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虹

（韓山師范學院潮州師范分院，廣東潮州 521000）

潮汕方言歌謠，是指流行于廣東省潮州市、汕頭市、揭陽市及海豐中部一帶以潮汕方言為載體的一種民間口頭文學，不包括潮汕地區(qū)的畬族歌謠和客家山歌，具有明顯的民系族群地域特征。它屬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民間文學”類別，曾通過華語電臺、報紙、書刊、網(wǎng)絡等多種傳媒，在海外尤其是東南亞一帶流布。1992年新加坡“藝術(shù)之家”就曾組織過當?shù)厝A人孩子吟唱潮汕歌謠，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感染效果?！巴曂瑁瑥哪撤N意義上看，方言歌謠也是一條連結(jié)中國本土和海外華人的紐帶?！盵1]123

本研究參考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各種歌謠集以及潮州、汕頭、揭陽等市縣資料本，除去客家山歌、畬族歌謠及相同和基本相同的，總共845首不同歌謠。本文把845首潮汕歌謠作為一個封閉的研究對象，以林朝虹、林倫倫編著《全本潮汕方言歌謠評注》①花城出版社，2012年10月版；全文引用歌謠均據(jù)此版。的歌謠為文本依據(jù)，嘗試以定性描寫為主、定量統(tǒng)計為輔的研究方法，通過實證材料，從辭格角度對潮汕歌謠進行比較系統(tǒng)和深入的研究，為現(xiàn)代漢語的修辭研究提供鮮活的民間素材，從語言學的角度為潮汕歌謠文學價值、歷史價值、民俗價值的總結(jié)提供參考。

通過對845首歌謠進行分析、統(tǒng)計，筆者發(fā)現(xiàn)潮汕歌謠中使用最廣泛的辭格依次是重疊、起興、頂真、比喻、對比、鋪排、比擬、夸張等8種，具體數(shù)據(jù)見表一：

一、起興、比喻與比擬——潮汕歌謠聯(lián)系美的辭格

如果說比擬、比喻是利用心理聯(lián)想機制，把甲物當乙物來寫或用另一事物來描繪所要表現(xiàn)的事物，而起興則是利用聽覺上的聯(lián)系，把與正句意義沒有聯(lián)系或尚有聯(lián)系的興句連接起來，使歌謠在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產(chǎn)生合理的自然的聯(lián)系。潮汕歌謠廣泛運用了起興、比喻、比擬這三種辭格，充分體現(xiàn)了歌謠文本各種聯(lián)系上的美感。

表一 潮汕歌謠使用最廣泛的辭格統(tǒng)計表

（一）起興

比喻、擬人是超常聯(lián)系的手段，起興是否也是？起興即興，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關(guān)于“興”，有不同看法：南朝梁·劉勰解釋為：“興者，起也?！鹎檎撸灰牢⒁詳M議”[2]601，他認為所托之物與所要言之物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而清·姚際恒則說：“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guān)也”。筆者認為起興在潮汕歌謠中具有如下功用：

1.起興起韻律之用，含有隱約聯(lián)系，增強歌謠的聲律美

近六成的潮汕民謠用上了“興”，根據(jù)運用情況大致可分為兩類：

（1）興句與正句之間僅僅是聲音上的聯(lián)系

這一類興句雖然在意義上與下文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在聲音形式上卻是密切相關(guān)，表現(xiàn)在：第一，確定韻腳，如“天頂一粒星，著雅～又后生”，韻腳“星[ts‘]”定下了全篇押[e]韻；第二，協(xié)調(diào)音步，如“指甲花，腳紅紅”，興句是兩個拍子，下文三句也是兩拍子節(jié)奏，興句定下全篇節(jié)奏；第三，拈連下文，興句中個別詞語成為拈連下文的標志，如《畬歌·尾聲》“畬歌畬咳咳，畬到恁眠床前”的“畬”；第四，引起下文，通過反復、對比等方式，使興句在語勢上能引發(fā)下文，如“天頂一條虹，地下浮革命”等。

（2）興句與正句之間具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

楊方笙認為潮汕歌謠中一些用來起興的句子，比如“紅花紅花紅”、“青花青花青”、“畬歌畬嘻嘻”之類，“更加沒有實質(zhì)上的意義，作者也不用關(guān)心它們跟后面‘所述之物’有沒有情調(diào)氣氛或聯(lián)想象征方面的聯(lián)系，使用它，只是為了聲音好聽和音節(jié)美”[3]65。筆者認為，有些確實僅僅是聲音上的朗朗上口而已，像上面的《畬歌》等，但仔細分析起興句，不少還是在意義上有某些委婉的、隱約的聯(lián)系。

1）表象征。如“紅花紅花紅，紅花雅雅滿園香”，“青花青花青，青花雅雅摘回家”，歌中“紅花”、“青花”是阿郎阿娘互贈的信物，興句不僅使聲音好聽，更是一種信物的象征。

2）表強調(diào)。如“龍眼龍眼枝，阮愛龍眼做媒姨”，歌中反復強調(diào)要“龍眼”做媒人。

3）表比喻。如“老樹老葉又老枝，親囝唔如身邊錢”，興句是喻體，本體是“老人”，比興融合。

4）表暗示。如“門腳一支破篾扇，嫁著老狗凍凍薛”，“破篾扇”暗示了婚后生活的窮苦不堪。

5）表時間。如“正月剪春蘿，四娘愛嫁乜物無”。

6）表地點。如“一座花園四點金，夫妻相伴坐花蔭”。

7）表環(huán)境。如“月光月梭萄，照籬照壁照瓦槽”，興句描繪了自然環(huán)境，烘托了氣氛。

8）表相關(guān)器物。如“枕頭枕頭神，枕邊呾話善分明；別人呾話我唔信，老婆呾話句句真”，乍一看，興句與下文好像沒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但細一琢磨，在這首歌中為什么不說“青花青花青”或“番薯番薯紅”或“龍眼龍眼枝”，偏偏是“枕頭枕頭神”呢？看來歌者是有講究的，歌謠所表達的主要意思是不信別人話語，只信老婆說的話，而老婆說的話就是枕邊的話，在枕邊說話，就跟枕頭有關(guān)，而跟“青花”、“番薯”、“龍眼”壓根就靠不上邊兒。

