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東莉

喪葬是民族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美孚黎作為海南黎族支系之一的世居民族，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兼收并蓄，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葬俗，本文試以海南省西方村美孚黎村民的喪葬儀式為個案考察，力圖呈現(xiàn)美孚黎喪葬習俗的傳承、發(fā)展及其特點，揭示其所承載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及其鬼魂觀念。

一、美孚黎的地理分布及調(diào)查田野點概況

美孚黎又稱“長筒裙黎”，自稱moi fau(音)，意思是“住在下路的客人”，黎族五個方言支系之一，人口6萬多人，僅占海南黎族總?cè)丝诘?%，是黎族人口最少的一個支系，主要分布在東方市江邊鄉(xiāng)至下游昌江黎族自治縣烏烈鎮(zhèn)峨溝村近百公里的昌化江兩岸，人口居住比較集中。其中人口在1000以上的村落有昌江的白石村、峨港村、峨溝村、塘坊村、保平村，東方市的抱板村、舊村、西方村、東方村、中方村、大田村、玉道村、玉龍村、報白村、俄樂村等。

西方村屬東方市東河鎮(zhèn)，位于東方盆地西部，東河鎮(zhèn)正西約三公里處地勢比較平坦寬闊，屬于河水侵蝕而成的河谷平原，面積266.44公頃，其中基本農(nóng)田面積72.32公頃。據(jù)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結(jié)果顯示，現(xiàn)有772戶，3283人，除了十幾戶侾黎外，余皆美孚黎，全部姓符。村內(nèi)有六個公派 (相當于宗族)，公派內(nèi)部不能通婚，但公派之間可以通婚。傳統(tǒng)的西方村是一個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村落，村民日常用黎語交流，年輕人能聽說普通話，中年男子因多在外打工，對普通話比較熟悉，但表達不流利;中年女子和上了年齡的老人則不懂普通話。村民教育水平相對較低。如其它美孚方言黎族一樣，西方村人軀體輕秀、身材苗條;人口集中且居住密集;公派有祠堂，家庭有神臺，排字輩。

二、基于田野調(diào)查的美孚黎喪葬習俗

(一)葬式

傳統(tǒng)的美孚方言黎族都是采用仰臥直肢土葬，在西方村，這種葬式有兩種不同的葬法:一種是在公共墓山采用“疊葬”方式，也稱為“遠葬”。在20世紀50-60年代以前，這種葬式在西方村曾長期盛行。這種葬式是將亡者用蔸葉席子對折包裹，用五節(jié)藤條分段扎綁尸體，然后把其從墻洞送出放在托尸竹排上，用藤條捆牢，綁在抬尸竹竿上，由黑公①專門幫村民辦喪事的人。他們一般因為命運不順或者是家眷常生病等原因，經(jīng)仙婆指點，義務幫人做事以求積德轉(zhuǎn)運。西方村有九個黑公，其中一個是女的。他們做事不講報酬，喪家在喪事結(jié)束的時候，請其吃頓飯表示酬勞。抬起放上蓋尸被后，再由年輕人抬到墓山，家屬、親戚以及村民都跟隨送葬。到墓山上本公派的墓地后，黑公解開尸包將亡者放入棺中，黎道公則根據(jù)亡者家屬提供的先人墓穴位置占卜墓坑。將亡者葬在先人棺木下面，尸體穿素衣入殮，不用隨葬品，男的葬于父親或者是祖父的棺下，女的葬在母親或者是祖母的棺下。然后將墳坑填平打?qū)?，在墳頭上堆土成盆狀，墳前插一根粗木樁作為標記，再在墳前墳后各立一樹枝，橫放一長樹枝于其上，覆蓋編好的茅草如金字形屋頂，亡者的遺物等丟放在屋下。墳呈長形，有一定朝向，亡者尸體頭面北，腳朝南。不設(shè)墓碑，也不祭掃，不修墳。葬后不“做七”，但做“同望”法事。

另一種是家族墓地的葬式，也稱為“近葬”。在上世紀60-70年代，受政治運動的影響，村里的公共墓山挖了種劍麻、玉米等作物，墓山的“疊葬”方式逐漸消失，為家族墓地葬式所代替。這種家族墳墓一字排開，左大右小，左祖公右子孫，左老公右老婆。如果孩子多，沒有地方，可以另外找先人的土地埋葬。這種葬式雖然在墳前墳后也插木樁，但三年以后換上石碑。碑可以是請人刻制的，也可以是在山上找的很矮的石頭，用紙寫上牌位字樣貼在石頭上。一般只給男性立碑，這幾年有個別家庭也開始給女性先人立碑，這是以前所沒有的。每年清明子孫前來祭拜掃墓，葬后“做七”，也做“同望”法事。

