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
晉宋是我國文學史上山水詩漸滋、玄言詩漸趨告退的時期,以山水悟道的玄言詩及蘊含玄理之韻的山水詩層出不窮,云蒸霞蔚。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學者對玄言詩和山水詩的界定做過較為深入的探析,但大部分圍繞單一的玄言詩或山水詩的界定,極少探析以山水悟道的玄言詩與蘊含玄理之韻的山水詩的界定問題,僅有的研究散見于著作,未成體系。①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繼續(xù)探討玄言山水的界定問題,分別從詩歌中自然山水風景的特征、審美風格、創(chuàng)作主旨等方面予以分析。
在山水悟道類的玄言詩中,自然景物的描繪呈現(xiàn)粗淺疏朗之態(tài)。此類詩中景物有如粗線條的大筆勾勒,缺乏精筆的摹形繪影,讀者在鑒賞這些詩歌時,如同置身于空中樓閣,只言片語的山水成分只能構成零碎散落的模糊影像。如盧諶《時興詩》就是一首山水悟道的玄言詩,其中涉及山水的詞“芒與河”、“伊與洛”、“蔓草”、“芳葉”、“芬華”、“下泉”、“曠野” 都是大概陳述,詩人沒有展開深入描摹,因而山水顯得疏朗分散,整首詩留給人大致模糊的山水印象,讀者對詩中山水姿態(tài)沒有真切實在的審美體驗,反而會對詩中“形變隨時化,神感因物作。澹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的玄理有深刻印象。
在蘊含玄理成分的山水詩中,山水景物的描繪是精致細密的。這些山水姿態(tài)的呈現(xiàn)猶如鏡頭下的寫生,詩人對景物的描繪抱有細加雕琢而不厭其煩的心態(tài),可以說是盡其心去摹繪。讀者在品讀時,能夠與詩人一道神游,賞玩美景而不覺疲乏。謝靈運的山水詩最符此類詩歌特征,其詩歌“模山范水”,往往“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囊括自然界大小景物,且“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使其詩呈現(xiàn)“繁富”之態(tài),也就是精致細密。如其“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崖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詩人把霞光照射下山林溝壑光影的變幻,云彩的更迭,芰荷、蒲稗等花草植物的柔美姿態(tài),自然山水的音響光影都精心捕捉并巧妙勾勒。
此外,山水悟道類玄言詩中的山水具有理性、抽象、一般性和概括性特征,極少深入到具體、個別、特殊的山水靜物的描繪。玄言詩不僅可以直接敘說玄理,體悟玄理,亦可用“略于具體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②的方法來體悟闡發(fā)玄理,以山水悟道的玄言詩即是“從感性形象來體悟玄理者”③286的一種形式。詩人或直接選取理性韻味的景物或把山水理性過濾,抽去原來繁復的形態(tài),提煉成具有概括性的成分。這些成分包含著作者想要闡述的哲理,具有象征性、概括性、一般性及抽象性特征。如孫綽的《秋日詩》:“疏林積涼風,虛岫結凝霄。”“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后凋。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虛岫”有道家追求沖虛玄遠的色調,而“撫菌”則出自《莊子》中“朝菌不知晦朔”,“攀松”則源于《論語》中“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詩人悲嘆生命的易逝脆弱,企慕松柏經(jīng)寒不凋、長生不謝的品性壽命。“垂綸”一句更有道家隱居山林,遠離喧囂,不問名利的淡泊逍遙。整首詩中的山水景物都經(jīng)過作者擇取提煉,達到理性化色彩的高度。
與山水悟道類的玄言詩相比,蘊含玄理的山水詩中的景物則顯得圓潤可愛,它們真實動人而有感性色彩。詩人將山水真實地再現(xiàn),精雕細琢地呈現(xiàn)給我們,細密具體到游覽觀賞的時間地點、花草樹木之態(tài)、云霞光影的變幻等。此類詩中的山水成分沒有經(jīng)過玄理提煉,保證了其真實鮮活的一面,因而沒有走向概念化、一般化、抽象化的形式,詩中雖含有少量玄理成分,但玄理詩句出現(xiàn)在詩句末尾或開頭,作為“尾巴”或概要性文字,而不滲透在山水語句中,因而山水成分顯得獨立連貫。如謝靈運山水詩《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中“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由泫”、“蘋萍泛沉浮,菰蒲冒清淺”,景物是其原來的本真面貌,巖下云的聚合,花上露水的泫零,浮萍植物的生長都真切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山水悟道類的玄言詩具有沖虛平淡的審美特征?!捌降憋L格在美學中即是沖淡美,先秦老子有言“平淡為上”;《莊子·天道》有“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之說??梢?,“平淡”在老莊思想中是美的最高標準和立身處世的最佳形態(tài),奉老莊為主要哲理的玄言詩,在述說、體悟哲理時會自然而然地將“平淡”美視為最佳審美風格。崢嶸評玄言詩 “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論”。在山水悟道類玄言詩中,一方面山水成分被濾去其自然本真之態(tài)而寓以理性色彩,山水景物抽象概括,沖淡寡味;另一方面,作為悟道述理的詩,說理味過濃,縱有山水之句夾雜其間,也無法扭轉其沖虛平淡。此外,這些詩往往直接點出詩人追求平淡之境的心態(tài),如盧諶《時興詩》“淡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孫綽《秋興詩》“淡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等,這類詩帶給讀者更多沖虛平淡的審美體驗。