而且，潮汕民謠中所有興句不管是否與下文有意義上的直接聯(lián)系，它與正句之間總有音韻上的聯(lián)系，并且都具有定下本首歌謠或本章歌謠所押之韻的功能。興句的這種作用，使整首歌謠顯得流利順口，韻味十足，傳遞出音樂性的美感。

2.起興既選普通生活之象，又有超乎常理之象，蘊涵歌者的良好祝愿

跟多數(shù)民間歌謠一樣，潮汕民謠起興所選用的“形象元件”是眼前之物與景，意象選取是普通生活之象：如鯉魚、雞囝、泥鰍等常見動物；又如莿囝花、竹囝、牡丹、石榴、竹筍囝、蓮角、芝蘭、柑、朥投等常見植物；還如酒瓶、胭脂、牙箸、旗桿、球、石、板、長梯、短板、竹竿、竹筒等日常用品；譬如灶前、小溪、門腳等生活場所；又如踢跎、行橋等日?；顒印?/p>

但潮汕民謠與其它地方歌謠的不同，還在于歌謠作者想象力極其豐富，起興可以選取超乎常理之象。如井底、胭脂、井面、牡丹等都是常見之物，但“井底種胭脂”、“井面開花是牡丹”這樣的組合就顯得不可思議，井底如何能種胭脂，井面又如何能開牡丹花呢？超乎常理的組合，使潮汕民謠的興句有些與眾不同。對于這一現(xiàn)象，楊方笙說：“看來只能有一個解釋：即是照歌謠作者看起來，在起興上，音節(jié)上的需要更大于意義上的需要?！盵3]64筆者認為歌者一開口吟誦的“胭脂”、“牡丹”，還有“金桃”、“一塊金”等等都是美好事物，應該還有歌者在想象中蘊含著良好祝愿的意思，充分體現(xiàn)了潮人歌手獨到的創(chuàng)造力。

3.不少興句語言形式獨特，地域色彩濃郁，增強歌謠的直觀美感

獨特的語言形式有兩類：一是包含“天頂歌”、“門腳詩”在內(nèi)的數(shù)量短語起興式，二是疊音詞起興式。

第一類常見的有：天頂一粒（只、條）×；門腳一叢（塊）×，井底一個×，最典型的就是“天頂歌”（天頂即天上）、“門腳詩”（門腳即門邊），在考察歌謠中共出現(xiàn)了140多次：

天頂一粒星（一條虹、一朵云、一點紅、一點青、一園草、一只鵝、大海鵝、一只老鷹婆……）、天頂種金桃（吊金桃、吊金鐘、飛雁鵝、響雷公……）

門腳一叢柑（梨、蕉、梅、桃……）、門腳一個壺（一丘田、一個缽、一塊石、一塊枋、一支老樹枝、一支破篾扇、一個破豬槽、一叢大樹頭……）

潮汕民謠為何有如此之多的地域色彩濃郁的“天頂歌”、“門腳詩”？以往歌者就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勞動大眾，吟詠的肯定是有別于文人的“風花雪月”，況且歌謠往往是歌者即興所作、脫口而出，門前看到之景，天上見到甚至是想象之物，用來作為百姓之歌的起興句，就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第二類疊音詞起興式有幾個小類：ABA式，如“紅花紅”、“青花青”；ABACC式如“畬歌畬嘻嘻”；ABABC式如“龍眼龍眼枝”、“枕頭枕頭神”；ABCAB式如“行枋是行枋”、“竹篙扣竹篙”、“竹筒扣竹筒”；或者含有疊音詞的句子，如“一只雞囝尾直直”、“莿囝花，白披披”、“蚯蚓叫吱吱”、“葉埔蟲旬，叫勻勻”等等。這一類主要是以音感強化了美感，疊音交錯，順口悅耳，和諧悠揚，使歌謠更具音節(jié)美。而“莿囝花，白披披”這一小類，還以色感加強了美感；“蚯蚓叫吱吱”這一小類，則以動感強化了美感。潮汕歌者信手拈來，對生活態(tài)象的聲、色、形進行生動描摹，展現(xiàn)了直觀的意象美。

超一半以上的潮汕歌謠運用了起興，增強了歌謠文本上下文的各種聯(lián)系，平添了歌謠語音上的聲律美和形式美，強化了內(nèi)容上的形象美和地域色彩，凸顯了一種聯(lián)系上的美感。

（二）比喻

潮汕歌謠運用了明喻、暗喻、借喻、倒喻、較喻、博喻等各種比喻手法共211首。其中明喻55處，暗喻58處，借喻有31處。一般講，借喻增加了解碼難度，但潮汕歌謠的借喻由于喻體和本體之間相似度較高，增添的倒是藝術(shù)魅力。如“老爺一出游，心肝結(jié)一球”，由營神想到必須花費家中所有積蓄，甚至是“當破裘”換銀子去游神、請客，心境自然很糟糕，這種糟糕的心境就像心中堵著東西一樣即“結(jié)一球”般地難受。還有38首歌謠運用了本體喻體次序顛倒的倒喻，17首歌謠運用了“喻中有比”的較喻，12首歌謠運用了若干個喻體來比喻同一個本體的博喻。如“我命生前就注好，綴著雞來趕雞飛，綴著狗來趕狗走，綴著狐貍就著山草（綴：跟著；[bhung3]：鉆，出沒）”，女人嫁給什么樣的男人，就決定了自己什么樣的人生，歌謠連用了三個喻體，加強語意，強調(diào)了女人命運取決于所嫁男人。

潮汕歌謠用比的主要特點是：

1.平常的喻體，突出了潮汕歌謠生活化的樸實美

潮汕歌謠用比平淡，喻體平常，沒有華麗辭藻，凸現(xiàn)樸實之風。潮汕歌謠的喻體都是日常生活中平常之物、平常之事、平常之理。民間用比的第一要素是明白、曉暢，只有首先生活化、平實化，才能親切、可感，從而才會生動、形象。