在西方村，葬法依亡者的死亡方式、年齡、性別有所不同。一般正常死亡者葬于家族墓地，男性葬禮比女性葬禮繁瑣隆重;如果是非正常死亡、家人又無經(jīng)濟實力為其操辦亡魂超度儀式的，則在其出事地或者是遠離村落的地方，用蔸葉席子包裹尸體挖深坑埋葬。家境條件富足，其家屬又不愿意死者亡魂無家可歸的，就通過殺牛、殺大豬、殺小豬、殺狗、殺雞做大法事，以鎮(zhèn)壓惡鬼，把亡者兇魂招回來超度，讓正常亡故的祖先們接納他。在漢道公②在美孚黎族社會中，用軍話唱經(jīng)做法事的宗教活動主持者。由各公派推舉出來，然后大家集資錢糧供其學習，學成后終身義務為本村民眾服務，不收報酬。每個公派一個漢道公，負責喪葬及“鬼屋”的祭祀活動，西方村現(xiàn)在有六個漢道公。的帶領(lǐng)下，經(jīng)過一系列繁瑣辛苦的安村、安路、安家的儀式后，亡者尸體才允許入家族墓地安葬，下葬后再按照正常亡者的葬儀行葬禮。非正常死亡者經(jīng)過法事活動后，其牌位 (木偶雕像)可以放進家族“鬼屋”。五歲以上的小孩夭折可以用棺木入葬，埋在家族墓地;五歲以下的則由村中專門負責喪事操辦的黑公用蔸葉席子卷起送到村落東面專門埋葬夭折嬰孩的公共墓地埋葬。不論白天晚上還是刮風下雨，一旦某家有孩子夭亡，都會請兩個黑公來處理葬事，黑公迅速用蔸葉席子把尸體包裹，再用藤條扎綁后，從墻上打洞送出，因為按照本地習俗，這樣的尸體是不能從門口出來的。屆時，一個黑公用胳膊夾抱著尸體去墓地，一個黑公帶挖掘工具同行，家人不能送葬。到墓地后，黑公挖土坑把尸體放進去埋葬，不留墳頭。辦完后，亡者家人請其吃一頓飯表示感謝。①采訪西方村黑公GZ，女，75歲。

(二)葬儀

2011年7月25日上午，西方村二隊美孚黎符澤祝94歲高齡的祖母過世，征得亡者家屬同意，我們有機會目睹了美孚黎葬儀的全過程。②在中南民族大學孟凡云教授的帶領(lǐng)下，筆者與師弟何孝輝等共同進行了喪葬儀式的調(diào)查。

1.入殮

老人過世當天，喪家燃放爆竹報喪 (以前多是打粉槍報喪)，并派人通知各個村落的親戚。整個公派的人都來哭喪，女人圍坐在亡者的身旁、腳下，一邊鼓掌③有悲痛欲絕的意思。一邊嚎啕大哭，男人們則在亡者家的院子里哀哭。村中的黑公分別進行打墓、砍木、抬棺、給亡者洗臉梳頭、穿衣化妝、發(fā)孝布等工作。喪禮由漢道公主持，先做準備工作:抄寫疏文、做靈牌與經(jīng)幡、擺放供桌等。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調(diào)查中，當時西方人在喪葬中使用的棺木是用大樹干刳空而成的獨木棺，村里專門制棺木的人用鋸、斧、鑿等工具把樹干外形削成與漢棺相似的造型，前后兩端刳成U字形，拿兩塊小木板用接榫的方法嵌上，另外加一棺蓋。［1］438近來由于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人們很難再找到足夠尺寸的大樹挖棺，當?shù)厝烁挠闷胀景遄龉?，但棺木制作用榫卯技術(shù)鑲蓋，不用鐵釘?shù)冉饘俨馁|(zhì)，因為在其習俗中，棺木中用金屬會傷害到亡者的鬼魂，這樣會給亡者家屬帶來疾病或者災禍。

亡者去世當天，黑公清理棺木后就迅速入殮。棺里面先鋪上五張白紙，表示讓亡者睡在錢上，然后在上面鋪上紅毯，上面均勻擺放五條白線，再把白布棚架其上。然后黑公把亡者從停尸床上扶起，放坐在鋪有白布的椅子里給她洗臉化妝后，迅速用白布把尸身包裹放進棺木，綁上白線后蓋棺，④白線不能綁在亡者眼睛部位，否則亡者的靈魂就會看不到路。再用毛毯、筒裙覆蓋棺上。此刻，眾女眷擠坐在棺木周圍，撫掌慟哭。

