作酒錢,祖父哪里敢要??赡枪碜舆€要謙讓一番。祖父很難受,只求他早些滾蛋,忙示意伙計塞給鬼子幾張鈔票。
鬼子呵呵大笑,對著祖父豎起大拇指,然后就指手畫腳,意思是明天還要來。因為祖父親善,是朋友,好朋友,所以他必須一鼓作氣地把這種親善關(guān)系持久地發(fā)展下去。
離開祖父的鋪子,他就拎著那幾條半死不活的鯽魚鉆到小巷里去找那雞。魚是他用來充作嫖資的。
那野雞敢要他的魚嗎?
“這是個野雞,爛透了!”父親說,“簡直不值得一說,簡直就是……”
我想:這不奇怪,爛鬼子找的肯定是爛野雞。
在那條小巷里,有一間低矮的破屋,屋里像地下室一樣陰暗,破墻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戶,灰褐色的木窗格經(jīng)歷了多年的風(fēng)吹雨淋,早已被腐蝕得斑駁破敗。我想,那雞就應(yīng)該住在這地方。幼年時,我曾趴在破屋的窗戶上往里窺視過,常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駝著背弓著腰,像幽靈似的在黑暗中恍恍惚惚地走來走去。但她顯然不是那個雞,因為那雞早就死了。
所幸日軍在城里駐扎了一陣就走了,否則祖父肯定要被那爛鬼子糾纏得崩潰。就在祖父和父親為鬼子的開拔而額手稱慶的時候,街上的人發(fā)現(xiàn)那雞死了。
那天,爛鬼子從破屋里出來,像往常一樣隨手關(guān)上門。鬼子進(jìn)進(jìn)出出總關(guān)門。此前街坊四鄰沒發(fā)現(xiàn)異常,他們聽?wèi)T了鬼子的淫笑,只當(dāng)他正和雞在做下流的勾當(dāng)。往常鬼子走后不久,雞就繼續(xù)倚門賣笑沿街拉客的營生,然而從這天開始人們就沒能看到她在街上出現(xiàn)過。再以后,破屋里開始散發(fā)出臭氣,而且臭氣也越來越濃。街坊們終于忍不住了,推開破屋的門,那門其實一直就是虛掩著的。在屋里他們看到了平生從未見過的血腥恐怖場面。那雞像青蛙似的彎曲著雙腿、赤裸地躺在地上……尸體開始腐爛,四周蟲蠅成堆。事后,所有在場的人都不愿意再提起雞的死,任憑別人如何追問,他們都三緘其口,只是偶爾私下里竊竊私語。
因此父親當(dāng)然不知道雞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這是個野雞,爛透了。雞的尸體被地保扔到亂墳崗喂狗后,巷子里足有十天還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日本兵開拔了,那爛鬼子理所當(dāng)然地隨之消失,整條街上的人都松了口氣。據(jù)說他們將北進(jìn),去打一場大的會戰(zhàn)。在那里防御他們的是中央軍,其中還有幾個德械師,其實力遠(yuǎn)非韓德勤部隊所能比的。對于日軍來說,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夢魘般的惡戰(zhàn)。
——這是常來祖父鋪子喝酒的另一個鬼子說的。父親不懂日本話,但會簡單的英語。父親說,那是個會講英語的鬼子。
父親應(yīng)該是較早接受新式教育的那一輩。在上海求學(xué)的時候,父親常去“大光明”看原版的美國電影,看多了,自然就能說幾句英語。小時候,我曾聽他用英語講“狼和小羊”的故事。晚年病重住院,他還給護(hù)士念藥水瓶上的英文說明。他告訴護(hù)士,這藥是德國產(chǎn)的。
會講英語的鬼子喝酒是給錢的,給國民政府發(fā)行的法幣,有時甚至還是現(xiàn)大洋。父親說他還算規(guī)矩,喝酒沒醉過,也沒有借酒尋釁,但他一眼就看出父親是個讀書人。我想,他絕不可能是滿臉絡(luò)腮胡子,戴著粗大的黑邊眼鏡。
