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蕪先生一生的學術成就中包括《紅樓夢》研究,文章先以隨筆的形式連載在《文匯月刊》上,后于一九八二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結集出版,書名《說夢錄》。二零零六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更名《紅樓說夢》。
一百多年來,無數(shù)專家學者為《紅樓夢》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但無可諱言,有些研究是與小說的本質相違背的。舒蕪則明確表示自己只是普通讀者,只關心普通讀者關心的現(xiàn)實內(nèi)容,這部《紅樓說夢》的意義首先在此。他的研究的最大特點,是研究小說本身,首先專注于故事的悲歡離合,人物的喜怒哀樂。所謂“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這里的泯滅是怕閨閣中人泯滅,而不是怕宮廷秘聞檔案泯滅。但他的研究又寄寓了很深的人文關懷,他認為:不是只關心了人物命運就理解了《紅樓夢》,那還只是最基本的欣賞;從文學反映世道人心的觀點看,它不是一部普通小說,而是有強烈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小說。舒蕪后來在《口述自傳》中說過:
我對《紅樓夢》有個基本看法,認為它是中國古典文學最富于人性的一部書,就像聶紺弩講的,是一部真正“寫人的書”。如果要講“主義”,就是“人道主義”。《紅樓夢》的偉大,主要在它的人文內(nèi)涵。中國古典文學,包括文言的、白話的、正統(tǒng)的、非正統(tǒng)的,在人文主義價值方面,沒有超過《紅樓夢》的。這就是我《說夢錄》那部書的基本觀點。
這又是從思想上闡述《紅樓夢》的偉大意義。正因為充分論述了人文主義價值,《紅樓說夢》才完全區(qū)別于流行的“紅學”(舒蕪極怕被人稱為紅學家)。它是一部細致地分析思想、分析情節(jié)、分析人物的專著,關注點在小說本身,這方面大有可談。
《紅樓說夢》分前編、本編、后編三部分。前編是三篇較長的思想論文。本編在篇幅上是書的主體,共六十篇文章,詳細分析小說中的人物、場景、情節(jié),稍列幾個題目就可明了:《黛玉罵的是誰?》、《寶釵的學識》、《襲人回家與元妃省親》、《平兒與鳳姐》、《豐富的半天》、《歌頌愛情的合奏》等等。題目寫實,內(nèi)容則趣味橫生。文章或長或短,人物主次皆有,重在精準的分析。后編是四篇文章,分析王國維的悲觀主義,談《紅樓夢》故事環(huán)境的安排、穿插及《紅樓夢》的媵妾制度等。
本文只談前編的三篇長文,它們包括了舒蕪對《紅樓夢》的根本看法。第一篇《誰解其中味》,是對話體,開篇即提出《紅樓夢》到底寫的什么。
以往常說的,寫階級斗爭、反封建、四大家族興亡,顯然都太政治化了(實際上也只寫了賈家一大家族)。但是,說它寫了寶、黛、釵的愛情故事,愛情悲劇,對不對呢?舒蕪的意見,大致如下:
這么說當然是對的,但如果說,它只寫了或主要寫了寶黛釵這個中心,就不對了。除了寶黛釵,作者還寫了其他許多女孩子,對她們“無論著墨多少,都是一筆不茍地寫出了她作為‘人’的價值”。
可是,這些具有人的價值的美麗女孩子,最后都以悲劇告終。曹雪芹(賈寶玉)十分悲痛、深為不平。如果缺少了對她們的關注,去掉了她們的悲劇,不僅無法構成“千紅”,《紅樓夢》的氣象、其偉大意義,也縮小了一半,這就是越劇《紅樓夢》令人感到單薄不過癮的原因,它沒有反映出“千紅、萬艷”悲劇的深廣厚重。
因此,舒蕪認為,《紅樓夢》其實寫的是——那個社會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劇,她們既是青春歡樂又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主角,而不僅僅是寶、黛、釵的悲劇。
這是悲劇的第二層次。然而這還不是終極答案。
有人將宋朝的晏幾道比作早生了幾百年的曹雪芹,他的《小山詞》,也寫了許多可愛女孩子,小晏與她們平等相處。但舒蕪認為,一部《小山詞》不等于《紅樓夢》,關鍵是沒有寫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而誰又能保證她們中沒有悲劇?