2.出殯

入殮后，漢道公帶領(lǐng)其家屬唱經(jīng)吊唁，與亡靈告別。喪家院落內(nèi)擺放供桌一張，上面擺放13個碗 (3碗水、5碗酒、5碗飯)，全雞一只，裝米插香的碗一個，道公的法器數(shù)件，如五雷號令牌(總召萬神)、天師道印、筊杯 (占卜用)、蛇 (變法、變生用，樹根雕成)。此時，黑公給吊唁群眾分發(fā)孝布，最先分給亡者大女兒⑤亡者兒子已經(jīng)過世，喪禮由第二孫子主持。，然后才是其他親眷。在鑼鼓的伴奏下，漢道公帶領(lǐng)亡者家屬祭拜天地神靈，唱經(jīng)《上孝繞棺》，目的是向天帝匯報老人過世了，家人悲痛萬分，感念祖恩，請各路神靈多多關(guān)照，讓亡靈在黃泉路上一路好走。亡者大女兒手捧靈位走在最前面，跟隨道公在院子里轉(zhuǎn)供桌祭拜天地神靈。亡者正屋貼上“祖母辭世呼不歸，兒孫淚灑何時干”的綠色對聯(lián)。唱經(jīng)告一段后，供桌抬進停棺房間，漢道公帶領(lǐng)手捧靈牌的亡者二孫圍繞棺木唱《轉(zhuǎn)科》，給亡靈送行，分別從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轉(zhuǎn)五遍，每到一個方位，在棺木上點火照明，為亡靈引路。道公邊唱邊拜，家人跟隨作揖。禮畢，道公在棺頭用法劍打碎供桌上的米碗，意思是分食給亡靈，吃了好上路走，家人與亡靈從此訣別，即刻起棺送殯。

在美孚黎習俗中，中午是忌出殯的，出殯一般都在下午，送殯隊伍由本公派長者引路，漢道公與奉著靈牌位的孝子隨后，十多個年輕人頭頂一張紅毯為其遮陽，十多個年輕人抬著棺材跟隨其后緩緩前行，其后是長長的送葬隊伍，一路上散紙錢，放鞭炮。

3.下葬

下葬前，首先要選定墓穴，墓穴位置大都選定在本家族的公共墓地，墓地一般處在山地高處，平常墓地的樹木不得隨意砍伐，只有在埋葬遺體時才能砍伐樹木、開辟路徑。到墓地后，棺木下葬，墳墓的埋制是男在東、女在西，中間有道墻隔開。漢道公在墳前唱經(jīng)祭奠，眾親屬依次向亡靈敬獻酒水后回到亡者家中。女眷每人在墓地折樹葉一枝，在墳前掃拂后拿在手中，在村口丟掉，意思是“你去你的!不要跟我!”，進家后，送葬的每個人洗手，清除污穢，希望亡靈不要跟回來，送殯的人能平平安安。

葬后回來，亡者家屬們就和黑公一起商量，根據(jù)亡者與孩子之間特定的輩分關(guān)系斟酌變更孩子的稱謂。在黎語中，男孩稱“老”，女孩稱“翁”。按照風俗，老爸過世長子負責操辦喪事，其小孩的黎語名字就要更改，老媽過世老二負責，其小孩也要改名?！芭堋?音)即爺爺，“走”即奶奶，那么其原來叫“?！钡膶O兒，叫“沖”的孫女，就會改稱為“老便走”(“老”在黎話中是對男孩的稱呼)、“翁便走”(“翁”在黎話中是對女孩的稱呼)，意為沒有奶奶的孫兒孫女?！暗邸笔歉赣H，假如父親去世，其兒女會改稱為“老拍帝”、“翁拍帝”，意為失去父親的男孩女孩?？傊?，家族親人的去世，對于未成年的孩子來說，都有更改黎語名字稱謂的可能，同時孩子們對父母親的稱呼也要相應改變。

下葬歸來，漢道公在書寫著“當茲亡過符氏大婆之靈牌位”前繼續(xù)唱經(jīng)，亡者親眷蹲坐地上哀泣。靈牌放置在停尸房間的一張?zhí)珟熞紊希勘炒钪?、桶裙及書寫著“引魂使者”的一大張白紙。地上燃著沒有火焰的木頭，按照當?shù)亓曀祝@些柴煙在13天內(nèi)晝夜有人守候，不能熄滅，意為長明燈。從當天開始，亡者家里的親人不能再吃米，只能吃面或者雜糧，13天后才能吃飯，而糯米是三年都不能吃的。