“白如霜”、“淚如珠”、“薄如紙”、“命如絲”、“罪如山”、“山如筆架水如鏡”、“遠山浮云如飄絮”等等，喻體都是平常之物。甚至可以說“我有畬歌一簸箕”、“我有畬歌一米篩”，本來“畬歌”與“一簸箕”和“一米篩”沒有太大的相似點，但能盛滿“一簸箕”或“一米篩”，說明東西很多，用之比喻能唱畬歌之多。用從生活中信手拈來之物作喻，形象易懂，樸實大方。

再如“君今十八娘十七，有如好米打糖枝”，十八歲的君娶十七歲的娘就像“好米打糖枝”一樣的甜蜜和美好；又如“待阮老伙行開去，待恁后生花枝對花葉”，“花枝對花葉”般的親密豈不就是親人間的卿卿我我？

還有一些比喻，用生活中最容易理解的事理作喻體，既貼切自然，又明白好懂。如“甜瓜苦瓜唔同藤，生活唔比目唔明；舊時苦瓜熬豬膽，當今甜瓜配鮮橙?！闭掠帽?，“苦瓜熬豬膽”是苦上加苦，用來比喻舊時生活之苦，是苦不堪言，而“甜瓜配鮮橙”則是甜中加甜，甜甜蜜蜜，喻當今生活，說的都是平常之事理?！疤鸸峡喙线硗佟?，用喻體講述的簡單道理，來比喻當今生活與舊時生活不可同日而語。

生活中平常之物、平常之事、平常之理作喻體，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實實在在，使潮汕歌謠散發(fā)著清純的樸實之風。

2.淡定的情感，反映了潮汕歌謠的內(nèi)斂美

與其它一些民間歌謠選取特別驚心動魄的喻體不同，潮汕歌謠的比喻，其喻體既平常，又平實，情感淡定、含蓄，沒有熱情奔放、情感一瀉千里之作。如《勝如好銀換好金》，這首歌謠講述的是善媳婦勸說不孝兒子向母親認錯的故事：有矛盾開端、矛盾發(fā)展、矛盾進一步發(fā)展、矛盾解決；有兒子的罵語、母親的咒語、媳婦的勸語、兒子的悔語、對善媳婦的評語，全詩27句，最后兩句是對“善媳婦”的評價，即“著媳婦善人心，勝如好銀換好金”，雖然用了較喻，但還是娓娓道來，情感淡定。又如情詩，寫相思不是貓抓心或雞啄心這一類情感躍然紙上的比喻，而是“妹相思，不作風流到幾時？只看風吹花落地，不見風吹花上枝”，情感相當含蓄，散發(fā)出一種內(nèi)斂美。

“情感淡定”反映了潮汕人內(nèi)斂的文化心態(tài)。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唱一方歌，潮汕歌謠內(nèi)斂風格的形成跟潮汕文化的浸染息息相關(guān)。潮汕文化是一種海濱多元文化，潮汕的山雖不高，但清綠秀氣，潮汕的海雖有風浪，但多數(shù)時候比較平靜?！耙虼顺鄙侨说男膽B(tài)很少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一般說都能保持適度的平靜?！盵3]55這是潮汕特殊地理環(huán)境對歌謠的影響。另外，潮人向來以儒雅為榮。“長期的儒學熏陶形成的文化教育積淀，使得潮人好文而不好武，好內(nèi)向而不好外露，好中庸而不處極端，好隨眾而不喜立異?！盵4]379正是這種文化心態(tài)，使歌謠表現(xiàn)出潮汕民系特有的內(nèi)斂特征。潮汕歌謠情感淡定的用比特點就是內(nèi)斂文化心態(tài)在辭格運用中的一種反映。

各種比喻手法的靈活運用，增強了歌謠上下詩句、本體與喻體、外顯與內(nèi)在、內(nèi)容與情感的種種聯(lián)系，使潮汕歌謠散發(fā)出生活化的樸實美與情感上的內(nèi)斂美，增添了歌謠聯(lián)系上的美感。

（三）比擬

比擬是形成潮汕歌謠聯(lián)系美的辭格之一，其特點是：

1.“擬物”用得較少，但表現(xiàn)力強

八百多首歌謠，運用擬物手法的只有5例，但都形象、生動、貼切，蘊含著強烈的感情，增強了歌謠的表現(xiàn)力。如“若是劉郎做官轉(zhuǎn)，掠你阿嫂剝皮脹粗糠”，金花的哥哥金章對自己老婆嬌娥虐待親妹子毫無辦法，只好寄希望于妹夫劉永做官回來，處置惡婦?！皠兤っ洿挚贰笨赡苁亲罱鈿獾姆绞剑褘啥甬攧游飦硖幹?，如實地描繪出一般人長期忍氣吞聲而一旦能揚眉吐氣則可能采取極端做法的心態(tài)，很有表現(xiàn)力；同時蘊含著濃烈的情感，只有用如此極端的方法來處置，才能消除怨恨，可見怨恨忍受時間之長、程度之深，飽受怨恨之痛定非一般。

2.擬人多與起興連用，形象性強

潮汕歌謠中運用“擬人”的有近一半是與起興連用，如“龍眼雞，穿紅鞋”等；有24首是整首歌謠或歌謠主要內(nèi)容運用了擬人，如《虱母愛嫁虼蚤翁》：

房間隔缺損是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隨著疾病的進展，容易合并肺動脈高壓。房間隔缺損并重度肺動脈高壓是否能介入封堵目前仍存在爭議。本文報道1例靶向藥物治療聯(lián)合介入封堵房間隔缺損并重度肺動脈高壓治療體會。

