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愛云
《德伯家的苔絲》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著名的小說家兼詩人托馬斯·哈代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最能體現(xiàn)他“性格與環(huán)境”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精神的作品之一。主人公苔絲純樸善良、美麗勤勞、熱愛生活、富有犧牲精神。她只想通過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生計、接濟家人,渴望得到一份兩情相悅的愛情。然而她在短暫的一生中遭受了太多的災難和不幸后,悲慘地走上絞刑架,成為令人扼腕嘆息的悲劇人物。小說自1891年出版以來,深受讀者喜愛和批評家們的青睞。評論家們曾用不同的理論對該作品做了大量的闡釋。本文從薩特存在主義角度分析苔絲的悲劇命運,探究存在主義哲學的重要概念在其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中的體現(xiàn)。
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類所生存的外部世界是荒誕異己的,人作為“世界上的存在”總是會處于逆境,要面臨各種限制和約束,要經(jīng)受痛苦和死亡的威脅。這種令人難以抗衡的外部世界使人類感到煩惱、恐懼,甚至絕望。
苔絲生活在19世紀末的英國農(nóng)村,當時英國正經(jīng)歷著出從農(nóng)業(yè)社會走向工業(yè)文明的社會轉(zhuǎn)型期。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勢力侵襲到農(nóng)村后,給古老的農(nóng)村生活帶來急劇的沖擊,造成個體農(nóng)民日趨破產(chǎn)。大量的農(nóng)民在經(jīng)濟上陷入失業(yè)、窮困的悲慘境地。人們在往日宗法制社會中所形成的穩(wěn)定感、安全感和尊嚴感從根本上發(fā)生了動搖,繼而感到茫然困惑,無所適從。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苔絲作為生活在最下層農(nóng)民階級的一員,不可避免地要遭受社會轉(zhuǎn)型過程帶給她的痛苦和災難。無論她怎樣賣力地工作,都無法使她自己和她的家人擺脫貧困的困擾。
從苔絲所生存的家庭環(huán)境來看,她生活在一個瀕臨破產(chǎn)邊緣的貧困家庭。父親是個懶散虛榮、愚昧無知且嗜酒如命的小商販。自從聽說自己家的貴族歷史后,便沉浸在祖先的榮耀中,不再理會家事。她的母親頭腦簡單、不諳世事且愛慕虛榮。貧窮而又無能的父母卻有著七個子女,身為長女的苔絲不得不過早地承擔起沉重的家庭負擔。在家人的經(jīng)濟生活陷入困境時,迫于無奈,年僅16歲的苔絲在母親的極力勸說下,去富裕的“本家”亞雷家認親,希望得到一份能養(yǎng)家的差事。涉世未深的苔絲一踏入社會便落入虎口,被亞雷設下陷阱誘奸,失去了傳統(tǒng)道德所看重的處女貞操,受到社會輿論的非議。從此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
在維多利亞時代,雖然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但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還在左右著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道德和規(guī)則中,男性對女性的侵犯往往得不到懲罰,而女性一旦失去了貞節(jié),往往被認為不守規(guī)矩而受到鄙視甚至拋棄。男性一方面在性問題上花天酒地,放縱自己,另一方面卻要求女性保持貞節(jié),嚴格遵守道德準則。所以當安璣聽到苔絲的坦白后,他立即感到自己受到了殘酷的愚弄。在他眼中,苔絲一下子從純潔、完美的化身變成騙子和不道德的人。苔絲在遭受傳統(tǒng)道德和世俗輿論譴責和迫害的同時,她比別人更不能忘記和原諒自己的“恥辱”,整日生活在自責、悔恨和不安中。即使被丈夫無情拋棄,她也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表明她的思想已徹底被傳統(tǒng)道德觀念所異化。