關(guān)于13天不吃飯的由來，在美孚黎社會一直流傳這樣一個故事:傳說在一個豐收的秋天，父子兩個同坐在曬稻架下，忽然稻架倒塌，把正在稻架下玩耍的兒子壓死了，父親心里悲憤，想著兒子是被稻谷壓死的，看到米就想起兒子，于是美孚黎就有了人過世后家屬13天內(nèi)不吃米飯的習俗。

4.引魂

安葬亡者后的當天晚上，漢道公要引魂放燈、解結(jié)唱經(jīng)，化解其平生罪愆。晚飯后，在正屋門口另搭一張桌，供奉“三尊金闕帝”牌位，依然是13個碗 (3碗水、5碗酒、5碗飯)，裝滿米的碗一個，上放錢幣并插香三支，供桌上方懸掛著七枚銅錢結(jié)成的引魂通道，桌子下面是亡者的靈牌位。

晚上7點40分，紅道公身穿紅袍開始焚香唱經(jīng)，先給“道教化主帝”送去上奉疏文，一則向尊主匯報有亡魂前來，二則祈告尊主能賜魂歸，好給其化解平生罪孽。8點40分，道公取出亡者靈牌位，點燃蠟燭交給亡者孫，孝孫在兩個親屬的攙扶下后退出大門，道公在鑼鼓伴奏下，唱《燃燈科》緊隨其后去村外引魂，亡者家眷隨行。每走上一段路，先點燃火，道公念經(jīng)、向火灑水，孝孫手捧靈位圍著火轉(zhuǎn)一圈，再在人的攙扶下后退引燈，目的是引魂放燈，給亡者照路。如此七次算是滿燈，滿燈之后才能把亡靈引渡回家。引燈到家后，道公做壇蘸科儀，手拿靈牌過銅錢架①用麻繩穿七個銅錢做成的架子。為亡者唱經(jīng)解結(jié)。

5.“做七”

在美孚黎的喪事活動中，女人亡祭叫短燈，男人亡祭叫長燈。男人亡祭除了“做七”時的《六道科》，還要唱過十殿的諸多經(jīng)文，漢道公白天夜晚要不間斷唱上兩三天才能做完，甚是辛苦。所以，在西方村，六個漢道公在辦喪事的時候一般都會到場，互相替換協(xié)作。

晚飯后，喪家在院子里搭建一靈棚作為“做七”的場所。靈棚內(nèi)從右到左，依次是天道天獄神君、地道地獄神君、人道人獄神君、佛道佛獄神君、畜道畜獄神君、鬼道鬼獄神君的牌位，每個神君面前都放了米、面、香，點著的蠟燭。靈棚兩邊有對聯(lián):六道風清曉旭日，諸神霧凈見光天。漢道公身穿紅袍，頭戴法帽，一手持法劍，一手拿白幡，帶領(lǐng)亡者家眷，邊轉(zhuǎn)靈邊唱《六道科》，目的是把亡者魂靈從天、地、人、佛、畜、鬼六道中引渡回來，使亡靈得以超度。

亡魂從六道引渡回來后，漢道公為其化結(jié)占卜，過奈何橋。在正屋門前的銅錢架前，漢道公唱《解結(jié)科》，亡者家屬在道公的幫助下從架子上依次摘取銅錢放在碗內(nèi):先兩邊，再中間，后中心。道公畫符唱經(jīng)，上香送錢，然后查看碗內(nèi)銅錢的陰陽面①銅錢的正面為陽，背面為陰。數(shù)量，據(jù)此來計算亡者的陽壽是否走到盡頭。如果錢幣陰面多，說明亡者陽壽已滿，可以順利通到奈何橋到達西天極樂世界。亡者占得六陰一陽，應該是陽壽已盡，道公焚燒錢架和符咒，準備讓亡靈過奈何橋。

在亡者院子中搭上木橋，擺上亡者靈牌與天尊靈牌，道公唱《沐浴并升橋科》，亡者女兒及其親屬開始依次象征性的給亡人靈牌洗臉梳頭，如果是男人過世，還要在旁邊放把剪刀。梳洗過后，請靈牌過奈何橋，橋上點燈七盞，道公向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拜橋，亡靈順利過橋后，道公把橋推倒，燒掉牌位，意為“亡者逍遙快樂上西天”。

6.“封土”