元妃省親本是賈府第一等大事,以前的文學作品若寫這一幕,可以想象會怎樣歡天喜地,感恩戴德。但是,在曹雪芹的筆下,一切都截然不同。修建大觀園時的歡樂在元妃到來后蕩然無存,從頭至尾都是凄凄慘慘生離死別的哭聲,這是歷代文學作品中前所未有的。所以舒蕪說“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僅僅是曹雪芹(賈寶玉)眼中的悲劇,在任何人眼里都不是悲劇,甚至那些女孩子們,對“自己的悲劇的意義與意味,也絕沒有曹雪芹(賈寶玉)所見所感的那么深,那么重,那么無邊無際,那么永劫不復”。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早已說過: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唯寶玉而已。
寶玉亦漸長,于外昵秦鐘蔣玉函,歸則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以前也有評論者注意到這段話,但都沒舒蕪這么重視:“真是說得太好了,加上一個‘敬’字,這就是大大的不同,根本的不同。”
就因為寶玉的世界觀里,充滿了對女子的“敬”和“愛”,在別人眼里可能是命、是“咎由自取”,到了寶玉這里,就是無限的痛惜,感同身受。愛和敬有多深,悲痛就有多深。所以舒蕪說:“《紅樓夢》與其說是寫青春女性的大悲劇,還不如說整個就是寫的賈寶玉的大悲劇。”
這是悲劇的第三層次,已跳出女性的范圍,是一個男性感到的苦難。然而思索還沒止步,悲劇還有更深的含義:
寶玉的“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很不愛聽,恐怕只把它當作愛情的誓言,卻不理解寶玉是把她自己當作人世最高價值的體現(xiàn),她的死對寶玉不僅是愛情的毀滅,而且是人世最高價值的毀滅。
這是從更高的人的角度闡明悲劇的意義,用人道主義思想照射出誓言背后深重的思想底色,將誓言從男女之愛中升華出來。舒蕪指出:
賈寶玉對自己的否定,也是從人的價值來否定。有趣的是,不是覺醒過來看到自己是個人,倒是看到自己是人當中的“渣滓濁沫”。賈璉、賈環(huán)、薛蟠之流,倒不會把自己看作“渣滓濁沫”,正因為他們才真正是“渣滓濁沫”。
所有這些議論,都圍繞人的價值。
正是深刻地認識到賈寶玉所有的愛,都是對人的愛,舒蕪才做了這樣高度的評價:
(賈寶玉)由愛慕而尊敬,由同情而抱不平,這就足夠使他把一切青年女性盡量美化了……他所美化的女性的形象,其實就是他所理想的完美的“人”穿著女裝的形象。他對女性的尊重,實質上就是對人的尊重。
“完美的‘人’穿著女裝的形象”,這個歸納深具思想力度,是近百年來對著名的“女清男濁”思想的意義明確、綱舉目張的定位,令曹雪芹的困惑、憂傷、痛苦迸射出神圣的光芒。這一思想從始至終閃爍在《紅樓夢》的青年女性形象中,應該是《紅樓夢》的主題曲,認識到它,才是真正讀懂了《紅樓夢》,才能深解“其中味”。
我們由此看到舒蕪先生一條清晰的思路:寶黛釵的悲劇——擴大到女孩子們的悲劇——深刻到賈寶玉的悲劇——最終是人的價值毀滅的大悲劇,并且是從寶玉眼中才能看到的人的價值毀滅的大悲??!
《誰解其中味》著重從思想上分析《紅樓夢》,但舒蕪認為,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能閃閃發(fā)光,令人喜愛,卻主要不是靠思想,而是靠性格。
《新人寶玉新在哪》一文有兩個很重要的觀點:
一、如果單論抽象的思想,《紅樓夢》遠遠不是他那個時代最先進的水平,與曹雪芹同時的戴震,才是當時最先進的思想的代表者,何況黃宗羲等又比他早多了。曹雪芹的思想比起他們,甚至是倒退了,所以說,賈寶玉形象的深入人心,主要靠性格。
二、雖然分析人物都必須分析他們的思想,分析他們之間的思想矛盾和斗爭,否則就容易陷于“兩峰雙水”、“釵黛合一”,但是,又絕不能停留在思想的層面上。
黛玉、寶玉、寶釵、湘云、探春等感動讀者的,也是他們嶄新美好的性格,普通讀者,誰會去注意他們是不是反封建?