蘊含玄理的山水詩中的自然景物帶給人以清新流麗之感。晉宋時期,江南秀麗柔美的景物極大地刺激了南渡的文人名士的審美意識,許多詩人有意識地游覽山水,悠游行樂,“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蔥蘢其上,若云興霞蔚”的自然美景讓人流連忘返,大量山水題材的詩歌涌現(xiàn)。謝混在改革玄言詩風、創(chuàng)作山水詩的發(fā)展中具有開拓作用,其《游西池》“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寫日影西下,禽鳥鳴集,水光靈動,一派清新、幽麗。在玄言泛濫、平淡大行其道的時代,它無異于一股清新柔麗之風,給詩壇帶來陣陣爽意。此后,謝靈運的山水詩更給人“芙蓉出水”(《詩品》)、自然可愛的審美體驗,如“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等詩句中聲色交織,山水迭映,帶給人清新流麗之感。
此外,山水悟道的玄言詩給人簡約玄遠的審美體驗。玄言詩講究“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以“玄遠脫略具體的方式來闡述體悟玄理”,③52因而玄言詩中的言語以簡潔明了為要。這類詩已略去具體、特殊的事物特征,而呈現(xiàn)出一般、概括的特征,整體顯得簡凈。此類詩中的山水描繪簡約明了,如同枯木一般,枝干分明,沒有修飾,不蔓不枝,脈絡清晰簡潔。同時,其玄理的體悟和闡發(fā)也不繁復,主題鮮明,較為單一,簡明扼要,給人簡約玄遠之感。
相反,蘊含玄理的山水詩則是繁富雋逸。此類詩中景物的描摹刻繪是極力雕琢而不厭其煩,詩人畢其力展現(xiàn)江南山水的靈秀之態(tài),而其展現(xiàn)的過程就是對景物細節(jié)的精心刻畫。謝靈運的“模山范水”之作很能說明問題,其詩中山水的呈現(xiàn)使人應接不暇,山明水秀,姿態(tài)各別,給人“繁富”之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評論當時山水詩:“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痹娙擞谧匀痪拔镏械募毠?jié)處精雕細琢,曲寫毫芥,求其“形似”、“體悟”之妙,而有“密附”之說。然而晉宋時期,玄風未退,詩人在游覽山水中會無意識地追求精神世界的虛靜超脫,山水的描繪多少有悟道之影,因而這些山水詩也帶給讀者飄逸脫俗的審美體驗。
山水悟道類的玄言詩以悟道、敘理為其最終主旨。這類詩往往把山水形象哲理化來概括體悟玄理。山水在詩中僅是其體悟玄理的一種手段、一個跳板,詩人在蘊含“道”的山水詩中體悟玄理,并將其體悟的過程用詩歌形式展現(xiàn)出來。山水成分在整首詩中的所占比例較少,這是詩人有意識而為,目的是以防山水過多而有“喧賓奪主”之嫌,影響玄理的傳達。縱觀晉宋山水悟道類的詩,山水描繪僅是輕描淡寫的幾筆,作者很少花費大量筆墨勾勒,而是由玄理到概括性的山水,再由山水跳到玄理,直指作者所要闡明的哲思,所有的山水形象僅是其悟道工具和手段,沒有獨立性可言。
蘊含玄理的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以展現(xiàn)山水姿態(tài)、傳達詩人的審美經(jīng)驗為其主旨。此類山水詩雖留有玄言影子,但從整體來看,作者將其筆墨著重放在山水自然的描述上,在山水聲色的變幻、光影的流動中,讀者能在山水的描繪中神游,并感知到詩人的心境。詩句中的山水呈現(xiàn)的是其原本自然的形態(tài),也有經(jīng)過藝術手段的處理,但總的來說詩句已能將自然山水的美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而不受少許玄理的束縛,山水景物獲得其獨立地位。此外,晉宋時期的山水詩有較為明顯的“設計”,無論是景物所處的方位,還是空間立體結構,詩句山水的對稱描繪等方面都有詩人匠心獨運的痕跡。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詩人的創(chuàng)作主旨是表現(xiàn)山水之美,傳達自身的審美經(jīng)驗。
注釋
①如胡大雷先生論謝靈運的山水詩與以山水悟道的玄言詩的區(qū)別,但未能做出系統(tǒng)的探析.詳見:胡大雷.玄言詩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7:287-293.
② 湯用彤.言意之辨[A]//湯用彤學術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214.
③ 胡大雷.玄言詩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