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達洛維夫人》中的莎士比亞形象
王穎
發(fā)表于1925年的《達洛維夫人》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最負盛名的作品。莎翁的作品,不但被小說中的多個人物頻繁引用,其形象本身還作為一個文學意象,被作者賦予了多層含義。本篇論文希望從小說對莎翁作品的多處引用入手,剖析莎士比亞與這本小說的背景、人物、主題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挖掘小說中伍爾夫援引莎士比亞形象的多重政治文化意圖,進而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出伍爾夫與英國文學傳統(tǒng)的深層聯(lián)系。
莎士比亞 主題 創(chuàng)作意圖 英國文學傳統(tǒng)
伍爾夫一直被視為英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先鋒,她的作品向來以新銳的寫作技巧、對人性的深刻洞見和極富詩意的語言見長。這部小說也不例外?!哆_洛維夫人》語言優(yōu)美,以意識流的表現(xiàn)手法,在記憶與現(xiàn)實間來回跳躍,主要描繪了男女主人公各自在1926年6月的一天中的經(jīng)歷。雖然小說采用了很多現(xiàn)代派的寫作技巧,卻同時引經(jīng)據(jù)典,和過去的文學傳統(tǒng)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除了引用希臘神話和《神曲》中的典故,小說反復引援了英國文學大家莎士比亞的作品。莎翁的作品,在小說中不但被多個人物頻繁引用,其形象本身還作為一個文學意象,被作者賦予了多層含義。事實上,小說的構(gòu)架就是緊緊圍繞著對莎翁劇作《辛白林》的影射構(gòu)建的,而作者運用莎翁這一經(jīng)典文學的代表形象有其文學上和非文學上的多重意圖。莎士比亞一直以來被奉為英國最偉大的作家,他不僅代表了英國文學的歷史與傳統(tǒng),也是大不列顛帝國文化的結(jié)晶。正因如此,伍爾夫作品中對莎士比亞的引用并不能簡單地從文學意義上理解,而應把其放在更廣闊的文化和政治背景中加以考察。本篇論文希望從《達洛維夫人》中對莎翁作品的引用入手,挖掘小說賦予莎士比亞這一文學形象的各種深意。本篇論文包括三部分,首先將探討莎翁的多部作品和小說的關(guān)系,及它們與小說的主題之一——死亡與復活的關(guān)聯(lián),接著將論述小說中莎翁的形象是如何與作者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呈現(xiàn)和英國文化相聯(lián)系,最后將從女性主義視角探討莎士比亞這一形象是如何被作者運用于其女權(quán)主義事業(yè)。希望本文通過以上圍繞莎士比亞和作品關(guān)系的多層次探討,能幫助讀者加深理解伍爾夫的作品及其與英國文學傳統(tǒng)的深層聯(lián)系。
在去為宴會買花的途中,克拉麗莎·達洛維透過一家書店的櫥窗,第一次讀到了 《辛白林》中的句子——“不要再怕炎炎驕陽,也不要害怕寒冬肆虐”。[1]9在原劇中,這句話出自女主人公伊莫金死后人們?yōu)樗耐旄瑁磉_的是死亡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種解脫,將人們從生活的重負中解放出來。在小說中,對死亡的思考一直纏繞著克拉麗莎:“她的生命最終必定會完全停止,這重要嗎?沒有她而這一切必將繼續(xù)存在下去;她感到怨恨嗎?抑或,相信死亡使一切完全終結(jié),不也令人感到安慰嗎?”[1]8當布魯頓夫人“只請理查德吃午飯而不請她”,而她知道“據(jù)說她的午宴非常有趣”時,克拉麗莎又一次深深感到時間、死亡的陰影在向她迫近——
但是她懼怕時間本身,并且,好像是刻在毫無感覺的石頭上的日冕,她從布魯頓夫人的臉上可以看到生命如何在衰退;她的那份生命如何年復一年地被片片切掉,剩下的空間里能夠伸展的余地是那么小,已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能夠去吸收生存中的色彩、刺激與音調(diào)。[1]27