虱母愛嫁虼蚤翁，豬虱狗虱做媒人；木虱聽著去破說，破說虱母唔是人。

虱母聽著沖沖潮，就罵木虱老花娘！人家嫁翁關(guān)你歹，破人姻緣天火燒。

（虼 蚤 [ka33tsau53]： 跳 蚤 。 翁 [a?33]： 丈夫。破說：挑撥離間。）

整首歌謠是八句七言詩體，用擬人手法?！笆浮边@一形象刻畫得很成功，既有神態(tài)描寫，如“虱母聽著沖沖潮”，用“沖沖潮”（怒氣沖沖的樣子）這一寫人的方言詞，繪“行”繪色地將虱母得知木虱破說姻緣之后那種又氣又急的第一反應刻畫出來；“就罵木虱老花娘！人家嫁翁關(guān)你歹，破人姻緣天火燒”，是語言描寫，虱母的話語很有特色，“老花娘”指不正經(jīng)女人，來自“花娘花艇”的俗語，舊時潮汕疍家婦于魚艇上賣淫的現(xiàn)象，人稱花娘，船叫花艇。木虱所干之壞事，在虱母眼中壞到哪個程度呢？是“天火燒”，天理不容的壞事，當然很嚴重了。虱母神態(tài)和話語中，飽含著強烈的不滿情緒，非常傳神。

比擬，用另一事物來描繪所要表現(xiàn)的事物，增強了歌謠的形象性和表現(xiàn)力，使歌謠在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產(chǎn)生了生動的有趣的聯(lián)系。

在被考察的845首潮汕歌謠中，起興、比喻、比擬等三種辭格共使用了785處，使歌謠平添了語音上的聲律美和形式美，內(nèi)容上的生活美，情感上的內(nèi)斂美，形象上的表現(xiàn)力，增強了歌謠文本的聯(lián)系美。

二、對比、鋪排與頂真——潮汕歌謠均衡美的辭格

潮汕歌謠不斷地使用對比、鋪排和頂真這三種辭格，使歌謠內(nèi)容對稱均衡、語勢連貫、文勢充沛，增強了整體性和節(jié)奏感，從而使歌謠產(chǎn)生了一種語言均衡的美感。

（一）對比

從內(nèi)容上分，有時間對比、空間對比、后果對比、人與人的對比、景與人的對比、物與人的對比等類型。對比在潮汕歌謠中具有如下功用：

1.對比使歌謠樸素的主題更加鮮明突出

可以通過一體兩面的對比，使表達情感鮮明集中。如《前世無身修》：

前世無身修，嫁著兒婿到外洲；去時小生弟，轉(zhuǎn)時留白須。

這首“過番歌”，講的是丈夫去“外洲”時還是小伙子一個，回來時已是“留白須”的老頭子，通過時間對比，揭示了去“外洲”時間之長久，“過番”男人苦，留守女人更苦。

再如《盜賊滿天星》：

盜賊滿天星，漁民慘過蝦；愛去死家己，唔去死全家。

這首漁歌是漁民不幸命運的自述，在盜賊多得像滿天星星的亂世年代，漁民是否出海，去與不去都是死路一條，但后果還是有所不同：去出海，盡管自己命在旦夕，但全家人還不至于餓死；不出海，全家人都得死，為了家人只能自己豁出去。這是后果的對比。

除了一體兩面的對比外，潮汕歌謠還有兩體對比和多體對比。通過對比，既使話語具有整體性，又使主題鮮明突出。如“好個新婦同公媽，孬個新婦同厝邊”，運用對比講述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好媳婦不能胳膊往外拐，這是人與人的兩體對比。

多體對比，如《嫁誰翁》：

嫁乞作田翁，早雙晏雙；嫁乞做官翁，半世守空房；

嫁乞掠魚翁，半夜燒半夜凝；嫁乞行船翁，好像半夜來托夢。

整首歌謠將作田翁、做官翁、掠魚翁、行船翁四類“老公”進行比較，比出了高低：歌者認為最好是嫁給“作田翁”，可以早雙晏雙；其次是“掠魚翁”，還有“半夜燒”，也就是晚上至少還有一半時間在一起；再次是“行船翁”，盡管夫妻倆見面時間難定，見面猶如“半夜來托夢”，但總算可以見著；最糟糕的是嫁給做官的，那是“半世守空房”，半輩子守活寡。老百姓認定的道理就是這樣的樸素：這里既有潮汕民眾的田園情結(jié)，也有濱海百姓對出海的既愛又恨，還有對當官的極其不認同的態(tài)度。歌謠通過四體對比，形成一個整體，好壞優(yōu)差盡在對比中。

2.對比使生活化的歌謠平添喜劇色彩

“對比”也是幽默的手段，在行為的對比、悲喜的對比、正反的對比、地點的對比、前后的對比中產(chǎn)生喜劇效果。潮汕歌謠很多生活歌運用了對比手法，使歌謠增添了幽默滑稽的喜劇色彩。

像出嫁時，如“畬歌畬嘻嘻，紅紗蠓帳綠彩旗；阿姐上轎流目汁，一到轎底笑嘻嘻”，是“哭”與“笑”的對比。潮汕地區(qū)姑娘出嫁時得哭，好像不哭就對不起自己的父母，但出嫁畢竟是姑娘一生的大喜事，不少姑娘可能就是在盼著這一天，所以才有“上轎流目汁”和“轎底笑嘻嘻”這一矛盾可笑的場面。

婚后生活，如《臼頭舂米傷著腰》：

臼頭舂米傷著腰，夫婿聽知沖沖潮；覓無烏雞來補腹，覓無杉板來押腰。

臼頭舂米傷著腳，夫婿聽知走來哈；覓無烏雞來補腹，覓無杉板來押腳。

是“哈（吹氣使之不痛）”與“覓（訓讀為[ts‘ue11]，找）”的動作對比。妻子腳受傷了，丈夫可謂體貼入微，趕緊跑過“哈”受傷的腳，不過“哈”了也是白“哈”，腳受傷，最要緊的是尋“衫板”押腳，不是“哈氣”，結(jié)果生活中很容易尋到的“衫板”卻找不著，或許不是沒有，而是“夫婿”太緊張、太在乎了。