亡者去世第三天，眾人在漢道公的帶領(lǐng)下到墳地祭拜，給新墳封土，意為把這塊墓地封給新鬼管轄，故稱“封土”。

一大早，亡者家中殺大豬一頭。漢道公在亡者家里念《掃蕩科》，象征性地灑水清洗亡者屋內(nèi)院落不干凈的東西。然后家中女眷去河里洗衣，亡者媳婦與女兒挑著席子、毛毯、桶裙走在隊伍最前面，余者攜衣緊隨其后到達村頭水塘，浸濕衣物后原路返回亡者家中，將衣服晾曬，以除晦氣。亡者家屬親戚以及同公派的男女在一位長者的引領(lǐng)下各自攜帶著祭品如豬頭、雞、米飯、冥幣、水、香等物去給新墳封土。到達墓地后，眾人把祭品擺上，奠酒焚香祭拜，漢道公念經(jīng)、打卦。眾女眷則圍坐墳四周哀泣，手拿著小樹枝，不停地喊著“哎喲哎”!(漢語意思是“可惜了!可惜了!”)

法事活動結(jié)束后，眾人在漢道公的引領(lǐng)下到達村外，把亡者家中帶來的奠文、經(jīng)幡、靈牌位、亡者遺物等全部燒掉。眾人在道公的帶領(lǐng)下，圍著燃燒的火堆轉(zhuǎn)三圈，然后依次向紙灰燼堆祭撒酒水，以示惜別。

7.“同望”

美孚黎人過世第13天要舉辦“同望”儀式，即喪家的親戚與同公派兄弟等人攜帶酒壇一個、小生豬一只、米2斤、禮金若干到喪家祭奠亡靈。清晨，一黑公先把燃了13天的柴灰清掃干凈，②按照當?shù)仫L俗，喪家停放亡者房間的垃圾、灰燼等要過了13天后由黑公先清理，喪家不能動。另外兩個黑公接著在亡者屋內(nèi)排列酒壇，首位是喪家自備的一個大酒壇，其次是出嫁女兒送來的，然后才是親戚等人送來的。酒壇上登記著各家戶主的名字，根據(jù)次序排列在屋內(nèi)右側(cè)，每個酒壇里都放上一點米酒、一段新竹、新鮮的芭蕉葉。排完一行，黑公把兩根竹竿架在酒壇上對綁，壇口覆上新竹編織的小竹篩，上置小碗三個，里放米酒。等客人基本來齊后，黎道公③在美孚黎社會中，黎話唱經(jīng)的宗教活動主持者。負責家庭中的祭祀活動以及喪葬儀式，也是由各個公派推舉出來，大家集資錢糧供其學習，學成后終身義務為本村村民服務，不收報酬。西方村現(xiàn)在有四個黎道公。開始用黎語念咒，其道場是在門口靠山墻處擺一方凳，上放黎服一套和幾百元人民幣，其前置酒三碗，水一杯。亡者家人在屋內(nèi)縱聲大哭。黎道公邊念咒邊用一小竹筒灌酒進喪家所備置的酒壇內(nèi) (竹筒下面刻有小口)。其咒語的大意是:“現(xiàn)在送酒送生豬給你 (亡者)吃，你吃了以后保佑全家人平安無病”。灌酒完畢，黎道公在黑公的協(xié)助下打筊杯問卦，直到出現(xiàn)好杯為止。

法事做完，各家開始宰殺自己帶來的小豬，小豬稍做清洗后，再拿到燃著的木柴上烤炙，去掉豬毛和外層薄皮，然后分割出豬頭、豬腿、內(nèi)臟等部分。此時，屋內(nèi)酒壇上方都拉上繩，各家找到自己的酒壇后，在其上面掛生豬頭豬腿。豬頭串在最下面，接著串兩個沒有腳的豬后腿，再串上一只有腳的豬前腿。酒壇上面的碗內(nèi)各放上一塊煮好的豬關(guān)節(jié)骨，用竹篾串起來的兩塊帶皮豬肉和兩個豬肝，一塊帶尾巴的豬肉，有黑公專門負責檢查這些肉的位置擺放，據(jù)說位置錯誤對亡者家人不利。