死亡的陰影一直圍繞在小說的主人公周圍,潛藏在看似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之下。這使小說對平常事件的敘述充滿著張力,甚至是緊張感和脅迫感??死惿磸鸵髡b莎翁劇中的那兩句話,想以此來對抗生命的消逝。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安慰,象征著她“默認了死亡這一事實”,[2]90因為死亡就意味著“不再害怕”。
此外,《辛白林》中,伊莫金是假死,幾乎這部劇中所有那些被認為死去的人物,后來都被發(fā)現(xiàn)還活著。這一死亡到復活的循環(huán)貫穿整個劇本。同樣的,死亡復活的主題在《達洛維夫人》中也有突出表現(xiàn)。當達洛維夫人在宴會中突然聽到賽普帝莫斯死亡的消息時,她意識到“死亡是種挑戰(zhàn)。死亡是種傳遞思想的努力;人們感到無法達到那神秘地捉摸不到的中心……死亡中有著擁抱”。[1]164
對賽普帝莫斯來說,死亡是一種交流方式。在小說中,他將自己視作“復興社會的上帝……是替罪的羔羊,是永遠的受難者”。[3]23懷亞特曾指出:“替罪羊傳統(tǒng)有雙重功能:一方面,通過自殺承擔起所有的罪惡,從而使集體得到凈化和救贖;另一方面,其象征著必須被殺死的自然神,以保存其生命力到來年的春天。 ”[3]443因此,賽普帝莫斯的自殺實則是帶來了生命的可能,他為集體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克拉麗莎也因他的死而獲得了對生命的嶄新認識,繼續(xù)鼓起勇氣面對生活。同時,也正因克拉麗莎懂得了賽普帝莫斯的所思所感,他的生命在她身上得到延續(xù),他在另一種意義上獲得了永生,死亡和復活這一主題又一次得到了加強。此外,克拉麗莎在得知沒有收到布魯頓夫人午宴的邀請后,思索著“如能此時死去,此時將最為幸福”。這兩句話出自莎翁的名作《奧賽羅》,表達的是奧賽羅已經(jīng)坦然接受死亡的心情,因為在原劇中,死亡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能讓愛永生。對于克拉麗莎,死亡是唯一能使她對莎莉的愛不受時間侵蝕的東西。后來,在聽到賽普帝莫斯死去的消息后,克拉麗莎反復在心中默念這兩句話,她體驗到賽普帝莫斯的思想和感情,在這一刻兩個人的生命產(chǎn)生交集,兩人同時對死亡有了嶄新的認識——死亡并不可怕,應該平靜地去接受它。所以,克拉麗莎為他感到高興——“她很高興他這樣做了;拋棄了一切”,[1]167而其他人還得繼續(xù)生活下去。最后,克拉麗莎帶著這份新的認識,重新鼓起勇氣回到了自己的宴會中。
小說的一個重要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一戰(zhàn)給英國帶來了沉重的傷痛——“這個世界的最新經(jīng)歷使他們所有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心中溢滿淚水”。[1]9這一背景使上文中提到的《辛白林》中的那兩句話更顯重要,因為此時對死亡的恐懼變成了一個群體感受,而克拉麗莎反復吟誦它們不僅僅是在給自己心理安慰,也同時是給那些飽受戰(zhàn)爭折磨的人們以安慰。對于賽普帝莫斯來說,“他去法國,為了拯救一個幾乎完全由莎士比亞的劇作和穿著綠色裙衣在一個廣場上散步的伊莎貝爾·波爾構(gòu)成的英國”。[1]76然而,一戰(zhàn)使他徹底地對這些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在戰(zhàn)前,莎士比亞對他來說,象征著大英帝國的歷史與文化還有他所有對美好的幻想,在戰(zhàn)后卻僅僅是“語言的優(yōu)美”。
少年時對語言的陶醉之情——《安東尼和克利奧佩特拉》——已蕩然無存。莎士比亞是多么厭惡人類啊——穿衣服,生兒育女,口腹之骯臟![1]79
賽普帝莫斯對莎士比亞興趣的減退,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殘。原本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他,現(xiàn)在卻開始對一切都不信任——“因為事實是,人類既無善心,又無信念,也無寬容,有的只是能增加眼前快樂的東西。 ”[1]80
另外,莎士比亞在小說中的作用還可以從英國文化這一角度入手考察。
克拉麗莎將莎士比亞和其童年的經(jīng)歷緊密聯(lián)系起來,她故鄉(xiāng)新鮮的空氣、海浪、花草樹木,這一幅極富英國特色的圖景讓人容易聯(lián)想到英國文化。這正是伍爾夫在批評所謂的愛國主義,但是她珍視人對土地的情感和對過去經(jīng)歷的留念。[2]92