在各種對比中產(chǎn)生幽默滑稽的喜劇效果，使反映潮汕百姓生活的歌謠平添了喜劇色彩。

對比藝術(shù)手法的靈活運用，使歌謠主題鮮明突出，內(nèi)容對稱均衡，色彩幽默滑稽，凸顯歌謠整體性和生活化的特點。

（二）鋪排

鋪排即鋪陳和排比，筆者將潮汕歌謠中的鋪排分成五類：

1.數(shù)字化鋪排，強化主題，便于記誦，體現(xiàn)一種整齊美

通過數(shù)詞構(gòu)成的鋪排，共13首。其中用“六勸”和“十勸”的形式各1首，按“一勸”一章的方式鋪陳。如《囑咐》，用數(shù)字開頭，按“幾勸阿哥”的句式鋪排；每章七言四句，句式統(tǒng)一整齊，節(jié)奏感強；按“1、2、4句”押韻，每章一韻，用韻整齊，通過不斷的“勸說”，共同表達了阿妹對阿哥的深情“囑咐”，強化了主題。

“兒歌”中好些數(shù)字化鋪排的歌謠如《算腳歌》，是在教孩子們學會數(shù)數(shù)，兩句一韻，相應兩句或者都是四言，或者都是五言，對應整齊。而《百屏燈》則是從一至百的鋪排，除“頭屏”外，每屏一句，四句一節(jié)押一韻，每屏一個故事。其實，這一類歌謠，內(nèi)容意義不大，更多的是體現(xiàn)一種整齊的美感，即節(jié)奏的勻稱，聲音的和諧，容易誦記。

另外，有些數(shù)字鋪排的歌謠中還含有“鑲嵌”修辭方式，如屬“青娘歌”的《引新娘入廳堂》中的“三步三元及第，四步四季福祥，五步五子登科，……九步九五之尊，十步十手觀音”，通過嵌數(shù)形成一種整齊美。

2.時間性鋪排，敘事有序，便于渲染，體現(xiàn)一種形式美

通過季節(jié)、月份、時辰、更次等時間構(gòu)成的鋪排，共26首，包括十二月歌19首，十月歌1首，十三月歌2首，四季歌1首，五更歌2首，按一天不同時段鋪排歌謠1首。時間性鋪陳，既有助于故事的敘事，也有助于環(huán)境和氣氛的渲染，更體現(xiàn)出一種結(jié)構(gòu)勻稱的形式美。如《正月鑼鼓鬧猜猜》與《詩經(jīng)·豳風·七月》從形式上比較，都是按月份來鋪寫，運用了時間性鋪陳，但從內(nèi)容上看，《七月》雖然寫了農(nóng)夫整年的勞動，但故事性不強。而《正月鑼鼓鬧猜猜》這首潮汕歌謠，則采用十二月歌的形式，按事情發(fā)展順序，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從正月新婦剛剛?cè)⑦M門，二、三月一家人的恩愛，四、五、六月新婦被婆婆的不斷虐待，七月娘家親姆的責罵，到八月新婦的毒故，九、十、十一、十二月，喪妻丈夫的斷腸。故事性強，情感表達濃烈。用十二月歌敘述完整故事，是潮汕歌謠時間性鋪排的一大特色。整首歌謠結(jié)構(gòu)統(tǒng)一，都是四句一章；句式也算整齊，以七言為主，只在每章第一句例外，或五言或七言。每章第一句既是鋪排的標志，也是起興的句子，還是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線索，具有渲染環(huán)境、氣氛、情調(diào)等作用。

3.空間性鋪排，增強語勢，體現(xiàn)一種連貫美

按方位、地點、地理位置等進行的鋪排，共10首。與《木蘭辭》中“東西南北”四個方位虛指一樣的，潮汕歌謠也有“東畔出有苦孟姜，西畔出有蘇六娘，北畔出有英臺共山伯，南畔出有陳三共五娘”的空間性鋪排，增強語勢。但在“天頂一朵云，東畔海墘有只船；船北滴水冰可結(jié)，船南百花開三春，船東沃野連萬頃，船西群嶺入天云”中，方位是實指，歌謠用比喻手法，用“船”比喻“中國”，東西南北的地方都有所指，位置不能調(diào)換。

另外，潮汕歌謠中的“特產(chǎn)歌”是按照不同地點鋪寫了不同地方的特產(chǎn)，短的是四句一首如《湯前木囝柿》，長的可以是近百句一首，鋪寫大潮汕的各地名產(chǎn)。這類歌謠都是靠地理位置的變化來構(gòu)成篇章。

空間性鋪排通過空間的變化，給人一種一氣呵成、語勢連貫的美感。

4.同類性鋪排，便于構(gòu)篇，體現(xiàn)一種結(jié)構(gòu)美

按同類人、事、物進行的鋪陳，共18首。由于魚名歌是按十二月份鋪寫，把它歸入時間性鋪陳。同類性鋪排包括花名歌、果名歌、十二生肖歌和其它同類鋪排歌謠。

典型的歌謠有《百戲名》，號稱“百戲”，但沒有一百個故事，鋪寫了39種花，39個故事，看似篇幅較長，但結(jié)構(gòu)很有規(guī)律，每章第一句用花名起興，四句一章一個故事，體現(xiàn)了一種結(jié)構(gòu)美。

5.相關(guān)性鋪排，增強表達效果，體現(xiàn)一種整體美

第一種，按相關(guān)現(xiàn)象鋪排，共17首。如：

讀好書金山頂，愛游好景湘子橋。

第二種，按相關(guān)人物鋪排，共15首。其中按輩份鋪排9首，按身份和年齡鋪排各3首。如《正月剪春蘿》，歌謠鋪寫了親戚朋友的資助，從四位哥哥到四位嫂嫂，從長輩到同寅（同輩）姐妹，按輩分大肆鋪陳，整體氣勢強，給足了四娘嫁妝，使四娘面對大伯的“語嗆嗆”，很有底氣又鋪排夸飾了一番“上州做官是我兄，下州做官是我爹，北京皇帝我親戚，威風凜凜得人驚”。運用鋪陳，有助于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事物和情感，增強表現(xiàn)力。