這樣的分析擺正了思想與性格在文學中的關系,即:作品的偉大靠思想,人物的成功靠性格,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必兩美齊備,缺一不可。
舒蕪認為,賈寶玉的性格“是以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從未有過的……在《紅樓夢》以前,中國文學作品里從沒有賈寶玉這樣與環(huán)境不相協(xié)調(diào)的人。過去的文學作品里,也有忠良被讒,英雄失路,才人不遇,公子落難,佳人薄命等等。但是,他們同所屬的環(huán)境是協(xié)調(diào)的,就是說,同當時的社會政治道德觀念,同當時真善美的標準,是完全協(xié)調(diào)的。他們不管遭遇到什么不幸,總歸代表著當時輿論公認的正義和美好的力量,在作品里總能得到當時一切正直善良的人們的了解、同情、贊助和支持。而迫害他們的人,不管怎樣囂張,總歸為當時的清議所不容,公認為奸邪和丑惡的力量。只有賈寶玉,以他的整個性格,同他的社會相矛盾。除了林黛玉以同一類型的性格成為他唯一的知己而外,書中沒有一個人了解他”。
這一大段話內(nèi)容十分豐富,從是否與社會倫理觀念相容來評價和回顧眾多中國古典文學的典型,這就把寶玉的性格特點說得十分有意義了——他的不幸是人人都不理解,他的美好也恰恰是人人都不理解。尤其他一人擔起全體女性悲苦的重量,卻不被認為是正義美好的。他的言行完全超出固有的社會價值判斷,表明一個新的真善美的標準的誕生,毫不夸大地說:這是預示封建社會滅亡的征兆。
這樣的分析不是抽象地拔高,為完成一個大的思想命題而進行的空洞的推理,而是從作品的思想、細節(jié)出發(fā),源于具體情節(jié)的推理。使讀者不僅從性格上認識到貴公子賈寶玉平民化的偉大人格,而且認識到他的孤獨所具有的深遠的社會意義。從這樣的角度看,賈寶玉的形象就不僅僅是可愛,他所有小兒女式的舉動都閃現(xiàn)出人性的光芒,這個形象承載了曹雪芹的全部歡樂與痛苦。賈寶玉“帶著光輝和芳澤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里”,中國文學史從此翻開新的一頁。
《紅樓說夢》第三個要講的,是如何看待眾說紛紜的后四十回。這主要寫在《沖破瞞和騙的羅網(wǎng)》一篇中。
面對無數(shù)對后四十回的否定,舒蕪先生與許多肯定后四十回的評論者一樣,堅定地認為,后四十回正確地傳達了曹雪芹的原意,符合作者的初衷。
他將后四十回一分為二,首先——
整個寶黛故事,整個大觀園故事,整個《紅樓夢》故事,正因為有了這么一個悲劇結局,正是要由這個結局來回顧整個故事,才會顯出它是一首凄厲的長詩,一闋悲愴的交響樂。否則,如果像專家所論證的,說曹雪芹原意只是要寫黛玉因病早死,寶釵于是自然而然與寶玉結了婚,如果結局真是這樣,讀起來真不知道整個故事有什么意義,干什么要寫這一大篇故事了。
這是點出后四十回最重要的價值在于保留了黛玉抱恨而亡的悲劇大結局,寶釵在瞞和騙中與寶玉成婚,她也是極其不幸的。
但是,后四十回藝術的貧瘠也是極明顯的。它文筆枯窘,所有在前八十回已深入人心的人物,進入后四十回,言談忽然都失去靈氣,變得淡而無味。賈府也明顯失去大家氣派,森嚴的賈府變得隨便什么人只要有個由頭,就能輕易地登堂入室,與原來高高在上的賈政老爺隨意攀談,輕易就能面見清高的林妹妹,這是在前八十回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
可是同時,后四十回又有一些篇章,藝術感染力明顯超出其他文章,風格與前八十回一致。因此,舒蕪同意這樣的判斷——
高鶚據(jù)曹雪芹殘稿續(xù)完《紅樓夢》,好的篇章大致可斷為曹原稿,譬如:抄家和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兩章,非大家曹雪芹寫不出。而那些藝術差、貴族氣象小些的則為高鶚所補。