通過反復吟誦莎翁作品中的句子,克拉麗莎實則是在向英國過去的文學傳統(tǒng)致敬,而這一傳統(tǒng)正是代表著英國文化的延續(xù)性和歷久彌新的生命力。伍爾夫還用布魯頓夫人這一形象和克拉麗莎作對比,前者聲稱自己從來不讀莎士比亞,因此她在書中的形象也被刻畫得嚴肅冷漠。不同角色對莎士比亞的態(tài)度有著鮮明對比——克拉麗莎和賽普帝莫斯對其的喜愛,以及理查德和布魯頓夫人對其的毫不在意。理查德聲稱“正經(jīng)人都不該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1]67并將讀他的詩比作“湊在鎖眼上偷聽”。作品中的布魯頓夫人也不讀莎士比亞。在小說中,閱讀莎士比亞代表著一個人對情感和美好的追求,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角色身上這些特質(zhì)的缺失——理查德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對克拉麗莎的情感,而布魯頓夫人更是被看做更關(guān)心政治而不是人。
無疑,莎士比亞對英國人來說是經(jīng)典文學的象征。伍爾夫通過在作品中多次引用莎翁的作品,實際上是想“將文學從受教育的人手中,從等級制中,從軍國主義和自我中心者的手中解放出來”。[2]92
伍爾夫從容地引經(jīng)據(jù)典,并非是想用過去的文學經(jīng)典為自己的文本服務,而是希望將它們?nèi)诤系阶约旱穆曇糁衼恚寖煞N聲音合而為一。[2]93
伍爾夫?qū)ι套髌返囊貌⒉皇呛唵我饬x上的借鑒,其背后潛藏著她關(guān)乎女權(quán)主義目的。一位學者論述道:“莎士比亞對于伍爾夫來說,不是一個父親式的形象,而是一個母親式的繆斯,給她帶來靈感,提供榜樣,幫助她構(gòu)想出女權(quán)主義的前景和實現(xiàn)方法?!盵4]722“并且,通過轉(zhuǎn)變?nèi)藗儗ι绦蜗蟮念A設,伍爾夫是在向人們普遍認為繆斯—詩人之間應該有的性別關(guān)系提出挑戰(zhàn),從而瓦解傳統(tǒng)的性別預設。 ”[4]742因此,《達洛維夫人》中對莎士比亞的影射也可被視作伍爾夫挑戰(zhàn)性別偏見的一個手段。對她來說,莎士比亞的思維是“雌雄同體的,既是男又是女的”。[5]102同樣的,作品中,莎莉和克拉麗莎都被描繪成雌雄同體的形象。莎莉年輕的時候就一直以叛逆著稱,不接受社會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設定,而克拉麗莎在小說中一直有個“男性”的她——賽普帝莫斯。通過賦予莎翁形象以新的含義,伍爾夫是想告訴讀者們“女性的讀者和作家也可以成為文學的中流砥柱”。[2]231
綜上所述,莎士比亞對于伍爾夫來說,不僅是一份可以從中獲取各種靈感的文學寶藏,也是一個象征著英國性、經(jīng)典傳統(tǒng)和父權(quán)制的文學偶像。正因如此,《達洛維夫人》中的莎士比亞形象是復雜的,擁有多層內(nèi)涵的,與作者的寫作意圖密切相關(guān)。通過探討莎翁形象和這部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看到,伍爾夫作為一個現(xiàn)代派的小說家對傳統(tǒng)的繼承和反叛。
[1]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維夫人[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2]Jane de Gay.Virginia Woolf’s Novels and the Literary Past[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6.
[3]Wyatt,Jean M.Mrs.Dalloway:Literary Allusions as Structural Metaphor[J].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Vol.88,No.3(May,1973):440-151.
[4]Schwartz,Beth C.Thinking Back Through our Mothers: Virginia Woolf Reads Shakespeare[J].English Literary History,Vol.58,No.3(Autumn,1991):721-746.
[5]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