還有通過年齡鋪寫成的歌謠，如：

十七十八上當時，十九二十過二年，廿一廿二無人愛，廿三廿四倒貼錢。

舊時觀念，女人出嫁，十七十八歲是最合適年齡，到了二十三四歲就不僅僅是“無人愛”，想嫁出去還得“倒貼錢”。通過年齡的鋪排，簡潔地表達了女子結(jié)婚得趁年輕的意思。

第三種，按相關(guān)動作鋪排，共5首。如《阿嫂教你詩》，每章按穿鞋、穿衣、煮飯等動作鋪寫，增強歌謠的整體性和節(jié)奏感。

數(shù)字化鋪排、時間性鋪排、空間性鋪排、同類性鋪排、相關(guān)性鋪排等巧妙運用，體現(xiàn)了潮汕歌謠整齊美、形式美、連貫美、結(jié)構(gòu)美和整體美，達到了語言均衡的美學要求。

（三）頂真

頂真也受潮汕歌謠青睞，共有226首歌謠運用了頂真辭格，具體類型見表二：

表二 潮汕歌謠使用頂真辭格分類統(tǒng)計表

頂真按相頂詞語或分句中間是否夾雜詞語，分為嚴式頂真和寬式頂真：如“門腳開蓮池，蓮池開花廿四枝”是嚴式頂真，潮汕歌謠近七成的頂真是屬于這一類；而“阮厝阿兄會擇，擇著個無下頦”，本應相頂詞語“擇”中間夾雜了“著個”，可視為寬式頂真。

潮汕歌謠全篇頂真的只有3首，其余都是局部頂真。而連環(huán)頂真是三個及以上句子句句相頂，如“番薯囝，頭青青，擔來后厝救窮家；窮家刻苦賺，賺久正像別人家”。隔句頂真則是多個句子中兩句一頂，如下文的《當今姿娘》。輻射式頂真指一句句末的詞語分別是下面幾句開頭的詞語，如“阿婆罵老爹；老爹一打床，阿婆驚到頷長長；老爹一打椅，阿婆驚到半討死；老爹一放屁，阿婆驚到氣；老爹一放尿，阿婆驚到跋落轎；老爹一放屎，阿婆驚到跋落?！?，其中“阿婆罵老爹”的句末“老爹”作為下面幾句開頭的詞語。

1.頂真反映了客觀事物之間的各種聯(lián)系，使承接緊密，語勢貫通

（1）反映客觀事物在空間上的聯(lián)系，如：

潮州八景好風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樓臺廿四樣，二只鉎牛一只溜。

中國四大古橋之一的廣濟橋，是由十八梭船和二十四橋墩連接起來，每個橋墩上面就是一座樓臺，每座樓臺造型各異，絕不雷同。相頂詞語“廿四”把橋上兩大風景“梭船”和“樓臺”連接起來，承接嚴密，語勢流暢。

（2）反映客觀事物在時間上的聯(lián)系，如：

踢跎官路西，爬上榕頂拗樹栽；樹栽拗好來起厝，厝咊起好透風臺。

相頂詞語“樹栽”和“厝”，把幾個句子連接起來，形成連環(huán)頂針，表明幾個動作在時間上的先后聯(lián)系。

（3）反映客觀事物在事理上的各種聯(lián)系：一是連鎖，如“蜘蛛食飽坫瓦楣，十五十六做風臺；風臺吹掉蜘蛛布，蜘蛛無布哭哀哀”，因為“做風臺”即刮臺風，才會吹掉蜘蛛網(wǎng)，蜘蛛沒有了網(wǎng)才會“哭哀哀”，前一個動作引出下一個動作，一個接一個，連鎖發(fā)生。二是順承，如上文的《新娘入房》，是一個連環(huán)頂針，表明幾個句子的順承關(guān)系。三是遞進，如“麻雀相打跋落坑，奴囝相打大人罵；大人相打老人呾，老人相打雷公敲”，說打架，從興句的動物講到人，從常見的小孩打架到少見的大人打架，從大人打架到極為罕見的老人打架，情況一層比一層罕見，事態(tài)一種比一種嚴重，句句相頂，層層推進，且首句起興，收尾呼應，語氣貫通，渾然一體。

2.頂真是結(jié)構(gòu)歌謠與抒發(fā)情感的手段，使文勢充沛，音律流暢

潮汕歌謠的頂真項有時是情節(jié)變化的轉(zhuǎn)折點，有時是敘事銜接的聯(lián)系點，有時是情感抒發(fā)的關(guān)節(jié)點。頂真成了結(jié)構(gòu)篇章、表達思想和感情的特殊手段。如：

正是阿弟的孩子叫的這一聲“大伯”，讓大伯感慨萬千，促使大伯背井離鄉(xiāng)“過番”到暹羅（泰國）。頂真項“大伯”成了情節(jié)變化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又如《搖鼓囝》：

搖鼓囝，叮咚聲；娘囝開門出來聽，聽著是阿搖鼓兄?！靶ψ旖銍垼瑏韥韥?，你愛做呢？”“我愛買個錢胭脂抹嘴邊，愛買個錢絲線繡鞋墘?！?/p>

這首曲體歌謠既有人物動作，也有人物對話，通過頂真敘事的方式，把它連成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片段，幾個頂真項“聽”、“笑嘴姐”、“要”是銜接的聯(lián)系點。

而變體歌謠，如：

頂真是形成歌謠結(jié)構(gòu)、表達歌者情感的一種手段，使歌謠語勢連貫、文勢充沛。它既有內(nèi)容的連貫美，也有外在的形式美，有時兩者兼?zhèn)?，有時可以利用頂真的語言形式，使歌謠語氣連綿，音律流暢，增強整體性。

在被考察的八百多首歌謠中，運用對比、鋪排、頂真等藝術(shù)手法的近五百首，除去極少數(shù)同時運用兩種辭格的，可以這么說，至少有一半的潮汕歌謠運用了這三種辭格，使它體現(xiàn)出均衡美有了“量”上的保證。正是這三種修辭藝術(shù)手法不斷地、靈活地、巧妙地運用，使潮汕歌謠在鄉(xiāng)土化與生活化的口語修辭中，更具整體性，語勢連貫，語氣連綿，結(jié)構(gòu)嚴密，整齊勻稱，達到語言均衡的美感。