在薩特看來,生活在社會中的每個人都在與他人的關系中試圖保持自己的主體地位,都想將別人當做自己的支配對象。這樣一來,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就充滿了戒備、傾軋和矛盾,這使得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境遇甚至比地獄更悲慘。
苔絲與他人的關系首先體現(xiàn)在她與家人的關系上。苔絲自始至終處在為家人犧牲自己利益的狀態(tài)中。她的父母既虛榮又無知,他們只是盼著苔絲能嫁個有錢人,能幫家人擺脫貧困,卻根本不去考慮苔絲的內(nèi)心感受。她的弟妹們因年少不懂事,也在又哭又鬧地逼著姐姐去做“闊太太”,以便他們能有錢買新馬和“玩意兒”。在苔絲受辱回家后,她的父親抱怨她讓家門受辱,母親埋怨她沒能設法成為亞雷的妻子。失職的父母非但不能理解、幫助苔絲,反而將沉重的家庭負擔轉(zhuǎn)嫁到她肩上,將她逐步推進困境,推向毀滅。
亞雷是苔絲眼中的惡魔,是斷送她美好前程的罪魁禍首。亞雷是靠商業(yè)致富的資產(chǎn)階級新貴,財大氣粗,行為放蕩。亞雷第一次見到苔絲,就被她超眾的美貌所吸引,對她產(chǎn)生了很強的占有欲。他利用一切機會接近她,取悅她。他清楚地意識到苔絲的致命弱點是家人的利益,便通過在經(jīng)濟上慷慨資助她的家人,使苔絲覺得虧欠他。他利用苔絲的輕率和屈從,設下陷阱誘奸了她,揭開了苔絲悲劇人生的序幕。苔絲從此背上不潔女人的污名,受到世俗輿論和腐朽的道德觀念的鄙視和迫害。苔絲與亞雷再次邂逅時,她正在一個條件極其惡劣的農(nóng)場做苦力。為了能同苔絲重歸于好,亞雷使出慣用的伎倆,千方百計地討好她。他的糾纏使苔絲不得不忍受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和擔驚受怕雙重煎熬。后來,苔絲的父親去世,一家人被逐出村子無處安身,不得不住到祖宗墳地。為了家人的利益,心力交瘁的苔絲只好再次犧牲自己,違背自己的意愿與亞雷同居。當苔絲看到魂牽夢繞的丈夫回來找她時,她無法遏制滿腔的悔恨,將所有的不幸歸咎于亞雷的誘惑和逼迫。為了能重回安璣身邊,她舉起復仇的餐刀刺向亞雷。
毋庸置疑,隨著亞雷對苔絲的了解,他對苔絲的感情與追求是真誠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想贏得苔絲的愛,想要娶她,彌補她,但他沒有意識到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完全隔絕的。他對苔絲的情感是一廂情愿的,甚至讓對方感到反感和厭惡。他從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出發(fā),不失時機地利用苔絲家人的經(jīng)濟困境使她屈從于自己,但他忽略了苔絲的內(nèi)心感受和情感。他根本不明白他強迫苔絲做的一切都是她內(nèi)心最痛恨的。他的種種努力對于他自己和苔絲來說都是致命的。
安璣是苔絲眼中的天使,苔絲愛他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他博覽群書,思想開明,鄙視等級觀念,儼然是人道主義和自由思想的化身。對待戀愛問題他溫文爾雅,嚴肅認真,似乎與亞雷大相徑庭。他為純潔美麗的苔絲所傾倒,并人為地將苔絲抬高到理想的高度,認為她是沒有絲毫污點的“自然女神”。在新婚之夜,當苔絲向他坦白了自己不幸的遭遇時,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殘酷的愚弄而陷入痛苦、沮喪之中,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苔絲的過失。雖然安璣平時宣稱要以獨立的見解來判斷事物,但在考驗真正到來時,他思想的虛偽性暴露無遺,頑固地選擇維護虛偽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他沒有把自己曾經(jīng)的荒唐行為當回事,卻對苔絲的失貞耿耿于懷,進而殘酷地遺棄了她。苔絲對安璣的愛是真誠而熾熱的,甚至達到頂禮膜拜的程度。安璣的絕情令苔絲痛不欲生,萬念俱灰,使她的精神受到重創(chuàng)。因為固守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安璣既扼殺了自己內(nèi)心對苔絲的真實情感,也斷送了苔絲的幸福。后來,在異國他鄉(xiāng)飽受磨難的安璣開始真正了解人生,也慢慢理解苔絲的善良和價值。但他那遲到的回心轉(zhuǎn)意反倒加深了苔絲的不幸,使已做了亞雷情婦的苔絲陷入無盡的痛苦與迷亂中。內(nèi)心充滿悔恨之意的苔絲為證明自己對丈夫的愛,殺死了亞雷,并最終將自己送上斷頭臺。