各家小豬排放完畢后，黎道公繼續(xù)念咒做法，向酒壇中灌酒。做法完，男性客人收拾起自家的豬頭豬腳去煮肉吃午飯。飯后，眾人把酒壇與祭品撤下，只留下喪家的一壇酒和那個簡易供桌，黎道公邊念咒邊用竹筒吸酒，一個黑公也跟著喝，并把切好的肉放在竹筐中，然后道公從屋內(nèi)出來往房頂上拋米酒，口中念念有詞，大意是:“現(xiàn)在煮熟肉給你吃，拿酒給你喝，你吃了喝了以后保佑家人平安”。法事完畢，黎道公給亡者家屬和親戚喂飯，先男后女，從輩分大的年長者開始，每人一口，吃過的人出來到院子里依次蹲坐，黎道公又接著給其喂口酒、喂口肉。儀式完畢，喪家在院內(nèi)擺長席宴招待答謝這13天來與喪家忍饑挨餓、共度苦難的親朋好友。自此，喪家可以吃飯和出門了。

8.設(shè)神龕

亡者過世后第25天，由黎道公做法事，在喪家設(shè)神龕，黎話稱其為“革繩”。①革繩是用鐵絲串20公分左右長的竹片成圓柱狀，竹片用單數(shù)，一般大的11片，小的7片，掛在正屋的山墻上，黎族認為這是過世祖先回家祭享時坐的地方。一大早，喪家請黎道公來家中，殺一公一母兩只雞，在掛神龕的前面擺放供桌，放10碗酒，10碗飯，黎道公念咒唱經(jīng)，告訴亡靈家里要給其安神位，殺雞獻酒給他吃。雞煮熟后，放置供桌的碗上，黎道公再次拜祭，告訴亡者說“阿公過25天，殺雞請你回來，這個地方給他坐?！比缓?，在同公派的老人以及喪家的幫助下，把喪家事前準備好的“革繩”掛上。以后，喪家就不再動它，直到其自然掉落，再請黎道公掛上，因為“革繩”是祖先鬼坐的地方，普通人是不敢碰它的。“革繩”掛上后，黎道公接著祭拜灶臺，因為家中辦喪事的時候很多人過來，把灶臺踩來踩去，這是對灶鬼極大的侵犯和不尊重，所以在25天的時候也要祭拜灶鬼，讓其保佑一家大小平安。

9.安牌位

亡者過世49天后要由漢道公做法事給亡靈“上龕”，即給亡者在鬼屋里安放神牌位，如果有特殊情況，時間延誤，也可以是100天的時候。

一大早，漢道公到喪家，在做好的神牌位上寫亡者生卒年庚及其生平，吃早飯后就去鬼屋祭拜。屆時，喪家殺一頭大豬和一只公雞，用豬頭祭拜鬼屋里的神靈 (3碗水、5碗飯、5碗酒)，用公雞祭拜過世的祖公 (1碗水、2碗飯、3碗酒)。喪家親屬、親戚及其同公派的男人都跟著道公到鬼屋去拜祭，道公唱經(jīng)安放神牌位到神架上接受供奉。如果是非正常死亡者，雕刻成木偶像，由漢道公做解禳法事后，也可安放在祠堂接受供奉。祭拜儀式完畢后就可將祭品拿回去吃掉。

10.遺物的處理

美孚黎的風俗，亡者使用過的衣服、凳子、煙筒、梳子、鏡子等三天以后丟到“賓晨”②黎話，指村外專門丟放亡人衣物東西的地方。，一般不丟床和柜子。如果是哈黎人家過世，就要把亡者生前所有的東西如柜子、床、衣服、被子、凳子等全部丟掉。

三、黎族社會的鬼魂觀念解讀

通過以上喪葬習俗，可以看出在黎族社會中獨具特色的鬼魂觀念:

(一)鬼無處不在，且多性惡，貪吃殘暴

黎族信奉萬物有靈，盛行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圖騰崇拜，以祖先崇拜為核心，其次是自然崇拜，個別地區(qū)還保留著圖騰崇拜的痕跡，這些崇拜多以鬼 (黎語稱“鼎”)的形象出現(xiàn)。在有些美孚黎地區(qū)，盡管出現(xiàn)了觀音、土地公等個別神靈，但人們對鬼的崇拜，遠勝于對神靈的信仰，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們是把這些神靈作為天鬼來對待的。這些鬼分善惡，但尚無尊卑、上下之分，人們平日所說的大鬼和小鬼，所依據(jù)的是其對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的影響程度，并不意味著大鬼統(tǒng)治或者控制小鬼。在人們的宗教意識中，鬼支配著人們的社會活動和生產(chǎn)活動，左右著人們的日常行為和心理狀態(tài)，人們將自己的理想和希望寄托于鬼，通過巫術(shù)與其溝通來解決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問題與危機。