三、重疊與夸張——潮汕歌謠側(cè)重美與變化美的辭格

潮汕歌謠使用最廣泛的辭格是重疊，75.1%的被考察歌謠運用了這一藝術(shù)手法，使潮汕歌謠凸顯了一種強化語意和主題、增強音律和樂感的側(cè)重美。而夸張辭格的巧妙使用，增強了歌謠表現(xiàn)生活的張力和感染力，使歌謠語言凸現(xiàn)了一種變化的美感。

（一）重疊

“歌謠的節(jié)奏最主要的靠重疊或叫復沓；本來歌謠以表情為主，只要翻來覆去將情表到家就成，用不著費話。重疊可以說原是歌謠的生命，節(jié)奏也便建立在這上頭。字數(shù)的均齊，韻腳的調(diào)協(xié)，似乎是后來發(fā)展出來的。有了這些，重疊才在詩歌里失去主要的地位。”[5]27重疊盡管不再占主要地位，但它卻是潮汕歌謠一種常見的修辭方式，在表情達意中起著重要作用。

1.各種形式的疊詞，加強了語氣，強調(diào)了語意

一是句內(nèi)接連疊詞。如“口還口還口還，大轎扛出大門第”，歌謠以三聲“口還”開頭，是擬聲詞，新娘子的哭聲。潮汕習俗，新娘子出嫁都得哭出聲來，這既有出自于遵循本地風俗的一種“嘴哩哭，心哩笑”的形式上的哭，也有像這首歌謠中的女子一樣感受到離開父母之苦而情真意切之哭。為了表達這種離開苦楚的真切情感，歌謠接連疊詞。

二是段內(nèi)接連疊詞。如《紅花紅花紅》，歌謠每章前三句以“紅花”開頭，“紅花”是熱戀雙方互贈的信物，起著強調(diào)語意的作用。

三是段內(nèi)間隔疊詞。如《當今姿娘》：

六月桃，四月李，當今姿娘鑲金齒；金齒鑲著一會雅，當今姿娘食薰囝；

薰囝食著一下芳，當今姿娘打辮鬃；辮鬃打起卟卟曳，當今姿娘摜咭嗶；

這是一首12句歌謠，以“當今姿娘”這一詞組作為歌謠偶句開頭部分，在段中重疊了6次，給人深刻印象，歌者正想表達的就是“當今姿娘”（姿娘[tse33ni55]：女人）太會趕時髦了，“鑲金齒”（鑲上金牙在民國時期曾經(jīng)是一種時髦的打扮）、“食薰囝”（抽卷煙）、“打辮鬃”（在頭上做時髦的發(fā)式）、“摜咭嗶”（提著箱子；咭嗶[kak2pik2]：手提箱，泰語借詞）、“去電毛”（燙發(fā)），每一件都非傳統(tǒng)女人的作為，恰恰都是“當今姿娘”的派頭，通過“當今姿娘”這一詞組的一再重疊，還表達了歌者對“當今姿娘”的絲絲不滿和諷刺。

2.兩章疊體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一枝獨秀，強化了主題，增強了樂感

疊章是潮汕歌謠中最具特色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我國近現(xiàn)代各地的民間歌謠中，重章疊句、往復重沓的形式極為少見，而在潮汕歌謠中卻非常普遍。1923年12月《歌謠》載有劉聲繹投寄的潮汕歌謠，其中“門前一叢柑，數(shù)來數(shù)去三百三，歡喜阿兄會選，選個長短腳。//門腳一叢梨，數(shù)來數(shù)去三百個，歡喜阿兄會選，選個無下頦”。這是一首兩章疊體歌謠，但編者卻把它作為兩首，可能不大懂得潮汕疊體歌謠的結(jié)構(gòu)特點。

如《臼頭舂米傷著腰》每章只是個別詞語的不同，兩章重疊，一唱兩嘆，回環(huán)往復。又如《門前一叢柑》第二章也只是變換韻腳和個別詞語，強化了諷刺的主題。

其實歌謠的重章疊句應追溯到《詩經(jīng)》，重章疊句、一唱三嘆是《詩經(jīng)》的章法特征，如《蒹葭》是四言句式，而且一般是一唱三嘆，叫人蕩氣回腸。但潮汕歌謠三章重疊的占疊體歌謠不足3%，絕大部分是一唱兩嘆，兩章重疊占了疊體歌謠的九成，而且當中近九成是每章七言四句體。這主要是兩者所處年代不同：《詩經(jīng)》是處于我國古代詩歌的發(fā)端階段，更多的是體現(xiàn)一種原始的復沓美；而潮汕疊體歌謠受七言四句標準形式影響，先“七言詩化”之后再往復重沓。

朱自清說：“詩的源頭是歌謠。上古時候，沒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謠，沒有寫的詩。一個人高興的時候或悲哀的時候，常愿意將自己的心情訴說出來，給別人或自己聽。日常的言語不夠勁兒，便用歌唱；一唱三嘆的叫別人回腸蕩氣。唱嘆再不夠的話，便手也舞起來了，腳也蹈起來了，反正要將勁兒使到了家。”[5]26也就是說，歌謠的重章疊句是歌舞樂不分的產(chǎn)物，《詩經(jīng)》的一唱三嘆就是這樣。