可是,盡管藝術不足,后四十回在展開矛盾、深化矛盾方面顯然比前八十回更尖銳、更積極,而恰恰思想的深化與藝術功力的不足又使小說淺白直露,失去含蓄之美。
但是歸根結底,盡管后四十回有種種不足,它畢竟保留了悲劇大結局,尊重了曹雪芹的原意,使《紅樓夢》區(qū)別于所有才子佳人的小說。他認為,僅憑此一點,后四十回就足以不朽:
中國有那么多瞞和騙的文藝作品,有那么多“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只有一部《紅樓夢》,只有《紅樓夢》后四十回,寫出了一個偉大的悲劇結局,總算把瞞和騙的羅網(wǎng)沖破小小的一角。
后四十回保證了《紅樓夢》思想上的前后統(tǒng)一,正如聶紺弩所說:“對于《紅樓夢》說,對于曹雪芹說,甚至對于《紅樓夢》的讀者說,高鶚‘功不在禹下’?!保ā墩撚崞讲畬Α醇t樓夢〉的辨?zhèn)未嬲妗罚?/p>
這樣的分析,依然是將《紅樓夢》放在大的、恰當?shù)奈膶W背景中去評價。背景是沉重的、銅墻鐵壁混沌一片的,而《紅樓夢》的豐姿超塵拔俗,劃開銅墻鐵壁,驚艷絕世地凸顯于混沌之上,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背景越深闊,它的光芒越強烈,它的不同凡響和偉大越奪目,這真是偉大作品的特點!
不過,據(jù)周紹良考證,歷史上的高鶚不僅熱衷功名利祿,而且不尊重女性,以他的思想,斷寫不出后四十回。很可能后四十回基本上是曹雪芹原稿,許多更只是框架,未及修改潤色曹雪芹便過世,高鶚只起個將稿子連綴小修小補的作用。
但不管是誰寫的,后四十回的悲劇大結局總是必須肯定的。
婦女問題是舒蕪終其一生念茲在茲的大問題,他在《哀婦人·病后小札》中說:
曹雪芹(賈寶玉)就是最偉大的“哀婦人而為之代言”者。他能夠充分理解尊重女性,是一方面的原因;他又熟知并且痛恨國賊祿蠹峨冠博帶之流如何從骨子里賤視女性,則是另一方面的原因?!都t樓夢》在婦女問題思想史上最獨特最偉大最無可替代的作用,就在于此。
縱觀以上所述,舒蕪是將《紅樓夢》研究納入自己的大的思想體系中,納入“哀婦人而為之代言”中。他的思想繼承了“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與魯迅、周作人、胡適等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思想一脈相承。正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評價《紅樓夢》,才能深刻體會出曹雪芹刻骨銘心的對女性苦難命運的哀痛。
聶紺弩在看過《說夢錄》后,做出熱烈的響應:
今又看《說夢錄》,覺甲乙對話一篇真好,恰有馬二,說人的覺醒要通過婦女覺醒;恰有魯公說寶公身擔一切女性覺醒重量,及昵而敬之等等。有伯樂而后有千里馬,你發(fā)現(xiàn)了這些議論,竟成伯樂。這是紅學的最大空前突破,強于胡文。(一九八三年致舒蕪信)
我欽佩《紅樓》婦女要通過寶玉之目一一過去之說,前談人物時,也說到某某是寶玉憑吊人物而未悟及一切婦女一切人一切世界無不如此,則胸中大亮矣。(一九八三年信)
這些話,還有那句已被人多次引用過的詩“舒公即寶公”,都有助于我們以更大的興致閱讀《紅樓說夢》。
《紅樓說夢》既是親切、樸實的讀后感,又是專門的小說分析,是一個學者從普通讀者立場出發(fā)所做的思想、藝術的分析,它很好地回答了“為什么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富于人性的一部書”這個大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