在黎族的宗教信仰中，鬼的種類非常繁多，有人統(tǒng)計說有100多種，大致可以歸納為人鬼、天鬼、地鬼三種類別。人鬼指人過世后其靈魂變成的一種無形無質(zhì)、變化無常且比陽間的人強大得多的神秘力量，在此主要指祖先鬼。天鬼在此是個總稱，指風雨雷電、日月星云等天體現(xiàn)象都有不滅的靈性，觸犯了它們會使人生活不安寧。地鬼，顧名思義就是指地上萬物，一切有實體性的生命物或非生命物的鬼靈，如地母鬼、水鬼、石鬼、灶鬼、山鬼、樹鬼等。天鬼和地鬼可以劃分到自然崇拜的范疇。

鬼喜歡四處活動，找點好吃的，因此給人們帶來了很多的麻煩如疾病、災禍等。如觸犯了雷公鬼和太陽鬼，人會頭疼發(fā)燒;遇上風鬼，人會患瘧疾;雷公鬼作祟，莊稼會遭受蟲害和風災;水鬼作祟，田地會受旱澇之災;碰上了風鬼，病者心煩意亂、神志不清;對灶鬼冒犯，家里將會生病破財?shù)?。因此人們對鬼非常懼怕，一旦有所冒犯，一定要請巫師——道公來看鬼、做鬼、趕鬼，然后殺牲祭祀，宴請這些貪吃的鬼后，再與其溝通調(diào)解。鬼對人無所畏懼，但對道公還是非常懼怕的。

(二)祖先鬼是最大的鬼，子孫要以認真供奉祖先鬼為己任

黎族祖先崇拜的主要對象是祖先鬼，屬于人鬼的范疇，是最大和最有力的鬼，也是最讓人害怕的鬼。按祭品的種類不同，可分為“大祖先鬼”、“中祖先鬼”和“小祖先鬼”。殺牛作為祭品的稱為“吃牛鬼”即“大祖先鬼”;殺豬作為祭品的稱為“吃豬鬼”即“中祖先鬼”;羊、狗或雞作為祭品的，稱為“吃狗鬼”或“吃雞鬼”，即“小祖先鬼”。在黎族的宗教信仰中，人死之后變成鬼，他們兇惡貪婪，四處游蕩，人遇到他們靈魂就會被勾走，輕則生病，重則死亡。人世間生活的好壞與祖先鬼的福佑有關(guān)，因此在黎族社會有“天上怕雷公，人間怕禁公，地下怕祖公”的諺語。

正是這種禍福個人或家族的神秘力量，人們對祖先鬼非常懼怕，表現(xiàn)在喪葬習俗上就是通過一系列繁瑣的儀式來安撫亡靈，讓亡靈盡快離開生者的生活圈，回歸到祖先居地?！皝G掉從墳地帶的樹葉;給子孫更改稱呼;給亡靈封土占地，劃出勢力范圍”等習俗，表現(xiàn)出人們與亡靈徹底決裂，希望擺脫其糾纏的心理。因為人們對祖先鬼的概念基本上還停留在惡鬼的階段，人們普遍認為人死靈魂不滅，生時靈魂附于肉體，死后變成鬼，或棲附于其他物體，或游離于村落住所，或往來于陰陽兩界，它們愛作祟害人，使人生病，給家庭帶來災禍，故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十分虔誠地供奉著祖先，許多家庭設(shè)有祖先的靈位和偶像，一些地方還建有鬼屋 (相當于漢族的祠堂)，體現(xiàn)出濃厚的祖先崇拜意識。而這種意識也成為滲透到黎族人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信仰習俗，從人生禮俗到歲時節(jié)日，從解禳消災到道德禁忌，人們都要認真侍奉祖先鬼，向其匯報子孫們的生活狀況，讓其分享家族的收獲和歡笑，以期祖先鬼能遠離家人，庇佑子孫，唯恐其沒有得到優(yōu)渥的禮遇而禍及生者。因為在黎族的信仰中，人與鬼是處于兩個不平等的位置，鬼有魔術(shù)和法力讓生者的生活及其家庭或好或壞，人卻沒有足夠的辦法去對付它消滅它，為此人們只有討好它，遠離它，威脅它。