潮汕歌謠一唱兩嘆的疊章形式，也應該跟樂舞性有一定聯(lián)系。復沓重疊，回環(huán)往復地吟唱，自然是增強了歌謠的樂感和音律。然而，這僅僅是樂舞性帶來的嗎？筆者認為，疊章這種潮汕民謠主要結(jié)構(gòu)形式，是潮汕民謠不同于近現(xiàn)代其它民間歌謠的一種標志性特征，這種形式的形成既有樂舞性帶來的遺跡，也有與當?shù)禺屪甯柚{交互影響的因素。潮汕民謠被當?shù)厝朔Q為“畬歌”，畬族歌謠也有往復重沓的結(jié)構(gòu)特點，畬族歌謠和潮汕民謠的這一共同特點，或許本來就是互相碰撞、互相滲透、互相融合，在此基礎(chǔ)上，潮汕漢族歌手發(fā)揚光大，在自己民系的歌謠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典型的兩章疊體歌謠。通過章節(jié)重疊，在強化主題的同時，增強了歌謠的韻律美，顯示了潮人歌手的詩性智慧。

由于潮汕歌謠廣泛地運用了重疊，頻繁使用疊詞、疊句、疊章，使歌謠的某種語意、某種情感、某種語氣、某種聲音得以不斷強化，從而體現(xiàn)了語言的側(cè)重美。

（二）夸張

夸張則屬于語言的變化美。“一樣話百樣說”，這是老百姓對語言變化美的追求?！熬圆荒茏菲錁O”，“壯辭可得喻其真”，[2]608運用夸張，可以將客觀對象的真實和主觀感受的真實藝術(shù)地融合起來，使語言具有感染力和變化美。

1.渲染客觀對象，極盡歌謠逗趣之能事

潮汕歌謠的滑稽歌，包括“敵意的嘲笑”的諷刺歌、“友善的嘲笑”的詼諧歌以及“趣味的戲笑”的顛倒歌、游戲問答歌等類，很多都運用了夸張辭格，充分發(fā)揮“夸張”將客觀對象渲染夸飾，以喚起人們強烈共鳴的特性。如諷刺鴉片鬼“頭毛足有三尺長”，就是一種直接、擴大的程度夸張。詼諧歌《門腳一叢梨》為突出“”的丑陋，夸張地說她“無下頦”、“長短腳”。而為“滑稽而滑稽”的歌謠，如《歌呀歌》等更是極盡夸張逗趣之能事，“阿媽囝”的回答都是嚴重偏離生活常規(guī)的超常話語。

2.突出事物本質(zhì)，增強歌謠表現(xiàn)生活之功用潮汕歌謠的夸張還具有突出事物本質(zhì)的功用。如《厝頭鳥囝叫朕琛》：

厝頭鳥囝叫朕琛，嫁著兒婿如觀音；出官入府會呾話，餓到七日也甘心。

本來民以食為天，“吃飯”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大事，馬虎不得，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一旦能嫁一個或娶一個稱心如意的老公或老婆，“吃飯”就不是個事，可以將就，甚至不要。如歌中所說，女子要是嫁了一個“如觀音”即長得帥、又能“出官入府”官場上有門道、還會“呾話”即善于言語交際的男子，那么就是七天不吃飯也心甘情愿。歌謠運用直接夸張，突出表達了女子追求理想男子的強烈愿望，增強表現(xiàn)力。同類的題材，同樣的直接夸張，又如“三頓食飯免物配，一頭看一頭扒”，歌謠通過夸張的場面和動作，把男子娶了漂亮女子之后那種高興、喜歡、愉悅的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男子吃飯真的沒有“物配”嗎？漂亮妻子就是他的“物配”，應該比其它“物”還“好配”，看妻子的神情那么專注，真是“秀色可餐”?？鋸埑蔀橥怀鍪挛锉举|(zhì)，增強歌謠表現(xiàn)百姓生活功用的一種手段。

3.擴大夸張與縮小夸張連用，凸顯生活化口語的生動逼真

潮汕歌謠的擴大夸張和縮小夸張可以連用，形成強烈對比，產(chǎn)生藝術(shù)感染力，凸顯歌謠生活化口語的逼真。如《正月人游燈》中第十一章的部分對話：

收阮大魚四人扛，收阮雄雞尾長長，收阮龍蝦五百只，收阮紅酒甜過糖。

收恁大魚如草痕，收恁雄雞如鵪鶉，收恁龍蝦如草蜢，收恁紅酒如鮮潘。

佘郎愛慕三娘，自己求婚不得，最后請阿姑做媒人，上面是阿姑來到三娘家，與三娘嫂子的對話。媒人阿姑極力夸大聘禮的豐厚，盡量往高處擴展：大魚大得要四人扛，雄雞尾巴長長，肯定也是很大，夸大聘禮之“大”；龍蝦五百只，夸大聘禮之“多”，紅酒比糖還甜，夸大聘禮之“好”，“媒妁之言”是擴大夸張。三娘嫂子卻極力貶低聘禮的價值，盡量往低處壓：“如草痕”“如鵪鶉”是極言聘禮之“小”，“如草蜢”“如鮮潘（潘：洗米水）”是極言聘禮質(zhì)量之“次”，嫂子之話是縮小夸張。同樣的聘禮，媒人口中是“大”“多”“好”，對方眼中卻是又“小”又“次”，擴大、縮小兩種夸張前后一比較，形成強烈對照，話語符合人物各自身份，更符合人物當時心理特征，凸現(xiàn)口頭語言的形象逼真，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

潮汕歌謠運用夸張辭格，既強化了歌謠幽默滑稽的風格特點，又增強了語言表現(xiàn)生活的感染力，體現(xiàn)了一種變化的美感。

總之，從美學角度劃分出來的四種類型共八種辭格即屬于聯(lián)系美的起興、比喻、比擬，屬于均衡美的對比、鋪排、頂真和屬于側(cè)重美的重疊以及屬于變化美的夸張等等的巧妙運用，增強了潮汕歌謠的音樂美、樸實美、生活化和鄉(xiāng)土化，使它凸顯鄉(xiāng)土化與生活化的口語修辭特點，讓人們感受到潮汕方言歌謠這一民間文學奇葩所特有的語言魅力。

[1]陳曉錦.廣東粵閩客方言歌謠在東南亞華人社區(qū)的流變[J].暨南學報，2010（3）.

[2][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楊方笙.潮汕歌謠[M].香港：藝苑出版社，2001.

[4]陳澤泓.潮汕文化概說[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

[5]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3.