毫無疑問,作為苔絲生命中的兩個重要人物,亞雷和安璣都是苔絲的“地獄”。他倆分別從肉體上和精神上徹底毀掉苔絲,斷送了她的幸福和生命。
存在主義強調(diào)人的根本特性在于人的自我選擇和自我造就。人在自由選擇中獲得存在的本質(zhì)、價值和意義。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自由選擇,所以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總是處于彼此對立和沖突之中。每個人在自由選擇時,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的責任。這種既強調(diào)自由選擇又強調(diào)要承擔與之相隨的責任的觀點是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核心。
出于家庭責任感,苔絲放下自尊去“認親”,結(jié)果被誘奸。之后,苔絲沒有選擇順水推舟地待在亞雷身邊死心塌地做他的情婦,過富裕但失去尊嚴的生活。她也沒有利用亞雷對自己的迷戀努力使他們的關系合法化。她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亞雷,頂著世俗的壓力獨自承擔后果。
對待自己的摯愛安璣,她選擇以誠相見,純真坦白,不顧母親的告誡堅持在新婚之夜把自己的過去告訴他。因為她認為隱瞞“失身”的經(jīng)歷是對安璣的欺騙,是對純潔美好愛情的玷污。她的高尚選擇使她不得不面臨被丈夫拋棄的災難。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輾轉(zhuǎn)于不同的農(nóng)場打工賺錢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以驚人的忍耐力承受著惡劣條件下超負荷的勞作,忍受著不懷好意的農(nóng)場主的百般刁難以及亞雷的再次糾纏。她咬牙堅持著,希望丈夫能回心轉(zhuǎn)意,回到她身邊。然而,面對父親離世,全家人無處安身的殘酷現(xiàn)實,苔絲只好再次犧牲自己,做出無奈而痛苦的選擇:做亞雷的情婦來換取家人的衣食住行。后來看到丈夫回來找自己,為了找回愛情,為了維護愛人,苔絲殺死了亞雷,并為此走上了絞刑架,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承擔對他人、對社會的責任。
苔絲在每一次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關口,總是根據(jù)自己的純潔本性和高尚道德做出選擇。雖然她選擇了一條艱辛的人生道路,但正是她的選擇證明了她純潔善良的本質(zhì)和對純真愛情的向往。
苔絲悲慘短暫的一生中,雖然飽受磨難和打擊卻依舊渴望愛情、追求自立。因為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困,她對感情生活的追求顯得力不從心甚至很被動,她想要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屢屢受挫。窮困而荒誕的生存環(huán)境迫使她逐步走向悲慘的結(jié)局。無論生活有多么艱難,無論經(jīng)受多少折磨,苔絲自始至終都堅持著自己的純潔本性。苔絲的悲劇代表著由于資本主義的入侵而在經(jīng)濟上徹底崩潰的農(nóng)民階級所遭受的種種災難和悲慘命運。盡管存在主義哲學興起于“一戰(zhàn)”后的歐洲,但時空的距離并沒有妨礙哈代和薩特對于人類生存環(huán)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自由選擇等問題進行思考和探索時所產(chǎn)生的共鳴。
[1](英)托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絲[M].張谷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2](法)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