(三)世界分人鬼兩界，鬼喜歡到人界活動，鬼魂可以投生

在黎族的宗教信仰中，神界非常模糊，常常被人們?nèi)诤系焦斫缋锩嫒?，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劃分為人界和鬼界二元對立的統(tǒng)一。在這兩個世界中，人和鬼都各自有活動的閾限和時空范圍。比如在黎族社會中，人們對于超出自己祖先活動范圍的自然界是非常謹慎的，哪怕是開荒種地，人們也要請道公占卜吉兇，唯恐一不小心侵犯了蛇精、樹鬼等的地盤而禍害家人。每天的中午12點到下午兩點，人們很少外出活動，更不能大聲呼叫某個人的名字，因為在其觀念中，這個時間段是鬼魂出來活動的時間，人們很容易撞到鬼為其所害。人們謹慎小心地恪守著自己的地界，盡量不去招惹鬼上身。但鬼界的精靈似乎比人要活躍得多，它們常常突破自己的地界，到人界來游走活動。特別是那些兇死的鬼魂，更喜歡在人界伺機報復。

黎族人的觀念中，兇死的鬼魂即指那些因為雷劈、落樹、溺水、吊頸、槍擊、車禍等非正常死亡的人之靈魂，黎語稱為“鼎的”，他們是被厲鬼攝取靈魂而意外亡故的，心里充滿著憤恨與不滿，亡者死后，其鬼魂經(jīng)常作祟人間，把村寨搞得不得安寧。因此，人們對于非正常死亡者極其恐懼，并堅持用一些習俗方法和巫術(shù)習慣來處理這種恐懼。如在美孚黎的習俗中，兇死在外者的尸體在沒有做一系列的解禳法事活動是不能抬進村寨的。即使經(jīng)過道公的巫術(shù)壓制和靈魂超度可以使非正常亡者也進入鬼屋接受子孫的供奉，但并不能從根本上消解人們心中對其的懼怕。盡管說道教的傳入，對黎族宗教特別是美孚黎的社會文化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但人們只是利用了道教的一些名稱、法器和形式，核心內(nèi)容依然是黎族原始的宗教信仰。

另外還有一些因為沒有子孫或者是子孫斷絕而在鬼界衣食無靠、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因為沒有現(xiàn)世子孫的供奉，不得不出沒于山間路徑，攔路阻道，向人搶吃。對人們而言，這些鬼魂在人界的存在都是施展負面作用的，人們要定期舉行以辟邪為目的的祭祀，并伴隨著生活中不間斷的護身符和咒具。同時，為了避免自己亡故后也落入孤魂野鬼的悲慘境地，人們對于自己的身后事非常重視，在社會上規(guī)定了諸多的禁忌和習俗，來穩(wěn)固家族，傳承血脈。如在西方村規(guī)定女孩不能繼承家族財產(chǎn)，不允許有上門女婿等。

人死后，其靈魂是可以投生轉(zhuǎn)世的，如果人還沒有去世，其靈魂就過早投胎，人就會生病，并逐漸致死。特別是小孩子，其靈魂最容易丟失，因此，凡是生病久治不愈者都會請道公看鬼、趕鬼、招魂，身體虛弱的小孩平時都要帶手鏈、腳鏈、銅錢①黎話叫做“jing suo凈鎖”，道公通過一定的儀式，用黑、紅兩色線串三枚銅錢做成，掛在小孩的脖子上作為辟邪物。等辟邪物確保平安。

結(jié) 語

總之，作為海島型文化的黎族，其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形成了西方村美孚黎人獨特的生活方式和認知系統(tǒng)，文中展示的美孚黎獨特繁縟的葬俗即是其表現(xiàn)形式之一。同時，死亡是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件，人們處理死者及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可以反映此社會中所具有的宗教信仰的特色，［2］4因而這種獨特的喪葬儀式的展現(xiàn)，為我們認識美孚黎人的生死觀、世界觀及民間信仰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應看到，在固守傳統(tǒng)的過程中，民族文化間的交流與碰撞亦賦予了美孚黎葬俗多彩的文化面相，如黎族喪葬儀式和習俗中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佛道思想的吸收，特別是佛教教義中六道輪回思想等，為我們進一步深刻認識美孚黎喪葬文化習俗的生成機制提供了重要線索。喪葬儀式作為其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對于增強黎族村寨的文化認同和凝聚力具有一定的功能和意義。也應該認識到，在現(xiàn)代官方主流文化及市場經(jīng)濟背景下，黎族傳統(tǒng)喪葬文化中的一些內(nèi)容和形式，如儀式的長時段性與其中伴隨的高消費現(xiàn)象等，在未來的社會發(fā)展中將會遭遇到很大挑戰(zhàn)，并發(fā)生相應的變遷，這將是值得關(guān)注的有意思的課題。

［1］中南民族學院本書編輯組.海南島黎族社會調(diào)查［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2.

［2］蒲慕州.墓葬與生死:中國古代宗教之省思［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