父親說:這鬼子個子矮,長著一張又白又闊的臉,常耷拉著眼簾,給人一種睡眠不足、眼泡虛腫的感覺。像絕大多數(shù)日本兵一樣,他羅圈腿,大屁股。那時,父親不敢戴眼鏡,而且一身短打,伙計裝扮。鬼子能斷定父親是讀書人,可見他不是個夯貨。
在下午的夕照中,鬼子在靠店門口的柜臺邊喝酒,悶頭喝酒,一聲不吭。街上的閑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好奇地看著。祖父手按在賬本上,臉上掛著生硬的笑容,他努力用這笑容掩飾內(nèi)心極度的膩煩。父親呢,嗅著酒香,回味著往日與舅舅在酒館小酌的愜意,心里充滿了好景不常在的惆悵。
那鬼子常說:他不想打仗,多數(shù)日本人都不想。但國民政府不要和平,他們只好硬著頭皮打下去。戰(zhàn)爭沒有好處,全面的中日戰(zhàn)爭更沒有好處。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玉石俱焚,兩敗俱傷,讓蘇俄從中漁利。他說,他很想家,他家里有老母還有個妹妹。妹妹正在上中學(xué),清純可愛。他的家鄉(xiāng)風(fēng)景如畫,充滿詩意。他請求父親給他畫一幅肖像寫生,他要將這幅畫托人帶回國去給媽媽和妹妹。說完,他長嘆一聲。
但這個鬼子沒等到父親給他畫寫生,就跟著部隊到北方前線送死了。父親說:他有心事,多愁善感,常凝神沉思,只要一喝到酒,上眼皮就泛紅,像是要哭的樣子。
有一天中午,鋪子里的幫工從外面抬進(jìn)一口棺材,這是為曾祖父準(zhǔn)備的。那會講英語的鬼子正在柜臺邊喝酒,他起初是好奇不解,但很快就傷感起來,上眼皮陡然紅了起來。他找話和父親搭訕。父親告訴他,長輩尚未亡故之時,晚輩就備下棺木,這是本地的風(fēng)俗。鬼子于是又有了感慨,說:做子女的能為長輩盡孝,那也是福氣?。‰S后長嘆一聲,再隨后一滴眼淚落在了酒碗里。
這幫日本兵開走以后,就沒有能再回來。父親說:這個鬼子和那爛鬼子常在鋪子里相遇,他們各占著柜臺的一端,但從不交談,當(dāng)然也互不相擾,就像誰也沒看到誰似的。
大隊鬼子走的那天,街上很亂,跟他們剛剛進(jìn)城時差不多,所以祖父的鋪子只好暫停營業(yè)一天。夜晚,在關(guān)閉了的板門后面,祖父和父親又心驚肉跳聽著門外由遠(yuǎn)到近或者是由近到遠(yuǎn)的“咚咚”的腳步聲。
第二天天亮,人們發(fā)現(xiàn)街上一片狼藉,除了扔著一些搶來的東西外,還有鬼子的軍需物品??茨乔樾嗡麄儾幌袷侨ゴ蛘蹋袷翘优?,慌不擇路地逃跑。
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父親關(guān)于兩個鬼子的故事,曾對我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甚至在人到中年以后,我都篤信日本人有兩類:一類是搶別人的東西充當(dāng)酒錢和嫖資的;一類是會講英語,見了棺材就掉淚的。我因而忽略了事實上存在的第三類,而這第三類則是一個多數(shù),一個最不應(yīng)該被忽略的多數(shù)。
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最不應(yīng)該忽略的多數(shù)以后,我就常做這樣一個夢,夢見父親從他的自畫像里走出來,帶著我來到祖父的鋪子前,在酒旗飄揚的屋檐下和我神聊,聊他的經(jīng)歷,聊他的得意和失意,聊上海白俄的小號和南京秋天的梧桐。他的話,我在夢醒之后大多記不清了,只有一個詞一直縈繞在我腦際揮之不去——那就是:太平盛世,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